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風雪夜君相論大政 養心殿學士訴民瘼

  北京的頭場雪歷來下不大,但這次卻反常。每年頭場雪,都是先下一陣子冷雨,接著便下砂糖一樣的雪粒子,隨下隨化,到後半夜都凍凝了,雪也就停了。清晨的霧中,家家戶戶老幼都出來,一陣錘砸銑搗,立時收拾盡淨。但這次卻是慢上勁兒,一開頭就是蝴蝶雪,大如巴掌的雪片慢攸攸地在半空中懸蕩,又薄又軟,像億萬隻潔白的蝴蝶翩翩旋旋、搖搖擺擺、輕盈靈動地翔落墜地。不緊不慢懶懶散散下了一夜的雪,第二天上午突然一改風範,先是停了風,那雪片便墜得又急又快,頃刻之間所有的店肆亭閣、龍樓鳳闕還有密如蛛網的大街小巷都披上了銀妝素裹。天穹上雲色變得愈發濃重,暗紅灰暗的雲層像要壓到五鳳樓高高的歇山翹翅上,密集的雪已經不是「片」,它們在空中結成了「團」,像有無數個頑童站在高天之上遊戲人間,把鬆軟的雪球拋落下來……這樣的天氣是沒有生意的。幾乎所有的店舖酒肆又重新打烊。已經出攤兒的小販們紛紛收拾傢伙往回趕。北京城成了雪的寂靜世界。

  傅恆因早晨睡過了宿頭,沒有吃飯就趕到了軍機處,見幾間房都空落落的,只有看守太監和幾個軍機章京在忙著整理文卷,見他進來忙都垂手請安。傅恆問道:「訥親中堂呢?怎麼今天連外官也沒有?」

  「回大人話,」一個軍機章京陪笑道:「今兒冬至的,原先就有旨意,京中二品以下官員到國子監,聽張照講《易》經,張衡臣講《中庸》,萬歲爺也親自去了呢。這種天氣,各衙門都歇衙了,沒有稟報處置的事,外官自然就少了。」傅恆問道:「皇上現在還在國子監?」那章京道:「回來有小半個時辰了,訥中堂進去時候說,六爺要來得早,也請進去……」他沒說完,傅恆已轉身出了軍機處。

  從軍機處到養心殿只有咫尺之地,傅恆趕到養心殿垂花門外時,已是渾身雪白。太監王信見他進來,滿面堆笑迎過來打千兒,緊忙拂落著傅恆身上的雪,一邊笑說:「好我的爺哩!奴才正要去傳旨,雪下得忒大了,主子說傅恆就不必進來了。既然已經來了,奴才這就回報主子……」說著貓手貓腳顛著腳跑了進去。傅恆因門洞裡穿堂風像刀子似的,素倫、海望幾個侍衛直挺挺站著,正要搭訕幾句寒暄,王信已經跑回來,呵著手道:「六爺,叫進呢!主子在東暖閣……」傅恆只略向兩個侍衛點頭致意,忙忙跟進來,在丹墀上脫掉大氅交給王信,便聽裡頭乾隆的聲氣:

  「傅恆麼?進來吧!」

  「是!」傅恆忙高聲答應了一聲。一個小蘇拉太監早已挑起又厚又重的棉簾,他一步跨進去,在外殿御座前略定了定神,趨步進了東暖閣,伏地叩頭道:「奴才該死,睡失了明兒……給主子請安!」說罷,抬起頭來,只見乾隆盤膝坐在大炕裡邊靠牆處,面前炕桌上堆得都是奏折,旁邊還放著朱砂筆硯。訥親、慶復、阿桂還有幾個低品外省官員都在,除了訥親、慶復斜簽著坐在小木杌子上,其餘的都跪在地上。

  「傅恆起來,挨著慶復坐下。」乾隆偏著臉看著院中亂羽紛飛的雪片,看也沒看傅恆,出了好一陣子神,才轉過臉,問慶復道:「這麼說,一枝花他們一眾匪徒,並沒有在武安白草坪集結?」此時乾隆正和傅恆打照面,傅恆細看時,乾隆面帶倦容,十分俊秀的瓜子臉泛著蒼白,眼圈周匝發暗,一手握起朱筆,卻又停住了,彷彿有點吃力似的睜著一雙眼睛,目光游移不定地掃視殿內,傅恆只看了一眼便忙低下頭去,只聽慶復說道:「是!上次接旨,奴才即命刑部派員,從桑橋查到邯鄲,又到武安,會同邯鄲知府,武安縣令佈了眼線廣為偵訊,一枝花他們一伙匪賊似乎內裡起訌,到了武安和當地盤據惡虎崖的匪徒還打了一仗,沒能佔據山頭,後來就不知去向了。倒是山西長治縣令報來,說有人見一枝花一行七八人在女媧娘娘廟傳道,官府去捉拿,不知怎的失了風,賊人先行逃匿……眼下知道的也就是這些。」

  乾隆哼了一聲,地下跪著的幾個地方官身子都是一縮,又聽乾隆問道:「誰是邯鄲知府?」

  「臣,邯鄲知府紀國祥!」

  「據直隸巡撫孫嘉淦上次報來的匪情折子,惡虎崖匪徒只有三十幾人,怎麼能打敗一枝花這伙悍匪?他們大動干戈,你居然一無所知,你這個知府當得有趣!這群匪徒敗落奔逃,府縣為何不乘勢捉拿,竟然一錯再錯?果真他們全部都逃離了你們邯鄲境,還是原本你們就不拿朝廷命令當一回事?」

  紀國祥和身邊跪著的武安縣令嚇得連連叩頭。紀國祥顫聲回奏:「惡虎崖賊寇火拼,武安縣和奴才都是事後才知道,刑部派員來查,才曉得是一枝花從山東流竄到奴才境內。當時奴才已知罪大,即令本府六縣會剿、梳篦子瓜地清查三遍……萬歲!一枝花匪眾確實已經逃出。惡虎崖匪首羅小弟落網,供稱一枝花攻山正急,突然自己人廝殺起來,他們乘勢吶喊,敵人也就退了。奴才奉職無狀,自干天律,走失元惡巨凶,罪無可逭,求皇上重重治罪!」山西來的長治縣令見乾隆目視自己,忙伏身泥首,結結巴巴說道:「奴才縣裡一向安寧,聽說有幾個男女在浮山女媧廟傳佈邪教,奴才即命巡捕房去拿,道途遇雨山洪暴發阻了路徑,因此失機誤事。雖說事出有因,奴才沒有親臨浮山,這就是罪,求主子重重懲責!」

  「刑部和都察院已有彈劾你們的折子。」乾隆輕咳一聲,「孫嘉淦倒有份折子保邯鄲知府和武安縣令,說你們都到任不足兩個月,原任時官聲還好,朕為此還從吏部調閱了你們四個人的考功檔案,山西長治知府縣令也是『卓異』,朕意功過不可兩泯,批給吏部,不再為這事糾劾,但要革職留任以觀後效。」他說著,放下筆,張著眼在一疊奏章中抽出兩份遞給傅恆,笑道:「你轉給吏部存檔照辦好了,清官要作養不能作踐,出了點事情就整治,正好趁了一班齷齪京官的心。」此時四個外官已是一片唏噓之聲,伏地連連叩頭頌聖。

  傅恆接過來看時,果然是兩份彈劾邯鄲、長治兩府知府縣令的折子,上面的朱批鮮紅如血:

  奏情均悉。邯鄲府令武安縣令長治府縣令俱有其應得罪處,所奏是也。然此係過境匪徒,猝然來去,一時不及查拿,情亦有可原之處。且據聞四人平日操守尚好。其一枝花匪眾不能在其境盤據造亂即可見一斑。國家設州牧之令為愛養百姓,綏靖一方,有此一長朕即不忍輕棄。即著吏部記檔,紀國祥等四人一案。尹雷交部議處,即留本任革職,戴罪辦差,秋日考成觀其後效,著吏部專折奏進朕看。欽此!

  傅恆小心翼翼將折子塞進袖子裡,在杌子上一呵腰,陪笑道:「皇上仁愛百姓,作養清官,聖德如天!奴才的見識,這份批語實不局限於四人,應刊於邸報使天下周知。」

  「唔?」乾隆聽傅恆前面頌聖俗套,莞爾一笑,轉而沉思,說道:「你似乎還有別的話?」

  「是!」傅恆正襟危坐,一拱手從容說道:「自皇上從寬為政旨令明詔頒發天下,大小內外臣僚體仰聖德,輕聚斂、薄徵賦、減徭役、清獄讞,百姓萬業復甦,已可以與聖祖盛年相埒,攤丁入畝、火耗歸公厚薪養廉,官員差使苦樂不均情形也大非昔年可比,官不取公物,府庫倉廩充盈,朝廷積銀積糧,比之世宗盛時有過之而無不及。盛世治化防微杜漸,吏治最為切要,所以我世宗憲皇帝痛切整頓,懲貪除惡宵旰不懈。此時正是我大清立國以來治安最好、倉廩最實、庫銀最富、吏情最佳之時。這都上賴皇上晝夜勤政,聖德被化、下依百官體仰聖心,不貪不瀆孜孜求治的結果。試看近年,如一枝花、飄高、王老五、韓小七嘯聚山林與朝廷為敵者,紛紛敗亡,流散無立足之處,也就為這個緣故。國家不以聚斂為事,官員不以貪瀆自肥為事,民殷富足就是自然之理。衣食足而教化行,沽惡犯亂之徒就無所施其伎倆。皇上這份旨意,其實並不是只對此四個小臣,也不是說清官犯過可以不糾。皇上棄其小過,取其大端清廉,正為倡導廉風,為官場之率,不可以僅僅讓吏部知道,而應該讓所有官員都知道,這才合了治化大道。奴才一時還想不透徹,說的都是老生常談,請皇上訓誨。」

  乾隆仰著臉仔細聽著,咀嚼著傅恆的話,良久,一笑說道:「倉猝之間,能說到這個樣兒,也確實不容易。老生常談其實就是經國大道。自古敗亡之國,十有九是忘掉了老生常談,自古敗亡之君,十有九是聽不進老生常談!所以你奏得好,就照你的意見明發──不要登邸報,就是明發廷諭,各官宣諭就是。你登個小小邸報,他還以為你仍在偶爾『老生常談』,豈不辜負了你這片心?有些話你作臣子的不敢明講,或者說三言兩語講不透,朕的以寬為政和世宗行政不同,只是表象的事。孔子於七十二賢因材施教,同為一國之政,可以寬,也可以猛,歸到根上,只是一個仁。聖祖是仁,世宗是仁,朕也是個『仁』字,但取當時形勢,施法量律不同而已。但天下數萬官僚,哪能人人知道?讀書人數十百萬,豈能個個君子?就眼下的情勢看,確實是開國以來最好的。但說到『極盛』,那還遠遠不是,即以吏治而論,有些官見『以寬為政』,抱定了朕是個爛好人,定必不肯開殺戒的,就生出個貪婪的心,『千里去做官,為的銀子錢』,那一丁點兒養廉銀子如何填得他的胃口?這種事歷朝歷代都有的,從來也沒見幾道詔諭就勸返了這些貪官,你刀子不快,刀上不帶血,銀子就比刀子亮,黑眼珠對著白銀子,哪裡還顧得身家性命呢?」他長篇大論說了這番話,不勝鬱悶地透了一口氣,伸手去取奶子,高大庸料是已經涼了,忙搶前一步將一杯熱奶子塞了乾隆手中。

  「歷來處置貪污,都是用『宰雞給猴看』的法子。」訥親在杌子上一躬身說道,「猴子見得血多了,知道是哄他,也就不怕了。朱洪武定的懲貪律條何等嚴厲,貪污二百兩銀子剝皮揎革!明中葉之後仍舊遍地貪官,誅不勝誅。到底還是葬送了前明,想起來也真令人驚醒。所以奴才以為,必須殺猴子給猴子瞧。不要只撿著小的軟的拿來作法,朝廷動真格的,剪草於初萌,誅貪不避權貴,或者可以稍抑貪風。」訥親自己是宰相,又是皇族勛戚,出了名的清廉自潔,與外官無一絲一縷之受,這話說得嘴響,卻也人人賓服。慶復在旁坐著,挖空心思也想說一點老生常談,乾隆一笑已將奶子杯放下,「都說得很好,明兒叫衡臣,你們幾個合議一下,發一道議政明詔,詔告內外臣工。如今吏治大面兒上尚好,就在防微杜漸上作文章。」他的精神似乎好了些,將脖子上盤著的辮子拂向腦後,又對紀國祥四人說道:「今日朕與諸大臣議的,不禁你們傳宣。可在同年同僚間、本衙皂隸、至親好友,可以多談談這些個。這個為人立品之處站住了,在朕下面就好作官了──跪安罷!」

  「扎!」

  待四個人退下去,乾隆笑道:「議著匪政,跑出來個廉政。算是題外插話吧!一枝花到底還是逃了──這不是尋常盜賊,因為衣食無著,嘯聚山林苟延殘喘,一枝花是專與朝廷為敵的造反惡徒,身懷邪術蠱動民心,聽說和朱家王朝後裔還有勾連,所以要一剿到底。生要見人死要見屍,斷無姑息之理!」傅恆接著乾隆的話音說道:「雍正朝有個李衛,是治盜能手,現在李衛已經老病不堪任事。我乾隆朝現缺一個李衛一樣的人物,奴才看劉統勛人品剛正、機變多智、中正廉明,但他現已任著刑部漢尚書,專門用來靖盜,又似乎委屈了他些。李衛當年為兩江總督,兼治天下盜匪,做得很出色的。可否循例,由尹繼善兼任這個差使?總之,要有專門大臣專門料理,事情就上路了。」「尹繼善身上差使太多了。」乾隆搖頭道:「他是兩江總督,還管著海關、清江口漕運、黃河入海口河防都是他料理,天下財賦三分之二從他那裡出,斷然不宜再分心。再者,尹繼善的長處是文事,詩詞歌賦的事駕輕就熟,海內文人都和他結交很密,這也是朝廷羈糜文士的大事,如果再給他一把屠刀,就弄得四不像了。朕看這件事還是劉統勛來做,李衛雖不任事,就住在北京,諮詢一下總還可以。黑查山一戰,江湖上黑道對你也是聞風喪膽,朕看就由你攬總兒。目下朝廷政治是愈來愈好,要錢有錢要糧有糧,百姓捐賦三年一免,留心一點賑災,別叫有的地方斷炊缺衣。老百姓吃飽穿暖了,你用鞭子抽他也不會輕易鋋而走險,所以一枝花他們只能傳道治病蠱惑人心,鼓動不起大事,也就這個原因。」

  傅恆滿心怕的就是皇帝總惦記著黑查山剿匪大捷,把自己的才幹局限到擒治江湖雞鳴狗盜之徒上頭,滿心想的是率十萬天兵四方征伐,成為大清朝的衛青、霍去病。被乾隆這一說,頓時臉一紅,瞟了訥親一眼,說道:「奴才謹遵聖命!奴才的心思難逃聖鑒,其實在黑查山打仗多少有了一點帶兵心得,想棄文就武,為主上立功西疆南疆!」

  「朕早就看出來你這點心思了!」乾隆呵呵一笑,挪身下炕,蹬上青緞涼裡皂靴,舒意地散步踱著,說道:「凡青藏雲貴川來京的,無論大員小官,你都要親自接見,設茗長話,訊問天候地理風土人情,山川河流道路走向,屯兵佈陣難易,糧草銀餉解送,備細都要問道。沒有帶兵的心,問這些做什麼?你那麼喜愛與文士結交,近來也都漸漸疏了!還有訥親,你不也在這樣想?傅恆能帶兵打黑查山,我為什麼不能去金川,所以把西疆地圖掛得滿書房皆是的,有這個事吧?」

  訥親和傅恆沒想到皇帝如此洞曉自己心思,惶惑不安地對望一眼,一起站起身來,打揖正要說話,乾隆笑著用扇子柄虛捺一下,說道:「坐著吧──朕這是表彰你們嘛,岳武穆說過,文臣不愛錢。武臣不怕死,天下太平。方才說的廉政,就是文臣不愛錢。宗親皇族,不肯安富尊榮,都願意領兵放馬,這又是不怕死,所以朕心裡讚許、高興!高恆在山東,不請旨就去剿拿一枝花,成功不成功且當別論,難為的是有這一股銳氣。太平時節,難能可貴的是朕作養出了一批願意灑血疆場、不願尋常老死床簀的英雄尚武之氣!聖祖晚年西疆不寧,王師幾次敗北,幾次幾乎片甲不回。皇族宗親聽說和喀爾喀蒙古打仗,心裡先自怯了,推三阻四不肯帶兵。外官文怡武戲,更是畏敵如虎,一聽『出征』二字唬得面目失色,病爹的病爹,死娘的死娘……聖祖爺要泉下有知,看見這許多勛戚子弟請纓前敵躍躍欲試,還不知要高興得怎樣呢!」乾隆雙目炯炯,此時殿外的雪小了一點,仍是羽羽紛紛瓊花繚亂,雪光透過玻璃映在他興奮得泛著紅光的面孔,越發顯著英武挺拔。傅恆等幾個人心裡也都被激得熱血澎湃,仰視著乾隆,一時竟沒有言語相對。良久,訥親昂然說道:「萬歲爺說的,正是奴才想的。如今上下瞻對陳兵數萬、大小金川不靖,奴才請主子賜尚方斬馬之劍,願立功於西南,為朝廷除此癬疥之疾!」

  「奴才也願──」傅恆搶著剛說了半句,慶復卻截住了:「這是奴才的差使沒有料理清白,不敢勞煩兩位相爺。奴才願即日叩馬南行,今年之內,一定掃平大小金川!」

  乾隆低轉了頭,凝神思索了好一陣,問阿桂道:「阿桂,你就在四川綠營張廣泗麾下,以你的見識,一年之內廓清大小金川有沒有把握?那班滾到底是死是活,張廣泗有什麼見識?」

  「回萬歲!」阿桂忙叩了一個頭,他是個心思極清明的人,久在川西帶兵,歷練得越發老成,訥親和傅恆心思熱炭團兒似的,趕著要去殄滅班滾和莎羅奔,都是把這件武功看得太容易的緣故。但皇帝如是說,宰相如是說,他無論如何不能潑涼水擰反勁兒。班滾若是真的死了,大小金川叛藏早就解體,上下瞻對也用不著駐兵,這是明擺著的事,但此話一出口,立刻就要得罪慶復,日後更是禍不可測。他頓了一下,已有了主意,款款說道:「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現在其實是一個戰場,地方廣袤千里,山高林密,煙瘴沿澤,河急路險。大兵深入這種險地打仗,一是要各路協調,分段圍剿;二是糧餉醫藥,軍需充備;三是廣為羅致嚮導,步步為營,緩進穩紮;四要分化班滾莎羅奔族部,剿平一地,政治隨之,撫慰地方,走一處鞏固一處,雖然慢,但可以一勞而永逸。這是奴才的見識,一年蕩平,似乎操之過急了。張廣泗其實就為這個以為奴才怯戰,調離中軍專辦糧草,但聖主垂問,奴才敢不盡言?至於班滾生死,玆事體大責重,奴才不能以風聞判斷、據張廣泗說,班滾似乎逃進了金川,所以不治金川,上下瞻對形勢也難鞏固,但張廣泗也並沒有實據,可以證實班滾尚在人間。這是實情,求主子明察!」

  阿桂是內務府筆帖式出身,舉進士授官陝州知府,因敉平王老五脅官越獄一案受乾隆特識,改文就武擢升參將,在大將軍張廣泗帳下供職,是武將中少有的有專折密奏權的官員,一向深得乾隆青眼另加,但他這番話卻讓乾隆聽來覺得油滑,乾隆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傅恆用心印證著他對大小金川聽來的印象,慢慢冷靜了下來,他畢竟是真刀實槍打過仗的,很快就和阿桂的心情吻合起來。慶復並不明瞭金川形勢,只覺得在上下瞻對打仗打得窩囊,班滾的事也弄得他忐忑終日,不親自去挽回局面,自覺各方難以應付,因打起精神說道:「我兵力人數幾乎和大小金川人口相埒,其實是以兵對民,哪有如此大費周張的?」訥親也笑道,「十萬天兵就是豆腐渣,撐不死金川幾隻老母豬麼?」

  「阿桂你真使朕失望!」乾隆一天興頭掃得精光,冷冷用眼瞟著阿桂,「兵氣不振,都是因將領畏瑣鄙下。你自己就抱定了泡蘑菇戰法,能帶出敢勇前敵,陣前一呼,千軍披靡的勇士?若朕是張廣泗,催糧催餉也用你不到──你下去,另有旨意給你,你的差使交到戶部,由戶部辦理!」

  阿桂聽著,頭「嗡」地一聲脹得老大,想不到煞費心思掏出的忠言肺腑,仍舊是「白日不照吾精誠!」他強嚥著胸中的憤懣和悲淚,顫抖著身子連連叩頭,泣聲說道:「主子待奴才是何等高厚之恩?既蒙垂問,不以實言,豈不是事君不忠?奴才雖然沒能耐,在大營裡並沒有畏敵怕死名聲兒……求主子再查奴才之言,仍舊放奴才回軍中,奴才寧可戰死,以明忠志不移!」

  「嗯。」乾隆不置可否地漫應一聲,在玻璃窗外凝視移時,粗重地喘了一口氣,逕自挑簾出了養心殿大殿。幾個守在殿門口的太監統手縮脖地站著,冷不防見皇帝出來,唬得一齊跪倒。王仁已追出來替乾隆披上大氅。殿內的四個大臣既不敢動也不敢隨便交談,一言不發都直著脖子隔玻璃覷著院子裡的乾隆。

  乾隆雙腳踩在新絮一樣柔軟潔白的雪地上,慢慢踱著步繞著銅贔屭兜了一圈。他舒展了一下身子,適意地把身子站成「大」字形,仰著臉任雪花落在臉上、手上,鑽進脖項裡。那涼涼的、晶瑩的雪花在他口中融化,溫熱的面孔和手上也都是雪水,只覺得渾身的疲累悶倦都被趕得無影無蹤。良久,他深深透了一口濁鬱的氣,腳步輕快地返回殿內,去掉斗篷,揩乾了手和臉,已變得精神奕奕。卻見太監卜悌進來打千兒稟道:「兩江布政使兼淮南糧道陳世倌遞牌子請見。」

  「叫進來吧。」乾隆漱了漱口,將茶杯遞給卜悌,轉臉對眾人一笑,說道:「看來許是朕操之過急了。沒有想到小小瞻對金川之地這麼難弄。用兵數萬,用時逾年,至今仍是個不了的局面!」見慶復、阿桂紅著臉又要謝罪,乾隆一擺手道:「罷了罷!朕自己也輕敵了嘛。朕心裡是有些發急。聖祖爺三次親征準噶爾、喀爾喀蒙古、青海西藏安定了數十年。畢竟地隔萬里,山高皇帝遠,又不能設流官政府衙門隨時羈糜策凌阿拉布坦。還有青海回部都在蠢蠢欲動,不經朝廷聖旨,擅自攻滅兼併土地部落,已經全然不把朝廷政令放在眼裡!朕打通上下瞻對道路,也為將來變生不測,大軍入藏可以長驅直入。不料又生出大小金川的事來!小小金川都這麼費勁,有朝一日西疆大舉用兵,又當如何?」

  幾個大小臣子此時才明白這位青年皇帝的潑天大志;西疆喀爾喀蒙古幾百年來叛服不常,雖經康熙三次親征,劃定皇輿全覽圖,底定主權,但自康熙晚年,諸王阿哥鬧家務、政爭、窩裡炮打得頭破血流,無暇顧及新疆準噶爾遠邊地域統治,加上和通泊一戰朝廷失利,更鼓舞了策凌阿拉布坦一伙人的不臣之心。如今僅為通暢入藏道路就鬧了個不遑終日手忙腳亂,怎能不使乾隆懊喪?因此聽乾隆這番議論,訥親、傅恆也都坐不住,離座長跪了,訥親說道:「皇上聖慮遠大,奴才愚昧!奴才願和慶復一同去辦金川軍務,剋期掃清入藏道路。主憂即是臣辱,若是再次失利,請皇上取了奴才首級以謝天下!」乾隆正要說話,見陳世倌已在暖閣外頭叩頭請安,大冷的天兒,陳世倌只穿了件天馬皮夾袍,伶伶丁丁地套在孔雀補服裡,細長的辮子軟軟地耷在腦後,還在淋著雪水,乾隆不禁笑道:「你本就身子弱,怎麼只穿這麼點衣裳?你是海寧名宦,就窮得這樣兒了?怎麼就凍得紅頭蘿蔔似的!」

  「回萬歲的話!」陳世倌唏溜了一下鼻子,笑著回道:「奴才喜愛雪,才從南方來,遇這麼大雪,不忍坐轎,就騎毛驢來見皇上。並不是奴才裝窮,過正陽門關帝廟,見有個舉子凍得太可憐,就把大氅留給了他……啊嚏!」

  他一個嚏噴打得眾人都笑,乾隆便命:「把朕的元狐袍子──帶紫貂斗篷的那件──賞了陳世倌!……你是個正經讀書人,曉得憐貧惜文。倒是這句『不忍坐轎』,勾得朕也想騎驢衝雪賞都門了!」因命陳世倌起身坐到熏籠旁邊。這才對訥親和眾人說道:「訥親現是朕跟前第一宣力大臣,張廷玉有年歲的人了,內廷事務千頭萬緒,也要你和傅恆這些年輕人多操持操持。朕意還是叫慶復回金川,一來人手熟,二來是他辦的差。誰欠的饑荒該誰來打還。慶復,你是大學士,國戚勛舊,自然以你為主,張廣泗為副。張廣泗嚴剛有餘,你則柔馴相補,只要二人同心,不要鬧生分,這點子差使不值一辦。現在外頭說你閒話的很多,都說班滾沒有死。朕看也不必追查了,踩平了大小金川,他死沒死也無妨大局了。朕不追查,就是放你一馬,你再辦砸了差使,朕就想再放你一馬,也奈何不得了,有國法王章在!」

  「謝皇上龍恩,奴才敢不努力效命,繼之以死!」慶復一聽不再追究班滾生死,渾身上下一陣輕鬆,伏地叩頭朗聲說道:「只要糧餉火藥供得上,一年之內,大小金川和上下瞻對一定踏平了,請朝廷設流官建衙門,永無再反之虞!」

  「你是世宗爺手裡使出來的人,你家是與國同休的勛舊人家。有這志氣,朕十分欣慰。」乾隆彷彿不勝慨嘆,喟然說道:「小小金川,斷沒有勞師數年,糜餉數百萬才辦得下來之理。這裡放著個陳世倌,糧食,衝他要,軍械火藥還由阿桂辦。朕給你一年半,不,二年的時間,你給朕一個綏靖安定的金川和瞻對──世倌留下,你們跪安吧!」

  待到眾人退出,乾隆看自鳴鐘,恰正指未末時牌。乾隆要了一碟子什錦點心,兩碗奶子,賞了陳世倌一碗,一邊自吃點心,一邊笑道:「你是三頓飯,料必不肚餓的,趁熱的喝碗奶子,我們說話,也就該散了。」陳世倌是漢家書香門第,以惜福節食養生,這碗人奶子實難為了他,但「君有賜,臣不敢辭」,逼著氣喝藥似地一氣喝完,嘬著嘴唇放碗笑道:「臣這次進京,又是尋主子打擂台,想減免錢糧的。主子倒向奴才要軍糧,真是想不到的事!」乾隆掰著點心小口吃著,沒有理會他的這些話,卻問道:「你幾時到京的?」

  「回萬歲,前日晚間來京的。」

  「水路還是旱路?」

  「先是旱路,由金陵先到安徽,經河南北上,又到山東,從德州上船到天津衛,從運河上走,直到通州下船。因為南下漕船太多,河道壅塞不堪,走了足足一個月才到……」

  乾隆推開點心盤子,用茶漱了口,要毛巾揩著手又問:「這一路莊稼你看如何?」「臣過來時各地莊稼都已收割入庫。」陳世倌仰臉回憶著,「江蘇今年十二成大熟,浙江也是十成豐年。江西南部遭了旱災,北邊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臣一路過來,只淮北遭了水災,豫西沙暴毀了莊稼,山東是南西北邊都遭了蟲災,但東邊也是上好年景,河南、直隸大都是豐年。只是風聞晉南也遭了風災。偶爾見著幾個災民打聽,原本也是好年成,高粱揚花兒季節一場大風,都吹癟了。就是淮北遭災,難民也極少見,當地官府賑糧救災,叫災民編蘆席換糧,山東幾乎被蝗蟲吃得寸草不生,但東邊靠海,盛產魚蝦還有鹽。奴才從那裡過,想到江西缺鹽,南京魚蝦價貴,和地方上商量,買了他們三萬兩銀子的鹽,十五萬兩的凍魚凍蝦。連湖廣都能得益。這麼著,奴才那邊鹽價菜價也平準了,他們也得了銀子濟災了。方才聽主子命我負責糧草軍餉,奴才想,晉南風災,只是莊稼不長籽兒,秸稈用作飼料還成。軍用蘆席還可從淮北多買一些,老百姓得實惠,奴才的差使也辦好了,豈不兩頭光鮮?」

  「很好!」乾隆聽得很仔細,眼中放出光來,「朕原知道你愛民廉潔,是個循吏,現在看來這個考語不能局限了你。能從自己本職差使著手,卻著眼於天下大計,愛的不僅是本城本地的百姓,留心到外省外城外域災民賑濟,小帳不虧大帳盈餘,這是真正的愛民,有古大臣風範!你既有這個度量氣概,朕豈有不成全你之理?索性將張廣泗所有軍需統籌的差使都交與你。你下去再寫個折子,就是方才那些話,朕批下去再聽部議。」他頓了一下,又笑道:「朕還以為你又來哭海寧百姓呢!」

  陳世倌受到乾隆如此鼓勵,激動得全身暖烘烘的,臉上放著紅光,挺直了瘦弱的身子拱手說道:「臣雖然只是個地方官,敢不以天子之慮為臣子之憂?但臣確實也有哭海寧百姓這個心思。浙江富甲天下,海寧又富甲浙江,沒來由去哭,那叫不識大體,故意兒哭,又叫矯情。自康熙爺親征準噶爾起,天下軍用財賦三分之二出自江浙。本來很富的地方,百姓們卻只能用紅苔糙米勉強度日,有的縣還有不少地方吃糠嚥野菜。主子……這好比是一塊肥田,種了一茬又一茬,也總歸要貧瘠了。奴才的意思是要施肥,地力足了,它就能長出更多的糧。抽血太多就失了元氣,這幾年海寧大戶棄農經商的越來越多,地價愈來愈賤,不能說與此無關,所以臣哭,不但哭百姓,也為感動帝心,養好江浙這片富庶根本之地!所以主子命臣統籌野戰糧秣,臣也有一言稟奏。萬萬不可眼睛只盯著東南這塊富庶之地。恰恰相反,如今只是金川一役,應以湖廣、兩廣、河南、山東、安徽六省為主,統籌錢糧,讓江南稍事休息。將來國家興大兵征討西域,江南已經作養旺健,再動用江南財賦,這才是長久萬全之計。」

  「依你。」乾隆聽得忘神,喝了一口茶,是涼的,吐了,笑道:「你很會算帳。江南、浙江、福建、江西四省錢糧今年全免了。」

  「謝皇上!」陳世倌連連叩頭,又笑道:「這一來,戶部又要參奴才一本了!」

  乾隆站起身來,「不要怕參劾,有朕呢──明兒你再遞牌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