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鍾麒的故事已經講完,傅恆還浸沉在那慘烈不堪回首的往事之中,雙手抱著已經涼透了的茶碗凝視著屋角沉吟。許久許久,他才驚醒過來,自失地一笑,說道:「太驚心動魄了!後來呢?」「後來的事六爺都知道了,」岳鍾麒起身為傅恆續了一杯熱茶,嘆道,「後來就是和通泊一戰失利,我被剝去爵位官職黃馬褂到京聽勘,再也沒有回四川。我為主將,喪師辱國勞民傷財罪無可逭,主上不即處死,已經是高天厚地之恩,本不應再有非分之想。我只是想,如今畢竟年事不高,還該再為主子出一把子氣力,能夠稍贖前愆,不至於終身有負主上貽辱子孫而已。六爺乃當今天子近臣,若能將我這一點心思稟奏主子,岳某就不枉了今天對燭交心促膝相談一番苦心了!」說罷便打了一揖。
「你想重新帶兵,出征大小金川?」傅恆怔了一下問道。
岳鍾麒苦笑了一下,「我早已息了功名之想,能為大軍一幕僚,略盡綿薄之力,於願已足!」
傅恆聽得怦然心動。慶復在上下瞻對冒功昧敗的事,雖然沒有坐實,但看他不敢撤兵的作為,班滾未死的消息也就八九不離十是真的了。訥親這幾日都在忙著發文四川雲貴駐軍將領及附歸朝廷的土司夷人,難保也想以軍機大臣的身分領兵金川,立功疆場封爵拜候!這份差使和黑查山之役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如果自己能把這差使弄到手,請這位稔知軍事的老將參議左右,那還不是十拿十穩的大功一件!他想著興奮得竟不自禁一躍起身來,猛地又尋思,萬一訥親也這麼想,可怎麼好?因見岳鍾麒用詫異的目光看自己,忙定住了神,說道:「你不要盡往窄處想,當今英明在躬,豈有大材小用之理?我日夕在主子跟前侍候,有什麼不知道的?主子心中還是器重你的。張廣泗在苗疆新勝,也甚得主子寵信,無論將來主帥是誰,總還得倚重張廣泗。張廣泗這人我有過交往,只要不肯當他的奴才,誰也與他合不來。你急於出去,在他們那裡當個僚屬,那才叫禍不可測呢!東美,今晚你若不傾出這些肺腑之言,我也不會這樣交心。大小金川之役打下來,主上還有效法聖祖,親征天山之舉!出兵放馬的機會多著呢!我傅恆不是小人,到時候一定替你說公道,不致叫你一直冤屈的……。」說話間隱隱聽得拱辰台方向傳來三聲沉悶的午炮,傅恆掏出懷中金錶看了看,笑道:「看來不一定要『酒』才能逢知己啊!今個兒晚了,明日一早我還要面聖。你也不必要抱定了張廷玉才能幫你的忙,有空我府裡走動走動也不壞的。再過三天,我的兒子就滿百日,辦湯餅會,我放下一句話給你,你就是我請的第一個客人了──回頭補帖子給你,好嗎?」
「六爺這話叫我感動。」岳鍾麒見他起身告辭,也忙起身笑道:「六爺文武兼備,天姿聰穎,別說黑查山一戰打得漂亮,就是沒有這一仗,您在江南欽差任上整頓軍政的條陳我都拜讀了的。只您是堂堂國戚,清華貴重,沒來由地往府上跑,豈不令人疑心?凡事都講個緣分,如今緣分到了,自然又一番光景。令公子佳辰,我一定要去的!」
傅恆一邊走,見院中光景蕭條,笑道,「你在京竟然沒個女人身邊侍候!明兒從我府裡挑幾個送過來。」岳鍾麒陪笑道:「六爺千萬別!我還是個待罪之身嘛!家裡女眷都留成都老宅裡照顧我母親了。北京這地方兒,街上盡有裁縫針線漿洗上人。我身邊的這些人都是跟了我幾十年的老親兵,輪流著來侍候我的,諸事都照料得來。」他指著在門口一個挑燈佇立的老軍漢道,「你看他不起眼吧!他可是賞著二品頂戴的實缺參將呢!別的人也差不多……」說著,已送傅恆出了大門。傅恆在昏黃如昧的燈影下向岳鍾麒一揖,說道:「與君一夕語,勝讀十年書。改日再會!」因升轎而去。
岳鍾麒在階下看著漸漸遠去的車轎燈火,一時感念傅恆身居高位不驕不矜,又羨他少年得意,不足三十歲便入閣拜相,身居鼎鉉之側。又期盼他能在皇帝跟前替自己說項,早日脫闖這半囚半禁之身,一時又擔心人言可畏,說自己結交這個正牌子「國舅」,走傍門左道……。胡思亂想間,傳恆的儀仗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傅恆回到府中已交丑時初刻。門政上小王頭在府前門倒廈下背著手踱來踱去,焦急地一會覷著眼一會看街上動靜,見大轎落下,忙幾步顛過來替傅恆掀轎簾子,扶著傅恆出轎,口中笑著埋怨道:「好我的老爺,這早晚才回來!方才我老爹又把我叫進去,差點著老大耳括子搧我!我說我們爺在北京還能出得了什麼事?好歹總算回來了……」傅恆一邊聽他囉嗦,笑著進府,見闔府人都沒睡,便問:「有誰來過麼,怎麼都不睡呢?」
「戌正時分訥親大人來過,」小王頭邊走邊回說,「他沒說什麼事,奴才們自然也不敢問。養心殿裡的王義公公吃過晚飯照例送來了皇上批過的奏章,奴才封了老爺的書房裡。倒是留著王公公說了幾句話,說萬歲爺不知為什麼事不歡喜,還說今兒皇上接見了個高鼻子藍眼睛黃頭髮的西洋人,倒是個稀罕巴物兒的。還有,勒老爺勒敏也來拜,說曹雪芹曹相公從南邊回來,送來了幾章新寫的《石頭記》用紅綢子包著,珍重得不得了,奴才接了也放在爺的書房裡,其餘還有十幾家本親,大後日就是我們小少爺抓週兒的好日子,他們來送禮,因為少爺還沒起名字,說等有了名字再補禮帖……」他略頓了一下,又道:「前半夜時分有幾個偷睡懶覺的,我也沒在意,還是我們老爺子挨屋去查,掄著拐棍都打了起來。說了,我們爺雖年輕,不理論這些細事,打他跟老太爺那陣子,也沒有個主子不睡,奴才鑽沙子尋窩舖的理兒。老爺如今天子門下第一人,我們至不濟也不能叫張老相爺家人比了下去!」說著已到二門首,管家老王頭精神矍鑠,從裡頭已迎了出來,傅恆因笑道:「你七十歲的人了,這裡頭有個分別──我看不必每日都這麼熬,分出一撥來白天睡覺夜間侍候就是了。」
「是!」老王頭卻不似兒子多話,躬身一應說道:「這都素來有規矩的。這幾年主子忙,都懈了,也弄不清誰值夜的了。明兒就照爺的吩咐理出來。這不單是規矩,更要緊的是主子奴才『份所當然』,日子久了,有些家生子兒就驕縱得王法主子都不放眼裡了……」
傅恆滿面笑容聽王老頭說完,因道:「很好,咱們滿洲舊人家,自己要振作起來。你有這份忠心,家政就交給你了。歲數大了,坐地說個章程,叫你兒子帶他們跑腿去。」因聽見上房裡孩子嗆奶哭聲,便自進來。因見幾個奶媽子和小丫頭都圍在紗屜子後重籠邊的小搖床旁邊,忙活著換尿片子,傅恆才知道不但嗆了奶,也尿了床,不禁一笑。夫人棠兒半躺在炕上假寐,見丈夫回來,偏身坐了起來,掠了鬢,惺忪著眼說道:「這早晚才從張相那裡過來?就是不體恤自家,老相國也七十看外的人了。當場出個差錯,上上下下都不好看相的──那吊子上給老爺留的參湯端過來!不是我說你們,三四個奶媽子連個吃屎娃兒也照料不好,真不知你們怎麼當的差使!──孩子給我!」數落得幾個僕婦紅著臉一聲也不敢響,訕訕地把孩子遞給棠兒,忙著給傅恆倒洗腳水,端參湯。傅恆呷了一口參湯就放了一旁,笑道:「孩子嘛,哭兩聲打的什麼緊?你如今也成了婆婆舌頭,絮叨起沒個完了!我今個是奉旨去了岳鍾麒那裡,安慰他一下順便請教軍事。聽了真好一個故事兒呢!」因見案上放著兩個紅布包兒,又問道:「這是誰送來的,什麼東西?」
「那大包兒是勒三爺帶來的,裡頭有幾章《紅樓夢》。」棠兒抿嘴兒笑道,「勒敏去了一趟怡親王府,弘皎王爺還沒看,知道你喜愛這書,先盡著給你看,就送過來了。裡頭還有芳卿給孩子繡的荷包兒,特特加意給你做了一雙細麻繩納千層底雙起明檢的鞋!──你可要仔細愛惜著穿了!那小一包兒,是高恆從山東託人帶來的,我沒問也懶得看,誰曉得什麼東西!」
傅恆聽了一笑,高恆在棠兒跟前下水磨功夫還是棠兒告訴他的。因拆開包兒看,卻是二斤左右上好的阿膠,便推給棠兒道:「官不打送禮的,何況咱們和他還算親戚?他沒安好心,你防備點兒就是,先就自己失驚打怪地說三道四,阿膠還是好東西,既送來了就收住罷了。」棠兒道:「我不稀罕他的東西,好噁心人的樣兒!既是好東西,你自收起來,再出去出兵放馬,說不定會遇著個比娟娟還好的,你們好生再卿卿我我花前月下親熱一番,這阿膠豈不更有使處?」說罷一啐,竟自用手帕拭淚。傅恆見四處無人,忙過來攬了她在懷裡,撫著她光可鑒人的頭髮輕聲說道:「我就愛見你撒嬌使小性兒這模樣。我也知道你寂寞,像眼前這樣親近的機會都難得。這裡頭有個分說:我是滿洲人,又是正宮娘娘的嫡親弟弟。這個身分本來就容易招人說長道短,一個『國舅爺』,差使辦好了人家說你有內助,差使辦砸了人家說你有內助還辦不好差,橫的豎的不成模樣。何況我年紀輕輕就做了這麼大的官。從古至今能有多少呢?自不努力,不是辜負了天恩祖德麼?說句那個話,我要是天天陪著你,如今不過仍是個乾吃閒飯的散秩大臣國舅爺,那種日子很有意思麼?」
「罷罷去去!」棠兒不等他娓娓溫溫說完,那點子小性兒早已忘了爪哇國去。用手絹子彈了一下傅恆的臉「嗤」地一笑,「我是怪你忙得沒頭沒腦的,昏天黑地見事就上,一籃子扎!沒的作踐了自家身子骨兒。除了我,誰疼你呢?就像岳鍾麒一個糟老頭子,講個故事就逗你半夜不睡。你看人家張相爺,睡覺再少也有鐘點兒。除了聖旨,誰也甭想驚動,每餐飯都有御廚御醫合計著做藥膳。還有訥親,跟你一樣的官,你看他悶葫蘆兒似的,比你會養生呢!伙食月例一百二十兩,還請個西洋郎中時時看著。」
她絮絮叨叨「埋怨」傅恆不會作養身子,傅恆只摟著她眯著眼聽,慢慢的,已是呼吸均勻微起鼾聲,口中吶吶喃喃地應答:「我結實著哩……哪裡一時就不中用了呢?有些留心不到的去處,你要多操點心……我還惦記著抄寫雪芹的《紅樓夢》……怡王府送過來,抄了趕緊還人家……」棠兒見他似睡不睡的,連這些小事都牽掛著,順著他口氣微笑道:「我省得,怡親王吃了弘皙的虧,如今還沒翻過身來。我小心侍候著呢!別說王爺,就是內務府一個筆帖式來咱府,煙茶賞錢賞份子也不敢短了人家的……你現在是相國,我也知道你的心思要當名相,家下大小事情只有幫你的,不能煩你分心。曹雪芹家芳卿生頭胎兒子,送了五十兩花紅,錢度上個月來,說又有了,還照上回的例發送……這芳卿也是的,別人擠破頭地往咱這跑,她熟門熟路的,平常連個面也不來見……也許見你大貴之後太忙……其實我這人也不愛端架子擺夫人款兒的。前次訥親來送賀禮,派了他個遠房侄子,我隔簾子還和他說了幾句話……」
棠兒有一搭沒一搭說話哄傅恆睡覺,聽他不再應答,悄悄慢慢抽出身來,親自點上息香摸了摸炕,躡腳兒踅到廊下,吩咐燒火婆子:「老爺今晚不更衣,略再熱點,勻著續火,小心著點聲響。」踅回身,給觀音像上了三炷香,合十默禱了幾句,返身回炕正要吹燈,卻聽傅恆問道:「訥親從來不收禮也不送禮的,他近來過來得勤,是個什麼意思?都說了些什麼?」棠兒見他雙目炯炯,倒覺好笑的,笑道:「你嚇我一跳,看看什麼時辰了,還不趕緊迷糊一會兒?我沒見訥親。聽你不在,人家就去了。他一個侄子除了過牟好話,還能說別的?你也忒仔細了!」
「不是這一說,」傅恆雙手枕臂,攸長舒了一口氣,說道,「我心裡本就有事,又錯過了睡頭。你不曉得,訥親這陣子熱心帶兵去大小金川平叛。怕我爭這個差使……」
「你還要爭這差使?你已經是帶過兵的人了,又打了勝仗,不曉得見好就收?怪不得上次幾個川西縣令來引見,你又是接見又是留飯,我心裡還異樣,督撫來了也沒有這份熱乎呀!又是請太醫院的醫生寫什麼防蛇咬、防蚊叮、避瘴的藥方子……敢情預備著要當元帥領兵放馬的了!」傅恆聽她哂話連篇,連勸慰帶譏諷。不禁一笑,剛說了句「真是女人見識──」棠兒接口便道:「女人見識只要對,該聽的還要聽。我看你是黑查山一仗打出了癮了,忘了老三院七叔家的傅爾丹,那是多聰明的一個人,打了二十年的仗,最後敗死在科布多!就是岳鍾麒,算是我朝名將了,還不照打敗仗?你出兵打黑查山,有人說你用兵失誤,朝廷要降處分,我還不怕,我就怕你丟了小命兒,朝廷還要數落你個夠!丟人現眼打傢伙,有什麼趣兒呢?你還指望著再有個女劍客手下留情,給你當內應,跟你桃花林子裡吊膀子……」
傅恆先還笑著,慢慢臉上變了顏色,見外間熏籠旁幾個丫頭老婆子探頭探腦,厲聲道:「統統滾出去!」欲要發作,倏地又冷靜了。棠兒和乾隆的曖昧關係他雖不知道,但皇后、皇太后都十分鍾愛這位一品夫人,三天兩頭進宮說話打牌給兩宮主子解悶兒。十分有體面的人,發作了她一來惹下人笑,二來她這性氣,進宮流露出來,連皇上都知道了自己沒有宰相度量。因轉緩了臉色,上前雙手撫住棠兒肩頭,溫聲說道:「你我一向恩愛,怎麼犯起小性兒?我剛說了一句,你就磚頭瓦塊給我來了一車,叫人聽著我們生分了似的。這不好,是吧棠兒?上回帶你見衡臣夫人,老太太那份賢惠,待人不緊不慢那份溫存,你回來還說人家這宰相內助當得不含糊,得學著點──怎麼情急就忘了呢?」一語提醒了棠兒,她怔了一下便有點忸怩,小聲道:「人家還不是為的你好,沒良心的,倒埋怨我!你放著太平宰相不做,又要弄刀使槍的逞能,能叫人放心麼?」「宰相與宰相也不一樣。」傅恆舒了一口氣,說道,「張廷玉自入上書房,苦巴巴的四十多年,如今只是個伯爵。沒有野戰功勛,小心翼翼心血熬乾地辦差,身後事也不過如此,宰相也斷沒有個世襲的。先帝前頭大將軍圖海,一仗打下察哈爾,又一仗打下平涼城,一等公爵至今廟配世襲!你我就不說了,這輩子再不至吃什麼苦頭的,那是因為當今主子待見我們,你就敢保我們子子孫孫都得朝廷重用,皇上的恩寵?我這是為子孫種福田,栽大樹嘛!如今我只是個子爵,這個子爵也不憑著我在江南辦差,軍機處掌印,還是黑查山戰功掙的!上回和紀盷他們說笑,官衙府邸門額都橫著寫,有了爵位的,私宅可以稱宮。紀昀那個文痞指著我只是笑,說:『傅六爺門額上豎起來,那才真叫出色!』我想了想也笑了,說:『無非是『子宮』兩個字罷了……」
「先頭一個劉墨林,後頭一個紀曉嵐,都是促狹鬼!」棠兒想到紀昀又高又胖的大塊頭,一張圓溜溜的黑眼睛說話時閃爍詭詐的模樣,不禁一笑,「再好的話叫他一嚼舌頭就變了味兒,就這一條文人裡我還要讚揚雪芹,才華氣質都透著堂皇正派……」傅恆親自倒了一杯溫茶給棠兒漱口,說道,「你這是沒讀他們書的緣故,若論著文立身孔孟不事侈華,氣韻方正論事明白,還是看紀昀的。他雖滑稽,辦事著文半點不離經叛道,沒有半點兒離經叛道。雪芹生不逢時,家遭慘變,一腔孤憤滿腹才華都由《紅樓夢》宣洩而出,半點也不合世俗。孔孟之下難得有入他眼的,文章華彩四溢令人目眩,令人入具茨之山七聖皆迷!若論宣揚聖道有益人心,就不及曉嵐了……」
「罷罷!誰和你會文呢,正而八經和你婆娘品評起文字兒來了!」棠兒打斷了傅恆的遐思冥想,呷著茶說道:「──我原本不在意的,聽你說說,咱們也可掙個國公爺,門上掛個國公府牌子!有道是夫唱婦隨,你有這個心,我作麼子不成全你?你這個志量沒有給皇上透個信兒麼?」
傅恆半歪在炕上,目視著天棚不言語,許久才道:「上下瞻對的官司現在還在打。慶復咬著牙根硬頂說班滾已經死了,卻又不肯撤軍。除了政務,大家都在唱這台戲。台上的台下的,敲鼓板打堂鑼的都是拉屎攥拳頭暗使著勁兒。張廣泗其實明說請朝廷派員查實,其實最眼熱這個大將軍頭銜的還是他自己。訥親和張廣泗其實最怕我來搶。我若一伸手就有人妒忌,這個紅湯圓兒落到誰手,都眼巴巴盯著呢!所以你勸我安分一點,我心涼一點怕還好些兒呢!」說罷伸個懶腰,又道:「著實不早了,歇著吧,話還有說完的時候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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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兒卻被丈夫的話撩得睡不著了。「國公爺」「國公夫人」這些字樣只在心裡縈來繞去,單單個「宰相夫人」已經品著沒有滋味──江南觀風欽差,丈夫辦得漂亮,那是因他有文才智量,山西黑查山一戰生擒飄高,自雍正年來沒有人打過這麼乾淨爽利的剿匪仗,那是他有武將才略。訥親那個三腳跺不出屁的陰沉臉兒都想這個差使,自己反倒攔著男人!她撇了撇嘴兒像自嘲又像想笑。想到兒子,心裡更是一拱一熱難以自己──既然大家都較勁兒,那咱就比比誰在「裡頭」說話算數兒,倏地想到乾隆,臉又一紅。不知如今他還想著自己不?高恆去山東之前來府閒話,說皇上如今升了許德合為國子監博士,進講東宮,並不為姓許的學問好,是為許家娘子王氏是皇上相好的,每次皇上到白衣庵進香,就在那裡與她幽會……不知是真還是假,男人們在這上頭真讓人信不實靠不住……胡思亂想間已朦朧睡去。
第二天棠兒醒來,已是辰正時牌。棠兒有心事的人,昨夜已拿定主意進宮,在太后老佛爺和皇后跟前替傅恆求差使,原想起床就動身,此刻卻又猶豫了:太皇太后從不上午接見命婦,這麼煞有介事地趕去,特特來求差使,不太猴急了?再說,朝廷眼前還沒有議及這事,冒冒失失說出去也不合情理……她坐在妝龕半人高的大玻璃鏡前一邊思量,一邊打量自己。
這是一張美麗的少婦面孔,瓜子臉水杏眼、小巧的嘴唇旁兩個笑靨,稍一抿嘴兒便顯現出來。因保養有術,薄潤柔膩的肌膚猶如凝脂軟玉,白皙泛著淺紅,少婦的容光中隱隱還透著少女的蘊茵的韻彩。她拿起胭脂挑了一點點在左手心裡調了調,看看自己的臉頰,輕輕搖了搖頭,只在嘴唇上輕輕勻了勻。將略略蓬鬆的鬢角抿了抿,滿意地舐了舐嘴唇,想笑,又繃住了。她拿起眉筆,側著臉反覆凝視,只在眼睫上輕輕搪了搪便放下。她記起乾隆的話,只要不是有疤有痕昏眊無光,女人的眼睛都是好看的,出色只是在眉宇間的神韻。用眉筆畫眉再小心也容易露出直、淺、陋來,有的女人只擔心眉毛淡,顯不出嫵媚,因此描了又描,殊不知已是失了天然;眉睫本來的秀韻都沒有了。她小心地揭開一個金盒子,取出乾隆賜的法蘭西眉筆輕輕抹了抹,加重了雙眉中線,向眉心處稍稍起了一點顰。果然,本來就嬌艷如花的面龐平添了一種矇矓感,像一朵鮮花在霧裡展示風韻。因見大丫頭秋英抱著衣服在身後發怔,笑道:「你發什麼呆呢?只要那件松花銀紅褂子,加上件乳黃坎肩就成了,你抱這麼一堆,賣衣服麼?」
「我看太太梳妝呢,真是太好看了,比那屋裡仇十洲畫的仕女畫兒還好十倍!本來太太就美,這一梳妝出來,嘖嘖……方才我就在想,摘下的牡丹花是美的,總不及地上長的鮮活,要再噴上水……」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給棠兒著衣,「太太穿什麼衣裳都好看,不過今兒天陰了,外頭毛毛的已經飄雪了呢,所以這件帶風毛天馬皮坎肩更合適些個,這件猩猩氈大氅只預備著,外頭冷得緊呢!」
「我都二十五六的人了,還講究什麼美不美,出門人不笑話也就罷了。」棠兒一邊換褂子套坎肩,微笑道,「外頭下雪了麼?老爺最愛雪,吩咐老王頭,一律不准掃雪。這天井院中不准踩腳印。西花廳海子邊讀書亭那邊著人生火,老爺不定過那邊去住。你撥兩個丫頭去打掃一下,把窗紙重糊一下──我這就過去。」說罷,回了裡間,把曹雪芹的書稿取出來疊整齊放在炕頭桌上,把芳卿做的鞋子鎖了箱子裡,捧著那包阿膠出來,恰秋英傳話回來,便道,「這是幾包上好的阿膠,上回姨媽來,說她家二奶奶有喜了,正用得著這東西,你打發人送過去。」說著掀簾出來。
秋英跟著出來,在她身後笑嘻嘻蹲了個福兒,說道:「太太忘了,前兒姨太太打發荷包兒過來報喜,他們二奶奶已經產了個大小子,太太還送了她二十兩的尺頭。這是保胎用的,奴婢大膽,求太太賞奴婢一點,我二姐有了三個月的身子──」她沒說完棠兒便笑了。「我想起來了,你二姐,就是秋天給我送老玉米老僂瓜的那個?可憐見的,都賞了她──記得去年她送來的酒棗,老爺說好,那葡萄卻對我的脾胃,明年惦記著再送點進來就是了。」秋英忙蹲身謝賞,喜得眉開眼笑。說道:「二姐得過太太的賞,她說,她小時候兒在老直親王府跟著我娘侍候福晉,福晉也算仁厚的了,也比不上太太一成兒厚道。這才是天家正經親戚,又展樣,又大方,一比他們都下去了!她家專門作務果樹的,既對了老爺太太脾胃,就叫他們專給您闢個園子!」
棠兒聽她滿車的逢迎話,心裡只是暗笑。披著大氅走下階來,看天色時,愈陰得重了,零零星星的鵝毛似的雪片子又大又軟,被天井院的亂風吹得盤旋迴轉,隨即融化滲到磚地裡。幾個侍妾都在東廂裡和乳娘聊天,逗著少爺玩,隔玻璃瞧見太太出來,忙都趨出來給她請安。棠兒正眼也不看她們一眼,只笑道,「也別總圍著少爺,他小人兒家也禁受不起。」嫣紅趕著說:「寶寶兒太招人愛,也怨不得我們。可是說的,後日少爺就周歲了,外頭送的禮帖子名兒都空著,總不成到時候還叫『寶寶兒』?得老爺太太趕緊合計著起個好名字──帶官印的,大氣派大福壽的,又響亮又上口……」棠兒笑道:「到時候自然就有了。」因見春芳腆著個肚子低眉順眼站在一邊,便道:「你回去歇著,往後不用在老爺和我跟前站規矩了。」
棠兒一邊吩咐家務,只帶了兩個老婆子出西側門到讀書亭來查看佈置。一出門便覺奇寒襲人,遠望海子那邊已是柳枝掛霜,瓊花漫地,棠兒笑道:「多虧了這件猩猩氈,院裡院外竟也不同寒熱,」因見老王頭帶著一群長隨走進二門,招手兒叫過來,問道:「咱們在喀左幾處皇莊,今年怎麼沒有人過來送年例?」
「回太太話,」老王頭忙一呵腰,回道:「原在八月十五報過一回來著,老爺說今年年成不好,外省幾處發大水,鬧旱災的,有些壞人挑頭鬧事,黑山幾處皇莊差點也鬧起來。叫莊頭重新核計一下,有些老弱孤寡,體殘的、有病的恩典蠲免些再報。昨兒他們才又報上來,老爺太太都忙,我預備今後晌再回太太定奪呢!」
「你看過單子了?拿來我瞧。」
「是!」
老王頭忙答應一聲,從懷裡窸窸窣窣取出幾張紙雙手捧過來,棠兒看時,上面寫著:
白狐皮十二張,元狐皮三百張,白貂皮三十張,紫貂皮五百張,各種粗細皮共兩千二百張,宣紙一千令,宋墨五十錠,湖筆五十套,端硯二十方,湘妃竹扇二十箱(老爺賞人用),古劍一口,玉帶頭三十個,湖綢五百匹,江綢六百匹,大東珠十二枚,鹿茸二十斤,冰片二十斤,紫活絡丹一百盒,鹿胎膏一百盒,人參六十斤,人參膏三十斤,活鹿三十對,活熊兩對,熊膽兩瓶,熊掌二十對,白兔三十對(送哥兒玩),山葡萄酒一百二十甕,黃米五千斤,玉牙糯米五千斤,粳米三萬斤,另有玉壽佛一尊高二尺四寸,玉觀音一尊高二尺六分……
……棠兒看得眼睛發花,問道:「淨銀是多少?」
「在後頭呢,」老王頭笑著指指下面一頁,「除了金銀器皿酒具,兩千個金錁,一萬個銀錁,三千兩小銀角子,正供銀兩四萬八千兩。」
棠兒還是耐心地看完了那張單子,心裡忖度著,語氣不軟不硬地說道:「先前我身子不好沒有過問家務。從今兒個起,家下這些雞毛蒜皮小事不要再勞煩老爺。外頭門面上有你兒子照應,你還是把總兒掌舵,二十兩以內的出入帳、家下奴才的獎懲,仍由你管。二門以內丫頭婆子都由我房裡秋英、秋爽和三位姨娘料理。你們出錯兒不要緊,只要不欺主不藏私,我都能容得的。」
「是!」老王頭忙道:「正有事要請太太示下呢。今年年例銀子不知怎麼分發?老賴家的、程富貴家的、黃世清家的,男人跟著主子山西去死了。幾家都四五個娃子,他們不是咱們家生子兒,是罪孥分過來的,雖說主子恩賞每人每月一串,老婆孩子嚼吃都不夠。昨兒都到我那哭窮,想叫孩子們接差使。東下院還有十幾戶,都是寡婦失業的,怪可憐的,也都要稟明老爺處置。太太既這麼說,就請太太的恩典。」
棠兒緊了緊斗篷帶子,邊走邊說道:「我找你就要說這件事。老爺去山西帶了二十四個長隨,一個病死在外,三個死在黑查山,五個受傷的。雖說賞過,那不是常例。我想,流血的和流汗的還有流淚的,賞賜恩典要分開。賴家的、程家的、黃家的這三戶,不但不能受窮,還要他們富起來,體面尊榮都給足。不分差使給這三家,我每個月二十兩月例,就照這例。三家婆娘撥出六十兩銀子,和我一樣!」老王頭聽得睜大了眼睛,「啊」了半晌忙道:「是!」棠兒又道:「受傷的五個人,除了他們原本的月例,外加十兩、十二兩不等,和你爺兩個現在的月例比齊。跟著老爺出兵放馬,家裡人不免擔心憂慮,這是流淚的。每人每月加五兩月例。這是天之所經地之所義的大道理,所以不分你是買來的,罪孥分來的還是家生子兒奴才,凡跟著主子出兵放馬砍頭灑血出來的,就要和別人不一樣!其餘去山西的,家生子兒賞銀子不賞地,買來的賞地不賞銀子,每人照八十兩銀子的賞格。那個老馮擔水一瘸一瘸的,我還以為是老寒腿兒,叫人問了問,是上黑查山背老爺叫荊樹茬兒刺穿了腳背!這樣替主受難的要照陣亡的例養起來,要賞宅子賞地,孩子有出息的我還要請老爺保出去做官。這些銀子都從官中銀子裡出。至於有些奴才貧老孤弱,月例又低的,另從官中的錢裡撥出來由你支配,看情形補貼,這和前頭的恩典是兩回事,你心裡可要清爽了!」
老王頭邊聽邊答應,心裡卻只詫異:這位貴婦人從來不過問這些瑣碎事務的,今兒怎麼突然有此一舉?料是有的從征奴才在後邊撩撥二話,笑道:「太太聖明,咱們家不比那些暴發戶,從來不苛待奴才的。就奴才知道,並沒有窮得揭不開鍋的。奴才是老爺家使了三輩子的人了,從來不敢在銀錢上頭給自己……」
「你想到哪裡了!信不過你,難道我尋不出個新管家?」棠兒笑著止住了他的表白,「這都是我的主意。上回老爺去山西平亂,挑幾個身子健壯的跟著,不是說有雞眼,就是腿腳抽筋兒,爹死娘嫁人價號天喪地!打仗回來,情份相待上要沒個差別,往後誰還肯跟主子出死力兒?──就這樣辦吧!」說罷,踏著雪進了西花園月洞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