一段尚處萌芽中就無疾而終的感情。
彼時的蔣曉魯是個只知道穿運動球鞋和牛仔褲的姑娘,背著灰色雙肩包,每天於人群中穿梭在宿捨和教學樓之間。
她不是個非常認真的學生,甚至有時還有點心不在焉。
上課永遠坐在小教室的後三排,喜歡用左手拄著頭,右手轉著筆,他站在台上講課的時候,她有興趣時會抬起眼皮看兩眼,大多數時間,是目光往下,盯著筆記本的。
只有他在課堂上放一些紀錄片,或是新聞資訊的時候,她才會微微坐直身體,拿出點態度來。
那時的華康,是從英國留學歸來的高級精英,滿身風度,一塵不染的白襯衫,只系三個扣子的馬甲,珵亮的皮鞋,進出教室前,永遠會先為同學拉開門的紳士做派。
他的課堂,永遠都會隔壁教室的人來旁聽。
試問這樣的老師,哪個同學不喜歡,不崇拜。他的態度也向來寬容,你來聽課,我歡迎,不喜歡,笑笑作罷。
但在課堂上被一個學生如此不重視,也實在想知道原因。第一次為人師,知道哪裡做的不好,才會更容易被接受。
於是在一次下課間隙,他緩步走到蔣曉魯身邊,微笑詢問,你好像不太喜歡這門課。
蔣曉魯先錯愕,然後是侷促,迅速用手蓋住筆記本上的亂塗亂畫。憋了半天,才低頭老老實實說,我聽不懂。
全英授課,大量專業名詞,華康講話的速度又很快,這讓只有一個大學英文六級水平的蔣曉魯很吃不消。
華康訝然,從那以後,他講課的速度明顯變慢,說到發音複雜的詞彙時會重複兩遍,還會在黑板上用中文標註。
目光有意無意掃過蔣曉魯,還含笑,意思就是,這下你總能聽懂了吧?
被人如此提點,蔣曉魯不敢再找藉口,那段時間,也是她英語水平最突飛猛進的一個月。
久而久之,華康發現蔣曉魯雖不好學,但是很有態度,也有幾分小聰明。
她和同學交談的時候,笑起來很爽朗,像一把陽光照進你心裡。
她很認真,所有的作業上,她的名字永遠是中文一筆一劃的蔣曉魯。
她很誠實,偶爾被叫起來回答問題,不會的地方從來不胡說八道,只是看著你搖搖頭,說,老師,抱歉。
他的課每週只有兩次,神龍見首不見尾。
臨近交流結束前,學校有一個歡送晚會,他們這些來做交流的學生要在晚會上表演節目,學校指示,務必和同胞搞好氣氛,活躍起來。
蔣曉魯被人趕鴨子上架似的選送了一首歌。
一首香港電視劇很經典的插曲,全程粵語,蔣曉魯每天除了上課,就是躲在個沒人的地方愁眉苦臉一遍遍地聽,偷著練發音。
「nei——你?」
「ngo nei——愛你?」
怎麼說怎麼彆扭。
那天是個中午,草坪上一顆大樹後面,華康無聲無息站在她身後,溫和糾正。
「ngo ngoi nei。」
蔣曉魯嚇了一跳,迅速摘掉耳機站起來:「華老師。」
華康微笑著坐在她旁邊,指了指她手裡的歌詞,用略顯生疏的普通話解釋:「第一個字,輕點,最後一個字,重,重讀。」
說著,他做了個很標準的示範。
蔣曉魯學舌又字正腔圓的念了一遍,這次進步了很多。
華康給她鼓了鼓掌。
他又拿起歌詞,用筆在需要發音注意的地方標上音階,指導她:「你很聰明,只是不太專心,要是認真做事,一定大有作為。」
「謝謝老師。」
也不知是那天陽光太熱,還是歌詞裡的三個字過於曖昧,蔣曉魯的臉騰地一下紅了起來。
華康意外看了看她,許久,又低下頭:「不用和我這麼生疏。」他把標註好的紙遞給她,「以後每天中午,你要是有空,我在這裡教你講粵語。」
這話蔣曉魯並沒放在心上。
可沒想到第二天,華康真在那棵樹下等她,給她糾正發音。
蔣曉魯抱著課本為華康的認真態度哭笑不得。
沒辦法,硬著頭皮走過去。華康微笑,主動遞過去兩瓶事先準備好的礦泉水。
「我們開始吧?」
糾正發音之後,間隙聊天,華康會主動給蔣曉魯講香港的風土人情,講哪裡的雲吞麵好吃,講他在英國留學的趣事。
整整十天。
最後告別的時候,蔣曉魯遲疑一下,終於大膽地問:「華老師,你是不是有心事?」
華康微怔,苦笑:「很明顯嗎?」
蔣曉魯點點頭。
華康摘掉眼鏡,疲倦揉了揉眉心。
發自內心地說:「曉魯,我很累。」
蔣曉魯僵了。
不是老師對學生的傾訴,此時此刻,華康的態度更像是一個男人,對自己依賴信任的女人在說話。
他在英國生活的並不如意,因為工作失誤被辭退,身後還有大筆欠款。
狼狽回港,被金融商看中,達成經理人傀儡協議,用新聞炒作將他推到風口浪尖上,不得不擔負虛有盛名。
他的妻子要和他離婚,分財產,收到法庭訴訟,每天忙著請律師,打官司,等審判,他還有個兩歲的兒子跟著自己。
人前,他是滿腹經綸,才華橫溢的華教授;人後,他是為了生活,為了工作背起重擔的丈夫和父親。
說到動情處,華康坦白承認,曉魯,我喜歡你。
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會感覺自己好像回到了大學時代,心態非常年輕。
這樣的師生關係,這樣的話,饒是蔣曉魯再傻,也察覺到了兩人之間微妙的變化。
他是老師,一個年長她十幾歲的男人,談吐優雅風趣,懂得尊重女性,甚至充滿神秘感,一切的一切,都讓從還沒走出大學校門,未經世事的蔣曉魯有所動搖。
最後,華康問她,你想過在香港留下來嗎?
在香港念研究生,繼續深造。如果你願意,我會幫助你。
蔣曉魯忡怔:「沒想過。」
華康站起來,認真注視著她,最後在她額頭落下輕輕一吻,那你好好想,想好了來找我。我等你答案。
兩個城市,一個生活了十幾年,有家人,有朋友,有自己熟悉的很多東西。
另一個,完全陌生,能幫助她擺脫寄人籬下的現狀,能夠讓自己完全獨立,有對未來的憧憬和好的前途。
蔣曉魯輾轉反側,想了很長很長時間。
交流結束在即,當她終於鼓起勇氣去找華康的時候,卻在學校對面遇見了他的妻子和孩子。
夫妻倆在街對面因為撫養費的問題在爭吵,妻子不依不饒,華康始終忍耐著,甚至還會微笑著看自己的小兒子,那一瞬間,蔣曉魯倉皇而逃。
她覺得自己特別羞恥,像個破壞別人家庭的人。
她看著那個孩子就會想起自己小時候。
死死抵著牆,蔣曉魯摀住心口,急促呼吸。
當晚歡送會,華康在受邀之列,坐在台下,滿懷期待地望著蔣曉魯。
在大家歡笑掌聲中,蔣曉魯上台鞠躬,捧著麥克,忽然璀璨一笑。
笑容年輕,乾淨,灑脫。
她點頭示意。
音響起——
標準粵語緩緩流淌,帶著初次上台的羞澀。
「徐徐回望
曾屬於彼此的晚上
紅紅仍是你
贈我的心中艷陽
……」
一首千千闕歌,最適合離別傷感的畢業季。
台下的華康慢慢斂起微笑,垂在身側的手攥起來,心中苦澀層層蔓延。
她放棄了那十天裡反覆練習的歌,放棄了十天裡和他的回憶。
是在用這種方式妥帖地拒絕自己,感謝他的青睞和恩情。
台上的蔣曉魯雙手捧著麥克唱的生動,投入,紅紅的少女臉頰,溫柔沉醉的聲音。
「來日縱是千千闕歌
飄於遠方我路上
來日縱是千千晚星
亮過今晚月亮
……」
蔣曉魯閉上眼,心裡默念。
最後再叫您一聲老師,願您前路逢凶化吉,前程似錦。
再見啦。
……
往日舊事,現在想起,依然歷歷在目。
蔣曉魯緩慢站起來,鎮靜從容,依然是多年前那一聲稱呼:「華老師——」
華康被歲月洗禮,眼角滄桑難掩,可笑容一如從前溫和:「叫我一聲老師,沒有主動來和我打招呼。」他一隻手虛展在空中,意為想要給她一個禮節性的擁抱:「六年了,好久不見。」
蔣曉魯笑著走過去,大方與華康短暫擁抱:「好久不見。」
沈科始終看著蔣曉魯的方向,目不轉睛。
老周低咳一聲,從背後揪著沈科領子把人帶走。
沈科震驚萬分:「老大,什麼情況啊?初戀?」
老周舉著高腳杯,晃了晃:「情人相見,分外眼紅。」
沈科不可思議:「蔣姐可結婚了!」
老周鎮定:「老公也不是你。」
沈科覺得被刷新了三觀:「那有悖天理啊!!」
老周譏諷一笑:「你先把你貪污那差旅費吐出來再跟我說有悖天理。」
沈科告饒:「你贏了。」
腳下是璀璨的霓虹夜景,有船在港口慢慢行駛,象徵著香港豐富多彩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華康醇厚的嗓音低低說著:「你走後的第三年,我把債務清償完畢,離開了那家公司,成立了現在的美榮集團。」
「剛開始它很小,只有三十多平米,租的是民用住宅,後來幫人做了兩單商業併購,與合作商又成立了基金會,開展了信託業務。」男人侃侃而談,與旁邊的女人說著這些年自己的經歷:「還是你當初在課堂上說的,香港信託應該側重家族企業,他們實力雄厚,委託時間長,這一點,要感謝你。」
蔣曉魯搖搖頭,很謙虛:「當時都是幼稚之談。」
華康始終微笑著:「後來我又再婚了,是一個開餐館的女孩子,和你很像,普通話說得非常好,家鄉在深圳,可惜結婚沒多久。她就去世了——」提起傷感事,華康悵然:「難產,孩子也沒留下。」
「現在我一個人,兒子已經上了小學。」
這句才是重點。
華康問著蔣曉魯,像和老朋友一般聊天:「你呢曉魯,你結婚了嗎?還過得好嗎?」
「很好。」蔣曉魯平靜地翹起唇角,看著窗外:「今年夏天結的婚,也有一份很喜歡的工作。」
「哦。」華康不再說話了。
良久——
「看到參會名單的時候,我差點沒敢相信是你,直到我讓人確認過好多次,曉魯,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
華康打量著她。
昔日還梳著馬尾辮,有著劉海的姑娘已經成長到了這副模樣。
成熟理性,眼角眉梢都是韻味,穿著精緻的裙子和高跟鞋,最讓華康驚喜的是,她回頭看到自己那一瞬間,眼中稚氣依然未變。
蔣曉魯發自內心的點點頭:「能見到您我也很高興。」
華康爽朗笑了兩聲:「別再叫老師了,叫我華康,或者華先生——」
「我的普通話是不是有很大進步?」
「非常大。」
「沒辦法,和大陸要合作的業務越來越多,人總要進步。」華康嘆氣,「你什麼時候離開?」
「後天。」
「有跳槽的想法嗎,有空可以來我公司看一看。」華康招手喚來服務生,拿了兩杯紅酒,一杯遞給蔣曉魯。「你知道,我一直都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共事。」
「最近我受人委託,打算重組併購一個家族企業,有幾十年的歷史了,你來,我把執行經理人的位置給你。」
「不是在香港——」華康怕她拒絕:「在北京,上海,隨你挑。」
蔣曉魯接過紅酒,淺笑著和他碰了一下,忽然回頭,和沈科賊兮兮的打探目光撞了個正著。
沈科迅速一本正經地和旁邊人碰了碰酒杯:「咳……那個吃好喝好。」
蔣曉魯笑著又轉過來:「不了。」
華康試圖說服她:「這行沒有永遠的同事,只有永遠的利益。包括今天你與我這場對話,我相信你老闆對你更大給予的是希望,而不是好奇。」
蔣曉魯垂了垂眼睛,又抬起來,字字清晰:「可有情誼。」
還有家。
一聲蒼白嘆息,華康苦笑。
……
晚上回到酒店房間,沈科還像個跟屁蟲似的追著蔣曉魯不放:「蔣姐,他是誰!」
蔣曉魯面無表情:「老師。」
「哪個老師上來就要抱一下?放在咱們那兒這叫色狼!!」沈科忿忿。
蔣曉魯振振有詞:「你懂什麼叫禮節嗎?就和你休假回來在公司見到一個女同事就要抱兩下是一個道理。」
沈科腦子短路:「我那叫佔便宜。」
蔣曉魯迅速反攻:「你也承認你是佔便宜了?」
「我——」沈科猛地卡住,不知所措。「哎,你這是歪理啊……」
蔣曉魯走到入住房間,站在屋裡,字正腔圓一個「滾」字。
門砰地一聲關上。
門鈴復響起。
蔣曉魯以為是沈科不依不饒,光著腳,洶洶開門:「你還沒完了是吧?」
門外女人笑容溫柔,手裡拿著一個小藥盒:「蔣小姐?」
蔣曉魯一愣:「呃……您好?」
「我是華先生的助手,這是他讓我送給您的藥,是我們這裡治療腳傷很好的噴霧。」助手十分有禮貌地遞過去,「另外華先生說,他住在2208號房間,您有麻煩可以去找他。」
一句意味深長的留白——
蔣曉魯接過來,神色複雜,最後還是微笑著道謝:「謝謝,我知道了,也沒有什麼麻煩。」
助手似乎沒想到蔣曉魯會拒絕的這麼乾脆,隨即微微鞠躬:「祝您晚安。」
門再度關上。
蔣曉魯轉身,靠著門板,疲憊閉上眼睛,自嘲笑了笑。
她隨手把藥扔到垃圾桶裡,走進洗手間,放肆讓熱水源源不斷地衝在自己身上。
兜頭而下那一瞬間,蔣曉魯忽然覺得釋然了。
愛過華康嗎,懵懂愛過,是被吸引,是崇拜,是憧憬,是曾經心底裡渴望擺脫家庭留在香港的自私慾望。是對華生的同情。
可現在不了。
歲月忽長,變遷,她已經成長為一個女人。
有獨立的思想,靈魂。
有親人,有家庭,還有自己深愛的丈夫。
她愛寧小誠。
很愛。
……
2208房間,天光微明。
手邊的茶几上聚集了很多菸頭,寂靜房間內回放著熟悉傷感的女聲。
千千闕歌。
一遍一遍,不知疲倦。
華康站在窗前,望著將醒的香港苦笑,眼中寂寞。
遠處汽笛長鳴,
心中一聲重重嘆息。
這是她拒絕他的第二次。
心中的語氣除了疼愛,還有道不盡的無奈,來自一個身體和靈魂都已經不再年輕的滄桑男人。
華康摘掉眼鏡,心想,終於還是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