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追往事汪氏復妃位 維聖德太后理宮務

  乾隆目送陳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張廷玉年邁,鄂爾泰多病,且二人執政日久,門戶各立,一滿一漢各有一幫弟子、親信,連他們自己也制約不住。這個隱憂一直存在心裡不能張揚,就是因為沒有出類拔萃的人材嶄露頭角。眼下一個傅恆文武兼備,一個訥親奉公廉潔勤謹辦差,漢人裡一個劉統勛剛正不阿才智超人,現在又出一個陳世倌,學問淹博,雅量高致頗識大體……小字輩如李侍堯、莊友恭、勒敏、阿桂、錢度也都如破囊之類爭鋒奪利、兼有孫嘉淦史貽直前輩忠直部臣輔佐。想起前年朱軾亡故、李衛病重,張廷玉、鄂爾泰力疾勉從,廢太子餘黨乘新舊更替,主少國疑時候蠢動奪權,一望左右老羽凋零,新羽未豐,那種捉襟見肘日夜不遑的情景,此刻真是百感交集。又是歡喜又帶著「斯川已逝」的悵惘……

  一絲冷風透窗襲入,襲得乾隆微微打了個寒顫,想起還要去給太后請安,便站起身來。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揮太監們收拾字畫,忙過來替乾隆換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禮:「把新貢上來的油衣取來!──主子,外頭天兒賊冷的,依著奴才說,也不用再披斗篷,紫貂氅已經賜了陳大人,現今兵部新製的灰氈斗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賞給駐節口外游擊以上官員的衣裳樣子,雖不甚好看,前襟兒都能裹緊,主子就披這個,再大的風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說著便替乾隆套上,將兩邊綴的明黃紐子在脖項下輕輕扣了。乾隆果然覺得鬆暖異常,笑道:「這個確乎實用,派人傳旨兵部,趕緊頒賜,咱們別雨過送傘,立了春誰還穿這個呢?」一頭說便走出殿來。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瓊樓玉宇間紅牆掩映,一片混混茫茫中萬花狂翔亂絮紛墬,哨風從宮牆樓閣殿宇中橫穿直掠,不時傳來鐵馬叮咚之聲,只是為雪霧所隔,聽去有些木鈍不甚清脆,被宮中千門萬戶高牆大屋擋得亂成一團的風,毫無方向地迴蕩攪動,掃得地上的雪往返流淌,一個又一個雪旋兒或急著要尋出路越牆而逝,或自生自滅此伏彼起。雖然氣冽風寒,各宮各殿前守護的近衛親兵都站得釘子也似,不少太監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甕存貯雪水以備著來年御用煎茶,一個個滿頭滿身的雪,幹得十分精神,給這座歷盡滄桑的紫禁內苑平添了許多生氣。

  裹著厚重的軍用氈氅,涼風涼雪撲面而來,乾隆頓時精神一爽,一天勞倦清洗盡淨。他慢慢踱著,傾聽著腳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響聲,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軍機處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門洞棉簾敞開,似乎有人在裡邊生火,門口飄著輕煙,門內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這個天氣,在軍機處認識了錢度。一個皇帝,一個身無功名的小小書辦圍爐吃酒,興談地方吏治察情方略,已經被官場傳為美談。想來還像昨日的事……他向軍機處跨了一步,又覺得自己有點守株待兔,不禁暗自一笑,轉身逶迤向慈寧宮走來。

  乾隆進了慈寧宮儀門,繞過大拜殿即命從人留步待命,獨自一人沿著東廊趨步走進寢宮,幾個丫頭太監正在滴水檐下搧爐子化雪水煎茶、給過冬蟈蟈換食,都不防他穿著這種斗篷進來,直到近前,太監秦媚媚才覷著眼瞧見,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兒請安,扯著公鴨嗓兒陪笑謝罪道:「好我的主子萬歲爺哩,您穿著這麼一件灰不楞登的大斗篷,身條兒都不同往常,連奴才這雙狗眼都認不出來了!老佛爺今個兒高興,晌午進了一大碗老米膳,莊親王福晉進的西洋火雞佛爺也對了的胃口,整整進了一條腿子,還進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絲湯。一則怕停了食,二則老佛爺愛雪,也不想歇中覺,先叫幾個皇孫過來解悶兒說笑,這會子是和幾位老太妃、貴主兒賞字畫兒玩兒呢!」一邊說著,挑簾請乾隆進來,親自和幾個宮女給乾隆解那身行頭。乾隆乍進屋,外面雪光刺眼,一時什麼也看不清,良久才適應了。果見太后在西暖閣紗格子裡和幾個女眷觀賞字畫。太妃耿氏、齊氏、李氏都在,卻是耿氏陪坐在側,齊、李二人陪侍身後。貴妃納蘭氏對座,側邊是惇妃汪氏,圍著桌上一幅畫看得入神,竟都沒有留心乾隆進來。乾隆悄悄走近,隔著納蘭氏的俏肩向桌上覷時,卻是一幅《洛神車馬圖》。畫的是洛水之濱,曹子建肅然悚立於秋葉凋零的楊柳之下,悵然仰望對面。中間隔著一泓秋水慄潦。河對岸則雲騰霧罩,托著一輛龍車,飽馬怒騰,蛟龍隱約間萬神相隨,寶幡絨節、天風衣帶飄搖,中間簇擁著洛神,雲鬢妙鬘,風環垂蘇尊貴無比。洛神靨顰蹙眉,斜對下方曹植,似乎在輕輕諄囑著什麼。曹植卻一臉茫然,雙手略略平攤,似乎在嗟嘆,又似乎在呼喚……畫圖已經很舊,紙邊發黃變得有些焦脆,卷軸是新的,但畫兒左下方敬空上的題跋已漶漫不清,上下天地押著密密麻麻不計其數的圖章,顯見是一幅極為名貴的古畫。乾隆不禁問道:

  「是誰的手筆?」

  眾人一齊轉臉,見是乾隆,那拉氏為首頭一個跪下請安。惇妃也隨著跪下,幾個太妃忙斂手後退,太后鈕祜祿氏笑著摘下老花鏡,說道:「皇帝來了,也不叫他們稟一聲兒,嚇得我們娘兒們一跳!我算計著你還要一個時辰才過來呢!這是你十六叔家買的,花了一萬多銀子,說是吳道子的畫兒,名字都辨認不出了,說是給我上壽用的,怕假了,請我尋個行家鑒別。我只覺得好,哪裡辨得出來?倒是你讀的書多,你給瞧瞧。」「是!」乾隆陪笑道:「不過兒子也不善鑒別骨董,明個兒叫翰林院的紀昀進來仔細看看就有了結果了。」說著俯下臉仔細看畫,又覷著眼辨認題跋,口中說著,「吳道子善畫觀音神道,斷不會捨長就短畫這個人物山水。不過這兩個字確實是『吳道』,也真怪了!」因見惇妃汪氏和太妃齊氏兩人都還在氈墊上遠遠跪著,便問:「你們是怎麼了?」齊妃和汪氏只是叩頭卻不回話。太后在旁笑道:「這是你十六叔定的規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嬪媵,齊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牽累……在這裡我給她們討個情兒,免恕了這一層兒吧!」

  「起來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來了,莊親王允祿專管宮掖內廷的皇族事務,確實上過一個條陳:罪餘阿哥之母及有罪宮嬪見君,降等與外官王爵福晉等同禮儀──自己照准了的。齊妃誕生的阿哥弘時,是自己的三哥,因圖謀帝位被雍正勒令自盡。汪氏則是為一件小事杖笞宮婢致死,被黜為嬪的。眼見二人可憐巴巴跪著不敢動,乾隆大動惻隱之心,待二人萬福謝恩了,說道:「大雪天你們過來侍奉老佛爺,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朕就特免了你們這一條。汪氏的事已經過去經年,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兒起你還是晉你的妃位。齊姨更加這樣,朕小時候你常抱著朕玩兒,在御花園騎著你肩頭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爺素來待見你,代朕多討她老人家歡喜,朕還預備將弘晝額娘耿氏也晉為皇太貴妃,你也一併晉上……你們位份太低,陪老佛爺也不相宜。」兩個女人聽著乾隆娓娓言談如說家常,卻句句都體到心上,想起自家處境,不禁淚水奪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捂著嘴不敢放聲兒。太皇太后笑道:「這是你們主子的浩蕩皇恩,該歡喜才是,這時候傷哪門子心呢?皇帝怕還沒有用膳吧,今兒就在我的小廚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親自下廚現炒幾個我們共進。這大的雪,要沒有要緊公事,叫上書房、軍機處,還有六部裡都放一天假,家圍爐賞雪高興一聚,也是你的恩典麼!」

  汪氏和齊氏忙都破涕為笑,齊氏道:「我也下廚給汪氏當個下手。」二人一福退出去挽袖圍裙剜手剔甲整治飯菜。乾隆因向太后道:「母親這邊且由她們陪著您,兒子還要過去瞧瞧皇后。今早翊坤宮的翠眉兒稟過來,皇后一夜沒好睡,只是身軟頭暈,兒子忙著去軍機處,只叫了太醫先過去,這會子不知道怎麼樣呢!放假的事叫秦媚媚傳懿旨出去。不過,軍機處和戶部還要照常辦差,順天府和九門提督衙門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這天氣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斷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沒有說完,太后已經雙手合十連連唸佛,口中道:「阿彌陀佛!我的兒,這才真叫體天格物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進來還說,什麼胡同的──」耿氏抿嘴兒笑道:「就是弘晝的和親王府那地方兒,叫鮮花深處胡同。」「對了,就是鮮花胡同挨東北,」太后道,「夜來雪壓倒了三間草房。雖說沒有傷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鬧得滿街人淒惶。幾個義大利的洋和尚從那過,都陪著落淚,說要幫他把房子蓋起來。我想這事斷不能行。我們中國人少了行善的人了麼?就叫弘晝去辦這事,你這麼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后那邊你不要忙著去,我剛派人去問過,她吃了藥。這會子歇著呢。傅恆家的今兒也進來了,現就在那兒侍候,你在這裡熱熱乎乎用過膳,再過去也不遲。」

  「是麼?」乾隆一笑,說道:「那兒子就領命了!」他和「傅恆家的」棠兒是有一腳的,不禁臉一紅,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她生產不久,這麼大的雪天,倒難為她進來。」貴妃那拉氏情知緣故,微笑著躬身說道:「明兒是她兒子百日湯餅會,抓週兒的好日子,進來給佛爺請個安,就便討個吉利請給兒子賞個名字。主子娘娘鳳體欠安,傅恆忙著公事,她這個娘家媳婦兒也該當進來侍候的。我看雪大,今兒就不放她回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宮裡歇下。」說完偷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兒在鍾粹宮幽會,曾被這個貴妃當場「拿」住,當場倒給了她一頂「妒忌」的大帽子,壓住了。見她如此說,乾隆滿意地點點頭,說道:「如此甚好。朕原答應給她兒子起個名字的,百日抓週兒,沒個正規的官名也不好看相。老佛爺,兒子想傅恆是有功國家的人,又是至戚,這個面子得給。兒子想,就叫福康安罷!這三個字合著了富察氏的姓兒,漢字裡的意思也是極好。」

  太后頓時笑得兩眼眯成一條縫,拍掌打膝說道:「好──這個名字兒好。孩子生在這樣人家,富貴還用說嗎?難得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說著,見齊氏和汪氏督著太監抬過食盒子,便命佈席。乾隆見一樣又一樣佈上來,是一盤水餃兒,一盤炒綠豆芽兒,一盤宮爆腰花雞丁,當中攢成梅花如意的一個拼盤,火鍋裡是酸筍雞皮湯,熱騰騰泛著香味,四周放著小饅首、春捲、豆麵煎餅一應宮點,還有一盤菜晶瑩透亮,像是魷魚絲兒,白亮白亮的拌著青椒,剛剛出鍋,還在絲絲作響,乾隆嗅了一下,不禁讚道:「好!」

  「主子說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只怕老佛爺也未必用過這道菜呢!要淨收拾這麼一盤子菜,外間沒有五百兩銀子辦不下來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問道:「那是什麼菜?」齊氏給太后眼前醋水碟子裡夾了一箸豆芽兒,笑著回乾隆,「那叫爆龍鬚,也難為汪氏,收了那麼多鯉魚鬍子,要為吃這盤菜宰魚,沒有五百兩真的是不成的──老佛爺,這個清淡,這是我廚下預備的豆芽兒,都抽了芯兒,去了芽頭,沒有半點腥味兒呢!」

  乾隆因命眾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只用茶講究些兒,膳食上頭極平常。說這盤菜值五百兩,嚇了朕一跳。豫東周口今年大水過後,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兒子。傳出去朕一盤菜這麼貴,朕不成了桀紂之主了麼?」汪氏道:「用魚鬚作湯是極鮮的,我就留了心,叫我的宮女每天到御膳房收集,凍起來備用。要真的論起錢來,說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夾了一小口,果然滿口鮮香,卻不肯誇味道,只說:「你能為老佛爺和朕操這個心,這就是你的忠藎。」他又嘗了一個水餃兒,忙給太后也夾一個,說道:「老佛爺嚐嚐這個──裡頭並沒有韭菜,怎的滿口都是鮮韭菜味道?」太后品著吃了,說道:「果然不錯!大冬天的,怎的會種出這韭菜,餡裡又沒有韭菜,怎麼又出來這味兒。汪氏這小乖精靈兒,越發手巧了!」汪氏「嗤」地一笑:「那是韭黃,趁鮮擰了汁子拌到鮮肉餡兒裡……您瞧這雞丁,其實是火腿煨豆腐,文火慢燉三天,爊出的豆腐乾兒用雞皮裹了炸出的雞合兒肉──老佛爺皇上愛用,我那裡還有著呢!」眾人一嘗,果然不錯,齊口兒稱「妙!」

  眾人邊說邊吃,十分熱鬧融合,一時用膳畢,各人漱口擦手。太后還惦著「人吃人」的事,因道:「皇帝,周口那裡現在光景怎麼樣兒?該派人賑濟。先帝爺最忌諱這些事,要聽見這個,早就跳起來發怒了。雍正初年龜蒙頂賀狗兒放炮造反,不就為餓倒了人,那次連山東巡撫的頂子都摘了,下頭縣官、府官罷了十幾個。這不是我多口,我不過白囑咐一句。老百姓餓急了要造反,聖祖爺說過,先帝爺也說過,我都親耳聽見的。」

  「母親訓誨得是!」乾隆一躬身說道:「這事奏上來,兒子也很震驚,又怕冤了人,特派錢度去查實了。前天已經下旨,商水縣令就地正法,當著災民的面殺掉。陳州府知府著令自盡。其餘巡撫以下按失察之罪交部議處。兒子以寬為政,不是要作爛好人。政可寬、刑不可懈,這是兒子的章程。母親瞧著,兒子是斷不會守著紫禁城吃祖宗飯的,近期兒子還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蘭狩獵之後還要下去,有那貪瀆不法,愛銀子不怕死的官兒,有那拿民命不當回事,瀆職褻政的,兒子要狠殺一批呢!」

  他的語氣很重,殿裡的人都見過雍正發脾氣,惱起來嚇得周圍人筋軟骨酥,但他殺人殺官卻極少見。而且雍正自登極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從不出京城一步。這個主兒卻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師直隸,甚至河南、山西,行無定止地體察民情,別看他溫文爾雅,面目可親可近,說聲殺人,半點也沒有遲疑過。殿裡人都被這話噤住,一陣風從殿外呼嘯掠過,竟使人覺得一股寒意逼了上來。良久,太后才回過神來,喃喃說了句什麼,又道:「殺人還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殺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氣的。我一聽殺人心裡就發慘。」

  「母后聖明,訓誨得極是!」乾隆仍是一副牢不可破的喜相,娓娓說道:「兒子一個冤枉的人也不敢殺。有些官兒,你心疼他不肯殺,他就在下頭胡亂殺人,胡亂害民,太平時期尤為國蠹。殺掉他,百姓安樂,不輕易出盜案,反而是少殺了人。兒子已經叫陳世倌統籌賑災和軍務兩個差使,看還有哪些地方該賑濟的,既不心疼銀子也不心疼糧──看這場雪下的地片不會小了,民諺『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明年豐收,朝廷仍舊輪流蠲免捐賦,百姓富,咱們天家還窮了麼?」一席話說得大家賓服,太后笑道:「說的是。去瞧你媳婦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過去,給皇后請安。叫她只管好生養病,別惦記我──我們再說一會子話就該散了。」乾隆一笑去了。

  太后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見耿氏、齊氏、李氏還在張羅著預備紙牌,太后便道:「留你幾個為的是咱們老姊妹們說幾句體己,不為玩牌。都坐了炕上來,暖暖的,喝著茶說話。今兒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這裡。老姐妹兒時常不見,我也孤悶著呢!」三個人聽了自然奉迎歡喜,一齊在炕下歛衽行禮。耿氏位份最高,靠牆和太后挨身坐了,齊氏和李氏只偏身騎坐在炕沿,面向太后,太后笑道:「皇帝方才說了,給你們太皇貴妃位子,為的就是不至於在我跟前過於作神作鬼的。這樣還是個奏對格局,說話也不香甜。」齊李二人才笑著盤膝坐了。太后似乎穩了穩神,慢聲細語問道:「齊家的李家的,記得你們是先帝爺駕崩那年遷出宮去的?皇帝跟我說,暫且住暢春園,除了宅子窄狹些,一切供應如常。內務府不知道照應得怎麼樣?」

  齊氏和李氏對望一眼,按清制,皇帝駕崩,宮中只留太后,一切嬪妃媵御、答應、常在都須遷出宮去。耿氏有兒子弘晝封了親王,住在鮮花深處胡同的王府裡,齊氏兒子犯罪雖不加黜,和李氏一干無子后妃都安置在暢春園西北極偏僻的角落裡。內務府的「照應」,其實只是按月發放月例,供應柴炭而已。一應採買都是內務府太監經手,剋扣的事是天經地義的。哪裡能和耿氏相比?但這類事,恁怎的不能向太后告說,齊氏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內務府照應得還好。這都因託了老佛爺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們遮掩。我也是嬪妃上來的,有什麼不知道?」太后嘆道,「就這紫禁城裡一樣的嬪妃位置,在皇帝跟前處得紅處不紅,待遇還在天上地下呢!」她頓了一下,「你們當我沒有吃過黑心廚子送的餿飯,沒用過見風就化的破絹絹嗎?皇帝跟我說,要把西海子、暢春園北和圓明園連成一片,造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園子,名字仍叫圓明園,已經叫內務府踏勘去了,到時候我搬過去,和你們住得近些兒,只怕就好些了。」

  這三位太妃都在暢春園住過,想著太后描摩的規模,都不禁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聲佛:「阿彌陀佛!那是方圓百里的地面兒呢,得花多少銀子啊!」「就比阿房宮小些兒吧。」太后笑道,「我跟皇帝說過,你的孝心我領了,你可不能學秦始皇造阿房宮!皇帝說外國那些小王爺小君主的別墅還大得不得了呢,我們天朝,要有比他們大得多氣派,要按東洋的、西洋的,他們那裡最漂亮的房舍園林的樣子都造到我們北京來,將來萬國冕旒朝北京,才能顯出天朝坐鎮中央撫綏華夷的風範。並不單為孝敬母親頤養天年。這就是另一碼事,是他的大志,我若再攔,就成了小家子氣了。這個園子要花幾百兆銀子,分幾十年造成,現在幾個園子連成一片,其實是第一步兒,往後朝廷錢多,就修造快些,錢少就修慢些兒,也不為擾民。你們想想這園子,大園裡頭套小園,洋房洋花園、江南園北京園、海子山林,射田圃田都集去,古今圖書都藏進去,咱們飽食游悠,也算不枉到人世間走了一遭,這可不算件得意事麼?」她望著玻璃窗外的大雪,興奮得雙目晶瑩生光,呼吸也有點不勻稱,良久才收回了神,對幾個聽得發呆的太妃道:「我是老了,順口說就跑了題兒。你兩個現今住在園子裡,我聽到了一點閒話,想問問你們。」

  「什麼話?」齊妃的思緒正追著那個古今絕無、天上人間僅有的大圓明園心馳神往,猛聽太后收了話題,聽到「閒話」不禁一怔。寡婦女人們最怕「閒話」,連李氏也嚇了一跳。齊妃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穩了穩神說道:「我和李氏挨門隔牆,園子裡除了太監就是女人,侍衛們都不能越過柿子林的……」太后一聽便笑了,「誰說你們呢?聽說皇帝從河南帶的兩個女孩子住在園裡,皇帝每過去辦事見人,晚間都歇在她們那兒,你們聽說沒有?」

  這件事風言風語已經傳了半年,說乾隆沒有登極時巡視江南,帶了兩個漢人女孩子,不但針織女工是好的,模樣兒俊俏,還有一身的好武藝。本來準備收在身邊作妾的。當時雍正在位,雍正那脾氣,最忌諱阿哥在外面拈花惹草,幾次要開口都吞了回去。及到登極,又要三年守喪,聽太后口風,宮中收留漢人女子有違祖訓,因此沒敢說又嚥了回去。乾隆又割捨不掉這兩個曾和他一道共歷賊船之險、千里奔逃躲避弘時追殺的患難之交。只好悄悄把她們安頓在暢春園柿子林南。她們的住處和齊、李二太妃只隔幾十丈,為防「閒話」,乾隆還特意囑咐了這兩位「姨娘娘」,絕不許洩出一個字去!如今太后卻直言相問出來,……一位是高居九重統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內廷,權攝六宮的天子之母;兩造人恁誰彈一彈小指,都能將她們彈得灰飛煙滅──齊李二人不禁同時噤住。漲紅了臉囁嚅著,連自己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麼。

  「你們不用怕。」太后安詳地說道:「這件事幾乎是過了明路兒的,只是要給她們抬個旗籍,正了名份也就完了。何況她們身上還有點本事,皇帝出遠門兒帶上,我就更放心些。」齊、李二人聽了才放下心來,李氏歛眉說道:「並沒有人到奴婢們那兒傳閒話,奴婢更不敢打聽院牆外頭的事。只聽宮婢們說皇上到過柿子林南邊那片殿裡,說過幾次,後來才曉得裡頭住著女人,一個叫嫣紅,一個叫英英。」「這就是了。」太后點頭道:「你們回去,就說奉我的懿旨,把她們接到──李氏那裡。過了年你們帶著她們進來我見見,再叩見一下皇后。那邊叫十六叔給她們抬個旗籍,過了明路兒,正正經經地當個嬪妃,省得叫人說皇帝偷女人,多難聽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務是莊親王爺和弘晝管著,我回去給晝兒說一聲兒,神不知人不覺的就辦了。」

  「這都為顧全皇帝的體面。」太后嘆道,「皇帝什麼都好,就只這宗兒毛病,我真怕他終歸吃了女人的虧。聽說還不止這兩個呢,還有個翰林院姓許的老婆,也和皇帝有來往。嫣紅她們也罷了,事出有因,這許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麼名聲兒?所以這類子事兒我還不能撂開手──難就難在管得鬆了放縱了他,管得緊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處死錦霞,聽說皇帝還幾次到她宮裡私下弔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幾個兒子能真體貼到了?錦霞不死,我樂得安富尊榮作我的『老佛爺』,傷了我的陰騭為了他,也未必領我的情呢!」說著便掏出手帕子拭淚。

  三個太妃見她傷心,忙都勸慰。齊氏道:「我雖然不讀書,小時聽父親說過什麼『小慈是大慈之賊』的話。太后這麼著,成全了皇上名聲,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這是為天下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腸。豈有傷了陰騭的?我但凡管得弘時嚴緊一點,如今不是好好一個親王,哪就撇得我這麼孤悽呢?」想起被狠心的雍正勒令自盡的兒子弘時,一陣悲淒湧上心來,齊氏也落下淚來。李氏忙道:「太后何必傷感?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頭政務處置得好,又孝順,又聖明,比聖祖爺、先帝爺還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著藩庫,如今朝廷是咱大清開國以來存得最多的,那銅錢都銹了,那串錢的繩子都朽了!我說句該掌嘴的話,哪個男人不好色不愛女人呢,皇上這點子毛病兒實在也算不上什麼。」耿氏接著話茬兒道:「李氏這話私地裡說,一點也不錯。內管領清泰是晝兒的包衣奴才,已經三房四妾塞得滿滿的,連七大媽八大姨的還要沾惹,也沒個倫常。我瞧著皇上只是情重,並沒有欺負了人,撇得人沒下梢的,話說回來,好色究竟是毛病兒。有太后管著,慢慢年歲大了,心收住了,還怕改不掉的麼?」

  幾個人你一言我一語連湊趣兒帶勸慰,太后已是回悲作喜,笑道:「這可是人家說的,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老姊妹們見面兒少了,這些體己話又只能跟你們說,一說開就又收不住閘兒。皇帝的體面是第一要緊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晝說,上陣還得父子兵,打虎靠得親兄弟,他這親王跟別人可不一樣兒,叫他想辦法把許家那狐媚子打發到遠遠的外省。撕擄開了不叫他們再見面兒也就完了。」耿氏忙道:「這容易。姓許的如今在國子監,冷曹衙門兒,放他個道台什麼的走得雲南貴州,他也沒有個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沒個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沒有挽留的理。」幾個人聽得都笑了,卻見養心殿太監頭兒王智用黃袱面兒蓋著木條盤,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進了天井。太后知道他是要見皇帝,隔窗命人喚他進來,說道:「見你主子爺的麼?他到坤翊宮去了──你托的什麼稀罕巴物兒,我瞧瞧!」

  「老佛爺吉祥!」

  王智兩眼笑得一條縫兒似的,把條盤放在炕上,就地打了個千兒起身,輕輕揭開油布,說道:「這是歐羅巴洲一個天主神父叫瑪德格林貢上來的。皇上已經過目了,說端進來給老佛爺瞧瞧。老佛爺喜歡的話,就留下來用。」

  太后看時,天鵝絨襯底兒上,擺著二十多個做工極精的玉飾,都呈環狀,十幾把犀牛角木梳,十幾個金十字架晶瑩澄亮躺在裡邊,二十塊金殼懷錶懸著銀鏈子放在盒邊,還有一方木盒子,有米升大小,一方紙盒子手可把握,卻不知裡邊什麼物事。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給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餘的交宮人收了,又取了三塊懷錶賞給太妃,想想,又給耿氏加了一塊,叫她「帶給晝哥兒,他外頭辦事,離不了這個。」因又打開木盒子看了看,裡邊裝著一塊黃中帶黑的生土,覷著眼看了半日:「這物件我不認得,作麼子用的?」

  「這叫鴉片,」王智陪笑道,「罌粟花兒煉出來的,要有個頭疼腦熱,肚疼肚瀉的,掐上指甲蓋一點點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過了量。」太后點頭,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問:「那環子做什麼用?做耳環太大太重,做鐲子又太小,誰的手那麼一點兒呢?」因伸手揭那紙盒子,王智忙替她打開紙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環,外國女人耳朵結實,不怕沉的……」打開盒子,裡頭面兒上一張西洋畫,畫著一位坦胸女郎,身著長裙一瀉流水到地,韶顏稚齒十分秀麗,一雙藍汪汪的大眼睛眄睇帶笑凝視著什麼,最顯眼的是一頭金黃色的頭髮,流金軟絲般從肩頭直垂到腳面。太后端詳那畫兒,說道:「身條兒是不必說了,臉盤兒也耐看,怎麼就節省得這樣?再敞一點,兩個大奶子不就都露出來了?倒是這頭頭髮,是稀罕巴物兒。」她伸手抓出盒中物件一看,竟是個假髮套兒,和畫兒上一樣的顏色,不禁「喲」地一聲,驚訝地叫道:「這假髮你們瞧哎!軟綿綿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樣啊!」舉起端詳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發,孩子氣地一笑,順手將假髮套在李氏頭上。

  李氏來見太后,旗妝披肩腳蹬盆底兒,頭上還是雙把子髻兒,中間套了這假髮,金黃燦爛地披瀉下來,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滿殿人瞧著都開心大笑。齊氏耿氏都是寡居有年的,今兒和太后一道絮語家常,心裡都覺舒適順暢。齊氏拍手兒笑道:「洋姑娘跑我們宮裡了!可惜衣裳不對,年紀也不對。真的將來萬國冕旒朝天子,得見見外國福晉,我們一處陪老佛爺耍子,那該多得趣兒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這個滿好看呢!」

  「還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煥發,轉側身子自賞著,說道,「若到宮中走一遭,不叫侍衛們當妖精拿了才怪呢!」

  眾人又是一陣哄笑,太后見還有一本畫冊,興致盎然地取過來,笑道:「這必是好的,看看!」三個太妃和幾個得臉的宮女忙湊了過來。不料太后一打開臉上就變了顏色。原來這畫著個男人正擲梭鏢,繃著勁努著力眼望前方,卻是渾身上下一絲不掛,雙腿下那話兒也吊兒郎當垂著……一眾女人霎時間都紅了臉。太后也覺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畫兒一眼又翻過去一頁,卻畫的是個女人,斜倚在秋鞦韆兒上,也是寸縷不著,赤條條仰著身子,一頭黃髮從肩頭直垂腿間,幫了她遮了醜。

  「這些洋鬼子吃飽了撐的!」太后啐道:「專撿沒意思的東西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