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7 章
查民風廟會觀風俗 佈教義亂刀誅惡霸

  第二日便是五月十三,關聖大帝的誕辰。天剛亮乾隆就起來,叫了紀昀要看廟會。素倫等侍衛早已知皇帝必有此行,連夜商議好了,都扮作看熱鬧的香客暗地跟隨。

  此時天剛平明,曉風拂樹、晨炊裊裊,早夏涼爽的夜氣尚未散盡。乾隆和紀昀聯袂步行出城,已見街衢上人流漸密,小車推著胡辣湯鍋子,毛驢馱著瓜果菜蔬,吹糖人兒的,賣油煎餑餑的,趕著驢群上牲口市的……一個個都興沖沖地趕著去廟會佔攤位兒。真正趕會的香客和看熱鬧的還不多。乾隆興致很高,一邊漫步走著,一邊仔細聽著這些小販們說笑對答,漸漸地和身邊同行的一個賣餛飩的女人搭上了話:

  「老闆娘,你一個婦道人家趕車走這遠的道兒,豈不太辛苦了?你家當家的呢?」

  「嗨,老闆吶!」那女人牛高馬大,嗓門兒也響,十分爽氣,「那死鬼的身板兒還不勝我呢!他起得早,割肉剁了一盤餡兒,剔骨頭時鏇了手指頭,尋郎中包裹去了,順便再買些佐料──我們一家子的力氣活兒都是我的。您瞧,我沒纏過腳,出了名的馬大腳。嘿,得兒,篤!」她抽了那毛驢一鞭子。乾隆看她那雙天足,果真半朝鸞駕似的,踩在地上登登有聲,不禁微笑說道:「我是外地客商。馬大嫂,我們那裡廟會,什麼瓷器吶,綢緞啊,古玩、玉器的都上市。這裡關帝廟會怎麼盡是賣小吃的?」馬大嫂一笑,說道:「客人您就有所不知了,今年大客戶不多,廟會場邊兒擠滿了難民,誰有錢去買那些黃子?」

  「噢!」乾隆恍然大悟,「原來如此!」又跟著走了幾步,問道:「你這餛飩擔子,一天能有多少生意?養得住家麼?你家一人一年要多少開銷?」

  馬大嫂擦一把汗,詫異地看乾隆一眼,笑道:「你不像個生意人,倒像個中了狀元的巡按大人下來私訪的。大買賣人誰管我們這賣餛飩小吃的呢?──一天弄好了能掙三百個乾隆哥兒,五口人吃飯穿衣,能餘個五六十個乾隆哥兒,一年下來,盈餘個二十來吊乾隆哥子,只要沒有災病,對付著總能過──我們那殺千刀當家的還算計著在城邊買點地,覓個長工種菜。我說別做他娘的那種春夢了!──得兒!這死蹄子,熬不爛的老驢皮──你算算,城邊一畝菜地賣到七十多兩,折一百一十多串錢,買兩畝地得四年,還得打井,侍弄園子還得付把式長工的工錢。如今閨女十五了,轉眼就出門,還要接個媳婦,也要用乾隆哥!還是守多大碗兒吃多大飯吧。五十多的人了,還能升發出個石崇、鄧通?我們那口子雖說老蔫兒,不知怎的私地攢了體己,他真的買了一畝,倒把我的興頭也勾起來了!」

  「聽得出你男人是個有心計的能幹人,一定能升發的!」乾隆被她一口一個「乾隆哥子」叫得通身舒坦,高興地說道:「沒想到乾隆哥子這麼管用!」「當然!難道你不用乾隆哥子,你是天上掉下來的?」馬大嫂笑得前仰後合,「……起先哪,就是你老倌這想頭,我們都使雍正制錢。乾隆錢個兒大、銅多,黃燦燦明閃閃,有一個就收藏起來,放在枕頭旁筐籮裡給孩子們玩,還能避邪。後來就越來越多,做買賣的都愛要──聽說呀,乾隆爺在北京下聖旨,濟南城裡殺了十幾個收錢鑄銅器的──我說阿彌陀佛!原來乾隆哥子都叫銅匠們化了做茶壺了!──死畜生,怎麼往人家菜擔子上伸嘴?我抽死你這個鱉孫!」說著向驢猛抽一鞭,加快腳步去了。乾隆高興得像個孩子,衝著她的背影叫道:「馬家大嫂,晌午我去吃你的餛飩!」

  此時已日上三竿,不知不覺乾隆已隨人流出了城西。平陰雖小,據說是關公辭別曹操千里走單騎經過的地方。廟中有一塊碩大無朋的石頭,從中間一分為二,斷茬平滑得像被快刀切開的豆腐,還有隱隱約約的銘文,人傳是關羽的磨刀石。歷代士大夫縉紳、善男信女就在這聖跡上修起關帝廟。因香火好,愈修愈壯觀。三丈多高的主殿丹堊,掩映在老檜松柏間;左右偏宮亭榭台閣,碑碣畫廊錯雜林立,在陽光下雲蒸霞蔚、蘊蘊茵茵、蔥蔥蘢籠。廟前有一塊空場足有一頃多地,西邊已用竹木搭起戲台。一些生旦淨丑已在上裝,鑼鼓家什碰得叮噹響;十幾個道士指揮著進場的小商小販們在場邊佈攤兒,空場上香客正在湧入,有說書的、打把式變戲法的、走江湖賣膏藥的,東一簇西一簇人團團圍著看。更有拆字算命的,高高掛著太極圖幌子、端坐在木杌子旁給人推八字、看手相,說得唾沫星子四濺。乾隆搖著扇子徐步四處遊走。紀昀心無旁騖在旁邊侍候,要回應乾隆問話,還要左顧右盼觀望風色。素倫等十幾個大小侍衛扮作香客散在四周,像一張無形的大網圍在左右,一個個心提到嗓子眼兒上,眼睜得滴溜兒圓,哪敢有半點疏忽?

  乾隆在廟外大場中轉遊一遭,又進廟去看,大拜殿、春秋樓亦擠滿了人,香火燒得大銅鼎灼面炙膚,更覺熱得不堪,忙退了出去。又看後院石欄裡供奉的磨刀石,也覺人工痕跡太重,絕非真跡。倒是磨刀石旁一塊玲瓏太湖石渾然天成,引得他注目良久。乾隆一邊出廟,一邊對紀昀道:「這塊石頭比御花園裡的還好。可惜,屈了才了。」紀昀笑道:「這容易,主子瞧得上,就是它的福分,叫人送北京就是了。」乾隆笑道:「天下好東西多著哩,都送北京,我成了何如人?」二人一邊說,一邊出廟,見馬大嫂撇著大腳片子端湯鍋。乾隆轉到左邊,一大群人踮著腳朝裡看,原來有一個說書先兒,在講本朝故事,說的是「劉統勛夜下沙河堡」公案故事。把劉統勛說成個半仙半人的,吳瞎子和黃天霸都刀槍不入。乾隆不禁一笑,回頭看紀昀,也在咧著嘴笑。二人會意,站著聽了好一陣子,聽戲台上鑼鼓響,才離了說書攤兒。乾隆邊走邊道:「劉延清在民間有好的口碑。按他說的就像牛鬼蛇神似的,倏出倏沒,叫他們說得不像個人。」

  「裡頭還摻和著李又玠的故事。」紀昀笑道,「《西遊記》就是從話本口碑裡來的,我還見過幾種呢!劉統勛破案破出名兒來了!」

  此時人流越來越擁擠。台上銅鑼板鼓敲得十分起勁,在演《關公掛印封金》,台下人擠成了團,麥浪似的湧來湧去,賣糖人的、賣冰糖葫蘆的在人叢中擠著高聲叫賣;踩高蹺的扮演著《三打白骨精》《哪吒鬧海》《目連救母》等節目……一隊未走,一隊又來;穿著破衣爛衫的難民;敞胸露懷的莊稼漢;油頭粉面的鴇兒妓女,還有些村姑穿著大紅大綠的擠在一處,指指點點、你推我揉地說笑。乾隆隨意瀏覽,見如此熱鬧得不堪,轉臉笑道:「太陽曬得頭昏,馬大嫂餛飩攤兒搭有布棚子,那邊人少有風,我已有點肚餓了。我們到她那裡喝餛飩去!」於是又踅向北走。

  「哎呀老闆!您真是說話算話,真來吃我的餛飩來了?」馬大嫂眼尖,遠遠見乾隆踱來,一邊給客人端湯,眉開眼笑地大聲迎接,又對棚裡涮碗的一個黑瘦漢子叫道:「我說當家的,手裡的活兒暫放放,恁他娘的沒眼色!那邊桌上抹乾淨了!」她卻也真的俐落,乾隆和紀昀剛落座她已遞過兩把芭蕉扇、兩碗柳葉茶。乾隆剛呷了一口黃澄澄的茶水,她又遞來涼毛巾請他們揩汗。恰好一陣涼風吹來,乾隆一身躁熱頓時驅走了,不禁大聲讚嘆:「好!把你們的餑餑點心盡情端上來,我重賞你!」一時油煎餡餅、蒜拌涼粉、燙麵角子、小餑餑、蔥段甜醬什麼的就擺了一小桌子。那漢子悶聲不響,只是聽女人指派調度,未了馬大嫂親自端兩碗湯過來,笑嘻嘻地道:「爺們先吃著墊墊肚兒。這湯算是我孝敬您的,嚐嚐味兒,餛飩現吃現下,下得早了沒嚼頭!」又衝男人叫:「老闆有重賞,聽見沒有──再打半桶井水來涮毛巾──慢著些走,當心晃散了你那排骨架子!」說得棚裡人都吃吃發笑。

  乾隆早起沒吃早點,肚裡空空的,此時,吃得樣樣鮮美,因見紀昀拿捏著不敢放肆吃,便指著煎餅和大蔥笑道:「偶一為之嘛──你嘗嘗!真好吃!」紀昀道:「大蔥蘸醬,我們河北,還有河南人都喜愛吃。這東西雖好,和大蒜一樣,吃過嘴裡有味兒,所以貴人們都忌諱。」乾隆笑道:「此刻我們又不是什麼皇子貴人!」

  正說著,外面進來三個漢子,衣著差不多,都是藍市布袍子,袍角掖在腰帶上,敞著胸打著酒呃闖進來,瞪著眼找座兒。馬大嫂慌得忙迎上去,滿臉堆起笑說道:「申家三位爺,您好,歡迎一起兒駕臨啦!地方兒小,客人又多,不比城裡房子寬敞,三位爺得將就點了,這邊桌子潔淨,請到這邊坐!」三人中年長一點的,長著刺蝟一樣的絡腮鬍子,冷笑一聲道:「申龍申虎申豹是洪三爺指定吃這塊地面的,你就這麼待承?」又指著乾隆的桌子笑道:「叫他兩個挪挪,那邊風大!」說著便要過來。素倫就站在棚邊,一見有人要鬧事,使了一個眼風,幾個侍衛不言聲地湊近了棚子。

  「這是我們包了的桌子,」紀昀氣得臉色發白,仰臉盯著三個大漢,「包銀二十兩!你怎麼這麼橫?就是不包,我們先來,你們後到,也得有個規矩呀!」馬老闆見狀,早已過來,嘿嘿地笑著勸說:「大爺,您老人家一向體恤我們小本生意的……回頭我給你老人家磕頭、賠罪……」馬大嫂道:「你少囉嗦,爺們不比你有成色!爺們又是龍,又是虎,又是豹的,和我們這些蹦蹦蟲兒計較,我們可吃不消──搬張桌子到這邊來,涼風兒吹過來一樣涼爽,我們娘家他舅的二媳婦,還是洪爺姨奶家的姑娘呢!僧面佛面總得瞧著不是?」她連拉帶拽地將三個人拉到桌邊坐下了。

  但這一來乾隆倒了胃口,餛飩上來也沒品著滋味,胡亂喝了兩口便起身,將手中一個小籠包子「啪」地一摔,說道:「曉嵐,賞!」紀昀伸手往懷中一摸,取出一錠大銀,約莫三四十兩光景,他生怕多事,笑道:「我們老相識了,下回再來吃了你再找吧!」說完和乾隆起身便走,馬大嫂見他出手如此闊綽,嚇了一跳,反覆看那銀子,白燦燦刺目耀眼,翹角兒小元寶,底兒上帶著紋繫,銀筋帶繫兒,絕好無假的南京錁子。她臉上又像哭又像笑,說道:「天爺們!二十兩就是二十兩,我們沒那大福分,沒的折了我們壽!」旁邊申家三兄弟卻已看熱了眼,你看我我看你交換著眼色,申豹便起身過來,笑道:「別是假的吧?如今造假銀的可是多的是,給我看看!」說著劈手便奪。

  「慢!」乾隆不等他摸到銀子,一把便攥住了他的手脖子,微微冷笑道:「就算是假的,也要馬大嫂說!」申龍、申虎早已霍地站起身來,申豹在乾隆手裡掙了兩下,恰似被老虎鉗子夾定了,紋絲不動,便知來人膂力厲害,另一手指定乾隆叫道:「大哥二哥,日娘的這是一群劫庫的強人,快拿住去丁大人那兒請賞!」

  申龍、申虎兄弟倆吼了一聲:「兄弟說的是!哪廟的神?吃供享吃到我們地頭了!」說著撲身便上,頓時把乾隆的飯桌踢翻在一邊。馬大嫂要上來拉,卻被丈夫死死扯住,哆嗦著嘴唇說道:「婆娘,得忍且忍,得忍且忍,咱們誰也惹不起……」素倫見乾隆仍舊扯定申豹不放,一個眼風掃了一下,三個小侍衛「呀」地大叫一聲,猛撲過來。頓時,申家三兄弟臉上都像開了果醬舖子一般五色俱全,一個個被摔得四腳朝天。頓時,看社會的人「忽」地圍了過來。申龍、申虎、申豹都是本地的地棍痞子,跟著走江湖的學過幾手野雞把式,哪裡禁得起大內高手們的拳腳?莫名其妙地一上手就一齊倒地,騰地跳起身來,兀自臆怔,盯著對手驚疑不定,申虎叫道:「哥們,這幾個傢伙會邪術!」申龍道:「什麼他媽邪不邪?去,叫咱們白虎會的兄弟──你們有種,一個也不要走!」他握拳叉腿地支著架子,看著乾隆,就是不敢再上。

  正在僵持間,圍觀的人群一陣騷動,人們亂嚷嚷著:「銀娃來了!」又有人喊:「銀娃扮觀音走會兒囉,快看哪!」接著一個大漢闖進圈子,衝著申龍喊道:「洪三爺那邊等得焦躁,你卻在這裡和人鬥口,快去快去!」申虎指著乾隆對那人道:

  「這幾個外路倥子,想在這裡支盤子!」

  「三爺急著用你的人,回頭再說這些事!」

  「是,那我們就去!」申龍嚥了一口唾沫,回頭衝乾隆道:「有種的不要走!」帶著申虎、申豹擠著出去,霎時不見了。

  紀昀見乾隆氣得呼呼直喘粗氣,生怕他再命侍衛追打,就把聲勢鬧大了,忙溫言勸說:「四爺,這不過是幾個土棍子,和他們生氣不值得。這地面上的痞子,縣裡也料理了他們了!」馬老闆嚇得臉色焦黃,欲哭無淚地乾轉圈子:「這回惹下大禍了……這回惹下大禍了……這回──」倒是馬大嫂比丈夫撐得住,一口制住了丈夫嘮叨:「罷了吧,你這樣子就沒禍了?我說老闆,強龍不壓地頭蛇,他們看著像有急事,顧不得和你們分爭,其實這些人惹不得。平陰縣裡的洪三,縣官們見了還躲著走呢!三十六計,你們抬腳一走,就沒事兒了!」他丈夫苦著臉說道:「我們呢?」馬大嫂道:「他只能不叫我支餛飩攤兒,還抄了我的家不成?」夫妻倆爭吵著,乾隆連連冷笑,扇子一揮便出了棚。他想看看銀娃是個什麼模樣兒。

  棚外空場上已是萬頭攢擁,社火鑼鼓聲雜著爆竹聲響成開鍋稀粥一般。但見路中間走過來一隊耍龍舞獅子的,在前面開道。金童、玉女、阿難、木吒種種扮相的,跟在後面,甩著衣袖飄帶,紙花銀箔紛紛墜地。中間簇擁著一台用四人轎改成的蓮花寶座,上面端坐著一位面容嬌好的女子,鵝蛋臉、柳葉眉、丹鳳目,抹著紅櫻唇,一身漢家宮裝,髮髻上微微挽起白綾結子,白紗披肩輕輕飄動,垂著金黃色纓絡,右手五指並攏豎在胸前,左手持著淨瓶楊柳,隨著震耳欲聾的鼓樂,那蓮座像船一樣緩緩起落,在陽光照耀下,真個既端麗又飄逸,似在凌空飄緲間。乾隆離得較遠了,無法真切地見到銀娃的色相。乾隆手搭涼棚一步步向前,早被紀昀暗中指揮的侍衛,圍成一道無形的牆,無論如何擠不過去,看看社火隊已轉到場東,乾隆嘆息一聲只好轉回身來,笑著道:「紀昀,你好大膽子,敢這麼擋我!」

  「《金剛經》有云,菩薩莊嚴佛士不?如來說莊嚴佛士,即非莊嚴,是名莊嚴。」紀昀合掌唸唸有辭:「《心經》裡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我們幹嗎追著看『空』?」

  這兩句話說得乾隆也笑了,紀昀又道:「這邊有說道情的勸世捨藥,咱們去瞧瞧,也該回城裡去了。您瞧這天,已經過了申時了!」於是他們又踅回關帝廟門前,果見一大群人,或站或坐或跪,足有五六百人,約有一半是女人和小孩,中間一個青年道士,年約二十多歲,閉目盤膝坐在土台子上正在行功施法。兩個小道士各人懷裡抱著一卷黃裱紙,給圍觀的人群分發,不分男女老幼,只要伸手就送一張。紀昀對乾隆耳語道:「這個小道士扮了觀音,不亞於銀娃呢!這麼年輕,有什麼法術?」旁邊一個老婆婆卻聽見了,合掌喃喃說道:「祖師爺慈悲,這位沖虛道長是真神下凡,我的孫子吃了他的藥病就好了!別褻瀆了祖師爺!」說著一個小道士已走到紀昀面前,見紀昀笑著搖頭,又到乾隆面前。乾隆卻伸手要了一張,學著眾人疊成三角包兒擎在手上,盯著看道士,看他如何作法。一時便聽沖虛合掌唸誦;

  烏繞枯樹,象走泥淖。

  螢飛愁澗,魚度壩橋。

  堪嗟眾生,苦多歡少。

  營營奔競,劫來難逃。

  ──入得我門命盡饒!

  聲音雖然不高,猶如金屬撞擊,絲絲顫動。乾隆聽著這詞兒,不禁臉色驟變,紀昀也是陡地驚覺,莫不成是一枝花黨羽在這裡佈道傳教!二人凝神靜聽,沖虛已經改唱道情:

  孔雀佛,從初分,打開寶藏。

  藥師佛,將寶貝,散與兒孫。

  張天師,到家鄉,聽母吩咐。

  說下元,甲子年,末劫來臨。

  壬子年,禾無收,黎民餓死,

  癸丑年,犯三辛,瘟疫流行,

  有緣者,入我門,三才護佑,

  無緣的,難躲過,血流盈門。

  勸世人,早行善,放生吃齋。

  有老祖,發靈符,救度人民!

  ──悉羅薩羅焚藏奧釋泰吾囉嗦噢咪印──太上老君急急如律,敕!

  至此誦畢,沖虛含笑開目,下邊信民們雜七雜八高聲誦號:

  「南無龍華老祖!」

  「南無慈航老祖!」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大慈大悲救生藥王菩薩──保佑我孫子考上舉人!」

  「南無……我男人的病,菩薩早賜靈藥!」

  這位沖虛道長正是一枝花所扮,五天前離開河南境進入山東,想從魯南取道繞開劉統勛和高恆的堵截,但沿山東通往安徽、江蘇和河南各個邊境盤查得實在太嚴,絲毫不亞於直隸,過境不但要本籍縣令的印信引子,還要鋪保、證人,還要有境外投靠人出具的信函,搜身放行──如此周嚴,斷然不能全部平安脫險,因此索性在難民中佈起道來,改了紅陽教歌辭,施法捨藥以收民心,恰恰就遇到乾隆微服私巡!

  當下易瑛傳道已畢,微笑著下了土台,接過雷劍遞上的拂塵。扮作火工道人的胡印中即向全場大唱:「老祖賜藥引,得者有緣因!」易瑛道:「這一次都有緣!」將手中拂塵在頭頂畫了三個圈兒,嬌叱一聲:「疾!」乾隆正不知所以,見眾人窸窸窣窣拆那黃紙包兒,便也解開自己折的那份,不禁吃了一驚,原來裡邊竟真的有藥!──約有半匙,色微褚,極細的粉末,嗅了嗅,無味。正不得理會,雷劍、唐荷、韓梅、喬松四個「小道士」身背土黃法袋,將袋中已包裝好的散藥分發給每個人,一邊發一邊道:「行善有靈,作惡者不治!」……這一次連紀昀也得了一包。

  「這玩藝能治病?」紀昀湊到乾隆手上嗅嗅那黃紙包,又用手指撥拉著手中包裡的藥,只是詫異:「它怎麼到了您手裡呢?……這像是香灰兌了點朱砂,這一包好像有點麝香味兒……」他是正宗的碩儒學者,一切邪門外道一概不信,但此時心裡也覺得奇怪。紀昀正喃喃自語間,易瑛已走近了乾隆。明淨的瞳仁黑漆般地注視二人,向乾隆打一稽首說道:「這位檀越居士,是佛門善知識吧?」

  乾隆確是雍正十一年皈依佛門的居士,賜號「長春居士」,被易瑛一語道破,陡然吃了一驚,以為行藏已經暴露,但他很快鎮定下來,笑道:

  「善知識不敢當,我確是佛門檀越。」

  「聽你口音,是京都人。」

  「我不是北京人,祖籍奉天,常在京師作買賣,隨了這裡口音。」

  此時離得近,乾隆注目易瑛,但見眉目如畫、面白如玉、櫻桃小口、俊雅可人,心中頓起好感,遂稱讚道:「道長好法術,居士今日開眼了,你是江西人吧?」易瑛笑道:「我也不知自己是哪裡人,因為生得像女人,父母早亡,伯父說我妨家,不記事時就被送到終南紫雲觀,雲遊天下。我沒去過的地方不多了,如今揚州道友召我去說經,因為不能過境,在這裡托緣佈道,求些佈施。」說罷又一揖,「佛道同門,慈悲化人!」乾隆這才知道他是來化緣的,頓時放下心來,笑道:「有這樣的神通本領,我化點銀子理所當然。」紀陶忙將十兩一錠小銀遞上,易瑛一笑再一稽首,銀子卻是雷劍接了過去。還要往下敘談,便聽得場南邊人聲鼎沸。幾個人轉頭去看,只見一群人打成一團。隨即響起婦女的尖叫聲,孩子的哭聲,路邊一溜賣湯餅、小吃的攤子都被踩得稀爛,人們叫罵著,有的混進去廝打,有的哭爹叫娘抱頭鼠竄,一起子一起子難民乘機便哄搶吃的用的。偌大一個關公聖誕社會,一時攪得昏天黑地。

  「是怎麼了?」易瑛臉上帶著慍怒,問旁邊的喬松,「那邊亂什麼?」喬松未及答話,一個侍衛飛跑過來,對紀昀稟道:「那邊打起來了,先是洪三帶人搶銀娃,把彩棚行的人捅倒了兩個,接著難民起哄,搶東西、打人。丁大人已經親自帶人來彈壓了!」

  紀昀前後聯著一想,這是洪三起鬨鬧事,方才在棚子裡急召申家兄弟,就為聚人搶這個銀娃。他也不想讓乾隆往這事裡頭攪和,遂道:「咱們是尊貴人,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四爺,咱們走!」這一刻間,易瑛也拿定了主意,莫如趁亂出手,打爛這個縣城,再尋機會出脫,因道:「這個洪三是地地道道個惡棍,我坐地行善,他還收地皮錢!走啊──和他做一場!」帶著胡印中和四個姐妹及眾黨徒呼嘯而去。

  此時廣場上亂成一團。看熱鬧的香客紛紛四散逃竄,小商小販們吆喝著,護著攤子擔兒、車兒往廟裡躲。洪三的白虎會眾早已將「蓮台」砸得稀碎,和彩棚行的護行打手打成一片,把個如花似玉的銀娃擠在中間拉來拽去,揉搓得不成模樣……乾隆哪裡肯聽紀昀嘮叨,手一擺便向南走,卻不進人堆裡,只站在旁邊看。但見幾十個衙役帶著當地保丁,一個個忙得滿頭臭汗,在人堆裡拉了這個拉那個。申家兄弟擁護著一個胖子,在靠戲台子一邊用小旗指揮,任誰撲上去都被打得鼻青眼腫。又見易瑛和幾個道士一邊喊打,一邊張眼四望,忽然一個人指著戲台台腳大叫:「洪三在那裡,打!」於是,易瑛又帶人向西衝,人群「忽」地被衝倒一片。那雷劍身手矯捷,趁著胡印中打倒兩個白虎會眾時,魚一樣游擠到洪三身邊,不知使了個什麼法術,白光一閃手起刀落,洪三一顆肥胖的腦袋已滾落在地!易瑛和四個男人在打,一閃身躍出圈子。雷陽巾被拖落下來,一頭秀髮立時披落了出來。乾隆不禁渾身一震,這女子斷然是邪教裡的,一時又見申家三兄弟跑出來大叫:

  「殺人啦!有反賊殺人了!」

  乾隆此刻目不暇接,指著申龍三人大喝:「給我拿下!」又指著易瑛:「我要這個人,快拿!」紀昀急急說道:「滅了本地惡霸就沒了亂源,其餘的事好辦!」一語提醒乾隆,推著素倫說道:「死奴才,守在這裡幹什麼?幫著丁繼先維持!」素倫急得兩眼出火,卻仍是跟定乾隆寸步不離,連連點著名字吆喝:「主子要申家兄弟,凡在裡頭作亂鼓噪的一概擒拿,不許亂打!」侍衛們呼喝著答應,在人群中盡情施展,一時便幫著衙役們擒住了十幾個難民和白虎會的打手,有幾個被打得渾身是血,躺在地上掙扎。還有想趁機大搶大打的,見勢不妙,扔下手中菜刀、棍子之類家什便四處逃竄。

  「娘稀匹!」丁繼先一直東奔西竄指揮彈壓,此時見官衙佔了上風,因見銀娃被人救出,照臉啐了一口罵道:「不是你這婆娘,哪有今天這事,老子回頭料理你!」說話間申虎、申龍已經被擒,乾隆在紛紛逃散的人中張著眼還在尋找易瑛和申豹,哪裡還有人影兒?一時,一個熱火朝天的慶神社會便如鳥獸散,滿地都是遺落的鞋、帽、衣帶、破鍋、爛盆,還有東一灘西一灘的斑斑血污。這時丁維先才顧得上來見乾隆,揩著污汗道謝道:「貝勒爺,幸虧有您幫助!要不是您幫著,今天要鬧出大亂子呢!」

  乾隆看也沒看他一眼,搖著扇子信步踱了兩步,莊重地說道:「哪裡有什麼貝勒?又是什麼王爺?朕即是當今乾隆皇帝!」彷彿又一聲霹靂,震得丁繼先渾身一顫,滿頭油汗立時化作冷汗淋漓。他像傻子一樣,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看看那群侍衛,還有幾個太監,又看看紀昀,再仔細辨認乾隆,突然噗通跪倒在地,連連叩頭道:「奴才是個糊塗蛋!竟對面不認得主子!……早瞧著面熟呢──奴才覲見過兩次的呀!可惜奴才是個近視眼……」說得乾隆一笑:「起來吧!看衙役們聽見了……」說著便邊走邊問:

  「這個白虎會是不是青幫裡的?有多少人?」

  丁繼先側身跟著,小心回道:「白虎會是紅幫。歸城北洪三香堂管,洪三下頭還有青龍、元武、朱雀三個會,人數總計一千二百多,都是本地人,有各行裡的掌櫃夥計,也有種地的。」「這是一方豪強惡霸。」乾隆站住了腳,「為什麼不取締?洪三作惡多端,白晝行凶,人人畏之如虎,為什麼不早早剪除?」丁繼先驚忙了一陣子,但他是個大膽潑辣人,此時已經穩住了神,因從容答道:「奴才是去年秋天才調任平陰的,下車時這裡的惡勢力已經尾大不掉。縣裡人手少,又沒有拿到洪某犯罪的實據。調來從前的獄案看過,雖有前科,幾次都是蒙赦出獄。如果弄不好,出了大亂子,根本彈壓不住。後來難民擁入平陰,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誰知到底還是出了事。」

  「這事看來不全怪你,前任官姑息養奸,難辭其咎。」乾隆繼續向前走,沉吟著說道:「不過,眼前你打算怎樣善後?」丁繼先也低頭思索,說道:「只有戒備謹防,等難民的事處置完再作打算。」乾隆道:「現在就要處置,今天捉到的亂民,還有白虎會的惡棍,要立即正法!」

  「是!」

  「立刻出安民告示。洪三已死,他們群龍無首,告示解散紅幫香堂。叫什麼青龍、朱雀的會首要到縣衙自首具結,三日不到,即行剿殺!」

  「是是是!──不過難民……」

  乾隆蹙眉沉思,許久才道:「這麼著堵截太費力了,也不見得就能逮住一枝花──所有省界邊境開禁、撤回邊卡,要知道『積水成淵,蛟龍生焉』,有了窮人,窮人再聚集一處,烏鱉雜蟲就會興風作浪!紀昀寫信給劉統勛,把旨意傳給他,縣裡快馬送去!」紀昀忙躬身道:「是!」乾隆見丁繼先發呆,說道:「你去吧,快辦!嗯……把那個銀娃帶到朕那裡,朕要親詢!」他臉一紅,敏感地看一眼紀昀,紀昀一臉木然,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