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章
乾隆帝婉言撫老臣 張廷玉諄語教後生

  乾隆皇帝突然出現在聽雨軒,所有的人都是一愣,坐得懶洋洋的張廷玉一眼閃見,忙騰地跳下炕來,伏身跪倒叩頭道:「主子有急辦的事,只管傳諭召奴才們進去,怎麼親身來了?」守在門口侍候著的是張廷玉的兒子張若澄,見眾人跪得滿地都是,自覺沒有身分,忙卻步後退到門外伏地磕頭。乾隆看了一眼銀髮絲絲顫抖的岳鍾麒,木著臉點點頭,轉身卻挽起了張廷玉,笑道:「你們正在會議麼?」

  「老奴才焉敢在私邸會議?聖祖爺時就有制度的!」張廷玉忙道:「先帝和皇上都屢有旨意允許老臣在府理事。臣也實在腿腳不便,有些皇上批下來的奏議要覆奏的,叫有關的人來詢問議論。沒有經過御覽的,臣不敢先行會議。今天是偶爾湊到了一起。訥親為山東省直隸賑災的事,鄂善為疏浚永定河、滹陀河、磚河的事……往年這時分河工已經停了,今年雨水太大,這季節竟還有決潰的,不能不商量個辦法再奏主子。莊友恭昨日覲見了皇上,要轉戶部員外郎,他想請軍機處代奏,轉到翰林院去,情願作個侍講或者修撰……」

  乾隆聽著他一一述說眾人來意,含笑點頭道:「國家不許臣子私宅召集會議,並不指你這樣的忠貞老臣。是怕破了例,子孫無法遵循,釀出別的事端。康熙朝鰲拜,原先何嘗是壞人?先世祖時就允他在私邸拆看奏章,會議軍國要務,養成了一種專橫跋扈之氣,終歸沒了下場。衡臣老相國兢兢業業四十年,心存君父忠謹之念、語出無非禮之言,行動為百官楷模,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朕,沒有不深知的──為什麼要在西華門這裡賜你宅邸?為的就是你有年紀的人行動不便,就近在家裡辦差,子弟們也好照應呀……。」他這番話諄諄懇懇,說得語重心長,堂皇正大間又夾著溫馨柔情,在座眾人想到他以帝皇之尊冒雨親臨臣下府第、與臣下懇切談心,都感動得淚眥瀅瀅,心裡又熱又酸。張廷玉侍候了乾隆祖孫三代,深知皇帝心性,他自己四十年身居樞要,子弟賓客攀援要津、故吏門生周遍天下,和鄂爾泰一樣,雖不要權,權勢也炙手可熱。雖不要立門戶,門戶也已自成。老於世態的張廷玉早就覺得處高身危慄慄戒懼了。半年前,張廷玉的門生副都御史仲永擅密奏鄂爾泰長子鄂容安扣留外省密奏折子,弄得張廷玉好些天不好意思到上書房見鄂爾泰。八月初鄂爾泰的首座弟子胡中藻又彈劾張廷玉在私宅理政。接著鄂爾泰也「病」了,不來軍機處當值。焉知這位皇帝不是為探「張黨」「鄂黨」虛實親來觀察?張廷玉憂讒畏譏,愈想愈真,背上已是沁出細汗,就著乾隆語意連連頓首,說道:「主子深知奴才的心,斷不敢有半絲威福的心!但奴才犬馬齒已高,近年來更覺兩目昏眊,略一操勞就身熱暈眩心搖手顫,『七十懸車、古今通義』,奴才已是七十三歲,民間俗言: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懇請主子允奴才歸隱林下,舞鶴於升平之世,歌詩於泉亭之間,不也是盛世美談?」乾隆笑道:「朕來看你,是為你加餐加勉,倒說起這個來!你雖辛勞一生,朝廷待你也是異數。你現是三等伯爵,自開國以來,文臣沒有做到這份兒上的。你想想看,你是奉大行皇帝遺命配享太廟的人,哪有以祀元勛歸田養老的?」說罷抬了抬手道:「起來說話。」

  張廷玉偷瞟了乾隆一眼,見他滿面春風,微笑著看壁上字畫,乍著膽子又道:「宋代、明代配享太廟的臣子也有乞休得允的。」

  「不然。」乾隆看了張廷玉一眼,笑道:「《易》稱見機而作,如果七十歲一定懸車致仕,為什麼還有八十杖朝之典?武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又為了什麼呢?」本來,君臣晤對到這地步,無論如何不宜再行回駁的了,但乾隆比出孔明,張廷玉又覺得不敢承受,因躬身笑道:「主子教訓的是!不過諸葛亮受任於軍旅,奴才有幸優游於太平盛世,二者似乎不可同日而語。」他自以為這句話說得得體,不料乾隆竟認真看了他一眼,說道:「又不對了。皋、夔、龍、比換了人主,移時易地,也還是皋、夔、龍、比!既然身任天下之重,能以『太平』藉口自逃安逸?朕替你思量,你受聖祖、皇考恩重如山,固然不能言去,即朕待你厚恩,也不應當言去。朕捨不得你去,你忍於辭朕而去?」說罷目視張廷玉不言語。

  張廷玉早已背若芒刺,他一生信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箴言如戒,今兒怎麼忘了?看乾隆光景,只要自己再堅持,立刻就有難聽話出來,豈不是好端端的自取其辱?思量著喃喃說道:「是奴才的不是了……奴才只替自己想,沒想到社稷任重,主上恩澤。在在處處奴才只能竭盡駑鈍,繼之以死而報效聖上高厚之恩……」

  「好了,好了!」乾隆見他畏懼恐慌,也覺自己過分,因笑道:「和你折辯,無非捨不得你離朕遠去。吏部尚書你還兼著,這是個煩死人的差事,朕看部務你不用再管了,但四品以下官員黜陟調缺,還是聽你的。你是總理事務首席軍機,小事不管,協助朕料理大事。你也能稍微息息肩。」說著便脫靴。張廷玉忙喝叫兒子:「還不趕緊侍候?」他的兩個兒子忙趨步過來雙膝跪地,替乾隆扒下濕透了的鹿皮油靴,像平日服侍張廷玉一樣替乾隆把冰涼的腳揉搓捏弄得乾了,又套上一雙新氈襪子才退了下去。乾隆穿著蓬鬆乾燥的襪子,盤膝坐在燒得溫熱的炕上,這才對岳鍾麒道:「你哪來那麼多牢騷?和通泊之敗,你是統軍上將軍,喪師辱國損兵數萬,朝廷只是叫你卸職待罪,若真的論罪,即將你軍前正法,難道是不應該的?如今軍事上有事,還是照舊諮詢你嘛,有什麼虧待你處?慶復打了勝仗,你不服氣麼?」

  岳鍾麒並不驚慌,挪動了一下跪得有點發木的腿,叩頭說道:「和通泊兵敗,是奴才指揮失宜,奴才三次舉劍自刎,都被部下救了。朝廷恩旨不殺,奴才也曾屢上奏章,請將奴才明正典刑。其中申訴援兵遲緩不進,悍將違命坐失良機幾條,並不為我自作開脫計,是為後來用兵鑒戒。所以用附條列奏先帝。今日上下瞻對之爭,明說是班滾死活有疑,實說的是勝敗有疑,奴才在川帶兵多年,太明瞭那裡形勢了,那些土著藏人散處崇山峻嶺茂密森林深處,天兵一到就鑽穴竄山,天兵一去仍復舊態,剿殺千數八百根本無關痛癢,所以擒一土司,僅一寨安,活捉班滾則全局勝。班滾現在沒有死,逃到了大小金川,莎羅奔本來就疑懼官兵朝廷,還禁得起班滾流亡敗部扇動?這樣,大小金川全亂了,而且招安也很難。國家興兵數萬、歷時八月、耗資百萬,難道要的就是這樣的『勝仗』?臣料四川將軍張廣泗不久就會給臣一個公道。張廣泗先是臣的部下,與臣素不相合,又是接住臣職位的將軍,他的話皇上總該相信的吧?上下瞻對名勝實敗,大小金川也就要糜爛,張廣泗也不會認這個爛賬的!」慶復就跪在岳鍾麒身側,聽他說得凶險,滿心想斷言「班滾已死」,卻又猶豫沒了把握,只是叩頭說道:「班滾屍首頭顱是我軍敵軍八個將領當場認定的。沒有將首級送往北京,是因為當時正逢七月,濕熱天氣,腐爛敗壞不堪遞送。岳鍾麒說的這些都是『想當然』,拿不上檯面作憑證的。他自己打了敗仗,就盼著別人也都打敗仗!」

  「你!」

  岳鍾麒氣得渾身亂顫,倏地轉臉怒視慶復,還要往下說時,乾隆怒道:「你兩個都給我退出去,什麼時候想清楚自己的罪再見朕說話!」訥親見乾隆兀自望著二人背影出粗氣,忙陪笑道:「主子息怒,依著奴才見識,岳鍾麒不定要還說中了呢!」

  「唔?」

  「奴才瞧著慶復有點外強中乾似的。」訥親說道:「當日報捷之初,慶復就言語支吾,一會兒說『班滾面被刀傷十餘處而亡』,一會兒又說:『班滾自盡,正行搜剔辨認』,萬歲爺曾幾次下旨責令其覆奏,後來才有燒死一說。焉知不是慶復拉幾個證人搪塞旨意?岳鍾麒駐守四川多年,於大小金川諸部羈糜周旋,平日相處得還好。西海之役,莎羅奔還親率三百藏民到他的奮威將軍行轅裡聽從使令,況且岳鍾麒是待罪之身,素來與慶復又沒有過節兒,犯不著冒險訐告慶復。所以以臣之見,班滾未死,倒是有幾分真實可信的。」

  乾隆望著外頭飄忽不定的霏霏細雨,呷了一口茶,皺眉一嘆說道:「山東逃了一枝花這群逆賊,朕心裡不快。直隸、淮南鬧水災,又不知道現在蝗情如何,連日來都不是好的信息,所以心神有點不定容易發火。傅恆可以代朕去撫慰一下岳鍾麒,告訴他只要不是妒功誣告,朕不管班滾死活都不計較他。也去看望一下慶復,果真班滾未死,要他早上謝罪折子──等到有部議參他,朕就難以包容他了。」

  「是!」傅恆忙躬身答道,又陪笑道:「奴才也聽說班滾沒有死的風言風語,是給慶復辦糧的湖廣糧道李侍堯來信說的。方才訥親說的,奴才也越聽越有道理:燒死幾百叛民,其中恰恰就有班滾,這事兒也顯著離奇。」乾隆笑道:「李侍堯──是跟你在山西打黑查山的那個通判吧?」傅恆忙道:「是──他是皇上特旨簡放的同知官兒,皇上於他有知遇之恩。他說班滾未死,金川之難未已,皇上必定興天兵征討,求奴才調他到軍中效力。」乾隆想起李侍堯在考場落第要求面試,自己親自作詩罰他山西去任「判通」的往事,不禁莞爾一笑,說道:「用句說書的話──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張廷玉在家裡當眾吃了乾隆的軟釘子,心裡百不是滋味都不及品嚐,皇帝這一解說,當下便覺得心頭浮翳為之一掃,他是極深沉的人,一邊心裡琢磨,順著乾隆的本意緩緩說道:「蝗情的事主子不用多慮,九月初六初七直隸山東兩場霜,蝗陣已經沒有。兗州府僅在孔林就掃出蟲屍十萬斤,歸德府把蟲屍堆積起來,據奏竟有百萬餘斤!臣已經叫戶部知會鬧蝗省份府縣,一斤糧兌換一斤蝗蟲屍體,聚而焚之。這類蟲災鬧起來,憑人力撲滅是不成的,但天要撲滅它,下幾場霜,就全都凍死了。」莊友恭奇怪地問道:「學生沿途也見了告示,只是心裡詫異,朝廷為什麼要用庫糧去換蟲屍?」張廷玉微笑道:「民間掩埋蝗蟲屍體處置不乾淨,常有第二年再起蝗災的,收上來燒掉就絕了根,也能知道多少蝗蟲多長時辰鬧了多大的地盤兒,何惜乎這幾斤糧呢!」乾隆點點頭道:「你想的很是,所有鬧災地方以後就這樣辦理。蝗蟲之災這次僅限於山東,都是因為山東諸大小衙門主官不敬天命不修德政,因此招至天懲殃及百姓。岳濬首當其責。念其於災起之後撲救賑濟尚屬用心,著岳濬革職留任,以示儆戒,所有山東官員著罰俸半年以應天變!」張廷玉忙道:「主子慮得周詳。但陰陽不協乃是宰相之責,叫下面承擔似乎不妥。請主子處分上書房及軍機處大臣,並連直隸淮河水災等天變一應以人事相應,以示天下公器不可褻。」

  「好,上書房大臣、軍機大臣、領侍衛內大臣這次為朕分謗,略加拂拭也好。」乾隆喟然一嘆,說道:「朕慄慄畏懼敬天法祖,孜孜以求的其實就是大清極盛之世,前番京師雨雹,朕自下罪己詔,並不諉過。這次你們擔一點責任,也見你們的誠意──就各自罰俸一年吧。同時免去岳濬以下各官處分,岳濬本人身為封疆大吏巡撫山東,如此奇災大荒他豈能全然規避?」說著哼了一聲站起身來,卜孝見乾隆要回宮,忙進來替他披衣,張若澄捧著一雙兀拉草鞋桐油清漆一嶄兒新──輕輕放在地上,說道:「主子爺的鹿皮油靴都泡透了,只要不是走遠道兒,還是這個穿上受用些……」乾隆便笑著伸腳登履。

  鄂善今日一直沒有機會說話,乘著乾隆整理衣帽,忙不迭又跪下,剛要說話,訥親便道:「怎麼這麼沒規矩?主子來了這半日,事情不斷頭,你就忙在這一時?」乾隆笑道:「他是部裡的,見朕一面不易,你不要再喝斥他。」訥親忙答應一聲「是」躬身後退。鄂善道:「奴才的是急事,主子這一去,明兒軍機處回上去,最早後日旨意才得下來──如今天氣一天天冷下去,現在下雨還不顯著,天一放晴,準得結冰了……。」他心中慌亂,越發說得語無倫次。乾隆知道他他沒有單獨奏對過,又受了訥親一喝之故,便笑道:「越是急事越要從容說清楚,不要忙,朕聽著呢!」

  「是!」鄂善又叩了頭,嚥了一口氣,口氣果然平緩了許多:「如今冒雨修築河堤,民工手腳都密密麻麻凍了細血口子,一行動就滲血。河工銀子已經發到了九分,人們依舊不肯下水。趕到雨停,河上準要結冰,那時辰再出一錢五分也未必招得民工來,這工程就耗起來了,明年春汛一過來,全部泡湯兒。奴才自己得處分事小,這上欺君下虐民可怎麼受?」他頓了一下,又道:「因無可奈何,奴才賣掉了一處宅子湊了兩萬銀子,凡下水做業的,加發白麵一斤,黃酒一斤。糧庫竟然不以收價供應,卻按市價發賣給奴才!奴才破產為國,真不曉得藩庫為什麼還要賺奴才這點子錢!另外,河工上柴炭鍋碗也都奇缺,本來都是瑣碎事,戶部供應為難,奴才也只好上奏天聽。」乾隆聽著,點頭沉吟不語,便目視張廷玉。張廷玉忙道:「戶部昨個上來回過訥親,他們也有難處。每年過冬京師打不饒要四百萬石糧食才得支應下來。現在運到的不到三百萬,高恆在山東德州擅截了十萬石漕糧,戶部正在具折彈劾他呢!因為天雨陰濕,柴炭收購也不容易,戶部也確實應付為難。但河工上的事誠如鄂善所言,也是迫在眉睫。奴才想,可否從兵部調撥一批軍糧柴炭草料先支應河工,然後由戶部和兵部沖消賬目就是了。鄂善破產修河理應嘉獎,但河工開支浩大,決非一人能辦,該由官出的還是由官出。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戟隆偏著頭想了想,問道:「戶部是誰管這件事?」張廷玉正追憶間,傅恆在旁笑道:「他原是翰林院的庶吉士,去年奉特旨調入戶部。因學問較好,特擢左中允的。皇上還誇他寫的《瑯琊台賦》來著!」乾隆已是想起來,笑道:「這不是個管賬的人,太迂闊了──叫他明天遞牌子見朕。」張廷玉忙道:「是!」乾隆又道:「河工錢糧支用還是要戶部出。實在沒有,又急用,才能用這法子。凡事一成了例,動輒用兵部的軍需那是不成的。鄂善治河急公求成,確乎是辛苦你了──你們看看他這雙手,都凍裂了,往外滲著血珠兒呢!不是躬親實地哪會這樣?所以朕很疼鄂善。不但要嘉獎,而且要加級。順天府王滿康已報了丁憂出缺,就叫鄂善補上。仍以順天府尹兼理河工事宜,調集民伕也容易些兒。」

  「皇上!」鄂善渾身的血彷彿一下子全湧到臉上,脹得通紅通紅,顫聲說道:「奴才只是謹守本分而已,皇上如此高厚之恩,奴才如何報答?只要錢糧供應不再滯礙,就是下冰水泡著,奴才也要把磚河、滹陀河治好!」說罷,連連繃角叩頭。

  傅恆見乾隆已經去遠,鄂善兀自叩頭不已,雙手挽起他。他們極熟的人,本想調侃幾句賀他升官,但鄂善滿手粗糙的老繭刺得他心裡一動,便沒說什麼,只用手拍了拍他手背,轉臉對訥親和張廷玉道:「二位相公,要沒別的事,我要到岳東美那兒去了。」訥親便也起身告辭。

  「就不虛留你們了。」張廷玉笑道,「高恆截留十萬石糧的折子寫過節略且不要報,留下來斟酌一下再說。」說罷親自送訥親和傅恆出府,到月洞門口才停步踅身回聽雨軒。莊友恭站在門口等候著,見他從微雨中款款近來,忙下階雙手攙扶了,邊走邊道:「太老師慢點──學生兩點不大明白。山東平度顏希梁擅自開倉賑濟,高恆擅截漕糧,都是職官擅自越權開威福之門。事情明擺著的,怎麼只見軍機邸報登出,不見朝廷處分?」

  張廷玉被莊友恭攙扶著坐了安樂椅裡,不勝疲累地深長嘆息一聲,撫著前額上稀疏的白髮,他的聲音一下子變得異常蒼老深沉:「這是先朝有例的。當年于成龍在清江擅自開倉賑濟災民,部議奪官鎖拿京師議罪。聖祖爺龍顏大怒,說于成龍一門賢良好官、愛養百姓為君分憂,本當褒揚,反遭彈劾,連索額圖都被掃得一點面目沒有。如今軍機處裡我與鄂爾泰的位置和當年索相是一樣的。貿然循著這例保敘請功,皇上也許說他們沽名釣譽,我拉幫結派;照政府章程處分,皇上或許又搬出于成龍前例申斥,豈不是自討沒臉?所以先刊在邸報上,不言是非,放一放不妨。」莊友恭沒想到這麼件小事張廷玉竟深思熟慮如此周詳,不禁由衷佩服。太老師為相四十餘年,同朝為官的革的革罷的罷、抄的抄殺的殺,唯獨他榮寵始終巋然不動,真個的心如水銀瀉地無孔不入!思量著,卻笑道:「懸的日子久了,皇上恐怕要問的。」

  張廷玉聽了一笑,卻沒有再說話,眯縫著眼望著天棚,許久,只粗重地透了一口氣。此時天向黃昏,雲色晦暗樹影蕭索,縷縷濕冷的風透門而入,掀得牆上字畫簌簌作響,更顯得寂寞難耐。莊友恭來求問自己前程,見太老師如此冷淡,便覺訕訕地,乾笑道:「我就要回河工上去了。太老師,有餘暇給我寫一幅字兒可成?」張廷玉點點頭,養了這一會子神,他的精神好了許多,扶著椅背站起身來,說道:「我這會子就給你寫。」一邊挽袖濡墨,又道:「你的心思再明白不過,想進翰林院很自然的,你是狀元,立馬就能授侍講學士,然後放幾任學政,穩穩當當一個太子少傅太子太傅當上了,門生多了,捧場的自然多,不但面兒上光鮮,升官也是極容易的。只要不出樓子,十年內一個漢尚書是跑不掉的──可這都是一廂情願的事,你懂麼?」說著目視莊友恭。莊友恭正喜孜孜地撫著紙,聽到這裡不禁怔住,陪笑道:「請太老師訓誨!」張廷玉將筆放在墨海裡,取過案頭一把扇子,展開了,只見上面寫著:

  能慎獨則器自重

  一筆仿米楷書十分端正。張廷玉笑道:「你的想頭並不過分,多少二甲進士都思量這條路呢,何況你是狀元!但你太熱中了,中狀元神志失常,連皇上都知道了。人主不怕臣下熱中功名,但人主聰敏天亶,國家升平,求才不免就苛一點。國家重器親戚父子間尚且不輕授受,何況你一個漢人進士!所以我放你外任,一則作事容易見功,二則作事不見功,離著皇上遠,也不易見罪。待真作出大功名大事業,自然另有一番話說。後生,你說是不是呢?」

  一席話說得莊友恭滿面羞慚,通紅了臉,扶著紙的手也微微打抖。他方才心裡一直不服,自己也在河工,也是滿手老繭腕背上血痕累累,就坐在乾隆身邊,偏偏卻表彰了躲在側影裡的鄂善,此刻才明白皇上對自己另有一份苛求!半晌,才吶吶說道:「老相國這話,學生如醍醐灌頂。中榜那年,確實是和幾個同年吃酒多了,所以失態了些。但這個冤沒處告訴,學生只有自己加勉,兢兢業業為朝廷作事,以求功名之心修養德性,不辜負太老師栽培苦心。」

  「這就對了!」張廷玉那核桃皮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綻開笑容,援筆濡墨,在宣紙上寫了尺幅大小兩個字:

  戒得

  又密密綴上幾行小字,「乾隆六年十月壬午,莊思泉公囑余作字。因思及昔年扈從聖祖幸避暑山莊事,差近亦是同季同時,是日雪大如掌,風嘯如狂,聖祖垂戒諸子於戒得居。吾輩臣子,思及『戒得』之義,可不慎歟?」

  寫罷,正覓圖章時,卻見小路子抱著一疊文書跟著一個太監進來,張廷玉因問道:「小路子,怎麼這早晚來了?你的腿怎麼了,看著有點瘸似的?」小路子小心地把文書奏折放在長條卷案上,笑著回道:「院裡苔蘚賊滑的,摔了一個嗤溜爬兒,又防著濕了這些寶貝,腿就有點扭了筋……相爺正寫字兒吶,這可是我的好福氣,我這就要放外任辦差去,跟了您這八年,總見您給大員們寫字兒,我官太小沒敢張口。今兒既湊上來了,求相爺給點面子,另稟相爺我如今改名字了,還是萬歲爺親自起的呢……。」說著便將乾隆去軍機處一處扯淡「晤見」情形說了。張廷玉是素來不輕易給人寫字題句的,今日給莊友恭寫幅,已覺破例,正思量著婉拒,聽是乾隆給肖路正名,便改了主意,笑道:「我的字並不好,官做的大了,人們就虛捧起來,其實自己心裡明鏡一樣的,因此只好藏拙,倒也不為拿大的。今兒你既有福氣覲見主子給你正定名字,我索性也給你湊個趣兒。」同時扯過一張小一點的紙,心裡想:這是個地道的土佬兒,如今又放外任,只索以君子小人之義儆戒,便寫道:

  行仁義者為君子,不行仁義者為小人,此統而言之也。而不知君子中有百千等級,小人中亦有百千等級,君子而行小人之道者有之,小人而行君子之道者有之。外君子而內小人者有之,外小人而內君子者有之。大道無恆,唯修德而已矣。張廷玉謹識。

  筆走龍蛇似的一篇草書,墨汁淋漓地遞給了肖路,說道:「你初入宦途,又是捐的官,千言萬語,也只是要你做個君子官,造福一方立功聖朝,也就不負了我這一片苦心的了。」

  「謝相爺賜字,謝相爺教導。」肖路高興得滿面紅光,雙手接過那紙,小心吹乾了,說道:「我原是德州客棧小伙計能有今日,全虧了楊大人和相爺提攜的。楊大人是第一清官,相爺又是第一名臣。你們都君子,我也不好意思當小人的。我雖讀書少,從小就聽鼓兒哼,樊膾是個殺豬的出身,黥布是個死囚,呂蒙正討過飯當時不也是小人?後來都成『君子』了。我這一去做起來,準叫老相國滿意的……。」

  二人聽他說「不好意思」當小人,都不禁莞爾,後頭比出人物來,才曉得這跑堂的在軍機處耳濡目染大有長進。一時張廷玉送莊友恭出軒時,肖路見沒人,便將那把扇子也袖了藏起。又張羅著把送來的文書分門別類一劄劄疊起,眼見晚飯上來,肖路才告辭出來,一溜煙兒回下處,自打點行裝赴任不提。

  ※※※

  此刻,傅恆已到了岳鍾麒府中。他的家眷都還在四川。北京這一處舊宅,原是封奮威將軍、晉升一等公時雍正皇帝所賜,兒子岳濬任山東巡撫,來往京師不便,岳鍾麒便將宅子讓了兒子。他來北京閉門思過等待部議校勘,自然還住了這裡。岳鍾麒從張廷玉處悶悶不樂回府,屏絕家人,獨自足坐了半個時辰,只一口又一口喝著又苦又澀的釅茶,噓著心裡的寒氣。傅恆奉旨前來撫慰卻又沒有奉旨的名分,因此不讓門上通稟,只帶了家下小奚奴雙子一同進來,見岳鍾麒半閉著眼坐在安樂椅上雙手扶膝,彷彿入定的模樣,不禁笑道:「東美公,獨個兒在家參禪囉?」

  「是傅相!」岳鍾麒猛地一顫,坐直了身子,見屋裡已經暗下來,忙命:「快掌燈!──傅相,有旨意麼?」顫巍巍起身便欲行禮,傅恆搶上兩步按住了,呵呵笑道:「哪有那麼多旨意!我去十四爺府瞧他的病,順便來看看你。也虧了是你,這院裡沒有內眷,家丁長隨幾十號,前院到後院鴉沒雀靜,荒得像座古廟,我在這樣地方住一天也就悶煞了。你還該將夫人和兒女們接到京裡來的……」岳鍾麒笑了笑,讓座上茶畢也坐了,喟然嘆道:「六爺天璜貴胄,我是一輩子從兵營裡打滾出的老行伍,怎麼相比呢?這院裡的長隨家人,其實都是我帶出來的兵,中軍營裡跟著我廝殺過來的,有的老病,有的無家無業,左右橫豎跟著我就是。」他揣摩著傅恆的來意,略一緩又道,「六爺不但能詩會畫,上次帶著岳濬去拜望,您一手琵琶彈得也叫人入神,我聽著就好似又在千軍萬馬的戰陣裡兵戈交鋒呢。且您兵帶得好,仗打得也精……唉!我老了,皇上神聖武威,上次還言及西疆軍事、南疆平亂,兒子們必能親眼見到六爺殺伐開闢,為一代名將名相,那是保定了的。」

  傅恆手持一把素紙湘妃竹扇,展開了合起一遍遍把玩著,燈燭下越發見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一條油光漆亮的大辮子隨意搭在肩上,更顯著氣度蘊茵深宏,風流而不輕浮。他邊聽邊微笑,滿面從容地點著頭,直到岳鍾麒一大車奉迎話說完才笑道:「岳大將軍不要拍我的馬屁。你從龍西征時候這世上還沒有我呢!打我一生下來,耳裡聽的我朝兩大將軍,一個年羹堯,一個便是你!這些日子你緊著往張衡臣那兒跑,為的是和通泊一戰輸得不服氣,要到大小金川撈回來老面子,可是的麼?」

  「六爺太精明了。」岳鍾麒笑道:「衡臣相公還在支吾我,您就一語道破了。既如此,索性就請六爺成全,也不要六爺為我這敗軍之將打保票,只說得萬歲爺肯單獨召見,我力陳金川軍事勢態,用我不用由萬歲做主,可成?」

  傅恆雙眉微微顰起,凝視著岳鍾麒,半晌才道:「你以為皇上不肯用你,是因為你無能?」

  「啊?」

  「你以為皇上不曉得你急著立功贖罪?」

  「知道……」

  「你不全知道。」傅恆望著悠悠跳動的燭光徐徐說道:「你在和通泊之敗,是先帝調度失宜,皇上對此心中雪亮,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