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是紫禁城裡除了太和殿外最大的朝會宮殿。乾隆換坐三十六人抬明黃亮轎繞道從乾清門正門而入,直到丹墀前空場上才扶著高無庸肩頭下來。宮外以莊親王允祿為首,親王宗室有幾十名,文武官員卻以張廷玉為首,以下訥親、鄂爾泰、六部九卿、翰林院的翰林和外省進京陛見述職大員一百多名,原都站著。或同鄉相遇、或久別重逢、或知心好友,或同僚部屬各自湊在一處,有的寒暄,有的說悄悄話,有的擠眉弄眼說閒話,有的一本正經目不斜視,正等得不耐煩,見乾隆身著朝服下轎。「忽」地黑鴉鴉跪下一片。
乾隆邁著輕捷的步子上階。一轉眼見允涐也跪在允祿身後,便笑著對允祿道:「皇叔們是有歲數的人了,都不必跪──十叔,你身子骨兒弱,說過不必拘禮的嘛!」
「那……那是皇上的恩澤,」允涐沒想到乾隆會單挑出自己說話,結結巴巴說道:「臣……臣是罪餘沒用的人,在,在家也是閒著。且臣多少日子也不出門,也想皇上,想皇上的恩。進……進來請個安還……還是該當的。」他原在雍正兄弟輩裡最是驕橫膽大、口沒遮攔的一個,如今十年囹圄,變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乾隆曾親見他在康熙面前大肆狂言,挨了鞭子也不服氣,現在卻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似的,不禁心裡一聲嘆息。只說了聲「十叔不要胡思亂想,好好將養身子,缺什麼告訴內務府一聲。」便邁步進了大殿,坐在正中須彌座上,吩咐道:「叫進來吧。」
於是丹陛之樂大起,眾人按品秩肅然魚貫而入,東邊王公宗親,西邊文武百僚。張廷玉和允祿率先甩了馬蹄袖,眾人隨班行禮,齊聲高呼「萬歲!」乾隆一眼瞧見外面大小太監抬著大方桌,在東廊底下往來奔忙,才想起儀注裡還有賜筵這一條,慶幸自己沒有失儀,要真的把這群人撂在這裡「朝御座磕頭回家」豈不大敗興?想著,乾隆笑道:「元旦時,在太和殿已經與眾卿見過,但那個虛排場太大,人也太多,想說說知心話也難。今兒專門召見大員,我們君臣索性樂一樂。從初一到十五都算年關,過了十六,大家又都忙起來了。辦事一年,今兒叫進來賜筵,朕看可以不拘常禮。」他含笑環視眾人一眼,臣子們忙都躬身謝恩。
「方才朕祭堂子,在列祖列宗遺像前進香,心裡想得很多。」乾隆端坐在御座上正容說道,在一片寂靜中,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從容鏗鏹,「打太祖爺算起到朕,已是第六代了。太祖、大宗宏武膜烈出生入死開創了大清基業,世祖、聖祖承兆丕緒聖文神武底定天下,先帝在位十三年,振數百年之頹風,整飭吏治,刷新朝政。朕年幼,沒有親睹聖祖統率三軍、深入沙漠瀚海征討凶逆的風采。但父祖兩輩宵旰勤政、孜孜求治、夙夜不倦,這些情事都歷歷在目。」乾隆目中波光流動,掃視著群臣,「『前人栽樹後人乘涼』,這句話朕仔細思量過,於家是敗家之言,於國則是亡國之音,後人乘涼而不栽樹,後人的後人也就無涼可乘。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因為不是代代栽樹。一旦老樹被伐,乘涼的猢猻自然一哄而散!
「朕不作只乘涼不栽樹的皇帝。」乾隆細白的牙齒咬著,微笑道:「雖說先祖、先父造了好大一片林子、鬱鬱勃勃青青蒼蒼,朕只看作是祖宗的膜烈豐碑,朕自己也要造一片林子留給子孫。因此朕登極以來不貪鐘鼓之樂,不愛錦衣玉食,不戀嬌娃美色,精白誠心以對天下。使寒者得衣,饑者得食,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黃童白叟共享太平盛世,是朕之願!」他微微挪動了一下身子,斂了笑容,「朕之以寬為政是繼皇考之遺命,因時更化,蹈於中庸之道,臻致平康正直之治,並非寬而無當。近觀一年多來情形,蠲免天下錢糧,藩庫固然少進了二千萬兩銀子,但百姓富了,邦本固而國家寧,百姓足,君孰與不足?去年七省上百州、縣遭水災,雖然有邪教從中蠱惑,沒有一處鬧事作逆的,為什麼?因為他們不餓!有人說蠲免錢糧未見功效,其實這就是功效!朕親目所見,每年徵收國賦,各省都有上萬貧民小田主,慘遭酷吏鞭撻勒索,不堪饑寒者為匪為盜、循法良善的餓凍溝渠,常常釀成大變,然後興師平叛。與其將錢用在屠戮賊匪上,何如施以恩政,使其當初就不反?」
乾隆說到這裡,臉色已是變得鐵青:「大約朕施了這個善政,掐了一些齷齪官的財路,自然麼,正額不納了,苛派也就無從派起──所以這樣的好政治,居然也時有煩言。有說朕沽名釣譽的,有說朕違背世宗父訓的,還有異樣心思的,說朕『飽漢不知餓漢饑』的,甚至有人在外邊巧立名目剝削錢財的──以為朕施仁政,是懦弱可欺之主。今且告汝,朕立意創大清極盛之世,效聖祖為一代令主,順朕此心,犯顏直諫也由得爾,痛批龍鱗也由得爾,逆朕此志,則三尺之冰正為汝設!」
雍正往年元宵賜筵,群臣到乾清宮不過照例的念「萬壽無疆頌」,君臣對柏梁體詩,叩頭領宴,悄悄往懷裡袖裡塞些個果子點心回家與老小分享,今年是新君第一次大宴群臣,而且乾隆高倡「以寬為政」,登極以來接見大小臣工,總是和顏悅色、溫語諄諄,誰想這位英俊文雅得像個翩翩公子哥兒的皇帝一翻臉,不但威嚴駭人,其詞氣也犀利刻毒,如刀似劍,絲毫不遜於冷峻刻薄的雍正。這一番長篇大論說得錚錚有力,偌大乾清宮中二百餘人都聽得股慄變色,直挺挺跪著,一聲咳痰不聞。
「今天過節是喜日子,本來朕想等幾日再說這些話。」乾隆放緩了口氣,滿意地綻出一絲笑容,「難得的是人到得齊全,過了年又要忙起來,專門召集朝會似乎不必。所以隨便說說──賜筵!」
頃時鐘呂磬鐺齊鳴,樂聲中百官叩頭謝恩起身,御膳房執事太監指揮著差役、小蘇拉太監抬著二十多桌已經擺得整整齊齊的水陸全席進殿、布座安席,乾隆一手挽了張廷玉,一手挽了鄂爾泰含笑入席,莊親王允祿、怡親王弘曉和軍機大臣訥親下首作陪,一齊坐在首桌,乾隆只一頷首,弘曉忙立起身來大聲道:「止樂──君臣對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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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笑容可掬,舉杯一呷,漫聲吟罷,轉臉笑著對張廷玉和鄂爾泰道:「你們是三朝元老,柏梁體詩是輕車熟路了、賞你們一杯延壽酒,讓了年輕人對詩如何?」兩個老臣忙笑著起身道:「臣遵旨。」乾隆便目視訥親。訥親忙道:「臣不長於此,勉強應詔而已。」吟道:
太和春風真浩蕩!
「也罷了,賜酒!」乾隆一笑說道。高無庸便忙過來斟酒。乾隆用目光搜尋著,因見孫嘉淦坐在第六桌上,點名道:「嘉淦,朕以為你身子骨兒未必支撐得住,你還是來了。氣色還好麼!你來接一句!」
孫嘉淦不防乾隆直點自己的名,慌亂地站起身來說道:「臣於詩詞一道實在平平,不過臣世受國恩,不敢違旨。」遂也吟道:
聖恩即今多雨露。
他這樣一轉韻,已與往年對柏梁體習例不合,一向順韻拈句的臣子們倒都是一愣,一時竟沒有人出來合句。
「你們不知道這個人。」乾隆笑著指孫嘉淦道:「此人十九歲為報父仇,夜走三百里手誅仇人,避禍三年出仕為官,最是正直真性之人,是先帝御座前的魏徵,朕之股肱良臣。他說聖恩雨露,是他一生寫照,朕就敬他這樣的老臣!嘉淦因病不能飲酒,高無庸──」他指著御案笑道:「把那柄攢珠玉如意賞他!」
大殿裡立時一片嘖嘖稱羨聲。但詩還是沒人出來對。忽然,翰林中一個六品頂戴的官員,長得又黑又高十分魁梧,四方臉一抬,舉起酒杯吟道:
灑向人間澤萬方!
乾隆看了看,卻不認得,看允祿時允祿也輕輕搖頭,張廷玉湊近了輕輕說道:「是去年恩科新取的進士,叫紀昀。」
「嗯,紀昀。」乾隆盯著看了紀昀移時,見紀昀軀幹魁偉,神采奕奕,眾目睽睽之下一副從容自若沉穩雍容態度,心中頓起好感,笑道:「詩有起承轉合,你合得不壞,朕看你秉賦不薄,像個武人,能食肉否?」
「臣武夫之魄,文秀之心,最喜食肉。」紀昀頓首道:「自作京官,清苦自戒,十日一肉常患其少。今蒙聖恩,願食一飽!」
乾隆見他不卑不亢應對有序,心中不禁大喜,招手笑道:「過來,過來!」紀昀忙叩頭起身趨步逕自來到御座側畔躬身侍立。乾隆指著膳桌中間一個大攢珠景泰藍盤子,問道:「能吃完麼!」紀昀看時,是一隻羊乳紅燜肘子。因為肥膩,還沒人動過,約有三斤左右,笑道:「能,且是君父所賜,臣子死且不辭,何況食肉?」乾隆高興得站起身來,竟親自端過來笑道:「既如此,賞你!」此時滿殿文武早已停箸,都看呆了。
「謝恩。」紀昀卻不馬上接住,先雙膝下跪在地、雙手才捧過來,竟是據地而食,卻毫無羞慚矯作之態,用手將肥漉漉油漬漬的肘子肉一把抓起,頭也不抬手撕口咬,頃刻之間偌大一塊肘子已是下肚。紀昀又將剩餘的羊乳湯一飲而盡,說道:「聖恩即今多雨露,作詩亦得蒙賜胙肉──臣此一餐可飽三日!」乾隆不禁哈哈大笑,一邊命內侍給水讓紀昀淨手,欣賞地看著紀昀,說道:「看來是個沒機心的,心寬量大,好!」紀昀接口道:「人處五倫不可有機心,量大福亦大,機深禍也深!」
乾隆越發高興,沒想到在這樣的筵會上竟會發現一個詼諧機敏、老成練達的年輕翰林,便有心考較,吩咐眾人如常用餐,又笑謂紀昀:「你有字麼?」
「回萬歲。」紀昀忙道:「臣字曉嵐,曉風拂日之『曉』,嵐氣茵蘊之『嵐』。」
乾隆仰著臉想了想,說道:「你很敏捷,朕想試試你的詩才──方才那種格調太局人,作不出什麼好詩,可以隨便些。」
「是,請賜題。」
「昨晚內務府奏過來,密妃為朕生了個孩子,你以此為題試作一首……」
「君王昨夜得金龍!」
「嗯──朕沒說完,是個女孩。」
「化作仙女下九重。」
「可惜沒養住。」
「料應人間留不住,」
「朕命人丟在金水河裡。」
「翻身跳入水晶宮!」
此時殿中人雖遵旨進食,但紀昀如此敏捷的才思太出眼了,人人都豎著耳朵聽,不禁又羨又妒又不能不服其才。訥親原疑紀昀冒言邀寵幸進,至此也不禁釋然而笑。乾隆心裡一動,原想立刻召他到上書房供事,卻忍住了,只呵呵笑遣:「真個好秀才!好自為之,朕自有用你處。退下去吧。回頭朕命人再賜些牛肉給你。」待紀昀退下,乾隆轉臉對允祿道:「你代朕陪陪這些人。有些老臣用酒不要勉強。」說罷起身徐步出了大殿,回頭問高無庸:「昨兒不是叫劉統勛遞牌子麼?是人沒來,還是被擋在外頭了?奴才們辦事是愈來愈不經心了。」
「回主子話,」高無庸笑道:「劉統勛來了有一會子了。他在路上遇到攔轎告狀的,又去看望了李衛李大人,誤了時辰。進來時還問奴才,皇上高興不高興。奴才帶他到謄本處隔壁的那間房子裡候著,正要請主子的旨呢。」乾隆笑道:「哦,請見還問朕高興不高興!你怎麼說的?」高無庸忙道:「奴才說主子高興極了,自打奴才跟了主子,從沒見有這麼歡喜的。」
乾隆沒再說話,由高無庸導著到謄本處隔壁,也不通知,一腳踏了進去,見劉統勛正伏案疾書笑道:「看你劉統勛不出,還會舞巧弄智,什麼事要乘你主子高興才說呢?」
「皇上!」劉統勛抬頭見是乾隆,似乎並不吃驚,擲筆起身道:「臣確有密奏。不過不是想乘主子高興時才奏。這是件掃興事,主子好容易得閒兒,正高興時進奏不好。」乾隆臉色一沉,他感動了。他沒說什麼,逕坐在劉統勛對面,臉上毫無表情,淡淡說道:「什麼事?奏吧。」劉統勛略一躬身,說道:「是德州府原查辦虧空道員賀露瀅自殺一案。現賀露瀅的妻子賀李氏狀告,說其夫並非自盡,乃是德州原知府劉康暗殺身故。」
乾隆目光霍地一跳,盯了劉統勛一眼沒言聲。
「剛才臣打轎上朝,賀李氏在四牌樓攔轎喊冤。」劉統勛黑紅臉膛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臣當即依例停轎詢問。賀李氏容顏憔悴、骨瘦如柴,還帶著兩個孩子,已經幾天沒吃飯。臣見告的是當朝命官,還以為是刁婦窮極妄攀大員,當即告誡。『以民告官罪加一等,官司勝了你也要流配千里。聽我相勸,帶兒女回去好好教養成人,自然日子就好過了。』賀李氏當時破口大罵臣『官官相護』、又說她不是民,有四品誥命。」
「臣大吃一驚,這才細看狀紙,原來是寫狀人不懂規矩,一開頭就說『民婦賀李氏為告前德州知府劉康畏法害命事』,一邊請她母子到附近吃飯,細研狀子,不但事涉劉康,還牽連前山東巡撫岳濬、布政使山達,前兩江總督兼領山東督捕事宜的李衛,還有錢度也都捲在案內!」
劉統勛說到這裡,彷彿要噓盡心中寒氣似的透了一口氣。乾隆聽案情如此之大,也不禁駭然。他其實對其中絲蘿藤纏的關係比劉統勛還知道得多一些,岳濬原是前怡親王允祥的愛將,弘曉見了還一口一個『岳哥』,而山達則是允祿的門下包衣奴才,與理親王弘皙關係也非同一般。乾隆只奇怪李衛怎麼會也捲入案中,遂道,「要這樣說,這個案子簡直牽動朝局了!你接的是。」
「豈止牽動朝局,而且牽動政局。」劉統勛彷彿是另一種思路,蹙眉俛首沉吟道:「設如賀李氏所告屬實,劉康行凶的原由,是因賀露瀅追索德州虧空,劉康不得不鋌而走險。這劉康犯的是十惡罪,法不容寬,那是一定要剮的。但與皇上『以寬為政』稍有不合,李衛當時之所以沒有嚴審,錢度身在帝闕,為什麼緘口不言。除了證據不足外,還擔心擾了皇上的大局。現在苦主出來了,要掩住是沒有道理的,究竟如何辦理,方才臣去見了見李衛,李衛說只能請皇上聖心默斷。」
乾隆聽了一時沒說話,站起身來在狹小的斗室裡慢慢踱步。劉統勛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他在暢春園當書辦時見過康熙,接見大臣時常常一邊徘徊一邊想事情。雍正秉性急躁,往往快捷地踱步思索,然後倏然止住,果斷地下旨裁決。這個乾隆不同,任何時候見他都是一副雍容大度的神氣,端凝而坐,聽底下臣子議事,有時一兩個時辰都不動。今日竟一反常態繞室徬徨,可見心裡極不平靜。劉統勛正思量著,乾隆已在門口站定,望著東半天層層疊疊的凍雲,乾澀地問道:「你見了李衛?他不至於只有這個話。他自己是甚麼章程?」
「李衛說不管劉康有罪無罪,他自己已經有罪。要具折請旨處分。」劉統勛緩緩說道:「這個案子接而未辦,他自認確有私心,想等等看新君施政後情形待機辦理。無論如何該給主子上個密折的。」
「唔。」
「臣問李衛,如今意見如何?李衛說,還是要請旨。皇上若徵詢他,他只有一個字──辦!」
乾隆臉上閃過一絲陰冷的笑容:「看來還是朕德力不夠啊!先帝手裡三位模範,田文鏡不去說他;鄂爾泰也算不得什麼純臣;李衛自幼與朕處得好。想來他必定於朕無所欺隱,竟也有這麼多的心腸!」說罷看了劉統勛一眼,冷冰冰說道:「人真是萬物之靈,就如錢度拒納劉康贈金,原想是至公無私,焉知不是一石雙鳥,為自己將來預留地步?你劉統勛是不是也是這樣啊?!」
「臣不敢。」劉統勛沒想到乾隆舉一反三,會數落到自己身上,驀地冒出一身細汗,忙跪下道:「臣自知非聖非賢,不能無過,願受皇上教誨,勉為純臣。」
「這個案子當然要辦,一點不能含糊。」乾隆冷冰冰說道,「劉康殺人之事,嚴讞審明屬實,他既然凶殘如此超出常情,朕亦不能以常法處置他!有人不是說朕事事與先帝之政作梗麼?朕這就痛駁他!有人不是暗地裡還在做些想入非非的夢麼?朕也可宰個雞給這些猢猻看!」他格格一笑:「這個案子就交給你,怎麼辦也由你,不須再來請旨,一邊密地派人追索人證物證,一邊先將劉康捕拿了再說!聽見了?」
「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