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度覲見乾隆的事情一再展期,直到第七天的下午,傅恆的管家小王才跑到驛館來,氣喘吁吁知會道:「我們老爺在裡頭傳出話來,請大人立刻遞牌子,在煙波致爽齋候見。」錢度還要讓茶,小王頭掏出錶看看,說道:「那可不敢,限我酉時回報的,我府裡其實是軍隊,軍法『失期當斬』,雖說不殺,發落我到黑龍江當三年莊頭,也很沒意思。」說罷一拱手,勿匆上馬,潑風價去了。錢度暗自嗟訝,也就不敢磨蹭,忙著換朝服、掛朝珠,理辮、整衣出門上轎趕往山莊,遞牌子進來,逕由太監導引至煙波致爽齋。離著正殿還有半里之遙,裡邊又有一重門,卻是由乾清門侍衛守護。太監交代了差使給侍衛,指著裡邊甬道說道:「往裡我不能進去了,直往前走,一排五楹大殿就是。那門前的幾個大人,都是等著召見的。」錢度循階進了大院,到正殿前,果然見還有六七個官員都在大烏柏樹下等候,因見鄂善和莊友恭都在,便上前打拱寒暄。笑道:「二位先到一步囉?主子下來了沒有?」
莊友恭和鄂善都是深沉內向的性格兒,但莊友恭沒發跡前就和錢度相熟,比鄂善就少了點矜持。鄂善一笑算是作答。莊友恭笑道:「還沒呢,喏,主子在那邊偏殿宴請車凌幾個王爺,還有個黃衣大喇嘛、紅衣大喇嘛。若傅六爺一出來,就是宴畢了。」錢度看看左右,人都面熟卻不相知,沒法說話,便和莊友恭攀談,說道:「主子待這四位台吉恩厚,真是異數。七天八次大宴。自古臣王誰得過這樣的殊榮?」莊友恭道:「是。諸王也真萬分感恩。昨日他們花了三百兩黃金,請紀曉嵐寫了一篇花團錦簇的奏折,寫得真是神完氣足──嗯『外藩之丸泥尺土,乃是中國飛埃,遠域之勺水蹄涔,原屬天家滴露!聖明垂統,繼天立報,無為而治,德教孚施萬國,不動而化,風雅澤及諸彝,巍巍莫測,蕩蕩難名。帝壽遐昌,伏冀俯垂鑒納,庶存懷遠之義。微臣瞻天仰聖,不勝屏營之至……』嗯,寫得好,莊友恭不能辦!」他搖著頭,不勝感慨,錢度知道他噎起酸來沒完,趁縫兒笑道:「你要得人三百,也得嘔心瀝血──」一眼瞧見偏殿侍衛太監匆忙走下丹墀站班列隊,知道已經宴畢,忙道:「皇上下來了!」莊友恭忙轉過臉瞧,果見傅恆已經出殿,接著是尤明堂、劉統勛、紀昀魚貫而出,站在傅恆下首。接著便見四個戴著東珠王冠的王爺,躬著腰倒退出來。錢度笑道:「剛剛吃過酒,這麼著往台階下退,一不小心摔個仰八叉可怎麼好?」
「你以為這宴會也能吃飽喝足?」鄂善抿了抿嘴唇,算是「笑」,說道,「這是吃恩典,吃體面尊榮的。回去重新再吃──」話未說完,便停住了。原來科爾沁王陪著乾隆出來。四個王爺忙又跪下辭謝,拱手過頂懇請乾隆回步。乾隆笑容可掬,說道:「這幾日你們也勞乏了,但你們既有心去北京朝拜老佛爺,朕不能阻止你們。老佛爺愛熱鬧,你們帶來的歌手給她老人家拉馬頭琴,跳舞,她老人家準歡喜得不得了,禮物倒不必太破費。老尤陪你們回去,你們想送子弟到京讀書,也允了,一並由尤明堂替你們安排。可惜這裡的那達幕盛會,你們這次不能觀賞,以待來年吧!」諸王聽通譯官譯了,又復叩頭,說了一堆蒙古語。這才小心翼翼退下。科爾沁王爺也辭了出去。乾隆目送他們出去,也不回偏殿,折轉身便向煙波致爽齋走來。候在殿門口的十幾個臣子立刻伏身跪了下來。只聽乾隆腳步橐橐過去,一時又聽紀昀出來傳旨:「熱河都統,喀喇沁左旗、右旗都統,張家口大營將軍、副將進殿。其餘鄂善、莊友恭、錢度三人隨我來。」錢度這才知道方才那一群人都是武將,暗道:怪不得我都不認識。他移動腳步隨著紀昀到了專門候見的正殿西配間。
紀昀讓他們坐在杌子上,自己卻坐了下首,笑道:「這裡不比外頭,沒有茶點招待,只好委屈老兄們了。各位可以在這裡談談差使,等會皇上見了,只說部裡不能辦的事。如果時辰不夠,橫豎還要寫謝恩折子,附一張片子就成。」
三個人對望一眼,他們中間官最大的是鄂善。鄂善是鄂爾泰的從侄,和勒敏差不多,有了恩蔭,已經做了知府,又是考出來的進士,現在署理總河,比著巡撫還略高一點。如今他要給這個新進軍機的章京匯報差使,有點於心不甘,因問道:「六爺和延清呢?他們不聽聽麼?」
「他們有別的要緊事。」紀昀何等聰明的人,頓時已經明白,只滿不在乎地一笑,說道,「六爺要佈置秋獮一干細務。統勛大人給皇上說今年秋決的事,皇上就叫兄弟聽聽。」鄂善點點頭,沉吟著說道:「磚河這邊是我的專差,說是署理河督衙門,河督衙門不在北京,今天我去了一次,安徽到山東的接口處運河,淤泥已經泛上來。有一百多里,船吃水不能過萬斤。過了萬斤就得雇縴伕拉,一個縴伕每天按兩錢工銀,枯水季節要加十幾萬銀子工錢。北京米價上漲就為這個原故。清江口黃河、運河交匯處泥沙也在逐年加增,年年要用人力去排。原來靳輔、陳潢村夾堤裡頭有幾十萬頃涸田,逐年賣一些還能補貼,現在只剩下一百多萬畝。按每畝官價五兩銀子發賣,只能賣七百多萬銀子。後年之後便無地可賣,還要加增二百四十萬歲銀才能支撐,早點提說這事,免得朝廷到時沒有準備。」他胸有成竹,詳述各處漕運堵塞情形,說了足有半頓飯時辰,又道,「現在有翁、錢、潘三堂青幫保護糧船,道兒上不愁匪賊饑民劫奪,但押運錢不由軍費開銷。各地青幫還養活著一批閒漢、碼頭工頭,費用也是不小數目。各項一加,每年沒有五百萬銀子是斷乎不能維持。現在是四百五十萬,還短著五十萬,沒有旨意,戶部是不會給了河工上的。」
紀昀默不作聲聽完,轉臉看莊友恭,問:「策五倫,磚河工程你也參與了的,去年八月,你又到淮安、揚州賑災,查看河工,江蘇、山東交界處淤塞,到底是怎麼回事?軍機處已經兩次行文,怎麼竟不見動靜?」莊友恭一笑,說道:「不但漕運,就是驛道,各省交界處路段也是最差。因為這些處段都是中央管,並沒有修河銀子撥到省裡,又在交界處,難以分段,又能推諉,所以不能統籌。」頓了一下又說自己的事,「已經收到軍機處的諭旨,我解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差,原在翰林院,還存著一批圖書,有些宋版的祕籍,極為珍貴,有的還是北宋的獨本版印。我怕我到江南去主持南闈,這干子翰林們盜書,都封存了起來。但封起也不是事兒,一啟封就又沒人管。繳出去,又不知該交給誰,我的差使沒有多少要說,不收學生錢,公正取士,自然就是好考官。還要請皇上面訓。」他說完,錢度探探身子,清了清嗓說道:「銅政司──」紀昀笑著擺手止住了他,說道:「你們不是一回事。他兩個談完先去,你、我再談──鄂公方才說的,兄弟要關照一聲。戶部每年實撥四百五十萬不假,但海關上有直撥過去的,還有賣涸田的銀子,實在到底是多少,到皇上跟前要把好分寸。據兄弟所知,河工每年耗銀不止七百五十萬,銀子去向要報清。您再要五十萬,也不掏兄弟腰包,但現有銀子皇上已經覺得冒濫了,再多要,得有依據。還有涸田的事,我這幾日從駕,太忙,沒來得及知會。五兩,其實是白送了人,胥吏一倒手就是二十倍的利。再倒幾次手,最後要賣到一百七十兩平價,好田要賣到七百兩。五兩是靳輔、陳潢時的定價。這不是你任上的弊,你要出來為這弊政說話,肯定惹皇上動怒。這實在犯不著。兄弟不能不說到。還有黃、漕淤塞的事,都要權衡好。下頭賺了銀子騙你,你不知情,說給皇上,豈不代人受過?」
「多承紀公關照了。」鄂善聽紀昀這席話是一片好意,他再傲岸,也不能不感動了,遂起身一揖,說道:「我在磚河上治理京畿的幾條河,雖說繁雜無比,究竟是個小局面。不知道黃、淮、漕上這麼多的利弊,實在是愚昧。」「誰敢說鄂公愚昧!」紀昀笑道,「京師京郊這幾條河最難治,從前明起,弄了二百多年了,因為上流情勢變幻太大,雨季洪水大得嚇人,沖房破堤,到了旱季又變得小溪似的。還有北京城積水,洩洪,排污都要統籌。你和策五倫兄能幾年內治好,皇上是十分賞識的!」說著,出門看了看,見那群將軍們已經出殿,垂手下階,又見傅恆招手,便回身道:「請鄂、莊二公這會子就過去。」因天色已經暗下來,紀昀又命小太監掌上燈來,和錢度接著談。
錢度和紀昀是老相識。沒有進北闈時,常在一道會文吃酒。當了官一個出外任,一個留京,睽隔日久,今日又會在一處。錢度在燈下打量紀昀,只見他氣度恢宏舉止安詳,錢度不禁笑道:「前陣在筵席上對詩,後又給主子娘娘治病,佔盡了風流,起先以為只是小意思,今日窺見大道,竟有滿腹的治國經綸。看你的城府,也是愈來愈深,我輩已經攀附不及,不是一個台面上人了。」紀昀聽了一笑。他已經接到尹繼善的信,知道錢度在南京泡妓院的事。很想規勸幾句,但錢度在雲南銅礦整頓有方,乾隆銅錢流通量驟增幾倍,由此東南各省商產大盛,是朝野皆知的治事能吏了,就不再口孽,遂笑道:「我哪有什麼風流?你才佔盡風流哩!銅政上的事,你不必說,前頭都有折子。這就要調你戶部任侍郎。方才治河的事讓你聽,也有讓你知聞的意思。聽聽有益。」錢度不禁一怔,說道:「是戶部?我怎麼聽成刑部了?」
「原也有去刑部的話,票擬好,皇上想了幾天,又變了主意,說戶部差使繁瑣,還是要錢度這樣的幹練人。」紀昀說道,「戶部一滿一漢兩個尚書。丁建勛病了半年,已經歿了,那個圖思德是圖里琛的族弟,武將出身,操不來心。你雖是侍郎,其實一多半部務壓在你身上。這也是得到皇上格外垂青的恩典。老衡你可要心裡明白。」
錢度雙掌一合,一個「好」字已到口邊,忽然覺得輕浮,就勢一拱,說道:「錢度原是微末之員,仰邀聖恩,不次超遷到方面司官,已經是過望。原說去刑部,心裡是有些忐忑,恐怕不能勝任,負了皇上一片諄諄寄託之望。想不到皇上反覆權衡,仍叫到戶部當差。錢度何幸,受主子如此知遇之恩!不敢以熟手自許,唯勤慎恭肅、慄慄戰兢、努力從事。這層心境如果皇上召見時不及表達,務請曉嵐公代為轉奏。」紀昀初見他興奮得目光一閃,聽是這番話,反覺比鄂善、莊友恭來得貼切,笑道:「這個何消吩咐?」又出門看看,道:「大約也差不多了,我們丹墀上候著去。」
於是二人一同走出偏殿,沿滴水檐徑直向東直趨大殿門口,在隔扇大玻璃門前鵠立等候。果聽裡邊乾隆在說話,似乎接見已到尾聲:「回去各自辦好差使。莊友恭朕沒有多的吩咐,南闈之後就留任南京學政,隨後還有恩旨。朕倒不慮你操行不純,怕的是你專門挑選潦倒書生,心有偏向就不能公正取士。鄂善,本來有很多話要囑你,但你自己都說了,朕心裡很歡喜。從來官清似水,吏滑如油,不小心是不成的。你去看看《夢溪筆談》。包公那麼聰察嚴肅的人,吏員們照樣蒙蔽他。可不警惕麼?此輩小人,無官之職,有官之權。從來站衙之利,過於坐衙,這是要格外小心的。真正要整頓河務,要學著點錢度──你們不是朋友嗎?學著點。讀一讀王漁洋寫的《沈鍾傳》,你也會有心得,朕敢說錢度他就讀過。朕也給你殺人權,但殺人還是要小心。朕和劉統勛裁奪秋決,一個一個犯人都是反覆甄別。殺一個人,或為人父、人母、人夫、人婦、人子、人女,看似無關,其實一牽連就是一家、一族甚或幾族,豈可不慎麼?河務積弊太多了,康熙年間每年花二百五十萬兩能辦的事,現在花近八百萬,怎麼就辦不下來?所以你初去,還是手狠些,待到見好,轉為撫安,明白麼?」接著便聽到他二人哽咽聲、謝恩聲、叩頭聲。紀昀報名帶錢度進殿,兩個人衣裳窸窣至御前叩拜。卻一時沒聽乾隆叫起,好像在御案上翻弄什麼,良久才聽乾隆說道:「朕突然心動,這三卷裡恐怕是有冤枉的。統勛,這幾卷留下,朕再仔細看看,都免勾了,到明年再說。其餘的,發文到刑部秋決照允執行。」二人這才知道劉統勛也留在殿裡。便聽劉統勛粗重渾濁的聲音說道:
「這三卷,奴才這會子也把不定了。但這樣一來,今年才勾決二百十一名人犯,比之往年,似乎降得太多了點,奴才有點疑思不定。」
只聽乾隆爽朗一笑,說道:「殺人少了還是好事。貞觀年間,最盛時天下勾決只有二十九人。朕可沒聽說魏徵、房玄齡他們『疑思』。不要疑惑,這是治世之祥禎。你著實累了。回去吧,傅恆,叫兩個太監攙著他出去!」這才轉臉對紀、錢二人道:「你們起來。」二人忙行禮起來。錢度在燈下看了看乾隆臉色,說道:「法駕進城時奴才曾瞻仰過御容,比那天似乎又略清減了些,眼角有點發暗,敢怕是勞乏過度了……奴才遠離主子在雲南銅礦,雖時有恩詔奏議往返,終歸不能如在京時,隨時即能覲見,又事事無處請示,常恐自己魯莽浮躁誤了主子的事。每當月夜,常在孤嶺下獨對白燭,思主、戀主黯然淚下。今日回到主子跟前,心裡這份歡喜真難以名狀。」說罷便拭淚。
「怎麼都這樣兒女情長?」乾隆笑道:「你們在外辦差,朕也時時掛念著。這次本不預備調你來京的,因為你資歷尚淺,驟登卿二地位,恐怕有招物議。恰好刑部侍郎出缺,接著戶部也出缺,於你是個升遷機會。再說,銅政是整理好了,但你雷厲風行殺人太多,在那裡積怨也甚多,不是久處之地。所以還是調回來,別人報仇就更不容易了,是吧?」
錢度沒有想到,乾隆調動自己這麼個微末小員也是左右審慮、前後瞻顧,設身處地心疼愛護,胸中一陣熱烘烘的,眼泡裡已汪滿了淚。強忍著,淚水在眼眶中滴溜溜轉,最後還是忍不住破閘似的湧淌出來。乾隆不禁失笑,說道:「今兒是什麼日子?怎麼見一個哭一個?」「奴才是感激慚愧。」錢度拭淚說:「主子如此高厚之恩,不知該如何報答!但我錢度實有愧對主子的地方,行為不檢有辱官箴,所以愈思愈是慚恨不已,無地自容。」因將自己在南京秦淮河及玄武湖畔的艷情揀著能出口的說了出來。
「這件事已經有密折奏上來了。」乾隆聽了不禁動容,嘆息一聲說道:「你能這樣坦誠,很出朕的意外。你以此心事君,朕斷無不包容之理。貪色,性也,聖人不能免。所以讀《子見南子》章,朕亦以為孔子有色近芳澤的心。自古坐懷不亂的就一個柳下惠,凡人哪能作到?你既說了,朕就不再追究這種事了。大約你還欠了人家的風流債?不然為什麼去找人打饑荒?你的這個債朕不能替你還。去和傅老六說,讓朋友們幫你為好。」說著,傅恆從殿外進來,聽見這話,笑道:「有主子這話,我幫你,不過下不為例。皇上昨日說起,我還笑得不得了,錢度長得這麼醜,還犯這個病兒?不過,從銅政司下來,沒錢嫖女人,可見錢度在任上不愛錢。這是正反兩說的事兒。戶部是個管錢櫃子的,去了精心辦差。不然,頭一個彈劾你的必定是我。把你交給劉延清,再教你嘗嘗過堂滋味!」說得眾人都笑,饒劉統勛鐵面冷心,也不禁莞爾。當下乾隆又諄諄囑咐許多,錢度又害臊又感愧,隨著三人跪辭出來,已是風搖樹影、白月映牆的夜分時候了。乾隆整整坐了一天,盡自身子骨兒強壯,也覺四肢酸軟。他不叫乘輿,徐步出殿,沿著去延熏山館的花間小路款款而行,眾侍衛忙遙遙尾隨。只頭等侍衛索倫緊跟著寸步不離。
此時正是八月半,塞外天高氣寒,蕭瑟金風撲懷。一輪淡青色的月亮,將滿園草樹塗了一層水銀。藥圃裡種的沙參、桔梗、山丹、百合等等,還有柏林邊一層層黃燦燦的野菊,放著清冽的香氣,在涼得浸入脾骨的夜風中飄蕩。從熱河吹過來的霰霧,裊裊如縷,濕氣在草上凝成露水,將乾隆的鹿皮靴都潤得軟如涼綿。這樣的夜晚獨自步月,最容易惹人遐思。乾隆想著訥親,現在成都調動整訓行伍,今秋、今冬恐怕難以進兵了。阿壩草地秋天的蚊蟲和瘧疾太猖狂了,不知南京解的軍餉,現在是不是已經到了軍前?「尹繼善能辦事,不會有失漏!」乾隆幾乎脫口而出,看了看月亮,又自失地一笑。但他很快就斂了笑容,又想起吏治,陝西布政使上官清離任調湖廣、上萬百姓到驛道上鏟他的馬蹄印跡,已成了轟動天下的新聞。拿問到部,連劉統勛也查不出他的貪污實跡──這個鬼是怎麼搗法?乾隆搜羅著自己知道的官場魍魎慣伎,仍是百思不得其解。沒有證據不能殺人,只好叫他奪職回鄉永不敘用。但天下不到一百名方面大員,已經殺掉兩個,又冒出個上官清,到底有多少像他這樣的人?乾隆越來越吃不準了。官不清民必亂,官逼則民反,這是任何一個皇帝都懂的道理,但一不留神,還是要出大事。他苦笑一下,又想起在山東親眼目睹饑民騷動的情形,當時在場還不怕,後來竟是愈想愈覺恐怖,幾次被噩夢驚醒。想著、想著,又想到了易瑛。那麼年輕標緻的女郎,為什麼自己會疑她是一枝花?既疑到是她,又為什麼放她逃出山東?他又想到在城門外驛道口,和易瑛默默對望的那一剎那:「真是無聲勝有聲,朕和她有什麼情愫呢?當時一聲令下,就可擒她到北京……想她此時,也必記得朕的……」接著,腦海裡又冒出個棠兒,又想到被皇后逐出暢春園的嫣紅姐妹,現在不知怎樣……忽而又念到王汀芷,隨丈夫到了瓜州渡,這也是自己於心有愧的事……
「皇上仔細,前頭是水窪!」
索倫突然一把扳住乾隆膀臂叫道。乾隆一驚,才從遐想中驚醒過來,果見前面是一帶彎彎的水窪。看樣子是從熱河溫泉那邊引過來造的池子,蔚蔚蘊蘊、熱騰騰地冒著熱氣,瀰漫在池面上,幾叢蘆葦在清冷的月色下來回晃動。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想事情走神兒了。從這裡跌下去,索倫,明兒你就不得了。這是個池子了,倒滿有點詩意的。」因吟哦道:
風移蒹蔚影,水湧清波漣。
月華映紫霧,疑是瑤池煙。
索倫忙笑道:「主子這詩唸得真好聽!真好聽!奴才聽了真高興!」他是老侍衛索倫拉希的兒子,一向在烏里雅蘇台當差。打仗從來不避矢石,奉承人卻是門外漢。乾隆聽了,心裡暗笑,說道:「既是好,明兒你背給紀昀聽,別說是朕吟的,聽他怎麼說。」還要往下說,忽然聽見遠處一片人聲嘈嚷,像是太監們在亂叫,炸了夜似的,還伴著幢幢人影,彷彿在追趕什麼。
「有刺客!」
索倫全身一震,也不及細思,一把拽住乾隆繞到水窪東側草坪上開闊處。後邊的侍衛們忽地擁上來,將乾隆團團護住。索倫指著一片黝黑的灌木林,喝道:「就在那裡邊,拿!」幾個侍衛答應一聲,餓虎般撲了進去!
乾隆起先也是一驚,見周圍沒甚異樣,不禁笑道:「失驚打怪的,這叫做什麼?這裡頭還會有了刺……」沒說完,他便打住了,因為侍衛喀巴兒在灌林中大叫一聲,「在這裡!擒住了──呸!這小兔崽子還敢咬人?」說著又驚叫一聲:「你他媽的,咬老子的蛋!踢死你!」竟似他一個人還料理不開,又擁上去三四個,在灌木叢中廝打了一陣,才把那賊降住了。四馬攢蹄地拖出來,摜到乾隆面前。喀巴兒揩著汗道:「主子,這小龜孫滑溜得緊。我們四個,還差點叫他鑽草叢兒逃了!」乾隆在月光下仔細審量,這才看清是個小蒙古,年紀只在十五六間,穿一身翻毛皮袍,破爛流丟的髒污不堪,臉上被打得青一塊紫一塊,頭髮粘得像氈套,亂蓬蓬的沾滿了泥污、草節兒。乾隆見他瞪著眼看自己,便用蒙語問道:「你是蒙古人?哪個旗的?」
「……」
「叫什麼名字,能說說嗎?」
「……」
「你懷裡鼓鼓囊囊,抱的是什麼?」
「……」
乾隆臉一沉,命道:「搜他!」
「扎!」
喀巴兒一聲答應,上前「嗤」地撕開他的蒙古袍,從他懷裡拽了出一個明黃包袱,就地攤開。乾隆張眼一看,一色都是吃的,牛肉乾、祚肉、羊脯子、鹿筋……還有一堆揉得稀碎的點心渣。乾隆不禁失笑:「你偷這些東西幹什麼?餓了麼?到街上討飯也不丟人,幹這一行,多吃虧呀?」那小蒙古仍是一聲不吭。喀巴兒不禁失望,說道:「啥,是他媽的啞巴!」小蒙古卻不懂,只躺在地下看著月亮發呆。
「我來猜猜看。」乾隆用蒙語輕聲說道:「你是個奴隸,因為偷了主人的東西被趕出來,親戚朋友都看不起你,說你是賊──蒙古人是從不作賊的──」「我不是賊!」小蒙古不等乾隆說完突然大叫一聲,翻身要起,卻被侍衛們死死按定,聽他嘰哩哇啦,似乎反駁乾隆。喀巴兒怒道:「你個沒調教的野娃子,好好看看,這是比你們王爺還尊貴的博格達汗!不懂得好生回話?老子揍死你!」小蒙古只聽懂了「博格達汗」四個字,仰著臉嗚地一聲號啕大哭,噎得胸脯一起一伏地發哽。
「把他放開。」
乾隆命道。說著,竟親自俯身拉起發怔的小蒙古。他是個滿臉稚氣的孩子,身材中等,壯得像一頭小熊,一身崢氣,光著腳丫子和乾隆對看。乾隆見喀巴兒拿著一柄小刀,料是小蒙古的,要過來,遞給小蒙古,又命一個小侍衛:「把你的靴子脫下來給他!」那小蒙古也不吭聲,接刀子就佩,接靴子就穿。乾隆一嘆,對侍衛們道:「他確是個蒙古奴隸,叫巴特爾,在喀喇沁左旗給旗主放羊,他的祖父也是個騎營將軍,比武時摔死了老科爾沁王的外甥,被貶為平民,又不幸弄翻了旗主貢王爺的祭酒,便淪為奴隸。這是幾十年前的事了。他祖母現在病重,躺在蒙古包裡。臨終想吃一頓飽飯,小巴特兒是不得已鋌而走險……朕以孝治天下,舉大節不計小過。」說完命道:「放了他。帶他到王仁那裡去,要些點心果子,各色肉食,盡著他帶!──給他換身衣服!」又用蒙語對巴特爾說了一遍:「好好照料你的祖母,我跟你們王爺說情,革掉你的奴籍。有這麼強壯的體魄,將來出來給朕賣命──朕身邊有許多蒙古好漢呢!」
小巴特爾眨巴著眼聽他的話,忽然撲身俯伏在地,一陣顫慄似的啜泣,喑啞著嗓子不知說了幾句什麼話,起身跟著一個侍衛去了。索倫道:「這小鬼頭好不懂禮,連頭也不曉得磕!」乾隆道:「他還小,不習禮儀。禮,有貌有心,朕更重他的心──他說,往後不論在千里萬里,走到哪裡放牧,只要用他,一個招呼他就來!」幾個侍衛聽是這話,也都沉默不再作聲。
※※※
那達幕是草原上最盛大的集會,往年都在紅城(烏蘭浩特)舉辦。乾隆今年有雅興與會,是科爾沁大草原從來未有的事,科爾沁王特地下令將會場從喀喇沁的王爺府向西移八十里,設在木蘭(圍場縣)相鄰的猴頭溝近側。這裡向西是千里圍場,北望是平坦無垠的大草原,南顧則是一亙燕山餘脈,驛道繞山蜿蜒,舍路嘎河、利嘎河橫流其間,景致既美,交通亦復便利,歷年是王府行獵的禁苑。草原上王爺的命令就是聖旨,快馬傳報,各旗各營各道各部牧民便從四面八方雲集而來。因承德到木蘭再折向猴頭溝有四百里地。乾隆和所有扈從、大臣、侍衛都騎的快馬,一天趕到木蘭,歇息一夜。半日趕到猴頭溝時,才是辰時正牌時分。科爾沁王早已先期到達,和東蒙古的察哈爾王、漠北蒙古的溫都爾汗、札賚特王、土默特王、巴林王、喀喇沁王一直迎了三十里,一切請筵,獻酒都在大拜台的牛皮帳幕中舉辦,種種盛情繁儀也不及細述。
第二天便是那達幕大會的日子,乾隆一夜好睡,醒來時天已大亮,一骨碌翻身起來,對值夜太監王禮皺眉說道:「你們辦差越來越不經心了!天這早晚了還不叫起?」王禮忙道:「這地方天明得早,奴才還疑惑是錶出了毛病兒,對了對大家都一樣。還有一刻才到寅初呢!」便替乾隆更衣,替乾隆穿上一件醬色江綢夾袍,外頭套了件石青緙絲棉金龍褂,小心翼翼套了瑞罩披肩,束上一條金帶頭線紐帶,又掛一串松石朝珠,然後又將一頂天鵝絨台冠輕輕替他戴上。乾隆因見他臉上有幾塊腫包,笑道:「你自己照鏡子瞧瞧,是個什麼德性樣兒?」王禮陪笑道:「這地方兒什麼都好,蚊子小咬兒真厲害!昨晚太監沒一個睡的,都在捉蚊子──紀大人左腮上也叮起個紅包兒呢!」正說著傅恆和紀昀已經從外頭進來,乾隆吩咐免禮,笑道:「看來蚊子也識相啊,紀昀不是相,所以叮他一口!」紀昀笑道:「只要它尊君,也算守禮。」傅恆道:「奴才帶的有燻香,還是岳鍾麒送的。來時還嫌累贅,不想還派上了用場。」頓了一下,又道:「幾個王爺天不明就來候駕了,請皇上用早點,也就該去看大會了。」乾隆點頭無話。一時用完早點,又喝一杯山葡萄酒,乾隆對鏡照了照,滿意地捋了捋寸許長的鬍子,說道:「走吧!」傅恆忙搶一步跨出帳外,高聲道:
「萬歲爺起駕了!」
立時,帳外鼓樂大作,鼓樂聲中響著悠長的號聲,一聲接一聲愈來愈遠地傳呼:「乾隆萬歲聖駕已到,草原上的雄鷹們,迎接我們的博格達汗!」
樂聲中乾隆徐步出來,見帳外一箭之外已站滿了一排蒙古武士,足有上千的人肅穆森立,他似乎多少有點意外,怔了一下,又見幾位王爺都跪在列隊的武士前面,向著這邊遙叩,便擺了擺手。索倫將一匹玉鞍金鐙的青驄馬牽過來,王禮便忙跪下。乾隆踩著王禮的背款款上騎,吩咐紀昀,「去傳旨,準備得好,朕很高興。」
「是!」紀昀忙應一聲,一溜快步夾小跑過去傳旨。便聽三聲大炮崩天裂地響過,八十面龍頭纛旗由三百二十名赤膊的蒙古武士扛起來,插上纛車。每輛纛車各由八匹駿馬拉著,真個風鼓旗展,獵獵壯威──徐徐向西會場而行。科爾沁王隨侍左側、傅恆和紀昀在右後側,六位內外蒙古王緊緊尾隨,旌旗蔽日、怒馬如龍,逶迤而行。那達幕會場也只里許遠近,須臾即到,上萬名遠近趕來的牧民繞場圍成一個闊大無比的空場,早已是等得望眼欲穿,遙遙望見龍旗,都齊伏在地,嵩聲高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也許是那杯葡萄酒的作用,乾隆興奮得滿面通紅,雙手張開向下輕輕按著節拍,口中道:「你們是草原上的英雄!朕向你們致意!」那歡呼聲越發山呼海嘯一般。大太監王仁見傅恆給自己遞眼色,精神一抖,「啪啪啪」連甩三聲靜鞭,那牧民們事先早已得過關照,立時便靜得鴉雀無聲。乾隆見月台已到,又款款踩著王禮的背下來,看了看月台上依次排著的各色遮陽華蓋,對科爾沁王笑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有什麼玩藝兒,都使出來朕看。」
「有賽馬、套馬、射箭、摔跤、鬥獸、跳舞、唱歌……」科爾沁王不無自豪地如數家珍,「不過先請皇上安坐。我們要先祭一祭纛旗。」
「哦,祭旗。宰牛,還是殺羊?」
「宰殺牛羊是草原家常事。那達幕開會祭纛,要殺一個有罪奴隸來祭。」
他說得很輕鬆,乾隆心裡卻打了一個震顫。他還從沒有臨過法場,看著一個犯人順順從從被牽出來,由劊子手一刀剁了。但既是草原古制,又是「有罪」的奴隸,也不好說什麼。只隨著科爾沁王引導,居月台中,在明黃華蓋下坐了。果然見場西北角緩緩駛進一輛牛車,上面五花大綁著一個人,旁邊幾個慓悍勇猛的蒙古武士提著寒光閃閃的劈刀,威風凜凜進場,走近居中的大纛。喀巴兒卻是十分眼尖,悄悄趨向乾隆御座,小聲道:
「主子,殺的是巴特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