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心裡惦記著皇后的病,帶著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輿衝雪而來。進了翊坤宮掏出懷錶看時,剛剛過了戌時,那夜幕已緩緩降臨,雪光中見幾個丫頭忙著往下撤膳,西廂煎藥爐的煙霧裊裊瀰漫,滿院飄著濃烈的藥香,東廂小廚房北屋裡已經掌了燈,隔窗可見一個六品頂戴的中年太醫正在寫藥方子──這宮裡因皇后染恙,不似慈寧宮那邊清靜,廊下人影幢幢,滿院足跡雜錯,卻相互不交一語,顯得有點神祕。乾隆站著想了想,要是叫過御醫問話,房裡皇后聽見,一定又要換穿衣服出來迎接,反倒給她添勞乏,遂回頭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沒聲地直趨皇后的正寢大殿,卻見秦媚媚和棠兒一邊一個扶著皇后,剛剛吃完藥,正侍候著她漱口擦牙。兩個人全神貫注服侍,倒是皇后一閃眼瞧見了乾隆,掙扎著坐直了身子,說道:「皇上來了──我這殿裡人越來越不會侍候差使了,連稟都不曉得稟一聲!」棠兒和秦媚媚便忙請安。
「起來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兒,俯身對皇后道:「朕瞧瞧你的臉色……像是比昨個兒好些,兩頰上也帶了些血色。還是肚疼、周身乏力,沒有一點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醫也換了──吃郎鈞儒的藥不對麼?──別動,就這麼半躺著──秦媚媚,把那個喜鵲登枝枕頭取過來,給你主子娘娘墊在頭下邊──笨!要這樣墊,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兒,墊實了就不用使勁了,瞧好了!」秦媚媚喏喏連聲,說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後就這麼給主子墊!」幾個女人見皇帝這麼關懷皇后,心中不免有點醋意,相互對視抿嘴兒一笑。
皇后舒適地半躺在炕上,見丈夫斜身偏坐凝視自己,滿眼都是關切愛憐之意,心中感動,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也變得這麼婆婆媽媽的了。前些時好像是吃藥吃反了,昨兒格外不好。昨兒晚間我還在想;我曾說過我若好不了,請皇上賜我『孝賢』的謚號,不曉得還記得不記得?今兒換了大夫,是老賀孟頫的兒子進來看脈。上午吃了一劑他的藥,就覺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劑,覺得肚裡那種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醫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藥也是要講究緣分兩個字的。」乾隆這才放下心來,笑道:「你何至於如此?就想到謚號上頭去!聽朕一句話,凡事多往好處想。怎樣保養,進什麼膳,怎麼玩兒開心,樂天知命,什麼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鑽牛角尖兒,什麼謚號,什麼九幽十八獄亂七八糟滿心都是陰氣,沒有病的還會嘔出病來呢!」又吩咐:「那個給娘娘製膳的不是叫鄭二麼?叫他過來,還有那個太醫。」此時他才騰出空兒,認真打量一眼棠兒,只見棠兒穿著藕荷色裙子,掐金挖雲小羊皮風毛鑲邊裙腳下露出一雙半大不大的腳,穿著古銅色寧綢壽字兒繡鞋,外邊袍子卻是猞俐猴皮天馬風毛,密合色寧綢褂面兒,襯著一頭光可鑒人的秀髮,膩玉一樣的肌膚、象牙一樣潔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個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隨即笑道:「許久不見弟妹了,身子還好?孩子產了有百天了吧?必定也是好的。」
「謝萬歲爺惦記著。」棠兒忙蹲個福兒,看了一眼乾隆,還要說話時,乾隆卻擺手止住了。原來鄭二和太醫已經進來磕頭。乾隆看那太醫時,不足四十歲,長條臉兒,五綹長鬚在胸前飄拂,問道:「你是賀孟頫的兒子?叫什麼名字?怎麼從前沒有見過?」
那太醫見問,又提及父親名諱,磕頭有聲地回道:「臣賀孟頫正是家嚴。臣叫賀耀祖,自幼跟父親學醫,也讀書科舉。三十歲功名不成,只得了個孝廉,就絕了仕進的念頭,專心攻醫。又拜了黃山汪世銘為師,精研歧黃之術。在汪老師座前行醫八年,由安徽巡撫馬家化薦進太醫院,職位卑小不能逾越規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見聖顏……」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醫,五世祖傳而不足,學道深山。路子對,志量也可嘉!」乾隆說道:「只是朕不明白,賀孟頫療治氣壅痰厥心疾頭暈已經登峰造極,家學如此,為什麼還求之於外?你對你家祖傳的醫術,尚有不滿意處麼?」賀耀祖正容說道:「臣是奉父命出去遊學。所謂登峰造極,是病家痊愈之後無以感激虛誇謬獎,連家父也不敢承當的。大道淵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黃辯證之學高入九霄深於三泉之澶,孜孜求學終生,能於聖人之道登堂入室即為無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經》,與醫道互參互長。耀祖末學小生,踐此醫道,敢不惴惴小心,慄慄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乾隆聽了,更覺不能輕看了這個新太醫,誇讚道:「你很曉事明理。但朕於醫理也約略知道一點。大道淵深,不在口舌之間,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對症如對敵,用藥如用兵,很有大學問在裡頭。你說說看,皇后的脈象症狀。」賀耀祖佩服得五體投地,連連叩頭,說道:「臣謹領聖諭,實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后經血三月未潮,諸醫以為皇后鳳體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積寒不散,以致任脈受虧、帶脈陰阻,夜夢呻吟、便熱體顫,都因為腎寒無補之過。按五臟之氣,腎氣屬寒,現在金熱而水寒,本來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諸醫生持定見虛不補,見實不泄的醫道常理,不肯再進一步深思熟慮,反而以發散藥物投方,良意良藥,入於五臟助紂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藥。這就是臣所不敢恭維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后時而表象緩解,其實內地裡吃虧愈大。」那拉氏在旁聽著,驚訝地說道:「那還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錯了麼?」賀耀祖陪笑道:「這是學生的淺見。所幸的太醫院用藥向來審慎,劑量不大。皇后素來性情恬淡雍容大度。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雖然放錯了東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無大妨礙。皇后用了臣的藥,如果有寒冰乍破漸漸融化之感覺,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后躺在炕上邊聽邊試著「感覺」,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覺,先是一痛,接著就絲絲化解了。」賀耀祖道:「前天奴才診脈,已經查到有喜脈。但各處脈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脈,皇后鳳體已無大礙。喜脈更顯了。求娘娘許奴才再診看一次,再作定論。」他話沒說完,乾隆已經喜得笑逐顏開,一迭連聲說道:「快給皇后墊枕頭!快給賀太醫搬椅子!」賀耀祖卻不敢就座兒,叩頭道:「奴才給娘娘診脈,已經跪慣了,還是跪著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門寺》裡賈桂說的「奴才站慣了,不會坐。」一句台詞口白,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邊,心裡只是發酸,汪氏位分雖低,好歹已經有了個女兒,將來頂不濟也能封個和碩公主什麼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卻只是月月見紅,年年放空,將來有一日紅顏枯槁色衰愛弛,連住在暢春園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兒卻一門心思想單獨和皇帝說兩句話兒,心不在焉地盯著賀耀祖。一時賀耀祖已經鬆開了皇后手腕,老僧入定般閉著眼沉思良久,說道:「皇上、娘娘,恭禧萬福!娘娘果然是喜脈!但前段用藥不當,胎氣也受了點寒損,一切人參鹿茸阿膠之類臣都以為不可進用。用人乳兌上紅糖適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陣,說道:「若能以屬馬的婦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興得紅光滿面,高聲道:「皇后入宮,相者說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貴,永璉當然要封太子,再生一個麟兒,豈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當下叫過秦媚媚,「你明兒去奶子府,親自挑五個屬馬的奶媽子,就補到翊坤宮侍候。要體質強、奶水旺、汁水稠勻的,不夠就再到民間去選!」又命:「取五十兩黃金賞賀耀祖!賀耀祖著賞五品頂戴,專門侍候太后和娘娘貴主兒們。」
皇后用藥對了症,又經賀太醫譬說,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又知自己又結珠胎,心中自然暢順歡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來,吩咐人給賞,又賞了一眾道喜宮人。乾隆高興得忘了鄭二,此時見他仍舊爬著,便笑道:「叫你進來沒有許多話。你有個偷東西愛小兒的毛病,那是窮的了。但你燒的一手好菜,對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這就是你的福澤。朕還是那句話,娘娘進一兩肉,就加賞你一兩銀子,你是雙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還給你加賞,別學那些小人氣,心賤手長地搬運東西出去賣,連朕的面子都掃了,你可聽明白了!」
「奴才鄭二明白!」鄭二笑著連連叩頭,「奴才自從主子免罪招回來重新侍候娘娘,再沒犯毛病兒。趕著主子娘娘的喜兒,奴才也得努力巴結。不但巴結好老主子,還預備著奴才的兒子將來巴結小主子……」
幾句不倫不類的奉迎話說得眾人都笑了。翊坤宮漾溢著一片喜氣。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對汪氏道:「你且回宮,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謂鄭二:「你說的很是,你不讀書,存了這個念頭,也算得個『忠』字兒──天不早了,朕和棠兒先去那拉氏那兒坐坐說話,弄一輛嚴嚴實實的車子送傅恆家回去。皇后有什麼事,告訴汪氏也就是了。」皇后笑道:「我有什麼要緊事?倒是前頭錯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請過幾封來用。」
「這是該當的,」乾隆笑道:「叫人傳給養心殿,到內務府只管領去!」又站著叮嚀幾句,才和那拉氏、棠兒一同升車。
那拉氏的宮寢在御花園東邊的景和宮,她是貴妃,起居規制只比翊坤宮和鍾粹宮略小一點。前邊還有一座五楹大殿,後邊臥室是一溜六間的歇山式大屋,東邊兩間是待客用的,西邊兩間住著當值宮女,中間兩間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進她的正寢小殿,立時覺得溫香之氣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閣裡生著一隻熏籠,但滿屋都是熱氣四流,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過去乾隆和棠兒幽會,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兒生產,二人久不往來,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們必有一番親熱的話說,見乾隆發愣,一邊笑著往炕上讓,替他脫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說道:「我這六間殿房都是地下過火,殿外東邊三個爐子,西邊也三個對流,六間殿一樣的暖和,棠兒先在這侍候主子,我去取點百合香來再焚上……」說罷,迴避了出去。棠兒臉一紅,張口要說什麼,又嚥了回去,由她去了,幾個宮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裡立時沉寂下來,外邊落雪的沙沙聲都聽得見,只那座金自鳴鐘不慌不忙地卡卡作響。
「棠兒,到朕跟前來……」乾隆在搖曳的紅燭下看棠兒,見她偏著身子低著頭,滿臉通紅,忸怩地搓弄著衣帶,越發嬌艷可人,遂輕聲道:「這一年沒見,你出落得更標緻了……」
棠兒蹭著步兒捱到乾隆身邊,剛要說話,乾隆一把將她攬在懷裡,另一手摟了她腰肢,緊緊擁抱了她,口對口兒便吻了起來。棠兒被他揉搓得渾身發軟,已半癱在炕沿上,一雙秀目半閉半開,醉了一樣凝視著面前這個男人,覺得他舌頭伸了出來,咬著牙略一「抵抗」,便張開了口。乾隆一邊滿身上下混摸亂搓,一邊喘著氣直問:「想朕不想?哪裡想?想哪裡?真真是個玉美人兒……」棠兒笑靨淺生,閉著眼輕聲說道:「想就是想唄,還『哪裡』想,想『哪裡』!」一手就解自己紐子,一手扳著乾隆肩頭,喃喃說道:「我的罪越來越大了,這都是前世的孽緣……您今晚稍輕點,產後百日我還沒叫傅恆沾邊兒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說著「嗤」地一笑,更摟緊了乾隆。
乾隆卻慢慢鬆開了她,那隻正在她腿檔間毫無章法亂摸的手也輕輕抽了出來,若有所思地在枕邊擦拭……棠兒睜開眼,不解地望著他,說道:「萬歲爺,您……」乾隆輕輕替她繫上紐子,惜憐地用手撫了一把她的秀髮,深長嘆息一聲,說道:「洛陽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兒,記得前年分手時,我們在咸若館花園觀音亭說的話麼?」
「那怎麼忘得了?不過我也說過,情願下地獄,有你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滿意足。」
「朕不許你說這個話!」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這樣來往,一來是傅恆名聲要緊,二來為了朕的兒子,好好的我們都活著,時常能見見面,這樣長遠。朕不願你落了錦霞的下場,叫朕難過終身……」乾隆說著,覺得心裡發酸,一陣哽咽,已是流下淚來。「朕就是死,也不會忘掉你的──」他沒說完,棠兒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兒流淚道:「奴婢是哪牌名兒上的人?皇上別亂說,越發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輕輕替她擦了淚,笑著安撫道:「好,好,朕不說就是,還不成麼?──你這次進宮,好像有事要說?」
棠兒上下檢點了一下自己衣著,又抿了抿有些散亂的鬢角,扯著乾隆有點發皺的前襟伸了伸,嘆道:「虧您還是做父親的,寶寶就要過百日了,還沒個名字,您許下的願要給他起名福康安的,湯餅會上再不頒旨,什麼時候說呢?」乾隆呵呵一笑,說道:「怪道的,下這麼大雪巴巴兒進來!告訴你吧,已經稟過了老佛爺,就叫福康安!原預備著明兒湯餅會,你家賀客盈門,專門派太監去傳旨,你就這麼猴急!朕這就下旨意,你滿意了吧?」棠兒嬌嗔地一扭身子,說道:「人家怕您貴人忘事嘛!明兒還要明旨頒發到府──我要嘛──嗯?」
「這是當然!康安本是龍種,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經虧了他,面子一定要給足的。」乾隆笑著說道,「傅恆要是只是個草包國舅爺,朕變法子也要弄你到宮裡來,他偏偏是個文武全才,是儒將又貴為宰相,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兒了。這都是命!」
棠兒此時才想起傅恆要當將軍領兵的心願,定了定神,說道:「主子這麼體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報答不來。傅恆私地裡也常說,跟著皇上這樣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業,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來人世走這一遭!」於是,便委委婉婉將傅恆想帶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說了,怎麼又是納親也想爭這個立功機會都向乾隆提說了,末了又道:「傅恆身子比訥親強壯,心眼兒也多,前頭打黑查山,張廣泗的將軍范高傑折了幾千人馬也沒見著黑查山的影兒,不是傅恆抄了飄高老營,朝廷興許還得再費大周折呢!」說罷,盯著乾隆不言聲。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經另有安排,」乾隆忽然變得嚴肅,走到外間殿門口,對守值太監說了句:「送點茶水來,叫你們貴主兒也過來。」這才踅回身,對棠兒道:「上下瞻對、大小金川的事還是讓慶復去。那個地方讓他給弄得有點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為仗那麼好打,天上掉餡餅似的,功勞就拿到手了。慶復放縱班滾逃入小金川,張廣泗四五萬人馬圍困數年毫無結果,弄得這地方成了『雞肋』,食之無味棄之可惜。要不是事關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暫時撂開手。所以訥親、傅恆的這個心思,以為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這個想頭就是不知戰事之難。誰拉的屎還是由誰來揩屁股。慶復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饒不了他。何必再讓訥親和傅恆兩個生手冒險犯難地去呢?」說著,那拉氏已提著銀瓶進來。見乾隆正說話,沒敢吱聲,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邊。乾隆笑道:「你們也吃茶,不要拘禮──方才說的只是一層,訥親和傅恆現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極九重的宰輔大臣,用牛刀去剁這塊連筋臭肉,勝不足炫耀,敗卻為朝廷蒙羞,於公於私,朕不能讓他們輕易涉險。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還有一條更要緊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說道:「朕雖撫有天下,貴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於私。棠兒你不要臉紅。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她為六宮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於一天下安寧;政出各門天下不寧。私情是私情,公義是公義,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這樣的國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恆叫你進來撞木鐘的麼?」
他雖說得盡量委婉輕鬆,棠兒十分伶俐的人,已聽出話中分量,騰地紅了臉,心頭突突直跳,忙道:「這是奴婢想左了,說了沒見識的話,皇上千萬別疑到他。他倒囑咐來著,說是已經給皇上上了密折請旨,叫我進宮好生給老佛爺、娘娘請安,不要吹他的政績,不要說家務以外的事。是我不成才沒眼色,跟主子絮叨這些不該說的──他也不曉得皇上……單獨見我──都是棠兒不好,求主子寬恕……」她愈說愈驚,竟戰戰兢兢跪了下來。
「朕一句話就嚇得你這樣?──快起來!」乾隆雙手扶起她來,輕輕撫一把她的肩頭,微笑道:「這不是大過錯。傅恆是請戰,又不是請旨避戰!他的這個心志,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凌煙閣裡圖像、賢良祠裡立名就是。不過不能由你來說,你一說,反而不得。你說是吧?你總不至於樂意叫史冊裡註上一筆──傅恆著其妻請託於帝,遂得為將──這名聲兒不好聽吧?」說罷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兒道:「皇上這張嘴,唉……一會兒說得人渾身起慄,一會兒說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沒這麼傻,誰要那名聲兒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給你兒子辦湯餅會罷。明兒朕自然有些尺頭彩銀賞過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轎送棠兒回去。坐車太顛,也沒那轎暖和。」
那拉氏張羅著用暖轎送走棠兒,踅回身進殿,見乾隆伸著腳,兩個宮女一邊一個正幫他蹬靴子,忙過來陪笑道:「還早呢,皇上別急著過去,汪氏那裡除了吃的,沒一樣比得我這裡,我給皇上按摩按摩,鬆乏鬆乏身子,熱騰騰用一碗陳年三河老醪再過去不遲。」說著斥退宮女,親手又扒下了腳上靴子,有意無意間在乾隆腿上輕輕捏了一把。又對乾隆耳邊小聲問道:「主子……和棠兒沒有『那個』,是麼?」
「沒有『那個』是哪個?」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語嬌憨,適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兩隻小手輕輕揉捏,故意兒笑問,「就算沒有『那個』,又與你有什麼相干?」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頰上親吻了一下,聲音輕得勉強可聞:「皇上說過不再和棠兒『那個』的。您還說……我的『那個』比汪氏的……好,留著的龍馬精神先賞了奴婢──你瞧,您的『這個』已經挺身而起……就賞了我吧……我落紅剛剛過去……」乾隆先時已被棠兒調弄得情熱,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嬌小玲瓏的那拉氏壓在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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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康安作百日湯餅會,闔府上下忙成一團,但其實真正來客裡頭極少男客。傅恆前三天就貼榜於門:「所有攜禮來訪官員一律明簽記載禮品花樣,親朋故舊送禮的也即以等值銀兩回禮。諸公既愛僕,當以情理道義成全,勿使僕背上貪財好貨之名。若無成全之意,即是為傅恆增罪而來。傅恆不能惜三尺奏牘劾之,以達天聽!」有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圖走巧路升官的內外官員,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內務府當散秩大臣時結交的窮筆帖式,樂得來擾他一席,提幾包點心果子,臨回時還能得一份賞銀,這群人轎馬車驢紛至沓來,恭賀少公子百日之禧。十幾家親王福晉,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關照,高車軒轎而來,步履從容而入,連禮也不遞,逕進內堂和棠兒盤桓周旋。傅恆自以軍法治家,賞罰分明,這次湯餅會預計賠送花銷二千兩銀子,那是專門賞給來賀喜的窮朋友的,另撥二千兩賞了家人。因此雖說是賠錢捨財的一次湯餅會,家人們忙得腳下生煙,走馬燈般熱鬧成一團,並沒有人裝病耍懶兒。
夜來棠兒歸府,將乾隆不允傅恆出征的情由都備細說了。傅恆問得很細,連乾隆說話時的神態、當時的氣氛都問了。反覆咀嚼,體味到乾隆確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卻埋怨道:「慶復重回金川的聖旨都已經下了,你還進去頂這個灰窩兒。要真的這法子管用,我不能親自去求姐姐說話?真是的,你瞎操這個心,虧得皇上明白,要放別人,對景兒時候還不知怎麼樣呢。」
「人家忙著給你辦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兒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沒落過個好兒!不是我這一問,皇上對你是什麼想頭你能知道?──狗咬呂洞賓!」說著,自扯一條被子和衣面壁睡了。傅恆回思,也覺拿這婆娘沒辦法,扳著她肩頭小聲撫慰半日才哄轉了她,棠兒一手拉他進被窩,一手搗著他額頭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殺的沒良心的──還是個年輕『相爺』呢!──明早一早兒還要接旨,還要應酬客人,還不老實歇著?就這麼唧唧噥噥的,手還不老成,叫我哪隻眼瞧你這宰相呢?」傅恆笑道:「你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間天倫,孔聖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孫了?上回黃維鈞老先生來,我看他日記,那麼個道學家,裡頭寫著『昨夜與山荊敦倫一次』──難得的他想出『敦倫』兩個字來!」棠兒「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臉。傅恆乘她歡喜,才道:「明兒軍機處裡忙,我接了旨進去謝恩,家裡的客人就由你應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賜名聖旨,咱們光鮮到頂兒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來的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們好,有的是怕我,還有不少有求於我的,當面說出來,你說我應承不應承?──既說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兒,好麼?」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恆乃朕之心膂近戚,且為國家勛舊大臣,今喜得麟兒,朕心亦為之歡愉,謹奉皇太后慈旨,賜傅恆長子名為福康安,並加襲車騎校尉,以慰良臣忠堇,欽此!」傅恆夫婦叩頭領旨,賞了王仁,當即命轎入宮面見太后和皇帝謝恩。
傅恆出了二門,覺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點。滿院的長隨僕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頭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賀客,導引他們去見棠兒,亂嘈嘈的一片,見他出來,都停了步低頭垂手讓路。傅恆也不理會,走到大門洞裡,迎面見兩個人聯袂而入,都是他在內務府當差時的朋友,一個叫敦敏,一個叫敦誠,是親兄弟。傅恆忙滿臉堆下笑來,迎上幾步說道:「敦二爺,三爺!虧你們還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許多日子沒見面了,如今又有什麼好詩?讓六哥先睹為快!如今還在宗學裡當教習麼?」一手一個挽著說話。
「六爺怪會倒著說話!」那敦敏性情謙和,微笑著不言語,敦誠卻豪爽潑辣,笑嘻嘻說道:「這些話本該我們說的,你都搶著說了,堵得我們張口結舌!」傅恆眼見還有一群低品官員眼巴巴地看著自己,若被他們纏住說話便會沒完沒了,笑著說道:「我沒有這些念頭,還是過去的傅恆,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在這個位置上你們瞧著轟轟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處那些日子,沒大沒小昏天黑地,怎麼快活就怎麼來!今兒既來了,就在我這裡泡一天,我進去辦完事回來,叫幾個戲子,邊吃酒邊聽戲嘮嗑兒,我們一醉方休!」說著,便急步要走,因聽門外有人喧嘩,像是門上人在喝斥什麼人,便叫過小王頭來問道:「這又怎麼了?今兒這日子在外頭大呼小叫的,是個什麼體統?」
小王頭忙道:「有個女人,穿得……還抱著個孩子,說原先在府裡當差,要給小主子賀百日。她沒有禮單,門上人又不認得──」「皇帝還有三門窮親戚呢!」傅恆沉了臉,「也不問問清楚,就把人擋在外頭!快請進來!」小王頭喏喏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一時便帶著個婦人進來,年紀不大,只在二十歲出頭,背上用氈包裹著個熟睡的孩子,左臂挎著竹籃子,一步一滑走來,一身藍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發白,袖子上還綴著補丁,雖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漿洗得乾乾淨淨。傅恆盯著她走近,忽然認了出來,說道:「這不是芳卿麼?西山那麼遠,你就這麼走來了!」便命小廝:「接過籃子!」又對敦敏、敦誠說道:「你們來我這裡借《石頭記》稿本看。日日誇說曹雪芹──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內子極熟的,也來給小兒添福來了──可嘆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兩三年,就都不認識了。」
敦敏、敦誠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們一向以為曹雪芹是位前輩老先生。曹家縱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個小康之家,萬沒料家境竟如此貧寒。敦誠略一思量,竟上前給芳卿打了個千兒,說道:「給嫂夫人請安!」敦敏也隨著行禮,問道:「雪芹先生近來可好?他老人家現在北京麼?」
芳卿在門口受了小廝的氣,進來時心裡還含悲帶氣,見這兩個羅纏綾裹的貴公子哥兒竟向自己打千兒問安,臉色一下子變得有些蒼白,側轉身子避他們的禮,艱難地撫膝回萬福兒,說道:「二位爺的禮斷不敢當的。不曉得二位爺官諱,和我們曹爺怎麼稱呼?」傅恆笑道:「這是正宗兒的兩位金枝玉葉,太祖跟前英親王的五世嫡孫,著黃帶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學裡讀書,一有空就跑怡親王府,再不然就是我這裡,鑽頭尋覓雪芹的書稿詩詞。是雪芹的『忠實走狗』啦!」敦敏聽著只是笑,敦誠卻道:「既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落個『忠實走狗』又何妨呢?今兒既見著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緣──我們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爺扯淡!嫂夫人鬆泛鬆泛,來,公子讓我抱著,可成?」「怎麼好生受爺!」芳卿背著兒子走了幾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見這兩個人對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臉的誠摯,猶豫了一下,把孩子遞給了敦誠,不好意思地說道:「改日請二位爺到舍下盤桓,外子必定十分歡喜的!」又對傅恆道:「我家情形六爺沒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樣兒的禮。我給小少爺做了一身百袖襖,一雙虎頭鞋,蒸了幾塊蓮年糕(連年高)芝麻開花餅。送給老爺和太太的都是一雙沖呢平布鞋。千里鵝毛,不過表個心意罷了。」
傅恆笑著連連點頭:「我得進朝辦事去了,你吃了喜酒,還有點回禮帶上──小王頭,給芳卿的回禮加一倍,聽著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閒著沒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來走動走動。」傅恆挪動腳步走著,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麼!」
「是……」芳卿鞠躬輕聲答應,傅恆已是去了。
此時來客越來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處都是桌子,到處都是嗡嗡的人聲。後堂院裡三班鼓吹手,比賽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聲聒耳,夾雜著密集的爆竹聲,一撥又一撥的誥命婦人雍容華貴說笑著進裡邊,一片聲的揖讓寒暄之聲,整個府第喜氣一片。芳卿交代了籃子裡的禮品,對小王頭說了幾句什麼,踅回身來,見敦敏、敦誠抱著兒子一個哄一個逗,還在等自己,倒覺不好意思,笑著要過兒子,逗著說:「大毛,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毛只有兩歲,氈包兒裹著,腦門上留著「一片青」,虎靈靈閃著兩隻黑豆眼,又叫一聲:「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誠渾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因道:「我們爺忙生活,給人家畫畫兒,家裡沒人照應他。我不在這府裡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見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兒說話。謝二位爺,你們只管進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樹屯,爺們有空只管來!」說著,小王頭已經過來,手裡拿著一塊紅綾尺頭,一捲子靛青細布,上頭放著五兩一錠銀餅,笑嘻嘻對芳卿道:「芳姑娘,這是太太給您的回禮,這尺頭也有兩丈,還有這布都是內貢的。銀子太太吩咐給您加倍,你瞧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紋銀呢!──別為方才那點子事和他們小人過不去,就是我們老爺那話,您常來走動,什麼都有了。」芳卿強笑著接了,說道,「替我謝謝老爺太太。等府裡稍閒一點,我和我們爺一齊登門來謝。」小王頭自笑著去了。
敦敏見芳卿轉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棄我們兄弟,何必日後再去拜訪?擇日不如撞日,今兒我們就想見曹先生──他這筵宴有什麼稀罕的?我們坐的馱轎來,請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們兩個騎馬陪著你,衝雪訪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爺交的朋友都是這個樣!有馱轎坐,這小把戲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會兒,敦誠已從東院借了兩匹馬出來,兄弟倆將芳卿架上馱轎,鼓興乘雪逶迤向西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