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章
胡印中仗義反大寨 一枝花事敗出山東

  「來來來,高儐相,請這邊上坐!」馬驥遙總持婚筵,忽然高恆、丁世雄和黃天霸三個人都不見了影兒,眼見堂前坐的三百人,有的整桌沉默不語,有的旁若無人粗魯凶悍大喝大嚼,有的交頭接耳,滿臉警惕之色,人們划拳猜枚的聲音卻怪腔怪調的,心情異常不安,萬一此時有個差錯,可怎麼按捺這局面?因此見了高恆像孩子見了母親,心裡一寬,忙迎著笑道:「請這裡坐!丁先生,您坐對面──驥遠,先給二位儐相斟酒!」

  高恆笑著接過酒,一仰脖嚥了,閃眼見那位年輕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身,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驥遙,我剛入座就灌我?先大家介紹相識一下好嗎?」馬驥遙笑著一拱手說道:「這裡有新朋友,兄弟還說不上名字。介紹到哪位,請自報台甫,兄弟感激不盡。」說著指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說:

  「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鎮馬家族長……這位是家伯父守齋先生……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這位是丁寨村的丁員外,這位是──」他介紹到那位年輕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滿面地伸著手請他自我介紹。那青年公子手中折扇一揮展開,卻不言語,只輕輕搖著。眾人看時,那扇上只畫一枝臥幹紅梅,虯螭蜿蜒極盡風流,星星紅梅淡染清雅,上面一行字寫著:

  寫贈迎霜閣主易瑛吾兄先生。

下面落款是「羅泊生」,眾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著便是丁世雄,他只笑著報了個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恆中間還有一位,一直不言聲,陰沉沉地吃酒,見輪到自己報名,款款將酒杯往桌上一墩,說道:「我是這裡的綠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劉三禿子,本名叫什麼早忘了──大家隨意兒叫就是。」

  他這一句話像一道閘,廳裡廳外所有的說笑拇戰聲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轉向了他。一個桌上報牌名,報牌人一個慌神,將「日出東方一點紅」錯報成了「日出東方紅一點──」也突然打住,說又下去了。劉三禿子見眾人詫異,「叭」地將帽子連假髮辮一齊抓下來摜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說道:「他媽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換一副斯文臉,再喬模喬樣地裝個闊公子──你們就認不得自己祖宗了!」說著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說道:「大家高興,喝嘛,接著喝呀!方才誰報牌報出個『日出東方紅一點』來,我想聽聽你接著怎麼說?」

  「方才是三爺的虎威嚇著了我了!」一個矮個子匪徒醉眼迷離笑嘻嘻站起身來,到屋角解開褲子,就似傾了呂梁缸似地一陣嘩嘩響著撒尿,口中笑道:「日出東方一點紅,輸者是個酒英雄。嗯,日出東方紅一點……輸者是個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呵呵呵……格格……。」

  堂裡堂外一陣轟堂大笑。突然門外一陣尖叫,一個女人披散著頭髮奪門而入。眾人都被她的叫聲嚇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時,後頭蔣三哥喝得臉像豬肝一樣,踉踉蹌蹌追了進來,口中兀自囈語般喃喃捏捏的娘娘腔兒:「小浪屄的……已經浪得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說我說話像女人,哼!待會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還是男!」可憐那女人在土匪叢中竄蹦著向上桌逃,這個伸腿一絆,那個拽一把衣裳,一筋斗接著一筋斗地摔倒,早被蔣三哥追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兩個人都呼嗤呼嗤喘粗氣。群土匪立時魯性大發:

  「擒住了!三哥你要是男人,當場做了她!」

  「好好!日他媽這女的好大氣力!」

  「扒開她衣服,對,對!扒開她!扒開她!」

  馬本善此時真不知該如何是好,口中只是「這個……這個……」用懇乞的目光看著高恆,高恆卻覺得現在動手太早,劉三禿子容易擒住人質,便換了笑臉,對劉三禿子道:「三爺,請維持一下,好歹給馬老太爺一點面子。」劉三禿子笑道:「我們三哥還配不上他個丫頭?哪個女人不嫁人?關起門來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經聲嘶力竭,還在拼命抗拒掙扎,周圍的土匪狂笑著大叫:

  「好好……真好看戲!」

  「三哥,使勁呀!」

  「兩邊的幫三哥一把,拉開她兩條腿!」

  「嗨!真他媽的沒用……」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個漢子「啪」地用拳猛一擊案站起身來,幾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蔣三哥,右手一個衝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順勢一送,將蔣三哥直飛出大廳之外!頓時大廳裡一片死寂。

  「日你血祖宗們的了!」那漢子「噹」地撕下褂子丟在那丫頭身上,惡狠狠罵道:「誰家沒有三姨六姑親姐親妹子?──真忒不把人當人了!」

  因為變起倉猝事出突然,滿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只見他赤著膊,渾身肌肉塊塊綻起,一手按著大刀片子,一手舉壺咕咕吸了幾口,衝著馬本善道:「找兩個女人送她後邊去──劉三爺,實在對不住,打了你的貼身家將了,你就看著辦吧!」

  「胡印中?」劉三禿子兩道眉毛擰成疙瘩,思量著處置辦法,口中說道:「肉爛在鍋裡,都是自己弟兄嘛──」

  話沒說完,蔣三哥也剝得赤條條的,挺著刀紅著眼衝了進來,手指著胡印中,嘴唇氣得直哆嗦:「姓胡的,這,這是第二回了!你他媽專跟我過不去!」說著挺刀就刺,卻被身邊席上另一個土匪死死抱住,一邊喊:「胡哥,還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個什麼鳥?」胡印中「噌」地抽出刀來,大叫道:「我們走黑道是無計奈何,難道姦淫婦女也是無計奈何?願意跟我的這邊站;願意跟他的那邊去!」

  話音剛落便有四五個人站起身來,蔣三哥身後也有七八個人,還有幾個人探頭探腦看了看又坐回了原位。至此人們才明白,原來是黑風寨窩裡炮,在這兒鬧起火拼來了。

  「都是自己兄弟,在這裡傷和氣多不好!」劉三禿子見雙方劍拔弩張惡目相對,知道一句話說錯了,頃刻就要血濺這喜堂,嘻嘻笑著起身道:「蔣老三今天吃醉酒鬧喜筵,當眾調戲婦女,犯了寨規,回去自然要處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就這裡打野架?外人要笑話的!來來來,斟上酒來,我為兄弟們和息和息──今個兒咱們借糧來的,可不是抄傢伙鬧家務來的!」說著便用手去奪胡印中的刀,又對蔣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轉臉又對馬本善笑道:「時辰不早了,酒足飯飽。糧食裝車了吧?我們好該上路了!」

  「慢!」

  一直沉吟不語的易瑛忽然站起身來,微笑著出了席踱至劉三禿子面前,聲音帶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說道:「你是借糧來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問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劉三禿子看看這位莫名其妙的人,實在也只是個翩翩佳公子模樣,容貌白皙端麗得像個女人,再瞧不出別的端倪來,因將辮子一甩,立稜了眼道:「雛兒,江湖道上走過嗎?懂得規矩嗎?」

  「就為知道才來問你!」易瑛微微冷笑,「因為我也是借糧來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們怎麼辦?我下了定銀三千兩登記在冊,你呢?」

  按照丁世雄、黃天霸的計劃、待到席散客去土匪運糧時攔腰分截,打散外邊土匪,剿滅莊內土匪,擒殺劉三禿子。想不到橫生枝節,婚筵上殺出一個程咬金又殺出一個尉遲恭,竟是驚心動魄令人目不暇接。高恆極聰明的人,又多讀邸報,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犢崮、孟良崮、臥牛山幾處匪窠破滅,莫非他們暗自聚結,要重新在黑風崖立旗放炮?「迎霜閣」……「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是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與朝廷公然敵對的逆犯,並不是尋常土匪。自從傅恆帶兵消滅了黑查山白蓮教眾飄高之後,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恆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黃天霸趨挨過來,對高恆耳語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動手,請八爺照顧好自己。」說完就要去,高恆輕拉他衣襟一下,小聲道:「這是一枝花!聽著,劉三禿子現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這個婆娘!」黃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頭一熱一拱,渾身熱血沸騰,咬著牙陰笑著穩了穩神,低聲答應道:「是,標下明白!」便退了下去,到女眷們坐地的圍幕外磨蹭了好一陣子,才又踅出身子來到大廳。一進門便聽劉三禿子吼道:「明明他媽的兩千四百兩,怎麼冒充三千兩?欺負我這個連賬本子都看不懂麼?」

  「你是個野雞把式土匪,送禮打八折的道理,說給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兩,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一樣禮也不送!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給你五十石度荒,餘下的我們全要了!」

  「那要看我朋友樂意不樂意!」

  「叫出你的朋友來!」

  劉三禿子一邊說話,冷不防起了一個虎躍,凌空一個轉身「唰」地拔出腰間的鑌鐵方頭刀向易瑛劈肩砍了過去,只見雪亮的弧光一閃,一團茫茫白霧升起,遮住眾人眼目,似乎見到易瑛的一顆人頭已被砍落在地!所有的人都驚呼一聲愣在當地,黑風寨的嘍囉們發一聲喊,齊聲喝采「好!」

  但人們立刻又被易瑛驚得魂不歸竅。她雖然沒了頭,但並不倒下,腔子裡冒出的不是血,而是團團白霧,影影綽綽的霧氣裡,只見那隻沒頭軀體蠕蠕而動,先彎腰取那頭顱,又把頭放在席桌上,抽出腰間汗巾子細細揩乾淨了,兩隻手周周正正又把頭按在腔子上,格格一笑,說道:「好惡作劇麼!」咈地一吹,滿堂霧霾盡散依舊酒菜雜陳紅燭高燒!

  「憑你這點下作本領,敢在綠林稱豪稱霸?」易瑛向驚恐得五官錯位的劉三禿子逼近前去,仍舊一臉淡淡的微笑,說道:「我乃無極教主座下司花侍者,統了山東四路好漢,原來是要借你山寨暫度荒歉。只你這心胸、這功夫居於群雄之上,誰肯服你?倒是這位胡兄弟是個仗義秉正的熱血男子!胡兄弟,我們聯起寨來吧,共推你為寨主!」

  胡印中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和自己說話,將手一拱說道:「願和易先生聯寨!寨主我是不當的,能者為長,就請易先生主持!」「山寨的事無非是個義氣相投。」易瑛說道:「我主持,那就是強賓壓主了!再說,我也有許多不便出面的地方,我在這山寨也不過暫居度荒,不是久遠之計,所以還是由胡大哥來當寨主,我算是客,成麼?」正說話間,劉三禿子不知幾時已經悄悄出去,他也不嫌污穢,到東圊裡將刀在茅池中攪了攪,淋淋漓漓地提著來到堂口,粗聲嚎笑道:「兄弟們!他是白蓮教,朝廷反叛十惡不赦!咱們寨子只會給咱們招禍!打呀!嘴裡咬出血噴在刀上就不怕他了!」說著一撲身便衝過去,雙腳一擰,一個旱地拔蔥跳到桌面上,立時碗兒盞兒盤兒壺兒杯兒攪了個唏哩嘩啦。劉三禿子的手下「忽」地站起一片,拔刀噴血便衝過來。易瑛一聲叱呼,也有一百多人拔了兵器在手。易瑛大喝一聲:「撤到堂外打,免得傷了自己人──」話音未落,黃天霸在暗陬裡連發兩枚飛鏢如兩道黑線疾射而來,饒是易瑛眼明手疾,只躲過一鏢,另一鏢正好打在左臂上。她咬牙瞪目,猛地拔出那枝帶倒鉤刺的鏢一看,說道:「好,黃九齡爺們也來了!官軍有埋伏,齊心合力打官軍吶!」

  但此刻堂上堂下燭光已經齊滅,四五股綠林豪強合計二百餘人,加上官軍的精兵一百多人攪成一團,馬本善一家人早已躲得無影無蹤,七八百賓客如鳥獸散。高恆藏在一堆空酒甕間,熱汗淋漓地聽著外頭響成一片的兵器聲,張著眼想看個究竟,卻哪裡能夠?那廳中的人東一團西一伙亂打一氣,只要防身又無法攻敵,竟都是見人就殺,根本無法「齊心合力」。打了片刻,地上已橫七豎八到處是屍體。呼喝聲、慘叫聲、兵器破空聲碰撞聲響成混沌一片。不知是友是敵,有一位來搬酒罈子砸人的,搬了一個又一個,眼見高恆也藏不住,他心裡一急也舉起一個罈子照黑影猛砸過去!那人見酒罈子也會自動飛起來,直如夜逢鬼魅,歇斯底里地大叫一聲:「媽呀!這屋裡有鬼!有鬼──!」淒厲慘叫著連蹦帶竄逃出大門外……所有的人都被他這恐怖已極的叫聲嚇了一跳,呼哨著發喊都退出了院外。

  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邊,雖然仍是沒有月亮,倒是一天星光燦爛,黑風崖的土匪、易瑛帶的各路好漢和官軍各自打著暗號漸漸重新聚攏。直到此刻,易瑛才驚覺,原來廳中並不止兩路人馬,居然還有這麼多來路不明的人!因見胡印中隨在身邊,便問道:「胡哥,這左近地面有沒有駐官軍?」

  「沒有。」胡印中在暗地裡搖頭,說道:「歷來這裡是四不管地面兒,消息最靈。黑風寨還專門派人到省城打探過,各衙門都沒有動靜──不過廳西站的這一群人太齊整了,都勒著白毛巾,又列成了行伍,這斷然是哪裡的一小股官軍來偷襲黑風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裡,急急招手叫過一個中年高個子漢子,低聲說道:「燕哥,我們許是撞到官軍網裡了,這一小股是牽掣我們的,肯定還有大隊官軍策應或者埋伏,得趕緊尋思脫身!」那姓燕的卻不著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胡哥,還說什麼燕哥?請他帶著咱們打就是了!」胡印中心中騰地一陣火起:我剛剛改換門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給我一碗涼漿水?!忍了忍卻沒吱聲。

  「燕哥,這不是鬧意氣的時候兒,地方也不對,」易瑛的口氣軟中帶硬,「你帶三十個人奔右路,我正面打,先把他們打散!不然我們走哪他們跟哪,這帖膏藥可不好受!」姓燕的說道:「我帶不了魯山那群英雄,還是叫皇甫水強領著打吧。我就跟著你,當個保鏢,保你和胡哥,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氣,這姓燕的嘔氣嘔得真是太豈有此理了!因冷冷說道:「燕哥好大胸襟!看來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沒說完,易瑛便一口截斷了:「胡哥不說這些──燕入雲,你聽不聽我的號令?」胡印中在江湖只是一個小角色,聽到對面這個男子就是大鬧九江府,劫牢救出一枝花的燕入雲大俠,心裡不禁一緊:這大俠器量這麼小,往後怎麼共事?……思量間隊伍已經拉開架勢向官軍包抄過去。劉三禿子在西邊也吆喝:「我們綠林義氣,和尚不親帽兒親!打呀──殺盡這些兵才有活路啊!」腳步雜沓著也向官軍逼去。

  高恆從酒罈子堆裡跑出來,官軍已經聚齊。他渾身上下都被酒浸透了,在料峭的寒風中凍得瑟瑟發抖,黃天霸忙將自己的大氅脫下給他披上。丁世雄眼見敵人三路攻來,人數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身經百戰的綠林悍盜,心中不禁一陣發毛:不但兵敗自己難辭其咎,就是高恆傷了一根毫毛,自己立旗桿也還償不得。想著,已是滿頭冷汗,小聲對黃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們敗了,你只管護著高大人就成!」黃天霸手指骨節捏得格巴響,說道:「他們人多,可是心不齊,不一定就敗給他們──」他突然靈機一動,雙手捲成喇叭高聲叫道:「綠林兄弟們!我是黃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飛鏢黃滾就是家祖,我也是綠林裡豪主後裔!清世綠林無下場,大家為賊為盜,也不過為飢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這個易瑛,就是白蓮教裡的頭號人物一枝花,她造反亂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惡首罪,朝廷有旨意,拿住這賊子三萬兩賞銀!臬台大人有指令,有誰能將一枝花擒殺者,免罪給官,賞銀照舊,甘心從逆者株連九族!兄弟們,反戈一擊呀,這發財升官機會千載難逢呀!我的飛鏢已經打傷了她,她沒有多大本事──大家齊上,拿住她呀!」

  包抄著官軍的劉三禿子匪眾們立時一陣竊竊私議,接著「嗷」地齊聲嚎叫:「我們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獻功啊!」喊著,一群黃蜂似地擁過來。一枝花帶的人本來就只有百餘人,又分了兩股攻敵,這一下禍起蕭牆之內,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圍住不能前進。右路燕入雲見情勢有變,立刻帶隊回攻,立時雙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場上打成一團。

  丁世雄聽著一片乒乓亂響的兵器撞擊聲,對坐在石碾上的高恆說道:「高大人,黑風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對手,咱們該上了!」高恆一對賊亮的眸子閃爍著,半晌才道:「坐山觀虎鬥,其樂無窮!忙什麼?叫他們只管廝殺!」

  但雙方實力懸殊是太大了,只打了一袋煙工夫,劉三禿子只剩下了十幾個人,口中大罵:「官軍真他媽小人,坐山觀虎鬥,老蔣、風緊──咱們扯平!」脫地跳出陣來呼哨一聲帶著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帶著各路英雄大喊一聲「殺!」黑鴉鴉一片捲地撲來,頃刻之間便和官軍交上了頭。那一枝花身影飄忽,矯夭有如游龍在天,雙手掣劍直衝丁世雄殺來。高恆原本想假鎮定穩住人心,見官軍猶如潰堤之水,連滾帶爬地向北狼奔豕突,刀刃相交火花四濺只在眼前。幾個隨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再也沉不住氣,一滾身便鑽進碾盤下的石洞裡。丁世雄見勢不妙急叫:「官軍退後院去──」於是人們後退。黃天霸卻還在戀戰,滿心想獨擒一枝花。他自四發起習武練藝,已是一身橫練硬功,十七歲獨闖江湖,從來當首披靡,混戰中已經刺倒了七名好漢,眼見官軍落敗,一腔的不甘心,一邊將刀舞得像銀陀螺似的護住門戶,口中大叫:「一枝花!你這臭不要臉的妖婆!敢和黃二爺較量麼?一對一做一場嗎?」

  「有什麼不敢?」一枝花大聲應道:「眾人都散開,我來處置這個朝廷走狗綠林敗類!」

  眾人立刻四散,給他二人騰出一片空場。星光下,只見一枝花身材飄逸楚楚有致,手持雙劍凝神不發,黃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兒站定,也是淵渟嶽峙大家風範。略一凝神二人便猱身齊上,刀劍相迸一陣鈍響,立刻火花四濺!暗影裡但見黃天霸威猛驃悍,步履堅穩,一把刀旋天舞地毫無定方。一枝花身影飄忽,時而天風衣帶似仙臨世,時而轉側不定如鬼如魅。這幾路好漢都是刀頭營生,廝殺半世的武林高手,見這二人這般身手,無不暗自駭然。黃天霸原以為一枝花不過會一點魔術妖法,鏢上和刀上都在女廁裡穢污了,又懷揣著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想定了手到擒來的。不料交上手才曉得,對方雙劍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入化境地。那兩柄劍如龍似蛇,進擊吞吐寂然無聲,刀劍相交,時而覺得對方虛若無物,時而又覺得力道沉猛,可煞作怪的。那劍竟似能伸能縮能屈能直,有時一格之下,劍尖居然像蛇信一樣仍舊直撲面門。至此,黃天霸才知道這位乾隆皇帝幾番下旨、嚴令捕拿的女強水,並非易與之輩。黃天霸心裡愈慌手腳愈亂,見劍花舞得黑霧一樣又攻上來,心知難以躲過也不格擋,突然一個大後仰鐵板橋式,口中呻吟一聲:「哎喲!」一枝花怔了一下,挺劍又刺,就在這一剎那間,黃天霸暴然而起,將偌大一包石灰照臉砸了過去,接著一個虎躍,閉著眼屏著氣橫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霧中似乎砍著了什麼,聽一枝花輕呼一聲「啊!」接著便是倒地的聲音。

  「反賊!」黃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縱身大躍,掃地一樣鏜刀橫削,口中道:「還不束手就擒?」話音剛落,便聽遠處一枝花的聲氣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黃天霸發呆間頰上已經著了暗器,拔下來一看,是一根細長的銀針,簪子一樣一頭攢著朵梅花。黃家自負以暗器稱霸武林,著了這一下,黃天霸頓時勃然大怒索性插刀於地,雙手左一鏢右一鏢,一鞠躬間,背手三鏢齊發,打得花樣百出。飛鏢竟似取不盡用不竭,層出不窮只管打向一枝花。眾人不禁都看呆了。只見黃天霸越打越是無力,最後竟像醉漢一樣搖搖晃晃,踉蹌幾步「噗通」一聲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時透過氣來,看星星時,已是戌未亥初時辰,她小臂受了鏢傷,激戰中又被黃天霸削了臀部一刀,當著這麼多男人,又不便包紮,此時靜心,兩處傷口都攢心價疼痛,所幸是臀部沒傷到筋骨,流血不多,強忍著,半身坐在碾盤石上,說道:「官軍不會只有這一點人。把黃天霸拖過來,我要問話!」只聽一聲答應,早有人架了黃天霸過來。

  高恆一直躲在碾盤下,離一枝花的腳只有三寸來遠,外邊的話都聽得清清楚楚。聽到有人「噗」地噴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聽一枝花問道:「醒來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陰毒暗器,你這臭婆娘!」黃天霸道,「我死也不服這個輸!」

  一枝花「噗哧」一笑,說道:「你用石灰、用髒鏢傷人,不『陰毒』麼?我念你一身好功夫,也有點惜才。說──官軍來了多少人,外邊的伏兵設在哪條道上,有多少數目?你說實話,突圍出去後我放你一條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約不曉得我這鏢,說是個『醉』,其是個『瘋』字兒。方才往傷口上噴了水,這會字怎麼樣?痛不痛?癢不癢?麻不麻?──你看,你有點定不住神了吧?快說實話,我給你解藥。不然一會兒發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滿地打滾,麻得四肢僵直,又癢得萬蟻鑽心!再不服藥,子時也就醉到閻羅爺那裡去了!」說罷又淺笑一聲。

  黃天霸試著提了提氣,果然頰上傷處又疼又癢又麻,伸手搔摩時,都發作在骨頭上,渾沒個撈摸處。他心裡一急,更覺麻癢難當。因橫眉豎目戟指一枝花,咬牙冷笑道:「我豈有降你之理?當年我黃家歸順雍正爺,竇爾敦、生鐵佛邀集你一枝花部下,殺我一門七十二口,大哥的腸子都掛在樹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燒死……此恨不雪何以為人?!」

  「你不要嘴硬,少時你就知道厲害!」

  「一枝花,你這毒鏢縱然如炮烙蠆池,天霸如有一語相求,不是黃門後代!」

  說話間,那毒鏢藥性已是發作,黃天霸覺得渾身骨骼火燎般疼痛,血脈裡像有億萬隻螞蟻在蠕動嚙咬,頭也眩暈得眼冒金花,伸手搔癢時,皮膚卻又麻木不仁毫無知覺。自知今日難以生還,仰天大叫一聲:「黃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盡。突然一枝花一揚手「啪啪」又打來兩鏢!

  「你──你──?!」

  黃天霸倏地轉過身來,眼中閃著怒火盯視一枝花,卻沒有再說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說了一句,又是一笑,「不過我變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這兩鏢是解藥。」黃天霸試了試,果然覺得肌膚裡已不再那麼癢,搔起來也有了知覺,骨頭也不像方才那樣灼人欲死的灼熱。他拔出了打在肩胛上的兩枝鏢扔在地上,惡狠狠說道:「要我降,你休想,怎麼個死法都是一樣。」

  「你是條漢子,我放你一馬。」一枝花似乎有點神色黯然,不無惋惜地說道:「當年攻殺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擔這個干係。──你走吧!」

  「嗯?」

  「走吧!」

  黃天霸身上傷毒漸止,從地上摸起自己的刀,有點不知所措地看著一枝花的身影,緩緩向北退著,口中道:「異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馬!不過今日之辱,也必當有報!」說著一鞠躬,背領一枝鏢墨線一般無聲無息射了出去。一枝花此時全無一點防備,正正地被射中前胸,連哼也沒及哼一聲,咕咚一聲倒在潮濕的地下。

  「好個不要臉賊!」胡印中頓時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卻被一枝花叫住了,氣息微弱地說道:「兄弟們,這是各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們現在險境中,沒有山頭也沒有糧,更指望不上別人來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東進直隸,到太行山尋個立足地。山東,不能待了。」

  她說一句,蹲在身邊的燕入雲嗯一聲,嗓音裡帶著哽咽,站在一邊的胡印中此時才多少悟到二人之間的微妙關係,遂說道:「易──山主,您這麼義氣,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護著您騎驢走路,我帶人斷後,咱們走啊!」燕入雲似乎也很感動,說道:「兄弟你夠義氣,好!還有一條,明日突到桑橋,就得化整為零進平原。不如現在就說清楚,要是今晚和官軍伏兵交上手,不要硬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隸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結。」「一枝花」似乎受傷很重,喘著聲說道:「這樣很好,傳令下去吧!」

  高恆在石碾盤下,躬著腰別著腿撅著屁股扭著項,這種姿式不但看著彆扭,擺著也是異樣難受。心裡盼著丁世雄來救,偏偏是絕無動靜,想著賊人說一陣也就去了,誰知就在他眼前籌劃起逃跑計劃,說個沒完,急得這位風流的國舅爺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洞裡還有一麼小蟲蟻在身上腿上亂爬亂叮,真是要多狼狽有多狼狽。耳聽著外邊眾人腳步窸窣走遠了,高恆才將頭伸出洞外。忽然,遠處傳來隱隱喊殺聲,他又嚇得急忙縮回洞裡,側耳聽那喊殺聲潮水松濤般近來,足百上千的人同時呼嘯,他的雙眼陡地一亮──劉統勛派的接應官兵來了!他發狂似地跳出碾盤石外,歇斯底里地大叫:「丁世雄!你們這些膽小鬼!一枝花早就飛了,還縮頭烏龜似地躲著!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我們的大隊官軍來了!」退守內院的丁世雄自接應黃天霸平安回去,清點人數,只餘了四十多人,又不見了藩台大人,衝出去尋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撈了便宜。此時聽高恆扯著破鑼嗓子大叫,丁世雄和黃天霸真是喜出望外,帶兵開門一擁而出,果見高恆一個人孤零零站在二門外的空場上喊叫。此刻眾人打著火把,看這位「高八爺」,只見他前襟後背褲腿袖子都是又臭又濕的黑泥,亂蓬蓬的髮辮上也都沾滿了驢糞草屑,通身上下只是個「狼狽」二字。黃天霸卻是極會奉迎的,說道:「爺敢情獨個兒在外邊和他們周旋了這大陣子?」說話間外邊無數火把已擁進院子,當頭的一個千總飛也似跑來,就地扎個千兒說道:「標下傅勇,是濟南綠營第三標第四棚長,奉劉大人鈞令前來接應!」

  「敵人已經被我擊潰逃跑!」高恆大聲說道:「你來得正好,立刻向桑橋一帶追擊,他們要從桑橋向直隸流竄,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這裡歇息,打到桑橋,生擒一枝花才見功勞!」

  「扎……」

  「不要怕累,告訴弟兄們,回省我從藩庫撥銀,每人十兩!擒住一名要匪賞一千兩──回頭我自然要保舉你!」

  「扎!」

  火把光焰裡,高恆顯得十分精神氣派,見傅勇去了,笑謂馬本善道:「我們與敵廝殺周旋一夜,東家還是要犒勞一下吧?弄點酒來,我們邊吃邊商議給皇上寫奏折。」說著又睨了馬申氏一眼,馬申氏忙別轉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