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鍾麒講到這裡,傅恆一顆懸得老高的心才放下來,聽了那翻譯的話,也是一笑,說道:「看來情之一物,無分域中化外,皆是一理啊!色勒奔兄弟害的是什麼病?是受了什麼人的毒嗎?」岳鍾麒道:「後來問了病況,才知道不過是瘧疾。他們的叔父聽了小金川祭司的話,不給他們吃飯、喝水,關在空房子裡『驅鬼』,弄得病越來越重。祭司又說惡鬼既不能除,就要危害全寨人命,這才施火刑要燒死他們。你知道,我自己就有個瘧疾病根兒,在廣州買了不少金雞納霜,隨身帶的就有。色勒奔兄弟又不常用藥,所以吃下我的藥不到半個時辰就退了熱。這一手比什麼都管用,囤裡的藏民立刻把我看成神仙活佛,我們帶的紫金活絡丹、薄荷油、金雞納霜、驅熱祛風散在這裡大顯身手,家家戶戶輪流搶我們去奉養供獻,糜子酒喝得我們整天都騰雲駕霧似的,直流連了七天才由藏丁們送我們回成都。別看我們來時狼狽,歸時卻是榮華高貴,藏紅花、鹿茸、麝香、三七、木葉草整整用了十個騾馱子。還有三十個大金餅子,都有燒餅來大──想想看吧六爺,這不是因禍得福?所以我這輩子,有時處於逆境,總愛回想這一段,有多少氣也都平了。那色勒奔兄弟送我們到老界嶺雪山口才依依分手。說:『您是個心田極好的人,佛爺必定保佑您。官家要容不下您,還回我們這裡來。官家容得您,有朝一日有使著我們兄弟處,只要捎個信來,千里萬里我們不辭!』」傅恆被這個故事深深感動,不禁慨然嘆道:「這也是一番英雄際會,聽來令人熱血奔湧!你和莎羅奔緣分確實不淺。色勒奔看來也是性情中人,怎麼和兄弟二人反目為仇,殺兄自立?」
「為了女人。」岳鍾麒刀刻似的皺紋一動不動,「那是我親眼見的……
「雍正元年,我被封為奮威將軍駐守松潘,年羹堯是撫遠大將軍,主持青海之戰,但我在川北駐兵多年,對青海的勢態比他熟,又原歸大將軍王允褆統轄,其實早已和羅布藏丹增交上了火。
「我和年羹堯本來是知心換命的朋友,他此刻來主持軍務,成了我的上司,我心裡原是十分歡喜,竭力襄助他成功的。可他卻生了小人見識,怕我爭功。放著我川北兵不用,專門從甘東調兵防護青南,打仗也和為人作事一個道理,心術不正,仗就打不好。這麼胡調度,塔爾寺裡的羅卜藏丹增就扮成了女人從縫裡漏逃了。
「年羹堯藏奸縱敵,雍正爺看來早有防備,塔爾寺攻下來第二日傍晚我就接到聖旨,命我為奮威將軍,率部五千入青海掃蕩殘敵,卻命年羹堯部策應休整。
「傍晚聖旨到,不到一個時辰又接到上書房廷寄,已經命戶部從南陽襄陽藩庫,兵部駐河南、湖廣、四川三省綠營兵馬統歸我指揮調度。緊接著四川成都大營就遞來稟帖:說已經整裝待命,請示機宜,並告都統阿山已就道來行轅參見。
「六爺,掏出天良說話,這麼一呼百應地動山搖,我此刻才嚐到什麼叫『人生得意』,什麼叫『將軍虎威』,也才明白年大將軍和我極好的知己朋友,為什的掰了友情……激亢、感奮還有承謝皇恩夾著任大責重的慄慄。我定了好一陣子神才想到,我仍舊只是岳鍾麒,可以為凌煙閣之圖像,也可成為喪師辱國之死囚!
「和幾個幕僚將佐整整一夜沒合眼,如何挑選精壯兵士,怎樣重新建制、糧秣供應、傷員收容調治、出征人員犒賞、家屬優撫,一應事務都議得密不透風,唯獨青海地理不熟,寒冬季節在萬里草原上以五千輕騎掃蕩幾萬殘敵,沒有好嚮導是斷然不成的。年羹堯既然妒功,請他派人作嚮導說不定就敢妒功害我,因此絕難指望。此時天已向明,人人熬得兩眼通紅頭暈腦脹。我就命『暫且休會,先吃飯──我們還有一天一夜準備時間。真的不成,戰場上捉來俘虜也能作嚮導!』正在這時候,轅門外的中軍來稟,說『有十幾個藏民要見軍門。』
「『北藏還是西藏?』
「『都不是的,是大金川的土舍,還說是大人的熟人故交。』
「這當然就是色勒奔他們了。這個時候軍事傍午大戰在彌,哪有時辰見他們呢?想了想,我說:『就由你代為接待一下,要來送物件,我上馬就要出征,任憑什麼也不要;要是想要藥品,除了治跌打刀箭青紅傷的藥,都可給他們些。要客氣又不見外,不能見又不傷交情──去吧!』那校尉答應一聲轉身就走,我忽然又改變了主意,說,『我左右也要吃飯。一齊叫過來吧!』吃飯時閒聊聊,或許能鬆泛鬆泛精神。
「他們共來了十四個人,色勒奔兄弟和朵雲都來了。只隔了一年多沒見,小莎羅奔已長得和哥哥齊頭高。都是一雙威猛的淺灰色眼睛,紫紅的臉膛,裸露的胸肌塊塊綻起,看去一身蔚蔚蘊蘊的崢勁。只是弟弟方額廣顙,刀截一樣齊刷刷兩道濃眉眉梢上挑,看上去比哥哥還要健猛英武。此時他們都穿著簇新的藏袍,長袖披後,雪白的羊毛裡翻露在外,粗重的長統牛皮靴踏在紅松木地板上,地板彷彿不勝其重似地發出『吱──咯』的呻吟。朵雲姑娘看去已經有了身孕,低眉順眼地跟在色勒奔身後。
「『大金川的雄鷹和鳳凰都飛到我的軍營裡來了!』我笑著說,『我可是馬上要到青海大高原為我的主人廝殺,此時來不及給你們預備羊羔美酒了噢!』讓他們在大案邊坐了,我又命人『抬整隻的熟羊來,再弄一桶燒酒!』
「色勒奔本來神色有點憂鬱,這時開朗了一點,小心地扶著妻子坐了,自己才坐下。對我說,『小金川的沃日封了我們的糧道,十幾萬大金川人沒有鹽巴吃。還有,茶葉也快用完了。土司和我們結了仇,只要有人過去買糧買藥的他們見了就殺。我們是到青海運鹽的,知道要路過大軍營盤,順便來看望你老爺子。朵雲已經懷了孩子,她身子虛弱,也想請大人的門巴給她看看病。』我思量了一下,糧食是不能給的,一來大軍要立刻行動,軍中用糧也吃緊,二來他們土司土舍鬧生分,我給莎羅奔糧食,朝廷早晚知道了,不定生出什麼是非。我一邊命人帶朵雲去看醫生,笑著說,『青海省已經是大戰場,亂兵如麻。年大將軍的兵和叛匪混在一處,你這幾個人進去運鹽很危險的。』陡地一個念頭又上來,便問:『你們熟悉青海地理形勢麼?』
「他們一聽都笑了,莎羅奔說,『我們吃的鹽巴都是青鹽,年年都到青海去。我們帶著鹿茸、犀牛角、象牙、麝香走遍青海,青稞、燕麥、茶磚……什麼都能換得的!』我見兵士們抬上羊來,請他們各自用藏刀割肉吃,心裡打著主意給他們一一倒酒,說,『我可以幫你們個忙,你們也幫我個忙,好麼?鹽,你們要多少我給多少,治瘟疫的藥還有一點金雞納霜,軍中只要不是治刀槍紅傷的藥,都可以給你們一些。糧食我這裡拿不出來,告訴你們,青海現在也無糧。但也有個變通辦法,就是你們幫我一個忙──我出兵青海,中軍沒有嚮導,你們留下來給我引路。我就咨會四川巡撫,給你們籌一批糧餉。你們的難關過去了,我的差使也好辦了。事成之後,我還可以上列奏保舉,朝廷雨露沛霑四海,豈有叫你們吃虧的理?』
「我一邊說,小莎羅奔嘰哩咕嚕就給眾人翻譯,我心裡暗自驚訝,在寨中我只是看他精明強幹,想不到他現在漢語也說得這得好了。眼見眾人臉上帶出喜色,色勒奔說了幾句什麼,莎羅奔笑著用油乎乎的手捂著前胸,一躬身向我說,『大哥說,岳老爺子幫助我們赤誠無私。我們不但要給老爺子當嚮導,還要聽老爺子將令,在戰場上馬革裹屍。羅布藏丹增雖然沒有侵佔大小金川,但他們兩次帶兵打拉薩、燒殺我們的祖業地,也是我們不共戴天的敵人。既然岳老爺子有這番好意,我們也要為朋友同仇敵愾兩肋插刀!』他雖說得瑯瑯上口流暢自然,但卻漏了底細,幾個成語全都錯得有意思,我就知道他不但苦學漢語,而且還讀漢文書籍,不但不覺得可笑,反覺得他聰明天成,是少見的人才。一邊勸酒,問他:「都讀些什麼書?漢語說得很好了嘛!』色勒奔在旁插話說,『他性子野,記性也好,常年在外邊跑,早就不用翻譯了。現在已經能讀《三國演義》。我不行,只能勉強應付一下場面!』這時朵雲已經回來,懷裡抱著幾包藥,還有《十全大補丸》《阿膠》等一應成藥,她站在一邊聽著我們說話,一直沒言聲,這時才說,『我也要去青海!』
「『這怎麼行?』色勒奔『忽』地站起身來,『你已經有三個月的身孕了!』
「朵雲很文靜地站著,回想起那夜她嘶聲大叫如瘋似狂的模樣,我很難把『兩個朵雲』形象兒放在一處,她的臉色很蒼白,口氣綿軟但不容置疑:『你們誰也沒有我熟悉青海的路。我的舅舅就在達青達阪山的魚卡作茶葉蔥巴〔註:蔥巴:藏語,商人。〕!媽媽在世時,我們每年都要穿青海省去看他的。』她兩眼茫然盯著中軍議事廳外淒涼寥落的冬景,彷彿對什麼人,又彷彿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時候在青海戈壁上是很不好走路打仗的……你們這樣去,我不放心!』
「事情就這樣定了。這十四個人,除了兩名留在松蟠料理往大金川運送藥物,其餘十二個都隨我的中軍大營,和我的五百名親兵戈什哈一同行動。
「正月的青海堅冰如鐵,廣袤的沙漠瀚海上不斷頭的西北風,裂帛撕布一樣呼號肆虐。事不臨頭不知難,從直門進青海三天,走到休馬灣,後邊的糧食就供應不上了。再走一天,連淡水也要靠後方運,加上柴草,飼料,……我覺得原擬的三個人運輸供一人用的計劃不實用,就在休馬灣下令四川總督巡撫增加車傳民工,動用五萬人供應前敵五千人的軍需使用。年羹堯的心胸狹窄我不佩服,但聽著夜空外呼天囂地拔山摧陵的狂風,飛沙走石擂鼓一樣不停地擊打我的皮牛皮帳。抿著乾裂的嘴唇珍惜地喝一小口涼水,這時候,我不能不服膺他的軍事才幹。在這樣的地方,以十萬客軍去敗羅布藏丹增的主力,俘敵十萬,就是孫武、吳起古之良將也屬難能!我也於此刻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的處境;羅布藏丹增雖然逃逸,但青海的叛蒙叛回、叛藏散兵游勇仍不下十萬。一團團,一伙伙,多的有上萬人,少的只有幾十人,佔州據縣『貓冬』。年羹堯的軍隊僅控制了曲麻以南,德令哈以東地域。叛兵的實力並不弱,一來沒了主將,二來羅布藏丹增的兵分屬喀爾喀蒙古的十幾個部落,人心不齊統屬各異,又被年部雷霆一擊打散了建制,三來冬季乏食,通往青海的糧道都被官軍卡死了。我沒有費多少時日就拿下了青南重鎮康達、雜多,俘敵三萬──其實,有的屯子,只要把糧食擺在寨外,叫懂蒙語的兵士喊城,餓得皮包骨頭的叛兵和裹挾在屯裡的百姓蜂擁而出。給他們吃頓飽飯,然後押送回四川──年羹堯的失誤也正在於此,他殺俘十萬,堅壁清野,要不分良莠餓死一省人,人們對他畏如蛇蠍,寧肯餓死,無人投降。我的這以糧為誘餌這一著棋走得很好,失陷在柴達木大瀚海周匝的幾萬絕糧叛軍,竟日夜兼程來向我投降。
「軍事如此順手,連我的心都有點懈了,待到四月,我的五千軍馬已越過積石峽谷,沿著沼澤向西北,攻取青海省最後一隅。此時,我已俘敵七萬,攻克十三縣城,我軍連病號傷號在內,傷損不過七百。年大將軍妒功,給先帝爺上奏說我『取巧而已』,先帝把他的折子轉過來,加了批語說『亮工此語可哂。不聞「將軍欲以巧勝人,盤馬彎弓惜不發」耶?即「取巧」而勝,亦東美之長也。且冬月之季,縱橫青海萬里不毛之地,水糧供應、車伕人馬勞苦可想而知,其平日軍務周備,未雨綢繆,又非唯「巧」之一字而已矣!』我詳讀旨意,自然領會先帝嘉許之意,也隱隱感覺到年羹堯已略失上意,更加奮勇鼓舞。當下我決定兵分兩路,一路兩千人西進攻取阿克塞當金山口,一路兩千人近取德令哈。我自率中軍千餘人進攻魚卡。在召集將佐們訓話時我講,『我們的糧道也很遠了,年大將軍自己糧食也緊,不可指望。因此只能速戰。吃掉這三塊肉,我就能體面光鮮給萬歲爺奏凱歌了!』
「這真是不可恕的錯誤!攻取魚卡幾乎沒費多少力,幾炮轟開寨口,我的兵蜂擁而入,寨子裡餓得瘦骨銷形的敵軍便扶老攜幼出來向大軍投誠。這裡沒有糧食,但家家戶戶都存有黃金,連院牆都是砂金石壘成。亂兵入城,不少軍士乘機破門入戶搶劫金子。我殺了兩個千總,中軍大帳的親兵也殺了五六個,才控制住這群紅了眼的丘八爺。猛地想起朵雲舅舅在這裡行商,便叫色勒奔兄弟帶著她滿城尋找。自將中軍大營設在衛青廟,等待東西兩路消息。直到掌燈時分才算安定下來。色勒奔兄弟們也都回來,都是一臉失望之色。問時,朵雲的舅舅扎布門巴前年就被羅布藏丹增的兵擄到喀爾喀蒙古去了。我只好細語安慰哀哀慟哭的朵雲。
「四天之後,攻打德令哈的一路敗報傳來。先報一次,說德令哈城池堅固,炮轟不坍,我已經覺得不祥,傳令東路主將郝憲明『圍而不打』,等著當金山口打下來,堵了蒙軍西歸後路,我再合兵馳援。急命人探問西路消息,回說卻是山勢險峻道路難行,大炮拉不上去,準備輕騎襲擊攻堅!
「六爺,你不知道,我當時心情真像在滾油裡煎炸。整整兩天沒出軍帳一步,對著木圖分析形勢,思索萬一兩路都失利了,如何措置善後整軍再戰。第三天中午,西路主將柯雄快馬傳來捷報,說已經佔領當金山口,收復阿克塞城,請示追剿殘敵。我一口氣鬆下來,幾乎癱在椅中,急命『不必追剿,留守少許人馬向中軍靠攏』,專等東路消息。
「『消息』很快就有了。不過不是探馬探出來的。那是個月小風高的春夜,衛青廟外一片空曠地裡時而勁風襲面,陰暗不見五指,時而眉月清明在天,映著一叢叢在風中瑟瑟發抖的紅柳,刁斗深沉,昏燈微黃,處處給人一種不安的兆頭。我出了中軍,在各個帳篷巡視周匝,剛剛回到廟門口,聽見廟東廊色勒奔他們住屋裡有人大聲說話,彷彿爭吵什麼似的,還隱隱夾著細微的哭聲。蠅蠅吶吶不可辨音,我正要過去看,突然寨門外一陣喧嘩,一個守門騎兵月亮下打馬潑風般奔來,直闖到我身邊,那馭手才滾鞍下來,氣喘吁吁地稟說:『大帥,咱們的東路軍垮下來了……』
「『寨外喧嘩的是不是他們?』
「『是!』
「『都說些什麼?』
「『人多嘴雜風大,什麼也聽不清!』
「『你們認準是自己人?』
「『認準了,裡頭有兩三個守備官兒呢!』
「我的心忽地一沉,東路軍真的是敗了!又暗自慶幸西路軍得手。否則,在這彈丸之地被人兩面夾擊,後果真的不堪設想。一邊思量,一邊命令:『敗軍亂烘烘的不能立即進寨!──叫他們在外面整頓好建制,由最高軍官帶著進來。我這就來!』
「我的話音剛落,便聽到木寨門『嘎啦』一聲巨響,魚卡寨本就不結實,又被我火炮轟坍了箭樓,自然一推就倒。接著就聽馬嘶人叫有人哭有人罵,亂糟糟的一群敗兵擁進寨來。你知道我的嗓門兒,這時急了,大喝一聲:『岳鍾麒在此!所有軍官統統站出來!』這一嗓子震得眾人立時鴉雀無聲,所有正在亂竄的人都停了下來。月色的微光下,十幾個軍官默默出列,低著頭走到我面前。我一眼就認出來是左翼三營的一個標統和兩個游擊。大約他們覺得我此刻性氣不善,沒言聲都跪了地上。許久,我才說:
「『是聞貴富標統嘛!你帶的好兵!你們郝軍門呢?我看你活得滿結實,還有力氣攻破我軍主寨!放下主將,臨陣脫逃,是什麼罪?你背誦一下我的軍律!』
「『是……』他囁嚅了一下,『殺無赦!』暗地裡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聲道,『請大帥趕緊佈置迎敵!追兵就要到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們中了阿布茨丹的詐降計!』聞貴富聲氣中帶著哭音,『郝總標不聽我勸,帶著劉德清他們和中軍進城受降,讓人家給堵在城裡……我聽著聲音不對,帶著我的五百人衝城接應,只救出了七百多人,散帶著逃回來的。阿布茨丹的三千人在後邊緊追不捨,我留下自己營裡的人在小葉河擋他們一陣,命他們拂曉撤回,其餘的人跟我先回大營來……』
「他沒說完,我已經明白,郝憲明少年氣盛急於事功,已被人家包了餃子,眼前這人能給我帶回一千二百人馬,不但無罪,而且有功,當下長嘆一聲,說,『起來吧……著實難為你,竟還能帶這許多人馬回來!這都怪郝憲明自大輕敵,也怪我料敵不明……』
「當下召集游擊以上軍官訓話,我一點不漏地通報了形勢的嚴峻:『敵軍是三千。我軍是兩千二,其中一千二百人是剛剛敗退奔波回來。如果不能先小勝一場鼓起士氣,我們的中軍一衝即垮,就會成了個「收拾不起」的局面。但是敵人也不佔盡優勢。他們都是餓極了的人,走投無路作魚死之爭,五百里外奔襲到這裡,其實是為了奪一條退逃當金山口的路,更要緊的是瞄著我軍這點子糧食。這樣打,其實我們是以逸待勞,以守待攻。從總的實力比較,我們是苦勝局面。魚卡這個寨子不結實,不能作為據守憑障。但在這裡可以擋他一下,穩穩當當地打一陣,從容退到衛青廟,現在就把糧食全部運往衛青廟北的霍去病廟,敵軍到衛青廟前立刻焚燒糧倉,挫傷敵人信心。能夠在衛青廟打成平手就算操了勝券。如果形勢仍舊不利,全軍退守霍去病廟,死守糧倉,保護水源。頂多兩天時間,西路軍就會全軍回援,就在魚卡對羅布藏丹增的殘部聚而殲之!』
「部署完,各軍聽命,我的中軍改為左翼!聞貴富軍改為右翼,只留下了十幾個強壯的老親兵和色勒奔等人隨我行動。我又查看了全軍佈防,把兩門紅衣大炮架在衛青廟前大纛旗墩上。打仗的事要勉盡人事,聽由天命。我這時定住了心,了無掛礙,竟在衛青廟正殿裡黑甜一夢。聽說這一覺睡的功效遠勝於前頭一大篇演說,人心本已亂了,聽我鼾聲如雷,倒一下子都定住了!
「黎明時刻,魚卡寨東南響起兩聲淒涼的畫角,接著便傳來淆亂混濁的馬嘶人喊聲。我從矇矓中一下子驚醒過來,躍身起來到大廟外月台查看,只見東邊南邊霾霧彌漫塵砂衝天,敵我已經接上了火,敵軍一擁一動地進攻著左右兩翼,似號子非號子地傳來撞擊塞門的聲音──一切都在算計之內。只是敵人數百里強襲,一觸即戰,連喘息一口氣也沒有,這麼急切地驅疲兵與我決勝,倒有點出乎意料。阿布茨丹是羅布藏丹增帳下第一狡悍之將,羅布軍全軍在青海崩潰,唯獨他建制完整固守堅城,可見其用兵一斑。怎麼這次莽撞得像個醉漢,紅著眼一味蠻打?但一轉念我就明白了:敵人困獸猶鬥生死只此一線,阿布茨丹也擔心當金山口的大軍回援魚卡,想猛地一口吃掉中軍,佔領魚卡以逸待勞地回擊援軍!但他這樣激戰,無論如何犯了兵家大忌,斷難持久的,於是我命左右齊聲大呼『阿克寨我軍援兵已經殺回來,已經在蘇西克──兄弟們殺啊!』
「敵軍一陣慌亂,不知亂嚷亂叫了些什麼,攻勢更急了。我忙命將支在衛青廟角樓旁的兩門紅衣大炮調來,親自指揮炮手:『看來用不著退守二線了,你們給我瞄準了──寨門一破,兩炮齊轟,這個迎頭炮打好了,我立即提拔你們千總之職!』
「『扎!』
「兩個炮手指揮一群中軍將炮位安好,端詳又端詳,瞄了又瞄,剛剛準備好,木寨門已經平排被推倒!頓時刀影幢幢,馬奔翩翩,黃塵滾動中不知多少兵馬掩殺進來。也正在這時,兩門大炮齊聲怒吼『轟』地一聲石破天驚,真正是迎頭一個開花大炮,衝進來的蒙古兵馬立時割麥子似的倒了一地!
「這些蒙古漢子也真是勇猛到了極處,這兩炮痛擊打得他們只是稍稍懵了一下,立刻便又大喊大叫著衝殺進來。我一邊傳命左右兩翼分兵來救中軍,命炮手裝藥再轟,自己也抽出寶劍指揮中軍準備白刃戰。我的大炮接著又打了三響便用不上了。此時四周都是蒙古兵,紅著眼廝殺過來。色勒奔兄弟自跟我入青海、一直隨我左右,我原不準備讓他們上陣廝殺的,此時形格勢禁,用兩名金川漢子保護了朵雲,也都張弓拔刀投入了這場性命相搏的白刃戰。
「啊,六爺!我家自太祖時就歸了大清,父祖又從龍入關。我自小跟隨父兄在軍,不知見過多少戰陣,但我從來也沒有經過這樣險惡的肉搏!我一輩子也忘不掉海西這場惡戰!
「這時,我的兩翼已經合擊過來,小小衛青廟方圍不到四十畝地上共有五千人混戰廝殺。勁風的西風捲著砂石,像流動的煙霧,時而把戰場埋掉,時而將它顯現出來,慘白的太陽像冰丸子一樣懸在中空,帶著鮮血的戰刀被映得一團團銀光閃爍……此時到處是兵,到處是刀叢劍樹,滿地是屍體和傷號,被割下的頭顱在人們腳下被踢得滾來滾去,血污和砂都凝固了起來,糊得人滿臉滿身都是。風的呼嘯聲,刀槍交迸的撞擊聲,受傷了的人的慘叫哀號聲,廝殺打鬥的叱呼聲響成混混茫茫的一片。傷胳膊斷腿,割掉的耳朵,砍飛了的天靈蓋揉著血污毛髮被亂兵踐來踐去……。
「慘烈的激戰一直持續了將近一個時辰,相持的局面才稍有變化,我軍左右兩翼的前鋒即將會合,彼此已經能夠看清旗幟。敵軍像漲到極峰的潮水,不得不無可奈何地退下去。但有些悍勇已極的蒙古人,兀自戀戰不捨,拼命在我的護衛軍士中衝突周旋。我打仗從來都要留有後備力的,這一次變起猝然,雙方都沽勇不遺,打成一鍋爛粥一般──此刻只要有一小隊生力軍投入,阿布茨丹立刻就全軍覆沒。眼見阿布茨丹的中軍大旗踉踉蹌蹌東倒西歪漸漸東退,但我周圍的軍士也都殺得筋疲力盡,手慢腳遲,斷然不能用來追襲敵人,心中正在惋惜,猛地聽見西北方向大官道上傳來一陣擂鼓放炮的聲音,我情知是當金山口的援軍到了,心裡一激動,連嗓子也變啞了:『我們的援軍到了!齊喊: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阿布茨丹速來受死!』
「這聲音起初只有十幾個人喊,後來幾百人,後來竟是三軍齊呼,地動山搖!就在這時,我的中軍戈什哈親兵們齊聲發喊,全體擁出月台,直取阿布中軍!我看得清清楚楚,莎羅奔和一群金川人揮著刀衝在最前邊。失去鬥志的阿布茨丹中軍再也沒有招架之力。刀箭之下,像風過陵崗秋草盡伏!見莎羅奔上身赤膊揮刀格鬥,衝到哪裡,哪裡血濺人倒,我不禁拍著膝大聲誇讚:『莎羅奔好漢!真男子大丈夫!』但我的聲音未落,莎羅奔便被一枝冷箭射中肩胛,我的心猛地一緊,正要喊話,只見莎羅奔踉蹌一步,接著便挺起身來,因為箭杆插在背後,拔著不方便,竟揮刀向身後,一刀削斷了那箭!他仰天哈哈一笑,似歌似笑地咕嚕了幾句什麼,便又返身殺敵……。
「但此刻的阿布茨丹已沒有了鬥志。我的左右兩翼堵住了東邊的路,北邊和西邊都是柯雄的兵,裡三層外三層將阿布茨丹的一百多名殘兵團團圍定,別說是人,就是一隻麻雀一隻耗子也跑不出來,只是人們怕我抓活的,只是圍堵,並不進去。
「突然間一切都安靜下來,所有的軍馬人都停止了叫號叱呼。我不知出了什麼事,登上月台搭涼棚看時,自己也不禁愣住了:那一百多個喀爾喀蒙古漢子都下了馬,一手挽韁一手執刀縮成一個圈子,中間一名蒙古將軍,袍子袖子上濺滿了瀝青一樣的血跡,拄刀於地仰面向天喃喃唸誦祈禱著什麼,周匝頓時響起蒙古人粗獷蒼涼的歌聲,我招了一下手,我的通譯官立即跑過來,一句一句給我翻譯:
巍巍天山兮橫出雲端,
蒼蒼紅松兮流水潺潺。
雪花狂舞兮沙塵彌漫,
戰士忠魂兮碧血荒灘。
矯鷹折翅兮心歸故里,
落英繽紛兮蓄芳待年。
修短有數兮無嗟無悲,
長歌一曲兮壯士不還……
聽著這古樸雄渾的歌調,我也不禁暗自傷懷:喀爾喀人真豪傑,可惜誤聽匪人之言走到這條絕路上,世上的事可該說什麼好?正思量著,只見阿布茨丹手中一柄雪亮的匕首銀光一閃,已正正地扎進自己心窩!他像一株剛剛砍倒的白樺樹,沉重的軀體在地下抖了幾抖,流著汁液……頃刻間已是魂歸大渺,接著他的百名隨從也都橫刀項後,幾乎同時猛地用手一勒……那屍體便麥個子一樣一個一個倒了下去!
「我的幾千得勝軍馬都呆住了,木雕泥塑般地看著這一幕,靜得連風吹旌旗的聲音都覺得刺耳。我嘆息一聲,移步走進這群自殺了的屍體中間,扶起阿布茨丹軟軟的屍體看了許久,站起身來說,『我不以成敗論英雄,忠心事主,乃是我輩楷模!要厚葬,從西寧給他們買棺木!』
「剛剛安置完各軍宿營,準備著買酒買牛排筵慶功。還沒來及寫報捷奏章,大金川的十幾個人卻發生了內訌。柯雄給我報信說色勒奔兄弟在衛青廟外要性命相撲決鬥,我還不信,說『哪有這個話?昨晚他們還好好的……。』
「『軍門,您瞧!』柯雄拉開棉簾,指著大纛旗東邊一片空場說:『場子都拉開了!兄弟兩個正對峙呢!』
「我只瞥了一眼,就知道他說的不假,見士兵們正在向那邊聚攏,忙跨出大殿,一邊匆匆走,一邊吩咐,『所有軍營官兵,一律歸隊!有什麼好看的?』說著,直走到劍拔弩張的兩兄弟面前。
「十二金川藏人,經過一個上午惡戰,失蹤了三個,還有兩個受重傷的。其餘的人,除了朵雲,無一不受輕傷的。此刻兩兄弟一東一西對面站立,束腰緊帶預備廝鬥,兩個人都是面色陰沉,神態安詳,似乎早已決定了的又似乎一切都理所當然的一件事。可煞作怪的,連周圍的藏漢們也都泰然自若,一臉的漠然,並沒有一人居中解勸。只有朵雲,像一隻受了驚的兔子,手握一柄匕首伏倚在石場柱上,她臉色慘白,渾身都在抖動,披散了的頭髮下的一雙眼睛,像閃著火光又像淚光,像憎恨又像恐懼斜視著這一觸即發的決鬥場!
「我打個哈哈,遠遠便說:『敵人剛剛打退,這邊就同室操戈了?快別這樣,讓人瞧著笑話!』說著走上前,拉了拉色勒奔的手,又說:『別為了爭功勞?我奏折還沒寫,你們是一對勇敢的雄鷹,皇上不會讓你們吃虧的!』
「『不是為了爭功勞,是為了爭公道!』莎羅奔在對面挺了挺刀,說:『大人為什麼不問問他我背上的箭傷是哪裡來的?』色勒奔臉上泛起一絲陰狠的神色,說,『我的箭都是射向敵人的!』
「我吃了一驚,陡地想起莎羅奔受傷的情形,下意識地放開了手。伏在石柱上的朵雲猛地一仰臉,尖聲叫:『你──你還算是哥哥?我就在你的身邊,你的每一箭都是射向弟弟的!』我正驚愕間,色勒奔嘶嘎著嗓子說,『不錯,你說的很對,因為射他的時候,他就是我心目中的敵人!』他竟直言不諱地承認了這件極為卑鄙的事,我的心猛地往下一落,轉過臉厲聲問:『色勒奔,為什麼?』
「『你可以問朵雲,她肚裡的孩子是誰的!』
「『我的!』莎羅奔連想都沒想就回答我,幾乎同時朵雲也大聲說:『對了!是莎羅奔的!』莎羅奔快意地擺了一下手,對朵雲滿意地一點頭,笑著說:『怎麼樣?』
「我心中陡然對朵雲生出一陣極度的厭惡,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聖人的話真是千古不易之理。想想,他們都不尊孔,引出語錄也無益,於是我說,『聽我講過《三國》嗎?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手足斷難續,衣破尚可補!』
「『我不懂大人這個話!』莎羅奔大聲說,『我只知道我愛朵雲,朵雲也愛我!』
「色勒奔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偏著頭對朵雲吼:『你說過,你是愛我的!』
「『我愛過你,但現在不愛了!』朵雲臉上竟然不羞不懼,大聲頂撞色勒奔:『你愛錢,你小氣,你也沒有弟弟勇敢!』
「色勒奔臉色白中泛青,鬼魅一樣難看。他咕嚕了一句藏話,挺刀就向朵雲刺去。莎羅奔一個箭步躍在中間,用刀一格,『噹』地一聲雙刃交迸,立時火花四濺!
「藏人比拼刀法,沒有中原這些花槍。只是劈、砍、刺、剁、削、戳、格幾個動作反覆演招,腳步變幻也不很靈動。但他們用的全是橫刀蠻勁,沒有絲毫取巧之處。我看了十幾個回合,心裡已經有數,弟弟不但刀法比哥哥靈動,力量也比哥哥強,只是肩胛受了箭傷,轉側間舉步維艱。饒是如此,色勒奔也沒佔半點上風。此時我站在一邊,說是觀陣,其實心裡卻盼著色勒奔勝,只是不敢承認而已,色勒奔每反擊進攻一陣,我心頭便一陣輕鬆。堪堪到六十幾個回合,色勒奔後腳突然踩進一個土坑裡,身子一栽大叫一聲『不好!』仰臉向後栽倒,莎羅奔一刀劈空進前一步舉刀再刺時,卻收住了。就這一霎功夫,色勒奔側身一個橫劈,『噗』地正中莎羅奔小腿──原來他是佯敗用計,我情不自禁地竟大聲喊:『好刀法!』
「朵雲惡狠狠瞪我一眼,『嗤──』地從身上撕下一片布就要過去給莎羅奔包紮,卻被莎羅奔一把推開。莎羅奔突然像一頭發了瘋的獅子,手中的刀舞得又疾又猛又狠,咬著牙漲紅著臉一刀又一刀,毫不遲疑毫不假借地向色勒奔身上招呼……砍向色勒奔……可憐色勒奔被弟弟這種居高臨下的刀法逼得滾來滾去,只是躲避,連招架之功也沒有。頃刻之間,臉上、腰間、臀部都有刀傷。突然,他扔掉了刀,聽天由命地閉上眼一動不動了。
「我剛喊一聲,『刀下留情!』,朵雲從旁疾躍出來,衝著色勒奔心窩便刺了一匕首!這一匕首又準又狠,色勒奔一把推開了她,雙手握著匕首獰笑著說了句『我是真心愛你……』『忽通』一下便倒了下去!
「我目睹了兄弟相殘的一場激戰,又親眼見到婦人手刃丈夫,覺得世間天理、人情、王法都虛得無影無蹤,心裡又是悲又是恨還奇怪地夾著莫名的悵惘。一揮手,帶著我的親兵就往回走。聽見莎籮奔在後邊呼叫什麼,我頭也不回,大聲說:『你回你的大金川去,我永遠不要再見你!』
「仗,打贏了,在此後的兩天裡,我眼裡一直晃著阿布茨丹一群人的死和色勒奔兄弟的相殘場面,連朝廷頒旨升我公爵、開慶功筵都是恍恍惚惚,如在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