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5 章
寒冬將至。

  那時候的廣州真熱啊,大夏天快四十度,小誠拎著行李站在火車站門前,一輛出租車走了,又來一輛。

  司機在車裡扯著嗓子問:「你去哪裡?」

  寧小誠熱的浮躁:「他去哪兒我去哪兒,捎我一段就行。」

  司機擺擺手,上來,上來。

  簡易酒店裡,他抽著煙,一頁一頁翻著資料,偶爾對著電腦研究著什麼,十二點多,菸灰掉了一身,嘆氣,起來脫了衣服進去洗澡,囫圇睡一覺,早上七點還得去證券公司。

  那時應該是零九年,他還穿時下流行的登喜路和鱷魚,用沈斯亮的話說,一身房地產公司推銷房子的味兒,遠沒有現在這麼講究,襯衫塞進腰間,很寬,領子也不是現在精窄的翻領,他和人談判,為何汴生爭股權,午休的時候連口飯都沒得吃,隨便去外面找個小餐館對付了,下午回來再戰。

  寧小誠有個小習慣,出去談一樁生意,成了,飛機回,沒成,火車回。

  何汴生以前調侃過他,你這是懲罰你自己?小誠笑一笑,是靜心。

  火車上光當光當晃著,你能有非常充足的時間去思考,想你這事兒為什麼沒辦成,想你之前說的話哪句缺了火候。等你想明白了,也到家了。

  高鐵在快速運行著。

  寧小誠倏地睜開眼,坐起來。

  蔣曉魯安靜坐在他左手邊,正在看書,見他醒了,忡怔回頭:「睡驚了?」

  小誠看了眼窗外,這才反應過來,抹了把臉:「到哪兒了?」

  「再有半個小時就到了。」蔣曉魯合上書,伸出手溫柔摸他的頭,一派天真:「不怕啊,給你呼嚕呼嚕毛。」

  這趟是送蔣懷遠回家,手術之後養了一個多月,恢復的不錯,大夫說可以不用特地留在這,回去以後定時複查,只要瘤子不再長,沒什麼大問題。

  當時來一趟,蔣曉魯沒接,現在要走了,總得送一送。

  坐高鐵很方便,路程不到五個小時,週六早上動身,她和寧小誠送一趟,週日再回來,什麼也不耽誤。

  「做夢了。」寧小誠從椅背上抽出一瓶礦泉水,和蔣曉魯嘀咕著:「夢見以前自己在廣州那時候了。」

  瓶蓋擰開,他先遞給她。

  蔣曉魯接過來喝了一小口,還給他,寧小誠仰頭咕咚咕咚乾了半瓶。

  「沒睡好?」蔣曉魯湊過來,把耳機塞給他一隻。「給你聽首歌吧,一會兒就緩過來了。」

  蔣懷遠聽見動靜,隔著過道回頭看,又笑著轉回來,和妻子感慨:「這曉魯啊,和小時候一樣。」

  「女兒大了,還能永遠和以前一樣?你這是看她高興,怎麼看怎麼親。」

  「那不一樣。」蔣懷遠眼中驕傲:「模樣變了,品性沒變。」

  出了站台,寧小誠和蔣曉魯拿著行李跟在蔣懷遠後面,蔣懷遠走了兩步慢下來,手往前一比:「你倆在前頭。」

  蔣曉魯一頭霧水:「為什麼?」

  蔣懷遠很倔:「讓你走就走,快,前頭。」

  蔣曉魯和寧小誠對視,莫名其妙走在蔣懷遠前面,蔣曉魯還納悶,無聲動口型:「幹嘛要咱倆在前面,我又不認路。」

  寧小誠模稜兩可扔出一句話:「想看看你吧。」

  想倆人走在一塊的背影,蔣懷遠這是看個心裡安慰,看個高興。高興女兒有個依靠,不捨得啊,總想欣慰地看一看,再看一看。

  乘了出租車送蔣懷遠回家,蔣懷遠很高興,坐在前排不住回頭,給蔣曉魯介紹:「曉魯你看,這棟樓是新建的。」

  「曉魯,你還記得這個百貨大樓嗎,都拆了,現在改成商業街了。」

  「曉魯,往那邊走,坐102到終點,就能到我跟你說的那個港口。」

  「曉魯,現在來的不是時候,早幾個月有參觀日,就能帶你去看了。」

  蔣曉魯在後排有話必答,看著窗外:「嗯,是不一樣了,像兩個城市。」

  蔣懷遠感慨萬千:「能沒變化嗎,都二十年了。」

  車停到一片普通小區樓下,上五樓,就是蔣懷遠這些年一直住的地方。

  一進門,正對著的那個電視櫃蔣曉魯很眼熟,讓她找回了點親切感,漆著紫紅色的老式櫃子,上面的把手不知道重新擰了多少次。

  她小時候淘氣,沒事兒就拉開櫃門掏東西,弄得遍地都是,杜蕙心就一邊呵斥她,一邊無奈把衣服一件件又疊進去。

  玻璃茶几上乾乾淨淨倒扣著幾個茶杯,沙發因為長期不坐人,外面罩了一層防塵布。能看出來,趙襄萍是個很會過日子的人。

  蔣曉魯在屋裡走了走,幫寧小誠把行李安頓進去,看見臥室裡桌子玻璃板上壓著的照片,她無聲招手,讓寧小誠過來看:「嘿,你來。」

  小誠背著手一瞧,呵,這老丈人還是個長情人,玻璃板底下還壓著他當年和蔣曉魯媽媽結婚的照片。

  黑白照,杜蕙心還梳著兩個辮子。

  「這張呢?」小誠指著旁邊的小姑娘問。

  蔣曉魯壓低聲音:「我三歲吧,去嶗山玩兒拍的。」

  寧小誠端詳了半天,給出一句中肯評價:「你小時候可夠難看的。」

  「嘶——」蔣曉魯掐他腰:「女大十八變你沒聽說過?小時候長得跟你現在一個模樣?」

  小誠笑笑,又指著另一張:「這個呢?天安門照的?」

  蔣曉魯嗯了一聲:「這時候有五六歲了,回來以後,沒多長時間他倆就離婚了。」

  「涼鞋裡面還套襪子,夠時髦啊。」小誠新奇地彎腰看仔細了些。

  「那時候坐火車人巨多,我個頭小擠不過,我媽怕我總被別人踩著腳才穿的。」

  「這是他跟趙姨後來登記時候的吧?」

  蔣曉魯唔了一聲,小聲嘀咕:「是吧,後面還有紅布呢,應該——九七年?還是九九年?」

  趙襄萍路過臥室,見兩人在看照片,愣了愣,隨即快步去開窗通風,滿面春風地地招呼蔣曉魯和寧小誠坐:「小誠,曉魯,兩個多月沒回來人,屋裡灰塵大。我擦擦,你倆先坐。」

  蔣曉魯像幹壞事被人抓包了似的,迅速從屋裡走出來:「趙阿姨,不坐了,您跟我爸早點休息吧,明天我再來。」

  「怎麼還出來了,看吧看吧。」蔣懷遠不滿,「你自己家,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就是,怎麼……還不住在家裡?」趙襄萍很驚訝,不管怎麼說,這套房子沒賣,多虧了小兩口出手幫忙,她從心裡感激蔣曉魯。

  這房子是兩室一廳,一個書房,一個臥室,本來趙襄萍想著把床單被罩換了新的,讓給他們,她和蔣懷遠在客廳湊合。

  「不住就不住吧。」蔣懷遠坐在沙發上,脫了外套,溫厚看著蔣曉魯:「家裡這情況確實沒法留你們,明天走之前,來家裡吃頓中午飯。」他又看向寧小誠,囑咐:「小誠,別忘了。」

  小誠頷首:「忘不了。」

  「行。」蔣曉魯在洗手間用水打濕了一塊毛巾,也不認生,幫著擦了擦櫃子才走。

  臨走時,蔣懷遠還很惦念,一直囑咐著說哪裡坐車方便,去哪裡玩要怎麼走,說了幾句,一想,訕訕笑著:「我這太操心了,你倆搭伴兒,我放心。」

  ……

  這個天氣,已經不適合再下海去玩了,闊別多年重回家鄉,蔣曉魯很高興,也不管海水涼不涼,脫了鞋捲起褲腿就下去踩。

  一踩,濺起一片水花,她被冰的哇一聲,跑過來,過一會兒又不過癮似的跑回去。

  小誠在不遠的沙灘上坐著抽菸,時不時喊一嗓子:「哎!你別往裡再走了!」

  「大冷天掉下去我可不撈你啊!」

  寒風夾雜著海浪,一波波,一陣陣,伴隨著蔣曉魯陣陣驚呼。

  小誠琢磨著,這姑娘也是夠可憐,多少年能玩一次水花,瞧給興奮的。將來老了,還真得找個靠海的地方養老,讓她樂呵樂呵。

  風吹起蔣曉魯的頭髮,她純淨面容漸漸在視線中變得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個不斷跳躍的影子。

  這種感覺很不好。

  寧小誠急了:「蔣曉魯,趕緊回來!!!」

  不一會兒那道身影漸漸清晰,蔣曉魯提著鞋快步跑回來,凍得打寒噤。「快——」

  寧小誠都知道她想幹什麼。

  拉開外衣,蔣曉魯動作迅速的把腳揣進他懷裡,用他體溫捂著,嘴唇哆嗦:「太冷了……」

  嘆氣捂著她一雙腳丫:「不讓你下去,你聽嗎。」

  蔣曉魯嘻嘻哈哈地,挨他近了些:「哎,你記得我小時候掉水裡嗎。」

  寧小誠坦然:「不記得,你小時候的事兒我怎麼記得。」

  「就,就那次,在公園那人工湖,鄭昕掉水裡了,我去撈她,結果也掉下去了。」蔣曉魯很著急,努力描述著細節:「你真不記得了?」

  寧小誠掐了煙,回憶著,慢吞吞哦了一聲:「……有點印象。」

  「打小兒幹的好事太多了,不能哪件都記住,怎麼著,救你一回,還唸唸不忘呢?」他壞笑著。

  「呸,又不是你撈的我,是陳泓,你當時撈的是鄭昕。」蔣曉魯伸個懶腰躺在他懷裡,「從那以後我就發誓學游泳,可惜學了十多年也沒會。」

  「晚上你想吃什麼啊?」蔣曉魯伸出一根手指,軟軟地在他下巴上描摹。

  寧小誠臉部線條很乾淨,不蓄鬍子,尤其是下顎連著脖子的地方,有時候廝混在一起,蔣曉魯會惡作劇在上面咬,咬到他抓心撓肝罵罵咧咧的時候,蔣曉魯咯咯一笑,又躲得老遠。

  「什麼都行。」

  天冷,人又少,兩個人在海灘上互相靠著,遠處是一望無際的山景,有點相依為命的意思。

  蔣曉魯骨碌一下翻起來:「那咱倆買點海鮮回去吃吧,我給你煮。」

  去水產市場挑螃蟹的時候,蔣曉魯膽子也是蠻大,手伸進水缸裡,上去就抓。

  拎起這只看看,拎起那隻看看,嘴裡還振振有詞:「蝦要挑彎的,直的不新鮮。」

  「螃蟹要挑綠色蓋子有點反光的——」她抓起一隻,仔細看看,扔進袋子裡:「就你了。」

  寧小誠站在她旁邊,心念一動,掏出手機來對著她,猝不及防叫了她一聲:「蔣曉魯!」

  蔣曉魯手裡抓著一隻企圖掙扎出去的螃蟹,仰頭,滿臉茫然:「……啊?」

  卡嚓一聲——

  寧小誠鎮定自若揣好手機:「你買完了嗎?」

  蔣曉魯沒反應過來他到底在幹什麼,以為等的不耐煩了,傻了吧唧應了兩聲,把袋子遞給老闆:「好了,這就好了。」

  兩個人晚上住酒店,第二天中午的車。

  晚上酒足飯飽以後,蔣曉魯去浴室洗澡,小誠在外面看電視。

  過了好半天,客廳牆後面先伸出一條腿,勾引似地動了動,然後蔣曉魯穿著浴袍,也不知道那袍子是本來就大,還是故意被她扯的鬆鬆垮垮,露著半個肩膀,她探出頭:「嘿!」

  寧小誠半天才從電視上移開目光:「幹什麼?」

  蔣曉魯大膽邀請:「睡覺嗎?」

  「你先睡,我馬上。」小誠敷衍了一句,重新把注意力放在電視裡。

  蔣曉魯有點失望:「真不睡啊?」

  「嗯,馬上。」帶著安撫口吻。

  蔣曉魯垂頭喪氣踢踢踏踏躺回床上,一把用被子矇住自己。

  想主動一次,還被拒絕了。

  她知道這段時間他很累,為了蔣懷遠的事情一直跑前跑後,也很體諒她。

  蔣曉魯是個知恩圖報的,可惜啊可惜。

  小誠在外面看電視,看著看著,覺得不對勁,猛然拍了下腦袋,迅速衝進屋裡:「哎,哎——」

  「滾。」蔣曉魯甕聲甕氣地翻了個身:「我要睡覺。」

  「來來來,一起睡。」寧小誠厚臉皮地鑽進去:「你一個人多冷啊。」

  一陣窸窸窣窣的細微響聲。

  蔣曉魯忽然興奮尖叫——

  天翻地覆。

  寧小誠的手機在客廳上孤獨的亮著,反反覆覆,在響第三遍以後,那頭終於像絕望了似的,了無聲息。

  蔣曉魯額頭薄汗,仰頭看著窗外,一夜霜降,寒冬將至。

  她在被子裡動了動,抱著身邊的人,輕聲說:「小誠哥。」

  「嗯。」

  「冬天要來了。」

  「是。」

  冬天來了,新年也要來了。

  這是她和他在一起的第一個冬天,也是第一個新年。

  可萬萬沒想到,這個新年,夾雜著一個誰也沒想到的意外悄然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