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8 章
說宦情夜筵獄神廟 惜能吏皇帝探死囚

  盧焯黃綾裹枷被鎖拿到京,聽候乾隆最後處置,囚在養蜂夾道的獄神廟內。這個地方自康熙中葉年間開始,先是囚禁犯過的阿哥和宗室親貴,後來又改為刑部關禁有罪的待勘大臣的處所。雖然修造得結實,幾十年風剝雨蝕,也已顯得破舊凋零不堪。高大灰暗的房宇牆壁,檐間蛛網密希,雀糞鼠跡斑駁,高牆上築有瞭望堡和巡道,又沒有樹木草卉,看去陰森森的。他是這裡被囚的最大的官,住得最為舒適,是「天字號」第一所的頭號房──其實就是原來獄神廟的東偏殿。將大殿用木板隔開一分為二,形成內外套間。外間放一張供吃飯的桌子,還有三張椅子,內間木榻上還撐著帳子,確乎是特別優遇。這並不是管獄的特別心善,一則朝廷有不辱士大夫的成規,二則這裡的犯人吉凶不定,有的是殺了,更多的是囚了一段又赦了。幾年間起復出來,又是權威赫赫、炙手可熱的大僚。當年怡親王允祥囚在此處,典獄官罵了他一句「裝病」,允祥重新得勢,把已經調到廣東的典獄官又調回北京,壓到部曹裡邊當謄抄吏,到死都沒再晉升一步。因此獄卒們待犯人一個個口甜如蜜,一句一個「大人」「爺」,絕不敢怠慢,盧焯原是戶部員外郎加侍郎銜放出去治水當欽差,又轉任封疆大吏的,熟人格外多。一入獄便有一干同年、同僚、鄉親來此慰問、請安、道乏。今日你一席說是「祛凶」,明日他一席又說「壓驚」、「洗晦」。連日來熱鬧個不了。盧焯自覺比在福建享福十倍。唯一擔心的是乾隆親審,咫尺天威,福禍難測,靜夜裡,常常忐忑不安夢驚不斷。

  眼見五月將盡,這日微雨,但西風卻是不小,吹得暑氣全無。傍晚時分,那天陰晦得鉛暗無光,盧焯正百無聊賴,隔窗見幾個人說說笑笑進了「一號」。走近了,才看見是戶部主事柳縉模和雲南司主事呂成德。身後跟著幾個筆帖式,佣人挑著個食盒子進來。獄卒便忙開門,笑著說:「今晚又能沾爺的光兒了!」盧焯笑著迎客,讓座,說道:「已經討擾過了,這樣一次又一次的,大叫老兄們費心了。」

  「今兒是老呂作東。」柳縉模是個喜天哈地的人,和眾人隨便坐了,一邊叫佈菜,一邊賞獄吏酒錢,說道:「老呂主管雲南司,如今闊起來。陽萎也好了,今兒說去冬納的小妾肚裡有了,我說那你得請客──就拽他來了。」盧焯笑道:「這杯喜酒當然要喝,祝你早生貴子。你陽萎是用什麼法子治的?我福建任上一個朋友也有這個病兒,憑是參蓍茸桂、驢腎鹿鞭吃了多少,總歸不管用。脖子上、手背上每日爪痕不斷,說是老婆掐的,真是笑死人!」

  柳縉模笑嘻嘻地給各人酌酒,共舉門杯為呂成德賀喜。柳縉模為盧焯夾菜,說道:「窮京官得這個病的多了。盧大人,您想,一年通共三四十兩的俸,還要應酬朋友,誰敢接家眷來,沒處伸手要錢,又沒得冰炭敬,又不能嫖窯子,每日縮頭當值,小心吃飯,涼床睡覺,枯寂無聊,哪有個不得陽萎的?刀子不磨還要生銹呢!何況人雞巴是肉長的……」他話沒說完,眾人都禁不住「噗」地噴酒大笑。呂成德指著柳縉模笑得直抖,「你呀,你呀……」卻說不出下頭的話。

  「其實豈止是部曹小吏,就是有些朝廷大臣,在這上頭也是難乎為情。」旁邊一個筆帖式喝得滿面紅光,把杯說道:「先頭李巨來公〔註:即李紱。〕,當了直隸總督,後來和田抑兄〔註:即田文鏡。〕鬧生分壞了事。他吃虧就吃在矯情上頭。那麼大官,只有兩個小廝侍候,蘿蔔、白菜鹹鹽帳目都一分一分地摳。門生送生日禮物,送一把鑲銀扇子都要給人家打回去,其實心裡滿齷齪的。」旁邊一個胖子揩著油汗問道:「齷齪不齷齪是心裡的事,你怎麼知道巨來公心地不乾淨?」「他的一個小廝是我表親,」那筆帖式道:「有個外地門生進京,送他一個小妾,他把人家痛罵一頓,打發人家走。可自己心裡又難受,人走了,拿著家裡小廝出氣。每次有人給他送禮,都是峻詞拒絕,子曰詩云一大套訓導人家。人走了又沮喪彷徨,長吁短嘆。這種人你說苦不苦呢?」柳縉模一臉怪相,說道:「難怪呢!巨來公到北京就沒再生兒子,原來也陽萎了!」眾人又復哈哈大笑。

  盧焯是個有心事的人,畢竟笑得不暢,又吃幾杯問道:「錢度在雲南銅政司差使辦得好。上回老尤來看我,說是要升御史了。有這事嗎?聽說江蘇今年尹繼善修了好大一座書院,海關釐金、稅比去年多了一倍不止,皇上回來不定有多高興呢!」他其實是想探聽乾隆是不是已經回京,心情如何,眾人當然猜不到這裡。呂成德道:「銅政司如今權大,頂得上戶部副衙門。不過那裡的銅政、錢政也確實需要錢度這樣的鐵腕人物去整。他一到那裡,先裝憨兒,貓在一邊幾個月,只聽只看什麼也不說,人們都以為他是個白癡。誰知他一說升衙,跟他的書吏們就抱來老高一疊檔案文卷,點著名一個一個揭露左右胥吏貪污受賄的情事,若是不如實招認,便大板子打得劈啪響,打得血肉橫飛,有三個和銅商勾結的竟被當庭打死,其餘的卻一律記過留衙。緊接著又處置銅商,連雲南總督都驚動了,調一營兵封山,一夜擒了四十多個銅商,口供問清。錢度說,『本司有先斬後奏權』,不到天明就梟首了,血葡萄似的一大串掛在旗桿上示眾。他一頭給礦工長工錢,一頭又捉了幾十個包工頭,說他們欺壓良善,為非作歹日久,擂鼓三通,殺得衙門外一片血水橫流。除了青幫,所有原來的幫會一概取締。有私自夾帶礦銅出山的也殺了幾個,經過這樣的整頓有了規矩,今年精銅多產了四倍還不止,鑄的錢又多成色又好,也比往年多出一倍不止。你想,皇上怎麼能不愛他?傅六爺說,軍機處忙著皇上駕幸熱河的駐蹕關防。聽皇上的意思,還要給他掛上左都御史的銜呢!」

  「真看不出,錢度有這樣狠辣的手段!」盧焯吁了一口氣,「原來在戶部,看去也只幹練些,真是人不可貌相。」「他是在田文鏡跟前做過師爺的。」柳縉模五指敲桌,他已經微醺,乜著眼懶洋洋說道:「說來,這也是際遇,在軍機處當一個小小的書辦就和咱們主子結識上了。這次去一是報恩,二是要做一番事業。主子給了他殺人權,不怕人頭滾!」那胖子道:「他這是血染紅頂子。沒有才具膽量是不成的。這次金川之戰,張大將軍和慶大人要對勒敏行軍法。勒敏逃到雲南,錢度就硬敢收留!放在我們身上,頂多打發點盤纏放他走路罷了!」胖子對錢度殺人猶自回味,道:「錢度,嘖嘖……那雙牛蛋眼瞪起來,也怪嚇人的!」

  正說閒話間,直隸河總鄂善從外匆匆進來。呂成德和他極熟稔的,起身一把捉住他袖子,說道:「老鄂,晉了三品大員,忘了我麼?快入座。這麼熱的天兒,還一身官袍糊著──寬衣,我們豁三百拳!」鄂善歪過頭,躲著逼到嘴邊的酒杯,一手推著,說道:「別鬧!快點撤席──皇上和傅六爺來了!」胖子笑道:「好大個題目嚇我們!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震卦〔註:按《易經》震卦有男女歡愛求子之意。〕一回?到這個地方做什──」他話沒說完,舌頭突然打了結兒,望著門口發怔,「啪」地狠狠搧了自己一耳光,噗通跪了下去,語不成聲地道:「奴才……奴才喝黃湯喝醉了……主子權當聽見狗叫聲罷了……」說罷就咕咚咕咚只是磕頭。眾人先是好笑發愣,向門口一看,都嚇得立起身來。酒被化為一身冷汗出了。原來乾隆真的駕到,身後站著傅恆,呆著臉看屋裡一片狼藉。屋裡人被驚呆了,好久才回過神來,一齊俯伏在地叩頭。

  「肖道清,你方才口裡胡說些什麼?」傅恆的臉板得鐵青,擔心地睨一眼乾隆,問道:「這是臣子該說的話麼?──把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撤掉!」幾個獄吏齊聲答應著,老鼠一樣伏身溜了進來,連桌子抬了出去。那個叫肖道清的胖子只是叩頭,結結巴巴說道:「回,回六爺……奴才那是醉話……胡說八道……」

  乾隆居中坐了下去,接過典獄長吏親自捧過的茶放在旁邊的凳上,看了眾人一眼,突然一笑,說道:「你叫肖道清?」

  「是……」

  「哪個部的?」

  「回皇上,戶部。」

  「你敢誹謗朕躬?」

  「奴奴奴才不敢……奴才其實心裡最敬皇皇皇上……」

  「你方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

  「說嘛!」

  「是……」肖道清已完全恢復了神智,偷偷瞟了乾隆一眼,嚥著唾沫說道:「奴才混帳!奴才說,皇上剛從山東回來,乏透了的人。勤政之餘,不也得和娘娘嬪妃們……那個那個震卦一回?」他「啪」地又打自己一耳光。眾人心裡怦怦急跳。傅恆差點笑出來,忙咳嗽幾聲掩住。鄂善是個內向深沉人,只木著臉陪在乾隆身後。

  乾隆怔了一下,緩緩把目光轉向呂成德:「那──這席酒是你請的了?」

  「不是奴才的東,但奴才負責。是奴才硬拉著別人作東。奴才犯過有罪,求主子懲處!」

  「你為什麼要請盧焯?是想著他將來起復,給自己留個後路吧!」乾隆犀利的目光盯住了他,「──朕想起來了,你叫呂成德。在莊親王的筵會上,提著怡親王耳朵灌罰酒的是你吧?」

  呂成德打了個酒呃,磕頭回話,說道:「奴才不成器,呃!上回請盧焯,奴才有這個心,這回沒有。刑部王恭說,盧焯已經定了斬立決的罪。過幾天就要行刑了。他昔日在京,和奴才過從得好。不能不來給他送送行……」

  「朕不罪你們。」乾隆擺手說道:「有情也有理嘛,朕不以文字言語罪人。但你們也有錯。」他看一眼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的盧焯,繼續說道:「送盧焯上法場,不該在法司監獄。這麼熱鬧,成什麼體統?肖道清所言,也是實情實理,知道朕『乏透了』,而且『勤政』,也算尚有人心,但說『震卦』,男女之事誰人無之?也不算錯。然而在此場合說此話,不算恭敬。於君於父應慄慄然,惕惕然如對天地,不該如此吧。朕說的你們服不服?」

  眾人個個心裡揣著個兔子,都道今日惹了大禍,不死也得扒層皮。聽了乾隆一番「有情有理」的話,人人都如蒙大赦,一齊叩下頭去頌聖。什麼皇恩浩蕩、臣罪當誅;雨露恩重、天高地厚。乾隆輕輕揮手,說道:「去吧!各人寫個謝罪折子,轉到都察院,叫孫嘉淦給你們記過!」

  眾人倉皇退出了獄神廟,屋裡只剩了乾隆、傅恆、鄂善和盧焯。一坐兩站一跪,氣氛立時變得異常緊張。不知過了多久,乾隆微微嘆息一聲,問道:「盧焯,你都知道了?」

  「臣已知罪,臣來京之前,已經料知難逃聖主誅戮。」盧焯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得到先帝、皇上兩代聖君栽培,臣都辜負了,臣枉為人子人臣。生,羞見世人父母同官同僚;死,羞見先帝和祖父祖母。百思悔腸,不知該如何發落自己生魂!」乾隆被他說得傷情,眼圈一紅就要落淚,咳嗽一聲掩住了。語氣沉重得帶著顫音:「你的案子刑部和大理寺會勘了五次,三上奏折,朕都沒有批。這一次六部會奏,確是有理有據案定如鐵,朕只能依律允行。刑部擬的,你已知道是斬立決。朕不願你顯戮,已下旨著令你自盡。你可有怨尤?」盧焯臉色慘白,像刮過的骨頭一樣泛著青色,叩頭道:「臣犯的是貪賄之罪,沒有什麼可恕的,顯戮可以儆戒百官,也可以使百姓知朝廷愛養元元的聖德至意。殺頭、自盡都是一死,臣願當眾向天下謝罪……」說到這裡,他已哽得不能成聲,只是稽顙叩頭。

  乾隆的臉色也變得異常蒼白,喟然說道:「朕有惜你處啊!先帝爺在時對朕說過,江西有個盧焯,在縣裡修堰治水很見成效。國家水利自靳輔、陳潢之後人才奇缺,要朕留心使用。你治尖山壩成功,是證先帝目力準確。況你從前操守也好。朕疏於教誨,只褒揚未加訓誡,終於有今日遺恨,記得鄂善修治磚河、潞河,幾次不成,請你指點。也是我們現在這四個人小酌薄酒,剪燭談政……」兩行眼淚已無聲滾在乾隆頰上:「那是恍若昨日,誰知你竟爾……」他沒說完,盧焯哪裡還撐得住,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您別說了,我的心都要碎了……」

  「燻英,你真叫人沒話說……」傅恆早已黯然落淚,「你是怎麼弄的?怎麼會犯這個病,為一個女人……」盧焯長長嘆了一口氣,拭淚說道,「六爺,都怪我財迷心竅,這時候有什麼辯處?那個女人懷了我的兒子……我們盧家五代單傳,我們老爺子說『傾家蕩產也要贖她身子。』可我沒有產業。老爺子在先帝爺手裡罷官,還虧空欠了兩萬兩債務。姓楊的送來銀票,正好夠用,我就動了心。想不過是分家案子,過後無話,這件事就了結了。遭了劉吳龍的彈劾,奴才又懼又羞、亂了方寸,趕緊用八百里加緊補了題參楊景震的折子,又犯了欺君之罪……這會子真無話可說,只求速死,只求速死了……」

  乾隆淚流滿面,再也不忍聽這撕心裂肺的哽咽哭聲,強撐著站起身來,說道:「這是你咎由自取。朕來看你,盡一盡昔日舊交情分。鄂善可以留下,盧焯在江浙治水福建修壩,都有些章法,參照他從前寫的《治水疏》,你們再談談。」說罷拔腳便走。

  傅恆趕忙跟出來,發覺外面的雨還在下著。落在臉上,涼絲絲的十分受用。乾隆似乎還浸沉在方才的氣氛中,踽踽散著步,他不要乘輿轎子,眾人只好都跟著。一串黃色的西瓜燈在微風細雨中緩緩行進,像一條火龍在街上游動。這一帶都是部署衙門,順天府又封了道兒,沒有看熱鬧的,倒也安適清淨。

  「傅恆,」乾隆邊走邊問,「你在外任當過欽差,帶過兵,又回來作軍機大臣。你有沒有貪賄的事?」「沒有。」傅恆立刻坦然回答,「但帶兵要軍餉不能沒有虛冒多領。這是因為部裡不肯如實發給,總打折扣。多少要說點假話才能夠用。有多餘的也分給當兵的了。這是帶兵將領的良心和本錢。其餘我一介不取,不是我不想,是我不敢。主子栽培我不容易,祖宗的臉面要緊,皇上和娘娘的心不能傷。再者,我和盧焯不同,我有十來處莊子,都是先帝聖祖和皇上累年賜的,進項足夠一家開銷的,犯不著為銀子觸犯刑典。」乾隆聽著只是微微搖了搖頭,說道:「這不夠。要是平常人,算是上人;要為一代賢臣,又是下人。你這個『不敢』二字就是明證。還是要在誠意正心上克己復禮。」傅恆忙道:「是!奴才記住了,奴才學張廷玉!」

  乾隆仰天,用臉接著帶涼意的雨點,說道:「張廷玉自有他過人之處。近年老了,太看重了名──身後的『名』。今天見朕、他又說起入賢良祠,說朕答應賜詩的事。朕說,『你這是第幾遍了?答應了你的,準定給你,放心!』但朕心裡不取他。他這幾十年辦差,實在是勤謹。可是誤了他讀書、根性上的毛病,到老了就掩不住了。」他說著又轉了話題,陡然問道:「你看盧焯這個人,到底有沒有可恕之處?」

  「……有的。」傅恆語氣中帶著遲疑,「一是銀子畢竟沒敢悍然私吞,還留著觀風色:二是事發之後有畏罪之心,三是此人素日政績好,沒有民憤。如今的官,貪賄的手法也愈來愈高明,有幾個直接拿錢的?送地的,送古玩名畫的,送宅院的,還有送產業的,比如蘇杭一帶織造綢緞主們、江西景德鎮大瓷窯主們行賄,送的是『份子錢』,無聲無息不張不揚沒憑沒據,那些分店、分號就成了『父母官』的產業了。楊景震不聰明,盧焯更笨,就落入網中……」他嘆息一聲,言下不勝感慨。

  乾隆也是嘆息,說道:「朕是很惜這個盧焯。如今選上來的進士,叫他寫八股文,一個個花團錦簇,叫他說治民之道,有的也能說一套。給他一個銅礦,他就不及錢度;給他一條河,讓他治,他就望洋興嘆。懂得經濟之道的太少了,朕有點捨不得。」傅恆笑道:「主上想饒他還不容易?駁了部議就是了。」乾隆道:「六部沒有錯誤,駁不動。朕想,吏治還要整頓,愈是天下富裕,這一條愈是要緊,不殺他,別人引例叫饒,朕饒是不饒?」

  這一來傅恆也語塞,良久才道:「皇上這話奴才心領神受,也實在感動。像這樣憂天下之憂的聖君,奴才能夠青蠅附驥,不知哪一代修來的福。」順水推舟灌了米湯,傅恆才道:「有句話請皇上斟酌,如若委實捨不得盧焯,皇上可以代他擔點責任,這樣不傷大局,盧焯的命也就保住了。」

  「噢!」乾隆一下子站住了腳,他臉背著燈影,看不清是個什麼神氣,許久才道:「可以代他擔點干係。朕有訓誡不嚴之責也是實情。對了,還可叫六部郎官以上官員上條陳,議一議朕即位以來的政務闕失,不但盧焯可以保下來,也藉此告誡天下:朕肅貪倡廉的至意──你這個主意出得好!」

  這個主意當然不壞。但傅恆卻知,這其實是一道罪己詔。有朝一日對景兒,乾隆想起來,把責任放在自己身上,是件萬難承當的事。遂笑著娓娓說道:「奴才這會子又覺得自己是否太荒唐了!其實死一個盧焯,於國家並沒有什麼傷損,還可藉此整飭吏治。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主意,只求主上聖心默察而已。」

  「不荒唐。」乾隆哪知道他一霎間動之這麼多的心思,順著自己思路說道:「訥親已經動身兩天了,朕也下詔命錢度帶勒敏來京。核實了金川敗績,慶復、張廣泗斷不可留!那是兩個官居極品的大員,於天下震動比盧焯要大得多。只要百姓知道朕不吝於誅殺有罪官員,只要朝臣知道朕執法如山不庇護於心膂親臣,也就夠了!」傅恆忙躬身稱是,但不知怎的,他心中卻掠過一絲寒意。

  兩郎舅君臣邊走邊說,不覺已到西華門外,此時剛剛起更,八盞明黃宮燈煌煌耀眼。粉末一樣的細雨在微風中絲絲飄蕩,高大的西華門翹翅飛檐,矗在夜空之中,似乎要凌空拔起的模樣。和西華門遙遙相對的,是張廷玉的府邸,門前只掛了兩盞米黃西瓜燈,燈下人影幢幢,隱約看去都是等待接見的外地官員。傅恆想起乾隆議論張廷玉的話,想說一句「張廷玉也不容易」,又嚥了回去,見乾隆若有所思地站住了腳,便問:「主子,這會子在想什麼──也許奴才不該問。」

  「朕在想山東平陰的事。」乾隆像是在咀嚼著什麼,緩緩地說道:「朕已經告訴過你的,朕很疑那個女扮男裝的沖虛道士,就是一枝花,朕拿她本來是很容易的,怎麼就沒有下這個旨意呢?」

  這個話傅恆不敢答,乾隆拈花惹草的風流性子他太了解了。但和皇帝說話又不能沉默,憋了一陣子,竟憋出一句:「因為她是一枝花!」乾隆搖頭道:「花有毒也還要除掉的。一枝花雍正初年已經出名,朕十二歲時就聽過她的案由。所以不能肯定,她沒這麼年輕,難道世上真有駐顏易容術?」傅恆笑道:「是個狐狸精也未可知。」他覺得這句話太輕薄,忙又斂容問道:「主子後來又見著她了麼?」

  「見了。」乾隆無聲地透了一口氣,「第二天弛禁邊境,朕離開平陰,在西城門口又和她打了個照面……都沒有說話。離有一丈來遠近吧,我們對面站了一會兒,她向朕打了個稽首就騎驢走了……朕一直看到她背影沒了才上馬。」

  見乾隆一副若有所失的樣子,傅恆不禁一笑,說道:「如若有緣,將來還會見的。主子想見她還不容易?」

  「朕不願與她有這個緣分。」乾隆眼神裡多少有點迷惘,徐徐說道:「你跪安吧!」

  ※※※

  傅恆回到自家府邸,掏出懷錶看時,剛指八點半,還不到亥時。見小王一溜小跑迎了出來,他一邊往裡走,一邊問:「哪位大人來過?少爺睡了沒有?」小王緊跟著往裡走,回答道:「今晚在這等著候見的人不少,太太吩咐了,說老爺今早天不明就進去了,晚上要見駕,請大人們明兒再來,便又都走了。還來了兩個洋人,是荷蘭國的洋和尚,嘰哩咕嚕說了一大串,那通譯官也是個活寶,結結巴巴地翻譯過來,說久慕老爺是個中國英雄,想巴結巴結,奴才請示太太,也照前頭的話打發了。他們還想見太太,太太笑得前仰後合,說下輩子她托生個男的再見……聽裡頭人說,少爺剛剛睡著,怕驚著了,我不許打更的敲梆子……」傅恆站了一會,說道:「該打更還得打更,甭那麼嬌貴,慣得紙糊的人兒一樣,將來出兵放馬,大炮聲他聽不聽?現在就辦!」說罷進了二門。

  「呀,老爺今兒回來得早!」棠兒正和彩卉在燈底下伸交子〔註:即用繩作開支的遊戲,也用來佔卜。〕,一根繩圈兒翻得花樣百出。見傅恆回來,忙將交子套在彩卉指上,站起身道:「我還以為又要等到半夜了呢!──快,給老爺端參湯,把冠服除了──輕點,別驚醒了康兒!」傅恆這才看了看熟睡的兒子,說道:「別太嬌了,嬌子如殺子!這屋裡還有蚊子?還要蓋上紗罩!」棠兒笑道:「成者王侯敗者賊!你如今紫袍玉帶,說得嘴響。你說我嬌他,我還說你不像個阿瑪呢!自康兒下地,你抱過幾回,親過幾次?」

  傅恆看看兒子福康安,粉嘟嘟的臉,帶著用碎布拼成的兜肚兒,嫩藕似的小胳膊小腿半伸半蜷,燈光下隱隱約約地籠在紗罩裡,年畫兒上的小哪吒似的,也實是可愛,一邊揭開紗罩,笑道:「這是我的種,我不親誰親?我怎麼瞧都太像我了……」說著便俯身用嘴去親。小傢伙大約被他的八字髭鬚刺癢了,一翻身「啪」地打了傅恆一個耳光,一咕碌坐了起來,小黑豆眼迷迷怔怔看了看傅恆,咧嘴兒要哭,一閃眼又伸著小手指指桌子,說,「要,那個!」棠兒正被傅恆說得心跳臉紅,忙轉身向桌旁走去,又見彩卉還伸著交繩侍立在旁,說道:「你去吧──記住這個交樣兒,明兒查查交譜。」

  傅恆見桌上亮晶晶一片,待棠兒拿過來一看,竟是一塊鍍金懷錶!不禁吃了一驚,說道:「這麼貴重的東西給他玩──誰送來的?」「是個叫吉利的洋和尚送的。我叫老王去退,吉利說這東西在他們國裡不是什麼金貴東西,還說你是大英雄,還說什麼尾大。我說我代大英雄收著,可不一定給你辦事兒。我還說黃鼠狼才『尾大』呢,這個詞兒免了吧!」說得傅恆也笑了,一邊逗兒子一邊說道:「他是想傳教啊,這我可做不了主。我已經見過他,叫他見主子,他又不肯跪拜。這怎麼行?別說是他,就是他們國王來了,見到主子也得三跪九叩!這是臣子應盡之禮嘛,我就想不通他們的心思!──內當家的,說正經的,兒子不能太嬌,家裡文教頭武教頭都有,該認的字認不下,該學的架勢學不來,要罰跪,不能任性!」他指著錶,「我知道,這物件在他們國也不便宜,我們不能受。明兒繳官,這不是小孩子玩的。」小福康安已能聽懂大人的話,嘴一撇舉起手中的懷錶便摜了出去,嘟著小嘴說道:「阿瑪不親我,我不要了!」那錶跌在地上,玻璃面兒立時摔得稀碎!

  「你混帳!」傅恆忙不迭撿起來,臉上已勃然變色,「沒調教的,老子揍你!」心疼地看錶,見仍在卡卡走字兒,才略轉過顏色。福康安哇的一聲放嗓兒大哭起來,外頭丫頭老婆子立時忽地擁進一群。棠兒白了丈夫一眼,抱起兒子拍哄著,「噢……噢……好兒子不哭,不哭……是阿瑪不好……趕明個我再給你個更好的……」哄得福康安乜了眼,才交給一個老媽子,又叮嚀:「後半夜涼,當心著肚子!醒了渴,別一味餵奶,拿冰糖銀耳湯餵餵,天熱,敗敗火……」老婆子答應了,躡著腳抱著福康安出去了。傅恆又好氣又好笑;用剪子裁開幾封信就燈底下看起來。棠兒裝作生氣,躺在床上側身向裡,許久不聽丈夫動靜,一翻身起來噗地吹熄了燈,說道:「不是要官做就是想肥缺,這信有什麼看頭?要看,到外頭書房看去!要有給你說房中祕術巴結你的,可拉住彩卉她們去出出火!」

  「你看你這人,這話叫外頭人聽見了多不好!」傅恆無可奈何地起身脫衣,因嫌熱,將靠紗屜子案上放的一盆冰放在炕頭案上,這才偎著棠兒躺下,小聲笑道:「你這人糊塗,孩子有出息,像咱們這人家,將來不又是個福中堂?這個福算什麼,老來福才是福,不是你的話?再說錶,皇上賜了兩三塊還沒用哩,家裡有,幹嘛還要貪?要真看中了,明兒你去見姐姐,當面把這些錶送上去,再說想要一塊,她能不賞你?名聲兒要緊,公出公入的,又是賞你,那不是體面光鮮……」見棠兒不理,傅恆從後摟緊了她,一邊撫摸,一笑說道:「你怎麼沒聽過『偉大』這個詞兒,咱們中國人講人身材高大魁梧,那叫軀幹偉大,外國人說到政治上去了。你摸摸……我的這個東西東西偉大不偉大……嗯……」棠兒翻轉身,用指頭頂了一下傅恆的頭,狠狠說道:「你這人,死蛤膜也捏出尿來!我又有了,你再把胎給我弄掉!從後頭來吧,慢著些兒有味兒,一出火你就拔,光圖了你了……別,你怎麼亂插?」傅恆笑道:「你也用手幫點忙,這一回進去就不出來了……」

  一時二人事畢,心滿意足地並肩躺著。棠兒見傅恆頭枕手臂閉目沉思,撫著他結實光滑的前胸,問道:「還不如意?這會子又在想什麼,是皇上想著一枝花,又勾得你想娟娟那個賊妮子了?」

  「沒想娟娟,你一說,倒想起來了。」傅恆抽出一隻手愛撫著她的秀髮,「訥親走了,那麼好的差使,我沒撈到手,心裡不是味兒。」棠兒也拉著他辮梢兒把玩,她知道這是他耿耿於心的一件難受事兒,撒嬌兒似地說,「什麼稀罕!平安才是福,我才不想你再出兵放馬呢!當個太平宰相比什麼都強!」見傅恆不吱聲,又道:「還說不想,上回悄悄在西園子楸樹底下那個墳跟前奠酒,祭誰的呢,嗯,還有──峭峭霧漫峰,紛紛桃花英。唯餘舊溪水,記汝當時影──總不會是我吧?」她忽然從心裡泛上一股苦水,咚地打了傅恆一拳,翻轉身獨自啜泣起來。男人只要愛,女人這一招永遠是靈丹妙藥。傅恆只好打起精神撫慰她,遍體摩挲著,溫語說道:「……今天一整日都跟著皇上,看折子、見人,又去祈年殿進香,又折到獄神廟去見盧焯……皇上一有空就說一枝花,說一定要生擒,他要親審……又說平陰一見,他感慨很多……」

  棠兒心裡剛暖和過來,聽說乾隆眷戀一枝花,更不是滋味,暗地裡撇著小嘴直想墜淚,卻只好忍著,哼了一聲道:「男人們沒一個不是這樣的,怪不得──」她幾乎脫口說出乾隆曾跟她講「一個女人打倒一廟和尚」的話,忙改口道:「──姐姐窩屈得一身病呢!」傅恆只順著自己思路,繼續說道:「皇上不是那個意思。他說,他要拿那個洪三為的是除霸,一枝花殺了他不也是除霸,這裡頭的本性區分不大;他要開倉賑濟,放災民出境不惜連賊匪都放了,沖虛在災民裡頭捨藥治病;他懲治貪官,捉住便殺,明正典刑,一枝花他們也殺貪官,心術手段也相去不遠。」棠兒聽是這個,「嗤」地一笑說道:「那才不一樣呢!皇上是朝廷,朝廷是社稷,管著千千萬萬蟻民!皇上殺掉了山西巡撫,還有學政,她呢?本事再大,連個府台也沒聽說能殺掉!」

  「皇上是訓誨我,並沒說『一樣』。」傅恆倦上來,打了個呵欠,說道,「強盜行仁政,就會奪得天下。夏桀商紂是『皇上』,行暴政就要發生革命。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何況咱們是滿洲人,一二百萬人管著幾億漢人,好比小孩子端著一大鍋熱湯,一不留神也是不成的!」

  傅恆說得激動,卻不聽棠兒再吱聲,她已是呼吸均勻、酣睡入夢了,不由得好笑。但他自己又雙目如電,知道走了睏,便索性輕輕挪身下炕,來到外間。外間當值的丫頭是彩卉,見他抱著一疊子信出來,忙迎過來給他倒漱口水,收拾桌子,小聲道:「爺又要批閱公事信了,還不勞乏?」傅恆順手在她胸前摸了一把,隔著薄衣捏捏乳房,小聲笑道:「不乏。我先把信看完,回幾封短信。一會兒再照顧你──去弄碗銀耳湯來!」彩卉紅了臉,輕輕扳下傅恆那隻不很規矩的手,啐了一口悄悄退了出去。

  這一夜傅恆直到四更天才再睡,先拆看了幾處府縣的報災信,在信上加了批語發回省裡;又見幾個訐告貪污行賄的,還有一份稟報人命官司錯審,輿論紛紛請求重審的,都歸攏在一處寫了節略預備明日上奏。因見還有兩封信說錢度在銅礦濫殺無辜的,批到刑部「派員核查,誣告反坐,情實再奏」。見有兵部請求發下鑄炮銅材的部文,卻又直批錢度,叫他速運銅材到京。末了,傅恆又寫了任命岳鍾麒為川陝總督的票擬,這才擱筆,揉著發痠的腕子,笑著對侍立在旁的彩卉道:

  「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