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生嫌隙少將帶孤軍 困金川英傑逞雄才

  在乾隆的嚴旨催促之下,慶復和張廣泗二人不得不離開康定大本營,趕往南路軍鄭文煥大營督戰。鄭文煥的大營就設在離小金川鎮不到八十里的達維鎮,離康定也不過六百多里路。慶復張廣泗竟走了半個月才到──那根本不能叫「路」,幾乎一路都是在縱橫交錯的河溪裡蹚著走。因為岸上的馬幫道多年失修,從雪山上化下的雪水將狹窄的道兒沖得溝壑縱橫,一條一條的深溝又被泥石流壅淤了,看上去平坦如砥,一踏陷進去立時就是滅頂之災,十分難走。走了兩天,四匹馬陷在泥淖裡,還有一個親兵解手怕臭了大將軍,一去就再沒能回來,眾人眼睜睜地看著他被泥漿淹到他大腿、胸部、脖項……臨死前慘呼:「張大將軍……我叫周典才!跟我老娘說……」這一天,張廣泗老覺得他那張變了形的臉在眼前晃動。後來鄭文煥派來親兵有經驗,帶著他們,帶著他們走河蹚溪,在齊腰深的流水中行進,還算平安無事。這是鄭文煥用幾百條命換來的見識。張廣泗他雖心如鐵石,也不禁暗自慘然。慶復卻被這幕慘劇嚇得幾天夜不能寐。

  鄭文煥把一文一武兩個上司迎到他的中軍,見他們人人滿臉污垢,個個渾身臭汗泥漿,一邊吩咐人燒湯侍候沐浴,並親自到廚下督促造飯,眼見日已西下,便又忙著張羅燻香,進來重新見禮請安,笑道:「勒敏大人,還有個叫肖路的候補道都在標下大營裡,已經叫人去請了。眼下梅雨季節,不能放他們回成都。大人和軍門能平安到達這裡,標下這一刻才得安心。我曾經呈上稟文,勸你們不要來,敢情是沒有收到?這個破喇嘛廟,不抵我們內地的土地廟,沒法子,只好請大人和軍門將就些兒。」

  張廣泗虎著臉,雙手扶膝正襟危坐在繩床上一聲也不吭。慶復換了乾衣服,喝了一碗薄荷水,在這座破喇嘛廟的磚地上踱著,真有恍若隔世之感,說道:「比起路上,這裡是天堂了。你不用窮張羅,有一口熱湯飯就足了,知會你參將以上軍官到中軍大營,我和大將軍要佈置軍務。北路軍一路打不下大金川,我們又進退不得。原說五月在大金川會師,中路軍截斷他們入藏逃路,年底有個結果。如今看來,十月能打下大金川就算不錯了──這怎麼向皇上交代?」張廣泗越聽心裡越煩,一抬頭見勒敏和肖路二人聯袂而入,傲慢地將手一擺,示意他們免禮,說道:「我們先吃飯,吃過飯再議!」

  一時室內靜了下來,不大的佛殿只聽匙箸的碰撞聲。戈什哈們將金川形勢圖從東配殿移過來,點上紗罩燈,燻蚊香,默默退出。此刻殿外阿桂等六個將軍已經到了,齊整站成一排,不約而同地偏頭注視著殿內。良久,聽裡邊張廣泗的聲氣:「很好……都叫進來吧……」接著鄭文煥出來,臉上毫無表情打了個手勢,說道:「慶大人張軍門來視察,都進來吧!」於是眾人魚貫而入,齊聲道:

  「給慶大人、張軍門請安!」

  「不必了。」張廣泗一反平日頤指氣使倨傲難犯的作派,看了看不吱聲坐著發呆的慶復,神色黯然地抬手叫起,說道:「慶大人和我都無『安』可請啊!要真安心,也不必七死八活地到這裡來了。」

  一句話便將眾人打懵了,一個個都回不出話來。在岑寂中張廣泗徐徐起身,望著殿外朦朧暮色,臉色變得愈加蒼白,說道:「不能不叫人傷情啊!慶大人是遏必隆公爺的後裔、大學士,位極人臣的人,親臨前敵來和我們這群丘八為伍,為的什麼?為了效忠皇上,為了建功立業!我呢?自小兒就給聖祖爺牽馬出征,經歷過和布通、大唐古拉山、青海雲貴,大小戰陣一百多場,主將有能耐,我立大功;主將窩囊,我立小功;我自己為主將,從來沒有吃過虧。原想的話,自古無百勝將軍,難道上天要成全我張某人?也還想帶著和我滾打出來的這些弟兄,有個好結果兒。又想,也是六十多歲的人了,這一仗利索打下來,體體面面地棄戈還山頤享天年。這裡除了阿桂,都是跟我幾十年的人,憑本心說,我的話有假沒有?」

  「沒有……」

  「恐怕我未必能如願的呀……」張廣泗輕輕坐了回去,「莎羅奔男女老幼,全族不過五萬人上下吧。我呢?三路接敵軍馬合下來就有七萬人,還不連輜重、糧道、醫藥、倉庫守軍……打下一個堡子,常常連敵人影兒也不見,就要死上百人,燒幾間茅草棚子,也算『功勞』奏上去,為的是大家平安,好生把仗打下來,慢慢補皇上高天厚地之恩……」他眼睛裡突然湧滿了淚水,在燈光下閃爍,「可現在呢?北路軍、南路軍,一個大仗沒打,逃兵合計有小七千人!這叫什麼仗?日娘鳥撮的,我這叫什麼『大將軍』?我怎麼打出這樣的仗?我真愧死了!」

  鄭文煥暗自嘆了一口氣。他也是張廣泗的老部下,從來畏懼張廣泗,殺伐決斷,沒見過他這副模樣,想想這些誅心語,心中一片悵惘,擰了一把熱毛巾遞給張廣泗,低聲勸慰道:「大帥不必傷懷。軍事無進展,聖上焦急,有幾句責備話是常情。岳老軍門──岳鍾麒在位,雍正爺一天七道旨,罵得他魂不附體──照樣還是保全著!仗沒打好,是我們不爭氣。說句真話,這種鬼地方兒,能紮住營,能活下來就了不起了。我們竟是和這沼澤泥潭、山林老洞、和這鬼天氣打仗!莎羅奔是土著人,佔著地利,這鬼地方也真像迷魂陣,樹林子裡明明有人,圍住了,衝進去,連個地縫也沒有,連個屁影子也不見!莫明其妙就有人中了箭,射箭的弓也找不到,尖樁子擺在泥潭裡,踩上去治都治不好……」他說著進入金川之後的「戰事」,猶自驚魂不安,忽然意識到了點什麼,又正容說道:「但我覺得我們還是必操勝算:總歸我們還是沒有大傷元氣,實力超過敵人;如今深入金川地域,兵士們已經熟悉了這裡天候氣象,可以說敵軍武器裝備、訓練還是不及我軍,糧源更不能和我軍相比。只要真能尋到莎羅奔的主力,包圍了狠剿猛打,再沒個不贏的。我的這些見識是和下面弟兄們參商多少次了,不知慶大人、張大帥有何佈置,我們一定聽命赴湯蹈火。」「鄭軍門這話對!」慶復是戴罪立功來的,心裡比張廣泗格外急了一層,忙道:「天時人和我們佔了,地利也有一小半。我看可以一戰!」說罷看看張廣泗。張廣泗心裡雪亮,說到九九歸一,慶復是指揮不了這些兵的。他從來統兵打仗,都是獨往獨來,這次上下瞻對之戰,由於慶復攪到軍中,敗了自己要負一半責任,勝了慶復要奪去一大半功勞,心裡要多彆扭有多彆扭。但乾隆急於平定金川,並不理會慶復和他這點芥蒂,竟在他的折子上加批:「勿謂朕不能洞悉爾之心思,以為敗則由慶復為爾分謗,勝則可咎慶復前戰之失──朕已另告慶復,勝則與張廣泗同榮共貴,敗則與彼同失首級。爾之前功與此罪朕絕不共計!」情勢如此,他和慶復也只好同舟共濟了,遂道:「慶大人與我同心同德,艱難跋涉到你南路軍,為的就是打,為的是早日克敵立功。鄭軍門的話我看有道理,不知諸位兄弟有信心沒有?」

  「有。」

  「沒吃飯,還是肚子裡沒了草料?」

  「有!」

  張廣泗留心到阿桂木著臉沒有答應,臉一沉正要發作,慶復在案下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角,因冷笑一聲,轉臉問鄭文煥:「前頭我已經下令,把四門大炮全調到這裡,你辦了沒有?」

  「回軍門,道兒太難走,昨天才拉來,炮筒都叫泥沙堵住了,才擦洗乾淨。還要等晾乾了才好使用。」

  「用火烤乾!」

  「扎!」

  「糧食蔬菜缺不缺?」

  「回軍門,不缺!」

  「藥呢?」

  「不缺!」

  鄭文煥見張廣泗臉上放光,知道他要決策下令,忙命:「在木圖跟前再掌幾盞燈!」張廣泗大手一揮笑道:「我閉著眼也知道小金川周圍地理,要木圖作甚麼?不用!」

  「慶大人,大帥!」一直沉思不語的阿桂突然抬起頭來,說道:「標下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講嘛。」張廣泗鐵青著臉,身子向椅背一仰說道。

  「扎!」

  阿桂似乎猶豫了一下,很快就恢復了鎮靜,「叭」地打千兒行禮起身,說道:「如果不知己不知彼,這個仗仍舊打不好。我軍六萬,敵軍六千,十倍於敵,到現在沒有尺寸之功,值得好生想想。」他目光炯炯看了張廣泗一眼。

  「唔,唔?」

  「我軍是客軍,北路軍走的旱道,南路軍走的全是沼澤,敵軍是以逸待勞。我們不佔天時,至少說不全佔天時。」

  「哼!」

  「鄭軍門方才說,地理上敵我共險,」阿桂沒有理會慶張二人滿面怒容,款款說道:「其實我們只是能在險地落腳圖存而已,根本談不上『共險』。前天,莎羅奔部落裡一個老頭子,刺死賴湯將軍部下一個崗哨,派四十個兵去追他,光天化日之下讓他逃進山洞裡,追進去的兵十幾個,只有四個出來的,身上還纏著毒蛇──這似乎不能說是『共險』吧?」他掃視著目瞪口呆的鄭文煥、紅頭脹臉的慶、張二人和一群低頭不語的軍將,倔強地咬了咬牙,繼續說道:「我不曉得莎羅奔部落裡現在怎麼樣,但我軍現在士氣不高,這裡是水路,逃不出去,軍報裡說的,北路軍每天逃兵幾十個,軍法司殺人殺得手軟了,改為在軍中服苦役!士氣不高,厭戰思鄉,這怎麼叫人和?」

  慶復早已氣得手腳冰涼,見他還要說,「砰」地一拍桌子厲聲喝道:「扠出去!」「別忙,叫他說下去!」張廣泗心裡已經起了殺機,反而定住了心,格格一笑說道:「聽聽也有好處。」

  「標下遵命!」阿桂又拱手施禮,竟一轉身大步跨到木圖旁,在沙盤上撿起鞭子指點著,說道:「這裡和雲貴不同之處,在於雲南多是旱路,利於內地兵士行進。這裡和青海相比,青海地勢還算平坦,便於騎兵運動各方策應。我軍現處的位置在小金川東七十里,四十里水路不能通舟楫,要蹚著沒膝的泥潭行進,有的地方陷人陷馬十分難走。三十里山路,炮車要走三天。我們大隊人馬一動,小金川鎮上男女老幼搬家都來得及。駐紮小金川,我們的糧餉運送就更為難辦。北路軍也是一個道理,要過七天大草地,打下大金川一座空城,又一時和小金川我軍形不成犄角之勢,容易被莎羅奔分割各個擊破,而且退路毫無指望……」

  他畫出這樣一幅可怕的畫兒,眾人都打心底冒出一股不可抵禦的寒意。但仔細思量,阿桂的話竟都是他們日日思慮、又不敢出口的話。鄭文煥心知阿桂說的句句是實情,但他久在張廣泗淫威之下,俯首貼耳已成習慣,既不敢違拗張廣泗,又為阿桂擔心。就是阿桂,也是帝心特簡,特旨授為副將的要員,也不能輕易開罪。眼見將軍們一個個被他說得噤若寒蟬,張廣泗血脈俱脹,立刻就要雷霆大怒,急得手心裡脖項上都是冷汗。正計奈何,張廣泗輕輕咳嗽一聲,嗓子帶著濃重的喉音,陰沉沉地問道:

  「阿桂,你學問不壞嘛。是進士出身?」

  「回大帥,我是恩蔭貢生,賜進士出身,由文官改作武職。」

  「是陝州獄暴的案子過後,改任參將的吧?」

  「是。」

  張廣泗從鼻子裡嗯了一聲,語調變得又緩又濁,說道:「這麼說,你是文武全才了。聽你方才一席話,都是不能進取金川的意思。照你的想法,應該怎麼辦?」阿桂盯了張廣泗一眼,立時意識到自己已處在極大的危險之中,他是極聰明的人,幾乎連想也不想,朗聲答道:「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標下以為,先以小股部隊佯攻小金川,大金川的莎羅奔必然回救,大金川空虛,北路軍乘虛而入。那時,我們才能說得上與敵共險。然後從這裡正面強攻,莎羅奔也難以敵抵!北路軍由巡撫紀山親自經營,四川的糧庫都調盡了,他們不缺糧,大草地也不是過不去的,穩穩當當佔了大金川,全盤形勢就於我們有利了。小金川這邊現在正是雨季,七百里糧道上河湖交叉,太難走,只能佯攻誘敵。待取下大金川,到了旱季,沼澤地乾涸了,利於運兵行動。莎羅奔再大的能耐,被我三路大軍壓在巴旺幾十里老林之中,四面皆是我軍,唯一的通道是終年積雪的夾金山,他不死即降,沒有第三條道兒好走!」他放下鞭子,面不改色施了一禮,回到自己位置上,慶復因沒有細看木圖,聽得心裡一盆漿糊。他只覺得這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年輕人狂傲無禮,一點也沒把幾個上憲主官看在眼裡,心中有氣,說道:「聽起來似乎頭頭是道。你方才講天時地利人和都於我不利。那麼,打下大金川,為什麼就佔住了天時地利人和?」

  「慶大人!」阿桂心裡也真是瞧不起這位欽差,眉心一挑,躬身答道:「我們只是人多。三路軍馬有兩路困在澤國之中,與其說是『打仗』,其實只是『活著』,怎麼會有士氣?沒有士氣,那就既沒有天時,也無所謂人和。打下大金川,上可以向朝廷有所交代,下能夠鼓舞士氣──士氣能鼓起一半也是好的──我六萬人馬就是豆腐渣,也夠撐死莎羅奔這頭野豬!」他的話立即引得幾位將佐活躍起來,雖不敢交頭接耳,臉上卻都帶了喜相,互相交換著眼神。

  張廣泗咬牙沉思著,心裡極為矛盾,他聽了一小半就知道阿桂說的有道理,但阿桂的主張和他的主張剛好相悖,他是想自己親自督戰打下小金川,中路軍由康定北進,諒北路軍也不敢不全力攻克大金川,畢其功於一役,秋天就可以生擒莎羅奔獻闕奏功。現在阿桂這個「兩步走」意見當著會議提出來,聽從,於心有所不甘;不聽,又覺得自己原來的計劃沒把握,殺阿桂「以警慢軍之心」的念頭是沒了,但莫名的妒意又不能對阿桂的話全聽全用。咬牙思量半晌,用目光徵詢了一下慶復意見,慶復笑道:「後生可畏,我也覺得是有些道理,軍事上的事,還是老兄定奪。」

  「我覺得阿桂的建議有可取之處。」張廣泗嚥了一口唾沫,「但佯攻與真攻,並沒有一定之規,嚴令紀山奪下大金川這一條可以定下來,為防莎羅奔向瞻對方向潛逃,要同時下令中路軍堵住乾寧山口,莎羅奔失守大金川,也許不再堅守小金川而西逃,原來『佯攻』的隊伍就要變成主攻。這個擔子真有千斤之重,誰來擔當呢?」他環視著周圍的人,突然一笑,說道:「來說是非者,即是是非人。我看就是阿桂將軍合適──你有什麼難處?」

  阿桂不禁一怔,他其實在軍中責任是看護糧庫,只有三千多老弱疲兵和傷號。他看了勒敏一眼,勒敏是知道這些的,希冀能出來為自己說句話,但勒敏被阿桂剛才的話鼓動得心裡癢癢,也在躍躍欲試。哪裡理會到這位小朋友的心思?一提袍角站出兩步,向慶復和張廣泗長揖到地,說道:「阿桂自己的主張,焉有推諉之理?勒敏不才,也願隨桂軍門為朝廷立功!」

  慶復、張廣泗和鄭文煥不料橫中殺出個程咬金。勒敏不是尋常方面大員,他是乾隆三年御筆親點的狀元,滿洲哈拉珠子,不但身分貴重,名聲也大,萬一「攻金川戰死狀元」那真是百身莫贖,打了勝仗也毫無光彩!鄭文煥陪笑對張廣泗道:「大帥,不如叫吳喜全來辦這差使。阿桂守著糧庫,人不滿四千,還有許多老弱病員……」他話沒說完,阿桂便道:「勒敏大人是個文臣,白面書生怎麼能打仗?這麼大的官,出了事我也擔待不起。請大帥發令,還是我自己去!」勒敏這才想到阿桂軍中實況,深悔自己冒失,遂笑道:「勒敏祖上也是武將!我不是怕死之人,一言既出,豈有反悔之理?可以從吳將軍處調借三千精銳,暫由阿桂統領,不就結了?」

  吳喜全是張廣泗第一心腹牙將,用他的兵給別人立功,一百個不情願,在旁冷冷說道:「我的兵在馬寨溝駐防,那是通往康定要道,離著乾寧山上只有十五里地旱路,調出去逃了莎羅奔誰負其責?大帥若令我去佯攻,恐怕還方便些!」

  「阿桂現在手下的兵不能用。」鄭文煥沉吟道:「從郎雄、格傑和吳喜全軍中各抽一千人馬統歸阿桂指揮就是。」勒敏道:「我手裡差使交給肖路,這一仗我非打不可!」

  阿桂思量半晌,事已至此,只有破釜沉舟,大聲道:「勒兄是個狀元,尚且有這份雄心,我有什麼說的?我不要各營一兵一卒,到小金川周旋一場!」

  「好!」張廣泗擊案說道:「就這麼定了,由中軍鄭文煥全力策應,不會有什麼失漏的。現在諸將聽令!」

  ※※※

  在雙方僵持得都已經麻痹了的時候,阿桂的作戰計劃立即收到出乎意外的結果。莎羅奔畢竟沒有指揮大集團對陣作戰的經驗,聞報官軍急攻小金川,立刻帶了駐守大金川的兩千藏兵回救,北路軍紀山的五千精銳部隊幾乎兵不血刃就攻佔了大金川。此刻莎羅奔還在向小金川的行軍途中。接到後方急報,正自驚疑不定,小金川也來報告敵情,說先頭進攻小金川的官軍已經向丹巴、大桑一帶運動,似乎要截斷金川與上下瞻對的通道。小金川守將桑吉一邊向莎羅奔告急,一邊開城放城中老幼藏民各自逃生……

  「他們終於下手了!」莎羅奔騎在駱駝上,望著前面朦朧暮色中的撫邊小鎮,流往大渡河的小金川河水在茂密幽暗的叢林中潺潺流淌著,搖晃著岸邊的蘆葦,給人一種神祕不祥的感覺。他古銅一樣的臉色毫無表情,向前凝視了一會子,回頭又看了看自己帶的幾百乘駱駝,踩著鐙子下來,對身邊的從人說道,「到後邊告訴朵雲杰嫚,還有本家故札,還有仁錯喇嘛,今晚我們就宿在撫邊。叫他們都到我的帳中商議事情。」

  撫邊小鎮離著小金川一百里地,只有三百來戶人家,已經住滿了從小金川逃難的藏民。但仁錯是青海黃教活佛,只是一句話,所有的藏民都遷了出來,露天宿在鎮東的壩坪上,給莎羅奔的軍馬騰出了帳房。莎羅奔將中軍設在壩坪南邊的喇嘛廟中,安置了朵雲和兩個孩子,已見仁錯活佛,桑措叔叔來見,也不及多說,先請他們兩位吃酥油奶茶,自己親自出去巡視一遭方才回來。莎羅奔見妻子朵雲懷裡抱著剛滿周歲的小兒子索羅崩,女兒阿扣和大兒子色落騰只在五六歲間,站在一邊貪婪地吃酥油糌粑。他對朵雲道:「這裡要議軍事,你們女人退出去!」仁錯在旁說道:「不必了吧!這是什麼時候,神佛還會怪罪?」

  「我們的局面很不好。」莎羅奔吁了一口氣,沉重地坐下,說道:「張廣泗這一手很厲害,斷了我們的退路,得想個辦法應付這局面!」

  其實他即使不說,在座的也都意識到了形勢嚴峻,小金川失守,金川地域的要衝都被官軍佔領。只有鑽山林逃亡一條道可走。但四周道路被困得鐵桶一般。官軍以十攻一,根本是死路一條。金川藏部其實歷來多與青海藏部聯絡,自年羹堯平定青海,已經失去了和拉薩的聯繫,向北是絕無出路,但上下瞻對現在張廣泗手中,要從這條路入藏,也北登山還難。

  「大喇嘛、莎帥,」桑措挑起灰白眉毛,語氣沉重地說:「現在就應該下令小金川的人撤出來,把空城讓給張廣泗。因為我們一千多人是守不住小金川的。我們的人都到這裡集合,然後向西南大深山裡進洞躲藏,傾我們部落所有的戰士打開上下瞻對,然後舉旗遷移進藏!金川,官軍也只能佔領一時,等他們撤兵,我們再設法回來。」仁錯手搓法珠,說道:「桑措說得對。我們只有這點軍馬,根本不能拼。好在我們早有準備,在刮耳崖老山洞已積了一年的糧食。敵軍哪有這麼多糧食,和我們耗不起。從前頭報說的軍情,馬寨溝以西沒有駐紮清軍,可見他們只是防我們向乾寧山突圍。現在是夏天,我們翻夾金山向上下瞻對迂迴,他們做夢也想不到。」桑措捋著鬍子沉吟道:「過夾金山,我們的雄鷹當然能夠。年輕的女人也能過,可是老人和孩子呢?禦寒的皮袍都沒有帶出來啊!」

  朵雲臉色蒼白,抱著孩子的手一顫,喃喃說道:「過大雪山?那要死多少人?班滾老爺子帶的都是精壯漢子,兩千人只過來了不到七百,我們也從沒走過這條路。唉……班滾……」她想起了班滾,這位倔強的老頭兒,在金川患惡瘧,已經死了一年。老桑措嘆道:「我看漢人沒半點人味兒,說了話不算,使弄鬼心眼算計人,那些戴頂子的官兒們竟都是豬狗轉世的,除了金子、女人什麼也不愛。倒是前頭的撫遠將軍岳老爺子還算個人,又被他們自己人坑陷得七死八活。」說罷又是一嘆。仁錯活佛一手轉著紅幡輪子,一手搓著佛珠,還在想著過雪山的事:「不能硬拼,只有過雪山。過雪山要死人,打上下瞻對要死人,到拉薩一路艱險,仍要死人……我們金川族真的要亡了?佛,你給我啟示……」

  「他媽的!」莎羅奔突然用漢語罵道:「金川從開天闢地就是我們藏人的,我們自己族裡的事,乾隆博格達汗為什麼管得這麼寬?我有多少錯兒?佔大金川是佔了我哥哥色勒奔的地盤,取小金川,小金川原來就不在朝廷掌握!多少次給紀山這個烏龜寫信,申明我願聽四川巡撫節制,他仍舊要剿,遞出降表也不饒!」他狂躁地來回踱著,牛皮靴子在磚地上發出沉重的呻吟聲:「既然逃不出去,我索性就不逃,不逃了!這裡打它個魚死網破!我們金川地方千里,他那五六萬人進來,就像鹽巴撒在肉鍋裡,顯不出來!我們是座山虎,他強龍不壓地頭蛇,我們也未必就輸給張廣泗了──請大喇嘛到佛堂祈禱佛祖保佑,桑措叔叔安排人到小金川傳令,立即撤出!將城裡所有糧倉,房屋全部燒毀,一路上難民全部收容,能背糧的背糧,能打仗的打仗,能帶孩子的帶孩子──從現在起,所有武器都發放下去,糧食、酥油、糌粑、茶葉統歸大活佛掌管分發!」

  兩個人向莎羅奔默默鞠躬退了下去。屋裡莎羅奔和妻子一站一坐,許久沒有說話。兩個大一點的孩子覺得要發生什麼不吉祥的事,用驚恐的目光凝視了一會兒莎羅奔,撲向媽媽的懷抱,阿扣小聲道:「阿爸故扎的眼睛好凶,我怕……阿爸又要和人打仗了……」朵雲道:「故扎,真的非打不可嗎?」

  「嗯!」

  「他們為什麼不許我們投降?」

  「不是不許。他們要我把自己綁起來,到他們大營乞求活命,用我的恥辱換他們的升遷官爵!」

  「……」

  「……」

  「能不能……」朵雲看了看懷中的孩子,「托幾個強壯的漢子,把兒子帶出去?」

  莎羅奔的眼眶中湧滿了淚水,上前撫著妻子的髮辮,長嘆一聲說道:「那樣,有孩子的父親就不會跟我一起打仗了,母親們也會用輕蔑的眼睛看你這位故扎夫人。」莎羅奔說著兩道清淚落了下來。他一轉身便大步出了廟門。

  一鉤彎月斜斜地掛在星空,遠處的小金川河微喘著,像一位少婦在暗中不停地嘆息,他極目向南,像是要看穿前面的灌木叢林,澤國河漢,再向前,想像不出了,那是大雪山,終年積雪的高峰,一位神仙一樣的白頭老翁……正走神間,一陣蒼涼的歌聲從壩坪上傳來。莎羅奔抹了一把臉,向東北望去,那是撫邊鎮的居民露宿的地方,篝火熊熊,映照著老人女人和孩子的臉。他信步踱過去,歌聲變得愈來愈清晰:

  ……金川千里河湖山崗,

  遍布著草壩莊田牛羊……

  姑娘們在泉中快樂地嬉戲,

  白雲間雄鷹俯視四方。

  密林間野花兒盛開,

  青稞酒飄散著醉人的醇香。

  噢!金川……我美麗的金川,

  金川,啊我名!永不離開的故鄉……

  他沒有走近篝火,只是站在暗處,用憂傷的目光注視著跳躍不定的火焰,口中咕噥了一句「永不離開」,便轉身回了喇嘛廟,見朵雲抱著孩子還在發呆,便道:「你帶著孩子,累了,先睡去吧……」

  「兩個大的已經睡了,我不累。」朵雲淒慘地一笑,說道:「我聽見了這歌……小時候我爺爺就教我,他也是從爺爺那兒聽來的。爺爺說,這歌子沒有編全,我們金川就是因為產金子才有了這個名字的,下游金沙江裡的金沙,就是從這裡沖下去的。刮耳崖有幾個老洞,裡邊產狗頭金……岳老爺子說漢人最愛金子,我是在想,我們送他們金子。請他們離開我們金川,不是大夥兒都相安無事了?」

  莎羅奔一聽就笑了:「你真是個大孩子。張廣泗要知道這裡出臉盆大的狗頭金,紅眼就變成紫的了!」朵雲皺著眉,溫聲說道:「打仗太可怕,我的兩個舅舅都死在青海,一個被砍掉了頭找不到,一個被人從左肩劈到右胯……我們這裡幾千人,難道都要落到那樣下場?」莎羅奔此刻已鎮靜下來,不像剛才那樣狂躁煩亂,自失地一笑,說道:「誰曉得以後的事呢?不過,漢人有句話說得好:車到山前自有路。現在張廣泗只是佔了兩座空城,我的實力一點也沒損傷。我想,先打掉張廣泗的威風,再和他坐下講和。」

  「講和?」朵雲驚訝地看著丈夫,「你方才還說要死拼到底!」

  莎羅奔仰著臉,陰沉沉一笑,說道:「朵雲,從長遠計,我們不能和朝廷作對……你不知道天下有多大,和博格達汗乾隆相比,他像一棵大樹,我們只是樹下一株小草啊……小草也有活下去的權力,我只是在爭這麼點點權力……我們要乾隆明白這一點。只有死拼,打好這一仗,打得張廣泗靈魂出竅,仰面朝天倒下去,才能叫乾隆明白這一條。」正說著,見桑措帶著一個精壯漢子進來,便問:「你是小金川過來的?」

  「是!」那漢子道:「我叫葉丹卡,阿爸命我過來報告故扎和活佛,清兵正在向小金川拖運大炮,昨天又過來兩千人,在金川南邊布防。阿爸準備出城,趁他們過來的人沒有站穩,先端掉他們,把他們的大炮推到泥潭裡,一百年也撈不出來!我今晚就得趕回去,請故扎指令!」莎羅奔見他渾身都是汗水泥漿,高大慓悍的身軀都累得有些搖搖晃晃的,親自過去把僕人給自己熱的奶茶端過來,一手按著葉丹卡坐下,說道:「好兄弟,不要忙,先喝了這碗奶茶!你是幾時離開小金川的?」葉丹卡將那碗奶茶一吸而盡,長長透了一口氣,說道:「我是早晨天不亮動身的,阿爸說明天中午前要回去,回不去就不要我這個兒子了!」

  莎羅奔不禁驚然動容,雖說小金川離撫邊只有一百里,可那是什麼路?平時從容走要兩天半,稍慢點就要走三天,他居然一個白天就趕到了!看著這個錚錚鐵漢,撲上去撫著他的雙肩,說道:「我已經派人傳令,讓葉丹大叔撤出小金川與我會合。好兄弟,你不必回去,你阿爸那裡我去說!」因見仁錯活佛步履緩重地進來,又命隨從:「把金川圖誌取來,朵雲你們到裡屋裡,為我們在神佛前祈禱!」

  「是!」朵雲向丈夫一鞠躬,順從地帶著孩子們踅進了裡屋。

  圖誌取來了,是二十幾張光板羊皮拼成的,上面用毛筆勾勒出大小金川的山川、河流、村鎮大道、小路,莎羅奔居中,桑措和仁錯一邊一個,小心翼翼地攤在地上。莎羅奔笑道:「這真是萬金不換的寶貝,幫了我多少忙!張廣泗的木圖是康熙三十六年的,連大山的走向我敢說都不全對。當初為繪這張圖還死了幾個人,族裡人還說我瘋了呢!」說完蹲下看圖,問道:「葉丹卡兄弟,那個先頭進來的漢狗子阿桂,現在什麼位置?後續部隊又是誰的兵?也說說他們的位置──你看,這是小金川,這是我們撫邊鎮,這是大金川河,這是小金川河,這個位置嘛,是水海子,再向北──是鄭文煥的大營,就在達維……明白麼?」他用刀鞘在圖上緩緩移動,葉丹卡開始一臉茫然,漸漸的,眼中放出光來:他也看懂了,用粗大的手指點著丹巴這個鎮子,說道:「這個叫阿桂的是個滿人,還不到三十歲,仗打得很精,他現在這個位置──達維南,這裡,扎旺,是鄭文煥的糧庫。那裡很潮濕,運上來的糧食就得趕緊吃,不然就霉了。大炮現在正在用人力向小金川拖,用木頭扎成排,在灘裡拖運,至少還要五天才能到小金川城邊。新近在城下駐紮的漢狗子叫羅澤成,大約有兩千人,都在城南,他們往城北運動,不熟悉道路,兩個陷進泥潭裡,兩個被竹簽扎透了,又縮了回去。看樣子,大炮運過來,鄭文煥就要親自到小金川城下督戰了……」

  「小金川?」莎羅奔冷笑著搖頭,「除非豬才會那麼笨,在城裡和他打仗!我看,鄭文煥是想擺個陣勢,嚇跑了我們,好向乾隆交差!」仁錯活佛問道:「前次來報,說張廣泗已經到了鄭文煥大營,你阿爸後來沒再提,他走了沒有?」葉丹卡恭敬地說道:「阿爸說打仗的事,乾隆來了該敗也得敗。估約他不會過這一帶沼澤險地到小金川來。」莎羅奔大笑,說道:「老葉丹這話說得辣!老岳軍門說過,項羽百戰百勝,一仗打敗,就自盡在烏江。張廣泗自從在苗疆打了勝仗,狂得眼睛長到額角上,我也要叫他嘗嘗金川河邊自刎的滋味!」

  眾人見他說的這麼有把握,知道他已有了主意,莎羅奔端過酥油燈又仔細看地圖,點點阿桂的駐地丹巴,站起身來,一時間又變得心事重重,只是沉吟踱步,幾次站住想說話,又嚥了回去。老桑措問道:「故扎,有什麼為難的麼?」

  「這個阿桂進駐到丹巴,離著刮耳崖只有二十里路,」莎羅奔沉吟道:「刮耳崖裡老洞中存著我們全族的糧食──他是不是嗅出什麼味道,要斷我們的糧?」

  幾個人都怔住了。他們都知道,刮耳崖不但存著糧食,還有鹽巴、酥油,還有藥品,還有一掘就能到手的黃金!這一突如其來的反問眾人心裡都打了個寒顫。老桑措目光炯炯盯著酥油燈,說道:「先打掉小金川的鄭文煥,看他回不回來救?」

  「我就是在想這件事。」因為思慮極深,莎羅奔的眼睛貓一樣放著綠幽幽的光:「假如這個阿桂,知道我刮耳崖中有糧食,會不會不顧小金川安危,截斷我的糧道?」他嘬吸著乾燥的嘴唇,在地圖前仔細審量,神色變得緩和了些,說道:「阿桂肯定還沒發現我們的祕密!如果發現了,他立即就會不顧一切撲上去卡斷我們的糧道!他在丹巴幹什麼?是想到我們小金川失守,一定從這裡奪路向西,他要把我們堵住!我們如果要過夾金山,他也可以從丹巴襲擊,打亂我的隊伍……這個阿桂夠狠的啊!」

  「事不宜遲。」仁錯活佛揩著鼻尖上的汗,說道:「我們狠打小金川,阿桂就會往回縮!」

  莎羅奔用力握著藏刀刀鞘,手指變得蒼白,咬牙說道:「對,就這麼幹。明天拂曉就行動,派五百人抄東路繞過達維,到扎旺燒掉他們的糧庫,一路把路標全部拔掉,再派五百兵在達維西邊佯攻。葉丹的人馬一千七,派出二百人佯攻阿桂,裝作要奪路逃命,剩餘的一千五百人和我本部人馬去圍困小金川,如果阿桂回援,原來佯攻的人就一路牽制,放冷箭射他的人馬,殺他的探路兵,我的本部還可再抽五百弓箭手扼住刮耳崖東路河道,阿桂沒有長翅膀,三天之內就能殲滅小金川的清兵,回過頭來再和阿桂算帳!」他神采奕奕,揮著刀鞘又指馬寨溝,「吳喜全的兵是防我們攻康定大城,又防著我們過雪山逃命的,我們不攻康定也不過雪山,他這支兵就設得沒有用處,聽到他主帥被困在小金川和達維,他不能不來救,其實這條道兒要走五天,他兵不到,小金川的清兵已經被殲了!大金川的兵來援小金川這一條也要慮到,但有兩條:一,他們未必料到我們敢於重新奪回小金川,二,他們信息難以聯繫,未必知道這個軍情,即使料到,這條道至少要半個月才能走過來,那時候大局已定,誰也莫奈我何了──總之一句話,殲掉鄭文煥從達維搶攻小金川的三千人,我們就卡住了毒蛇的七寸,怎麼擺弄都對!」

  「老人和孩子怎麼辦?」仁錯活佛問道。

  莎羅奔鬆弛地舒展一下高大的身軀,笑道:「那要拜託活佛,帶他們向刮耳崖東躲避。」他是個心思異常靈動的人,怔了一下,又道:「白天休息,夜晚打著火把行動,慢慢地走。小金川的敵人會以為我主力向西,可以麻痹他們。阿桂知道我主力在刮耳崖東,也不敢輕易增援小金川──怎麼樣?」他用得意的目光徵詢著眾人意見,「他的兵多又有什麼?地理不熟,聯絡不通,戰線有千餘里。我們打穿插,各個擊破,先打首腦。我看他無法應付?」

  「故扎大人聖明!」

  眾人一齊躬身施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