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老成宿將陳說邊事 多情女子勇赴火刑

  傅恆見岳鍾麒愕然不知所措,一笑起身踱了幾步,邊踱邊道:「準噶爾離內地遠在萬里之遙,從紫禁城裡指會前線調度事宜,戰場形勢瞬息萬變,動失機宜,哪有個不敗的?」

  岳鍾麒瞠目望著傅恆,這些話當然是「當今」的話,但傅恆居然侃侃而言,也太大膽的了。忽地心念一轉,莫非他是奉旨而來?想著,已興奮得呼吸微微急促。

  「和通泊戰敗,你是全軍而退。」傅恆瞟了一眼岳鍾麒,又道,「北路軍全軍覆沒。看模樣你是全軍主帥,理應負責。但僅僅北路軍就有兩位主將,錫保和馬爾賽都是先帝簡拔任命,兩個草包將軍又互不統屬!這樣的行伍陣勢怎麼能打得過噶爾丹策零三萬驃營鐵騎?所以皇上說,岳鍾麒能在敗兵如潮中布勒鎮定站穩腳跟,逼噶爾丹策零退回阿爾泰山之北,守住烏里蘇台、科布多、唐努烏梁海,隔斷叛藏叛蒙地域,實屬經營苦心,不失古名將之風。」

  乾隆這些話,是傅恆從山西回京第一天,君臣二人縱談軍事,酒酣耳熱時說的,不但岳鍾麒,連張廷玉、訥親這些心膂之臣也是全然不知。岳鍾麒聽著這些話,不覺五內俱沸,心都緊緊縮了起來,萬沒想到,這些話竟比自己肺腑裡掏出來的更中肯,更一矢中的。多少自己不敢說也不敢想的話都被這位年輕主子說了。涔涔的淚在岳鍾麒暗灰色的眼瞼中滾來滾去,終於還是奪眶而出……。

  「主子還說,你在主帥位上調度乖分,也難辭其咎。」傅恆又道:「一條敵方使用間諜惑我視聽,你不能明查特磊之奸,猶疑不決,縱他進京混淆視聽;一條不能協調滿洲綠營嚴明軍紀,致使北路軍不遵軍令一意孤行,深入不測;再一條你的那個車騎營,攻也是那麼不緊不慢,退也是不疾不速,陣勢一亂,立刻就成了擺佈不開的累贅。像條死蛇一樣只有挨打的份兒。還有,戰前為討皇上欣喜,幾次妄報祥瑞;凶危之道以喜慶妝飾,也很不合你勛臣名將身分。」傅恆口說手比滔滔不絕分析岳鍾麒戰敗因由,如目親睹,其實這些見解都是他在剿匪時和李侍堯精研西北戰局的心得,在和乾隆奏對時用上了的,趁此機會也搬出來當面驗證,自然說得滴水不漏得心應手。岳鍾麒自下野以來每日煩悶不安恐懼獲罪,從來沒想到會有人這樣公道地評介和通泊之戰,更沒想到竟是皇帝對自己如此體貼,此刻滿心感激恨不得立赴前線斬頭瀝血報效,哪有功夫分辨哪些是乾隆的話,哪些是傅恆的見解?他伏著頭,渾身都激動得顫抖,聲音變得嘶嘎瘖啞,嚎啕大哭道:「傅相,傅相……你若得便替老奴才回……回奏主子。岳鍾麒一門世受國恩,自己也侍候了三代主子……思慮不周謀劃不精喪師辱國,是死有餘辜的人……罪何能辭?主子既知鍾麒忠悃不二,奴才就是身死萬軍之中,或受炮烙之刑,也都甘之如飴,但求主子再給奴才一次機會,由奴才去征討大小金川。一年之內不能敉平,主子就不處分,奴才亦必一死以謝君恩主德……。」說罷,淚水像開閘之渠似地一湧而出,已是袍袖盡濕!

  「東美公不要這樣。」傅恆也覺感慨,取出手帕拭拭眼角,顫聲透了一口氣,說道:「你想立功贖罪,想再次帶兵出征,明眼人一望可知,何況皇上睿聖,洞鑒燭照!但你知道,慶復如今在朝,上下瞻對在總兵宋宗漳手裡,班滾生死不明,朝廷怎好無緣無故拜你為將再征瞻對?」

  「班滾沒有死!」岳鍾麒喊道,「班滾若死,上下瞻對根本不用重兵駐守,留幾百人看守糧庫就夠用了!班滾不死,逃亡金川,大小金川也要亂,趁他們將亂未亂之時,派我回四川,憑我和莎羅奔的交情、叫他交出班滾也不是難事!」傅恆聽他說得如此篤定,不禁詫異,心裡一動,坐回椅上,用碗蓋撥著浮茶葉沫,關切地問道:「你和莎羅奔到底什麼交情?我聽人說過,今兒又兩次聽你說,倒真想知道了。」

  岳鍾麒拭乾了淚,雙手捧茶呷了一口,自失地一笑,說道:「這個說來話長。我其實更熟悉的是莎羅奔的大哥色勒奔……。」他兩眼帶著迷惘的神色悵悵望著遠方,陷入了深深的回憶,「康熙五十八年,準噶爾的策妄阿拉布坦派他的部將策凌敦多卜進襲西藏,聖祖命正紅旗都統法拉從打箭爐出兵,平定里塘、巴塘,我當時還只是個副將,擔任前鋒主將,帶了七個兵士包圍里塘,連戰三天三夜,拿下了里塘、里塘第巴也死在亂軍之中。巴塘和里塘原來暗地勾結迎策凌入藏的,見我攻勢猛烈、士卒用命而且還有二百枝火槍,他嚇破了膽。我佔領里塘的第二天,巴塘守將第巴仁錯就帶著戶籍到大營來獻地投順。接著乍丫、察木多、察哇也都獻圖投降了我……。

  「本來仗打勝了是件喜事,可我不該勝得太快。一個前鋒副將七天之內掃平巴塘里塘,中軍都沒有用上,便已經乾乾脆脆打贏了!這就把主將法拉弄得有點尷尬。我在給他寫報捷書的時候,只寫了一句『法軍門坐鎮打箭爐,指揮有方,將士奮勇』沒有把他的『功勞』寫足,也招惹得這位都統爺大不歡喜。因此,接到我的捷報,他也不向朝廷轉奏,竟親自帶著兩個中軍,馬不停蹄地星夜趕往巴塘。

  「法拉臉色鐵青,一見面就是下馬威,申斥我:『你打了勝仗,滿得意不是?啊哈!得意得不知東西南北了!』

  「我當時一下子就懵了。『我在前頭給你打了勝仗,你沒頭沒腦的給我這一下,算怎麼一回事?』強忍著氣,說『標下犯了什麼錯,惹怒了軍門?請明示!』

  「你犯了貪功冒進之罪!」拉法一臉獰笑,急躁地在帳中來回踱步,『朝廷這次進藏剿匪兵分兩路,一路是我軍,一路是定西將軍噶爾弼。是穩紮穩打務求全殲入藏準噶爾部的戰法,你這樣打,策凌敦多卜豈不嚇得逃走了?你叫我怎麼跟十四爺交代?』

  「『我進兵里塘之前,軍門沒有這個話!』

  「『我一到成都,在總督行轅召集會議,頭一條講的就是要在西藏關門打狗,生擒策凌敦多卜,獻給康熙六十年大慶!』

  「『你講這話不足為據,軍事會議布置方略,要丁是丁卯是卯,不能半點含糊其辭!我記得你這的,是在宴會上說話,當時劉正襄喝得臉通紅,揮著胳膊說:『要快打猛迫,攆他個摸門當窗戶!』你還說:『對!這才是好漢子!』──這是軍事會議麼?

  「就這樣,我和主將兩人當眾鬧起來,我的屬下擠得帳裡帳外都是,人人都氣得呼呼喘粗氣。我怕激出兵變,說了句『里塘巴塘都已經打下來了。您瞧著辦吧!』就退回去了。

  「第二天我見他,他卻換了笑臉,又是讓座又是親自倒茶,說:『原來你疑我妒你的功?我明著搶不來,暗中也不能偷麼?你只是個副將協統官兒,你的「功勞」我還不是想怎麼報就怎麼寫?可是我不是小人──你看這是我報到大將軍王那裡的軍書……。』說著展開一份紅綾封面的軍書,我看了看,果然是給允題(原字左示右題)王爺的報捷文書,裡頭倒也沒有抹去我的功勞,只加了幾句他居中指揮,先打里塘再征巴塘的方略,還有『親臨前敵』的話頭,含含糊糊地,好像他也在前鋒親自指揮似的。我想,說到天邊他是主將,又是滿人,惹不起就不惹,只好罷了,也就沒再說什麼。」

  說到這裡,岳鍾麒透了一口氣,看了一眼有點迷惘的傅恆,說道,「六爺,我說得離題兒了罷?後來由十四爺轉奏朝廷的邸報發下來,我才知道自己上了惡當。邸報上根本就沒提到我的名字,把副先鋒、參將木杰擺了出來,他是『親臨前敵』,我的手下千總都保了一個遍,唯獨對我這個前敵主將、先鋒官,像根本就沒這個人似的,勾得乾乾淨淨!六爺,我那時還剛剛從游擊提成個副將,只曉得死打仗,報君恩,哪裡懂這些鬼蜮伎倆?一氣之下就病倒了,身熱頭昏四肢無力。那拉法居然還親自來病榻前『看望』我。他手裡晃著那份邸報,攢眉疾首一臉苦相,假惺惺地連揶揄帶挖苦:『真真料不到會有這種事!敢是十四爺也糊塗了,或者聽了哪個混賬小子的歪話?這可真對你不住,這可怎麼好呢?已經上奏朝廷了,這回算我搶了你的功。等打下拉薩,我主折保你一本,功勞都是你的,可成?』

  「我的病本就是打氣上來,此時更是耳鳴心跳眼冒金星,在枕上冷笑著說道:『法軍門這片好心,鍾麒一輩子也忘不掉了!我本來就是松蟠駐軍游擊,還叫我回到老營裡去。我身子骨兒這樣,真的侍候不來這邊的差使了。』拉法聽著只嘻嘻笑,說:『別看你病著,算盤仍舊打得很精嘛!松蟠離十四爺的大營只有兩天路程,想去行轅告我這個張士貴?聽我良言相勸,打消了這主意的好!朝廷裡阿哥爺們正鬧家務,十四爺滿心都在紫禁城,打仗的事只要不給他惹亂子就成!』他一臉奸笑,又說,『嚥了這口氣,下次我給你補上,這是上策,你現在聽我的令,明日帶幾個從人,到成都給我催糧,一萬石糧運上來,我給你記功敘保。兩個月運不到,你仔細我將你軍前正法!』。

  「我一聽就知道他起了殺人滅口的心,從里塘到成都快馬也要半個月,兩個月運一萬石糧除非你是神仙!何況這時正值五月,過打箭爐穿越大小金川煙瘴之地,不死也要脫層皮。但若拒絕軍令,他會立刻將我從病床上拉起我梟首示眾。萬般無奈我只得權且應下,也還裝作懇求展期一個月以減他的殺心。他明知我辦不到,樂得作了順水人情。

  「六爺,我心裡又悲又苦,身上焦熱滾燙,第二天一早就帶著我的十名親兵離開了里塘。我是打了勝仗的將軍,被一個無賴上司公然如此蹂躪作踐,真是欲哭無淚了無生趣。

  「五月金川正是雨季,遮天蔽日的是樹,看不見天上的雲。地下的路是爛泥塘,水草布滿了沼澤,根本不知道哪裡是路,當地土人不通言語,聽說找嚮導要過金川,許下天大的願也沒人肯幹。我們十一個人在密不透風的樹林子裡像瞎子一樣,有時攀著古藤越谷,有時沿著獨木橋過溝,有時還得紮筏子渡水,昏天黑地裡向東摸索。只憑著我懷裡一面羅盤,還有大軍當初過金川時在樹上砍下的標誌走路。這條道上到處都是陷阱泥窩子,瘴氣彌漫過來對面不見人,還得時時防著蛇虺毒蟲叮咬。幸虧我在四川帶兵時日久,知道厲害,帶有不少蛇藥、金雞納霜,又知道口噙木葉能避瘴,好好歹歹就在這煙瘴路上死命苦捱……」

  岳鍾麒說到這裡,已是老淚縱橫。傅恆想著他當日處境,也不覺膽寒心酸,因勉強笑道:「拉法的死我知道,是在進藏路上被山上雪崩壓成了肉泥。可見惡有惡報……後來呢?你怎麼見的莎羅奔?」

  「他哪裡死於雪崩?是雪崩時候被下頭士兵砍死的!」岳鍾麒長長吁出一口濁氣,「平心而論,拉法打仗身先士卒,是一員驍將。但他只是個千把總材料兒,不會帶兵。這樣子搶功勞害賢能,十個有十個要譁變!

  「……我們在密林裡轉了六天,好容易才見到一處苗寨──你知道,我們已經在杳無人煙的老林子山嶺澤國裡艱難跋涉了十天,沒有見過人影,沒有聽見人聲,沒吃一口人間煙火食兒,乍一登上乾燥硬挺的石板路,聽見犬吠雞鳴,看見一排排錯落的氈房間炊煙裊裊人影幢幢,真好像在怒濤連天的大海裡遇難求生,重新返回陸岸那樣歡喜不盡。

  「但是寨子裡卻不見男人,黃昏天底下,只有幾個老嫗,有的用竹筒打水,有的在火上燒飯,偶爾一兩聲狗叫,反而更顯得一種帶著恐怖的寂寞。我多少懂幾句苗語,連說帶比劃地打問一個老婆婆。才曉得男『波』男『胞』都在寨北穀場上,像是做法事的意思。再問,就無論如何聽不懂了。但老婆婆臉上露出的神色,驚恐中帶著悲哀,似乎還有幾分神祕。我們湊在一處猜了半日,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我們十一個人跟那打水婆婆到竹樓上,比劃著請她給我們弄飯吃,她大約也看出我們是官軍。把家裡所有的糌粑都烤了給我們吃,一邊流淚,一邊指著北方,嘰哩哇啦越說越有勁。像是要我們去看看似的。她那懇求中帶著急迫無奈的神情,使我認定寨裡出了大事,當下決定:去看看!

  「我們帶著八枝火槍,把槍裡的濕火藥都倒出來,換了油布裡包的乾藥,略略整頓了一下衣衫。我還穿著三品武官的服色,挎上寶劍,背著硬弩,迤邐來到寨北。此時已經暮色蒼茫,平壩穀場旁的老榕樹下只見星星點點都是火把。苗家壯男們敞胸赤膊滿臉滿身油汗,腰間插著方頭砍刀,一隊隊來往舞蹈,空手的人口中『嗚咦咦──嗚咦咦……』不住口地邊舞邊叫,還有一隊雙手捧著長長的蘆笙,『嗚嘟嘟,嗚呢呢』又似慨嘆,又似淒涼的哀號。正中土台上一個祭司,臉上青一條紅一塊畫得像個瘟神,頭上一條條綵布披散下來,手中舉著一面幡,發了癲似地舞蹈著,嘰哩咕嚕念誦著咒語……。

  「我在貴州黔北苗寨時見過這種場面,原來是驅瘟神!我心裡一口氣鬆下來,不禁好笑,這也值得那老婆子如此張皇?見我的親兵們瞪著眼還在傻看,我就說,『我們都要累死了,誰有心情看他們驅瘟神耍把戲!咱們回去,好生睡一覺,想法子如何應付自己的難題是正經。』

  「協台!』我的一個老兵一把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一手指著土台子,聲音都噤得發顫:『他們要……殺人!』

  「我這才仔細看,真的!土台子旁邊垛著多半人高一個柴堆,柴堆下兩個門板上,直挺挺捆縛著兩個剝得一絲不掛的人,不喊也不動,像是死了一樣。土台旁邊還跪著五六個綁得結結實實的女人,衣飾整齊華貴,頭上插金戴銀被十字竹架縛起,都在哀哀慟哭,看樣子祭祀一完,立刻要將這些人扔到柴堆上火化。我心裡驀地一縮,頭上立刻浸出密密的細汗!

  「正發愣間,忽然左近一聲淒厲的長嚎,一個年輕女子雙手持著兩把彎刀,口中似咒似罵似泣地叫著,瘋子一樣跳到火光裡,見人就砍直衝那兩塊門板扎去!她身手敏捷,幾個男人攔都被她搪倒在地。撲到門板邊,只見雪亮的刀閃了幾閃,那縛人的繩子已經割斷了……

  「場上立時大亂,鼙鼓咯咯的響聲嘈雜不堪。男人們的叫聲如鬼如魅,往來奔竄。那祭司瘋了一樣在台上,一手舞幡,一手舞著火把,口中嗚哩哇啦嘶著嗓門兒喊叫。幾個男人衝上來,死死用手幫捉了那個女子,奪了她手中的刀。火光映著,我這才看清,是個面目十分俊秀的年輕女郎。只見她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一遞一口用藏語和祭司鬥口。我的藏語實在有限,聽得出的字眼只有『你才是瘟神,你才是惡魔』還有『大色勒奔』如何怎樣……。

  「『格斯摩勒!』那祭司獰笑一聲,『格拉木拖擁火溫!』他揩著頭上的汗叫了幾聲,人們立刻把那女子也縛在一邊,不知怎的,卻沒有和原來那群女人縛在一起。祭司親自圍著柴堆兜了一圈兒,便用火把燃著了那柴堆……我的心像一下子被泡進了沸水裡,不知怎的,我脫口而出『不許殺人!我們是官府!』

  「我的喊聲驚動了場中所有的人,所有的火把都集中了過來,所有的目光都盯視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突然,那個縛在門板上的年紀大一點的青年竟高喊一聲『官家救命!這個祭司是小金川叛賊!』

  「他竟然能說這麼純熟的漢語!我心裡不禁轟地一熱,一手按劍口中大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賓莫非王臣,天朝律令誅殺自有法度,誰敢亂命殺人?放了他們!』

  「但人們沒人聽懂我的話,他們沉默了一會兒、只聽那持刀被擒的女子又和祭司各自大聲吵嚷了一陣,那女子的口便被人堵上了。只聽祭司唸唸叨叨發著咒,人們又像著了魔,挺著刀一步一步逼了近來。

  「『開一槍──朝天!』

  「『砰』地一聲響,似乎震得人們遲疑了一下,但這都是些剽悍勇猛之士,很快就靈醒過來,又逼上前來,我心裡此時一橫,咬著牙道:『衝那個祭司,齊發!』

  「『轟!』地七槍齊發,聲如暴雷。那個祭司連哼也沒來及哼一聲,便軟軟栽到土台子旁邊。霰彈打得他臉上身上都像蜂窩一樣,汩汩的血順台流淌下來。我一邊命令急速裝換火藥,一邊大聲喝呼:『抗命者死,放刀者生!』那個躺在床板上的後生說了一陣藏語,像是翻譯了我的話,於是人們紛紛將刀扔在了地上。」

  「就這樣,你救了色勒奔!」傅恆聽得入神,一會兒輕鬆,一會兒緊張得透不過氣,直到此時,才倏然悟到那門板上的青年病人就是大金川的土司色勒奔!不知為什麼,傅恆突然覺得一陣興奮,問道,「他寨裡究竟出了什麼事?」

  原來大小金川總共只設了一個土司,大金川的十幾個土舍素來統歸小金川的土司沃日豁本管轄。土司對土舍的統御,其實並不像中原官制那麼嚴密,數十個土舍散處崇山峻嶺茂竹修林之中,各自管著幾個寨子、幾十里方圓地面,平日極少來往。只有狩獵物發生爭執,地域劃分不清時,各土舍派人到土司那裡「講公道」。如果土司「不公道」,各寨互起糾紛,其實土司也無可奈何。大金川地處險域深山,轄地大,卻沒有土司,常常被小金川的土舍侵食獵域、搶掠獵物甚至活擒獵民為奴。受的欺侮多了,又講不來「公道」,大小金川間怨仇便愈集愈深。火拼、打冤家的事不時爆發。但小金川地近上下瞻對,既靠著官兵也靠著和瞻對的班滾來往密切,有鳥銃也有火槍。十次打冤家有九次倒是大金川吃虧的。到康熙五十六年,情形多少有了點變化,大金川土舍嘉勒巴救護了二百多名,從青海逃亡到金川的清軍官員,給他們治傷驅毒,安妥送返成都,這就是康熙五十六年清兵大敗於天山,唯一生還的二百將士。六萬大軍覆沒,二百餘人生還,自然震驚朝野,為了了解戰役經過和當時敵我雙方勢態,朝廷不但沒有治這些逃兵的罪,反而下旨令他們迅速到京聽候康熙接見,嘉勒巴一直護送他們到河南開封才奉旨返回金川。這一路往來,不但讓朝廷知道了大金川「有個嘉勒巴」,還接受了四川將軍十幾支火槍的賞賜。見這個大世面非同小可──嘉勒巴這才知道小金川的土司在朝廷面前只能算一條「毛蟲」,連一條巴兒狗也算不上,上下瞻對的常駐千總就能把沃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而「千總」到了成都,閉著眼也能成把抓,成籮裝,而且到上下瞻的官員千總爺,原來竟是官場上的倒楣蛋,不得已調到那裡吃苦頭的!。

  「神祕」一旦被看穿,偶像隨即土崩瓦解。嘉勒巴一回金川自己的土舍,立刻在自己寨子裡建立土兵,用山裡藥材和淘出的金子去川中換買槍枝彈藥。又打幾次冤家,小金川居然不敵!這樣就奪取了促侵水廣大流域。這嘉勒巴只和小金川交鋒,迴避與官軍衝突,時而還送金帛給上下瞻對的班滾,聯絡著合擊一下小金川。沃日多次到清營請救兵,無奈大金川是有名的黃金產地,守衛上下瞻對的千總們收飽了賄賂,腰裡揣著大金川貢來的黃澄澄沉甸甸的金子,誰肯替這個小土司賣命?班滾眼見小金川也離心不聽朝廷的,便故態大作,也把上下瞻對的藏兵組合起來,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連清兵進藏也要「留下買路錢」!

  ……傅恆至此,對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亂源」已是洞若觀火。不由欽佩地看了一眼若無其事的岳鍾麒,他其實已經知道傳恆的來意,是代天垂詢,因此既說自身遭遇,也介紹總形勢,大關目。別看是武夫出身,這份心思夠細密的。

  「其實關鍵點就在嘉勒巴身上。朝廷一文錢不用花,給他一個總土司或者安撫使的名目,他就能把大小金川的事安頓下來。大小金川安定了,上下瞻對也就迎刃而解,不戰而勝。」岳鍾麒用粗糙的手指把一根要倒的蠟燭芯扶正了,搓著指上的燭油,嘆息一聲又道:「可惜的是嘉勒巴突然暴亡。據他的妻子說,是沃日在銅令寨請酒息和,嘉勒巴和兒子阿莫強一同赴筵,回來後父子雙雙染病,百治不救,一個月內就奄然物化了──據我看,或者是被毒而死的。

  「我去大金川親眼見到的,就是嘉勒巴死後一個月後出的事。嘉勒巴死,家裡治喪──你知道,藏人是最信神的──他的夫人說丈夫是英雄,兒子也是英雄,堅持要請紅衣活佛第桑結措──就是那個祭司了──來給他父子祈禱。這樣,就引狼入室。第桑結措帶著二百多名喇嘛來到他們寨中,本來他們是為亡靈超度的,但一來就佔了嘉勒巴的宅子,恰也湊巧,嘉勒巴的兩個孫子,一個叫色勒奔,一個叫莎羅奔也一齊病倒、發熱,說胡話不省人事。

  「第桑結措又是燒符又是請神,他是密宗喇嘛,能咒得石板開花,自然全寨人都扁服了,於是他就指稱嘉勒巴祖孫三代作惡,得罪了佛爺,不但一門絕無孑遺,全村人都要跟著死,死得連『一隻蒼蠅』也不剩。這『天降的罪』,除了處死色勒奔兄弟之外,絕無別的辦法。

  「所以,我用火槍擊斃了結措,卻沒有解除人們疑慮。我帶著我的十個親兵走近土台,土台周圍的千百雙眼都死盯著我,他們只是一步一步向後退,卻沒有人離開場院。

  「我走近那兩塊門板,伏下身子解開繩子,抓起色勒奔胳臂試脈息,只覺得時緩時急,跳得很厲害,又試莎羅奔的時,覺得比他哥哥的症候要輕。但我實在不懂醫,對著兩個昏迷不醒的病人,竟不知如何是好了。就在這時候,我覺得周圍的藏民向前逼近了一步,於是吩咐:『問問有沒有懂漢語的?誰敢再向前,那祭司就是他的下場!』

  「藏民們在暗中竊竊私議了一陣子,一個頭髮灰紅的老者站出來,雙手平展向我一躬,說:『瑪米老爺,我能說漢語。嘉勒巴土舍窮兵好武,給我們大金川帶來了無數的征戰,他惹怒了上天,他的子孫也應得這樣的報應!如果不燒死色勒奔和莎羅奔,上天還會降禍我們全寨。我們一向遵守官家法統,不知老爺為什麼要干預我們的族務?』

  「『這是你的話,還是你翻譯別人的話?』

  「『這是第桑結措帶來佛祖的旨意!』

  「『他是小金川的人,憑什麼來管大金川事務?你叫什麼名字,在寨裡是什麼身分?』

  「人們聽了他翻譯我的話,又交頭接耳一陣議論,又一齊用專注的目光盯著我,彷彿在等待我的回答。老者鄭重向我一躬,說:『我叫桑措,是嘉勒巴土舍的叔叔。專管到小金川佛寺祈禱供獻的使者。我哥哥一家遭到這樣的報應,我比誰都難過。但我說的話確實都是在西塔爾大佛寺求簽求得的原話,大佛寺還專門派了祭司老爺來執行佛的意旨。你們打死了他,上天會用雷擊死你們的!』

  「我聽了哈哈大笑,說:『大祭司既然是佛的使者,理應神通廣大刀槍不入!這麼多的人都沒有死,怎麼偏偏他被打成一堆爛肉?這正是他欺蔑佛祖的活證據,他來誘騙你們殺掉自己的英雄,好讓小金川的叛藏重新欺侮奴役你們!』我靈機一動,突然想起這一帶是諸葛亮七擒孟獲的地方,人們對諸葛亮敬若神明,接口又說:『我們是征剿里塘巴塘的朝廷大軍。路過打箭爐,諸葛亮託夢給我們主帥,說大金川有英雄受難,要我們趕快來救!不然,怎麼會這麼巧!』

  「『諸葛亮?諸葛亮是誰?』

  「我正發怔,一個小校大聲喊:『就是孔明!』

  「人們轟然一陣議論,竟都一齊跪了下來,膝行向我靠近,口裡熱切地說著什麼,一臉虔誠膜拜的神色。突然,一個壯小伙子『啊!』地大叫一聲,舉起方頭刀衝過來,對準門板上的小莎羅奔就刺,我猝不及防,連刀也來不及拔,驚叫一聲躍起來格鬥時,斜刺裡又衝出一個女子,用火把直搪那個小伙子,口中尖叫著什麼一邊追逼。

  「老桑措嘆息一聲給我翻譯,我才知道,這是幾個年輕人的又一本孽緣帳,那舉刀殺莎羅奔的叫貢布,那掩護莎羅奔的女子叫朵雲。桑措說,貢布喊的是『他不愛你!』朵雲則喊的是『我不愛你!』這翻譯得簡捷明瞭,大驚初定的我倒被逗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