廚房裡,杜蕙心動作熟練地桿著餃子皮,兩隻手包住餃子兩邊,一捏,飽滿漂亮的小餃子就成型了。
每次新年之前的習慣,存點餃子留著備用,今年蔣曉魯成家了,要多包些,給她也帶走兩袋。
「鄭昕今年過年真不回家了?」蔣曉魯幹這些活兒還不太熟練,只能站在旁邊幫幫手。
杜蕙心說:「不回了,剛上機熱情勁兒正足,聽說表現的還挺好,公司打算年後讓她飛國際線了。」
蔣曉魯心裡一直有個疑問,正好藉機問出來:「她跟曹小飛怎麼沒下文了?」
杜蕙心不太自然地停了一下,繼續熟練動作:「嗨,曹小飛那孩子……和他分手了。」
「分手了?」蔣曉魯揚眉質問,「為什麼?曹小飛主動的?」
當初如果不是她吵著要結婚,也不至於鬧的那麼大不是?她很長時間沒和鄭昕聯繫過了,偶爾在社交軟件裡看她發發動態,過的一直挺開心,蔣曉魯也沒想那麼多。
杜蕙心似乎不太想說,包了兩個餃子,用圍裙擦了擦手,嘆息:「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這孩子主意正,張羅結婚那時候發現懷孕了,也是六神無主的,後來曹小飛聽說這事兒以後不想認賬,怕了唄,鄭昕正巧選上了空姐,上醫院查說孕酮低,想讓她過段時間再觀察觀察,她一狠心,工作不想扔,瞞著我直接去醫院做流產了。」
蔣曉魯訝異,沒想到家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大的事:「她從來沒跟我說,鄭叔知道嗎?」
「知道,後來告訴他的,這事兒不能瞞著,也……瞞不住。」杜蕙心說著說著就傷感起來,「生了你倆,膽子一個比一個大,主意一個比一個正,偏著她就虧著你,這麼些年,還是把你和她全耽誤了……回頭來,落下一身的不是。」
以前多春風得意的一個老太太啊,兩個女兒,都優秀,小女兒貼心,大女兒懂事兒,一直活在自以為是的驕傲裡,到了矛盾接二連三發生的時候,才真正看清了現實,回頭來反省自己這些年的偏心和不足。
杜蕙心覺得自己活的特別失敗,甚至算不上是個負責任的母親。
鄭和文知道鄭昕做流產的事情之後大發雷霆,和杜蕙心結婚二十多年,第一次對她大動肝火:「你就這麼寵著她,慣著她,你看看現在給孩子害成什麼樣!!!」
「就兩個女兒,曉魯你傷了,鄭昕你也沒教育好,為所欲為,一味的偏著護著,蕙心啊……人不能那麼虛榮要臉面,你說是為了這個好為了那個好,到頭來全都是為了你自己好!」
這件事過去有一段時間了,杜蕙心受了很大打擊,也忽然就想通了。
「人哪,就得承認自己活的失敗,不能表面風光。」杜蕙心揉著面,低眉和蔣曉魯說話:「曉魯,媽現在是真知道錯了。」
活的自私啊。
蔣曉魯以前和她媽吵架的時候氣的半瘋,恨不得找盡了能傷害她的話說,這次過年回來,本意也想問問她蔣懷遠的事情,可是看她現在的神情,又覺得說出來沒意思。
只能寬解她:「改天我去看看鄭昕,您也不用擔心,這個歲數讓她看清楚曹小飛那德行,比結了婚過幾年再發現要好,耽誤了青春不說,人也該折磨的沒衝勁兒了。」
「嗯,你說得對。」杜蕙心終於欣慰笑了一下,「她做完手術以後在公寓裡養著,我熬了湯去看她,她現在是真長大了,你知道跟我說什麼嗎?」杜蕙心低頭洗手:「她說媽,我現在特別想好好工作,前幾天去我姐那兒了,你給她的觸動特別大,回來一直在誇你,說女人幹什麼不如有一份事業,有份好事業,才能和人家匹敵,有話語權,找另一半的時候眼光也不一樣了。」
「上了班,接觸各行各業的人多了,眼界自然就開了,前一陣曹小飛可能是心裡過意不去,來找她想求和,結果她把枕頭一摔,連看都沒看一眼,說他現在求著自己都不回頭,連自己的孩子不敢認,這樣的男人誰敢嫁?」
蔣曉魯失笑:「是真長大了啊……」
但是好歹是一個小生命,就那麼放棄了,蔣曉魯還是為鄭昕可惜。
「嗯,長大了,忽然那一瞬間什麼事兒把她觸動了,就明白了。」杜蕙心想了想,背對著蔣曉魯。「曉魯,你和小誠……打算什麼時候要個孩子?」
水聲嘩啦啦地衝著——
蔣曉魯神情一滯:「不著急,還想過兩年二人世界呢,再等等吧。」
杜蕙心關了水,這回轉過身來了,關切問:「是你不著急?還是他不想要?」
按理說,小誠是獨子,而且也這個歲數了,兩個人生活沒什麼負擔,正是要孩子的好時候。
「我不想要。」蔣曉魯坦誠,「想在工作兩年,穩定了,三十歲以後再說。」
兩個人從來沒在孩子這件事上談過,小誠是個順其自然的態度,偶爾在一起的時候有措施,沒有的時候,蔣曉魯會事後算日子偷著吃藥。
才剛結婚半年,感情尚不穩定,小兩口激情沒盡,就過上拖家帶口撫養孩子的生活,蔣曉魯不願意,也怕日後矛盾多。
「嘖,再等幾年,媽怕你有危險,三十歲往後算大齡產婦了,女人哪,其實真正青春就那麼幾年,要是身體情況允許,你考慮考慮儘早要一個,怕麻煩生下來媽給你帶,別的教育不了,但是吃喝拉撒肯定沒問題,不會虧了。」杜蕙心站在做母親的角度考慮,勸著多說了兩句。「有個孩子,生活就穩定了,也踏實了。」
蔣曉魯聽出來了,杜蕙心這是怕她閃婚閃的不安心,想要個孩子來鞏固地位。
啼笑皆非。
蔣曉魯沒反駁,四兩撥千斤:「您不是也三十多歲生的鄭昕嗎,順產,那時候比我還大呢。」
「那能一樣嗎?你鄭叔都那個歲數了。」杜蕙心臉上一紅,不好意思地自嘲:「鄭昕從小體弱多病,抵抗力差,總像腦子缺根弦兒。」
「您現在知道我好啦?」蔣曉魯笑著將杜蕙心的軍,俏皮把話題轉移。「以前不總說鄭昕貼心嗎?腦子缺根弦兒好啊,比我這一肚子鬼心眼強。」
「都好,都好。」杜蕙心低著頭,反覆擦著廚具:「你就別挑媽了。」
說著,杜蕙心想起來:「今天該貼窗花了,你鄭叔早起買回來我給忘了。」
「我貼吧。」蔣曉魯去玄關拿了喜慶的紅福字,走到陽台上。
陽台始終放著一隻小板凳,以前鄭和文閒暇時釣魚用的,很多年了,蔣曉魯小時候踩著它探頭和李潮燦說話,現在踩著,是為了登高貼窗花。
蔣曉魯端詳著,正找一個正中間的位置,忽然樓下傳來一聲笑喊:「往左,歪了歪了——」
蔣曉魯一低頭。
李潮燦穿著一身英挺警服,外面套了件大衣,正提著大包小裹在樓下看著她呢!
很長時間沒見了,蔣曉魯欣喜打開窗戶:「潮燦!」
「哎!」李潮燦給人的感覺,永遠是充滿陽光活力的,不管你倆隔了多長時間沒見,不會感到生疏:「曉魯,你回來過年啊?」
「嗯!」蔣曉魯點點頭,和他隔著幾層樓喊話:「你也回家?」
「啊,今天沒事兒,找空給我爸我媽送點年貨。」李潮燦痴盯著蔣曉魯,像小時候一樣,有了點什麼豐功偉績就和她炫耀:「曉魯,我調到分局刑警隊了!」
「不當片警啦?」
「不當了!」李潮燦豪氣揮手,「我找到了人生的新階梯,以後你真得規規矩矩叫我李警官了。」
蔣曉魯結婚以後,李潮燦受了打擊,每天泡在派出所處理大事小情,一點空閒的時間也不給自己留。
也是巧合。
那天李潮燦所在的管區有小偷,李潮燦路過,聽見呼救直接追了人家三條街,以前當兵的時候他是連裡出了名的飛毛腿,碰巧那天分局負責案子的一個老警察因為查資料,過來提審一份卷宗,遇上李潮燦提溜著小偷回來,吃了一驚。
小夥子你身手不錯啊!剛才在我眼前嗖一下就跑沒了,合著是你啊?
派出所所長老單是個心慈眼明的人,笑呵呵背著手,私下裡跟來提卷宗的老警察說了一嘴:「您看看剛才那小夥子還行?叫李潮燦,當過六年兵,身手沒說的,為人正直,是把好手,我覺得放在我們這一畝三分地有點屈才了,聽說前一陣你們分局忙不開下來要人,還有空缺的話,您受累回去提一提?看看能不能調過去給你們幫幫忙。」
老警察一沉吟:「現在隊裡缺的是刑偵人才,他不是專業畢業的,怕是……」
「專業的您不也得送去學校好好培養嗎。」所長老單遞上一支菸,「是個好苗子,幹咱們這行的,學校裡讀十年不如下基層看一年,聰明著呢,哪怕您要過去讓他幫著出出力,孩子不行,你再給我送回來。」
老警察回去把這事兒跟當時刑警隊的隊長說了,隊長一聽,馬上拍板:「我要!現在忙的都轉不開身了,來個身手利索會開車的,可是幫上我大忙了!」
就這麼陰差陽錯的,李潮燦被要到了刑警隊去幫忙。
從派出所走的時候,老單還一直送他到門口:「潮燦哪,到了新單位好好工作,好好表現,我信得過你,別給咱派出所丟人。」
「說到底,就是個閨女不是——」老單老謀深算地盯著他,「緣分到了,是你的,不是你的,那就是緣分還沒到。」
李潮燦為這份新工作高興,順從地點點頭:「是,我記住了。您放心,肯定好好幹。」
在刑警隊幫忙幫了兩個月,上上下下口碑皆不錯,這不,年前分局領導找他談話,如果順利的話,年後打算把他正式調入刑警隊了。
從小區門前拐進來一輛車,直接停在蔣曉魯家樓下,李潮燦面前。
按了按喇叭,寧小誠從車上下來。
李潮燦有點不太自在,上回鬧婚禮之後他從來沒和寧小誠碰過面,如今見了,忽地想起蔣曉魯已經嫁人,心裡不禁失落。
「小誠哥,過年好!」再臉上過不去,也得大大方方打個招呼不是?
這回,倒是很懂事,隨著別人叫了他一聲小誠哥。
「潮燦,過年好啊,回來看看老爺子?」小誠淡笑,過去那事兒翻篇了,他也沒放在心上。
李潮燦十分燦爛:「是,今天休息,回來看看我爸我媽。」
「那個……你忙吧,我也上樓了。」
小誠對他一點頭:「給你父母帶個好兒。」
「哎。」李潮燦仰頭,「曉魯,我走了啊。」
蔣曉魯在樓上和他招招手:「拜拜。」
待李潮燦走遠,寧小誠也沒上樓,就在樓下等,他今天要和蔣曉魯一起出去一趟。蔣曉魯也知道這事兒,匆匆貼好了兩個窗花,從椅子上跳下來。
「媽,我走了,晚上飯別等我吃。」她拿起沙發上的大衣和包,乒乒乓乓去穿鞋。
杜蕙心追出來問:「這快過年了不是放假了嗎,還去哪兒啊?」
蔣曉魯匆匆言語了一句:「小誠哥朋友病重了,我和他去醫院看看。」
「哦——」杜蕙心嚴肅起來:「那快去吧。」
……
應該算是一個很讓人意外的消息。
蔣曉魯也是才知道的。
沈斯亮的女朋友霍皙生了重病,聽說是很難治癒的腫瘤,正在醫院等著手術。
醫院空蕩蕩的隔離走廊裡,病床上的女孩帶著氧氣罩正在和蔣曉魯微笑著揮手。
蔣曉魯是個感性的人,病房裡的人朝她一笑,她眼淚就止不住。她不太會說安慰的話,而且人已經到了這個時候,安慰的話是聽不進去的,生死也早就在心裡看開了。
蔣曉魯對霍皙的印象也僅限於見過的幾面,她比自己小一歲,不愛說話,很安靜,也很倔,跟了沈斯亮七八年,兩人因為沈斯亮弟弟的事情,她沒少受折磨。
第一次見她,是在自己的小喜宴上,那時候兩個人正好著,很親密,拿她和沈斯亮開玩笑的時候,會微微紅著臉。
第二次見她,是兩個人已經分手,她要走,他們去機場送,她走的無聲無息,毫無徵兆。
說是之前工作需要,去外地拍外景,現在想想,可能那個時候就已經知道自己病情惡化,想和沈斯亮一拍兩散,不耽誤他。
太傻了。
樓下,小誠和沈斯亮在醫院吸菸處抽菸。
「斯亮,你得做好這個心理準備。」
沈斯亮猜到寧小誠想什麼,立在醫院門前,蠻坦然:「做好了,早在知道那天起,就做好了。」
「她活著,我娶她——」
沈斯亮竭盡平靜:「她沒了,我葬她。」
他還穿著綠色的大棉襖,一身樸素,看的透徹:「小誠,不怕告訴你,我連墳都買好了。」
不能讓他心愛的姑娘沒個落腳的地方啊。
小誠震驚。
沒想到沈斯亮做的這麼絕。
那墓碑上,這邊刻著霍皙,那邊刻著沈斯亮。他這是下了狠心,不管生死,都要跟她湊在一起,把下半輩子都搭進去了。
「不就是先後嗎,要真挺不住了,她先走,我在後面等著,多少年之後,橫豎我陪著。」
小誠笑一笑:「活著,你沒讓人家過上一天踏實日子,死了,也不讓她安生?二朵兒願不願意跟你放一起啊,你就這麼決定了?」
這一句話戳到沈斯亮痛處。
之前平靜神色崩塌,難為他鐵骨錚錚的七尺男兒,終於紅了眼。
她活著,他沒給過她一天好日子,死了,也不讓她安生。
不能!不能!!!
這輩子是生是死,她都得跟自己在一起,贖罪也好恨他也罷,總之就是不能分開。
他愛她。
愛到以生命為代價?
小誠嘖嘖感慨,這是什麼境界。
手,重重按在沈斯亮肩頭,意為寬解:「日子過的太順了,總要有點小波折。」
「二朵兒現在還沒那麼嚴重,別搞得好像天都塌了,那天你回來問我,如果現在躺那兒的是曉魯,我會怎麼辦。」
寧小誠慢慢碾滅煙,想起那張笑靨如花的明艷面孔,他目光悠遠,一聲長嘆:「在她還活著的日子裡,儘可能讓她快樂吧。」
這個世界上,除了死亡無法挽留,剩下的事情,皆由人為。
想蔣曉魯也會死,會消失,像朵花兒似的姑娘忽然就不見了?呸,他想都不敢想。
勸別人的話,也是勸。
你沒法說服自己。
……
首都T3航站樓。
從上海落地的航班,鄭昕整齊列隊站在空乘隊伍最後,心情愉悅地想給家裡打電話報平安。
「媽,我回來了!今天晚上住酒店,明天飛成都,家裡準備晚飯了嗎,我姐和小誠哥回去了沒?」
「沒,你姐跟你姐夫去醫院看病號了,說晚上不回來吃。」
「哦……誰病——」
「鄭昕!」乘務長嬌陽走在最前面,聞聲回頭,面露不悅:「說了多少次不要下機列隊的時候打電話!」
鄭昕舉著手機,背著包,低聲和電話那頭交代:「媽,先這樣啊,我這邊有點事兒先掛了。」
嬌陽快步過來,強勢訓斥:「別以為業務好就可以不注重形象,上幾天機尾巴翹上天了?年紀輕輕總想著歪門邪道。」
「我走什麼歪門邪道了?哦,看我跟傅總說話你不開心啦?覺得我搶你資源了?別逗了,你就跟傅總差一歲!他還管你叫姐呢。你不也每次下機就給你在飛機上留名片的客戶打電話嗎。」鄭昕小聲嘀咕了一句,也不示弱:「自己都做不到還要別人守規矩,怎麼以身作則。」
「你——!!」嬌陽發怒,修剪精美的指甲憤怒指著鄭昕,又放下。
兩個女人在航站樓裡對視,誰也不讓誰。
鄭昕個子高,外形出挑,比蔣曉魯還要高出兩公分,人也聰明,很多業務接受的很快,和幾個年輕機長也能打成一片,上次在機場遇上公司副總來巡查,她無意間幫了對方一個忙,留下的印象很好,據說要破格提拔。
嬌陽則反之不順。
她今年三十三歲,年紀到了,公司有意找她談話將她改為負責地面業務的經理,作為補償可以加薪。
這對她來說是個非常壞的消息。
自培訓期就與鄭昕埋下的不快,礙著宋芃這層遲遲沒撕破臉,可鄭昕卻很牛,加上幾次在航班飛行過程中對她的苛待,兩個人徹底把關係搞僵。
有人過來拉鄭昕:「昕昕,行了,少說兩句吧。」
鄭昕氣鼓鼓,被拉著往前走,嘴裡還不饒人:「一大把歲數還天天朝思暮想別人老公,看見個頭等艙客戶就往上衝,裝什麼新鮮蘿蔔皮。」
嬌陽走在前面,指甲死死摳進手心裡。
恨的要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