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蘭察也已看見訥親和兆惠在瞭自己,遠遠便下了馬,一邊向這邊走來,口中吩咐,「給這裡弟兄們分肉──」便過來給訥親施禮。他也是兩眼通紅,熬得臉發瘀,左臂上不知中箭還是刀傷,纏著繃帶,粗得袖子都放不下來。待給訥親行過禮,兆惠剛問了句,「你的胳膊──」便被訥親打斷了,「松崗那邊怎麼樣?張廣泗現在哪裡?刷經寺呢?」
「訥相,」兆惠板下了臉,咬著牙,強忍著肚裡的無名火,說道:「你不看看海蘭察帶著傷?他也是打了一夜?」
訥親騰地紅了臉,過來要看海蘭察的傷勢。海蘭察卻護住了。他和兆惠不同,天性裡帶著佻脫,再生氣也面帶微笑。訥親碰了軟釘子,汕訕地縮回手,嚥著唾沫道:「沒及關照你……我是心裡急著大局。」
「大局已定,莎羅奔已贏!」海蘭察苦笑道:「昨夜刷經寺已經淪入敵手。我點庫中一千騎兵一千步軍連夜去救,在刷經寺西三十里舖和潦清的藏兵接戰,打了一陣,他們人實在太多,幾次都衝不過去。中午,莎羅奔親自出陣喊話,說刷經寺已經落入他手。我不相信,又向前衝殺一陣,看見刷經寺裡真的掛滿了藏兵的鷹旗,才率兵後退,他們倒沒有阻擋追殺,待到離松崗四五里,又遭伏擊,是狙擊中堂的藏兵從北路截過去的。大約沒有接到莎羅奔的將令。倒是這一陣打得凶險,我們的馬都被砍傷了,步行一路殺回松崗……」他眼中迸出淚花,「媽的個屄!我……我海蘭察幾時吃過這虧?」
訥親皺眉聽著,沒有理會他罵娘,說道:「莎羅奔都講些什麼?松崗周圍已經被他們佔領,你們怎麼能赤手空拳到這裡來?」「他說張廣泗沒有死,也沒有降,已經落入他手。」海蘭察傷心地抹著眼淚,「還說……沒有想到訥相……這麼不禁打──原來準備會兵在松崗再堵截訥相的,實在可憐您……就免了,還說要放路讓張廣泗逃回松崗,說松崗裡留的糧食夠我們吃一陣子……還說等您回松崗,要和您見見……還說──」「夠了!」訥親煩躁地打斷海蘭察的話。他總覺得這個海蘭察頑劣無禮,和兆惠一樣瞧不起自己,一口一個的「還說」,似乎在複述莎羅奔的話,都帶著他自己刻骨的挖苦。訥親見兵士送來牛肉,一把推開了,說道:「這是莎羅奔給我的嗟來之食,我不吃!這樣的話,我要收兵回下寨,命西路軍南路軍齊進金川,在這裡合兵再戰!」
「您打斷的就是他這句話。」海蘭察道,「他說,刷經寺到成都六百里糧道,他管三百,四川巡撫管三百。由他的兵給我們運糧,每人每天四兩。別說被藏兵圍困,一個耗子也走不出去傳令,就是傳到,等援兵到,餓也餓死我們了!」他用舌頭舔舔嘴唇,指著牛肉道:「這不是『借』來之食,是李侍堯運來的。您還是將就用點吧……」
訥親早已饑腸轆轆,看看那肉,有點勉強地拈起一塊。
……訥親帶著不到三千殘兵敗將,踉蹌返回松崗,已是半夜時分。恰這夜月色明亮,銀輝遍地。舉目望去,黑沉沉烏鴉鴉的松崗下邊從東寨門向北,牛皮帳篷一座挨一座望不到邊,都是一色簇新。在水銀瀉地般的月光下泛著淡青色的光,像煞是突然冒出的一大片石砌的墳場。想了想,訥親料知是莎羅奔笑納了從青河剛運到刷經寺,未及分發更換的新帳篷,只嘆了一口氣,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不遠處巡邏的藏兵見大隊人馬開到寨門前,舉起牛角號「嗚」地長鳴一聲,藏營四周立刻便相互呼應,一個老藏人帶著四五個隨從,高腰皮靴踩得吱吱作響走過來,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說道:
「我叫桑措的。奉莎羅奔大故扎,大清莎羅奔金川宣慰使的命令,向天使致意。」
桑措說著雙手平舉,空著手,像是獻哈達的樣子深深躬下身子,許久才又站直了,說道:「我們已經放行,請張老爺子到了松崗。故扎說,嗯,這個的,窮什麼的不追的,狡兔三窟的,還有網開兩面有好生之德的。所以善請訥大人安心進寨。我們的兵現在不攻松崗,在外頭守株待兔的。」海蘭察聽聽桑措的話,有點亂用成語,想著莎羅奔說話時的神氣,背轉臉偷笑了一下,卻見老桑措又一躬身,說道:「我是故扎派來談和的,請問是現在隨您進寨,還是明天再見?」
「你不夠和我談和的資格。」訥親冷冰冰說道,「回去告訴莎羅奔,叫他帶兵攻寨子,沒有什麼好談的。」說罷回身便要走。卻聽桑措身後一個沉緩的聲音道:「中堂留步──我就是莎羅奔。今日的事,情不得已。談也由中堂,不談也由中堂,談與不談是另一回事。您帶的這些兵要全部留在寨外。帳篷、食物都由我們供應!」
訥親不禁一驚,渾身上下打了個寒顫:這莎羅奔真不是等閒之輩,這點子殘兵還不許進寨,下寨的兵就更不用說了。想著,海蘭察在旁罵道:「操你姥姥的老桑措!怎麼言而無信?說好放我們的人進寨的。」
「回海軍門的話。」老桑措卻聽不懂他的粗話,畢恭畢敬說道:「我並沒有操你姥姥!這三千人已經平安到這裡,他們駐寨南,我們駐寨東,打與不打,看談判結果的。這怎麼能算操你姥姥的?」話音剛落,訥親的幾個親兵都忍俊不禁嘿嘿偷笑。藏兵裡不知誰嘰哩咕嚕翻譯一陣,也是「轟」地爆發一陣譁笑。
莎羅奔擺了擺手,冷峻地說道:「海軍門,我佩服你的勇敢,在刷經寺東親眼見你在重圍中砍傷我二十多弟兄,我們藏人佩服這樣的英雄。和談不成要打,我必放你一條生路──訥中堂,你現在連下寨在內,只有不到七千兵,能打仗的不到四千。我可以實言相告,我軍總兵力三萬,這裡就有兩萬。一聲令下,下寨和松崗今夜就可到我手──我的傳令用號角,不知比你快多少。僥倖逃出來,誰能出這大草地?我勸你還是好好談,給博格達汗留點情面的好!」
「既然無意與朝廷為敵,談也無妨。」訥親聽得十二分絕望,吞下一口苦水,盡力保持著冷靜,緩緩說道:「我現在就聽聽你的章程。」
「這才對了。我喜歡爽快。」莎羅奔胸有成竹,說道:「第一,西路軍退回貴州、南路軍退回廣西。之後,北路軍您這一路,我禮送回四川。第二,朝廷不得追究我抗拒征剿之罪;第三,派員區劃金川我管轄範圍,以防再次衝突。我方可以答應:仍舊聽受四川巡撫政令節制,每年照常完糧納貢上表稱賀;歸還戰俘,掩埋死者;派員赴闕謝罪請封;禮送大人離境,我親自設酒相送。就是這些。」
訥親聽聽,沒有一條沒有道理,也沒有一條自己擅能作主的。格格一笑說道:「我要是不答應呢?」「那你就只能長留在這裡,由我供應。」莎羅奔也是一笑,「不管哪路兵,敢妄入金川,或者想突圍,大人和張軍門只有玉碎在此。」他頓了頓,「……至於以後,那要看天意。我只是個宣慰使,比不上朝廷一個州縣官大。和大人同歸於盡,也沒什麼不值得的。以今夜為限,大人不談,明日我或許提出更苛刻的條件。」訥親思量著,知道這人言出必行,沉默一會兒說道:「可以談。你明天派能作主的人進來說話。不過,我帶這些兵要跟我進寨!」
「可以──放行!」
莎羅奔說完,一掉身子便去了。訥親當即催馬進寨,只見騰空了的大糧庫裡擠擠捱捱住的都是兵,糧庫外邊也臨時搭了草棚、氈帳,無數破衣襤衫的兵士或蹲或站、沒頭沒臉往嘴裡扒飯,見他和兆惠、海蘭察一行進來,只讓條路,連個行禮的都沒有。訥親無心計較,因見吳雄鴻過來,忙問道:「大帥呢?」
「在糧庫帳房──游擊以上弁佐還有二十一個,都在議事廳集合,等著訥相……」
「我先見見廣泗。」
「要不要稍歇息一下,吃過飯洗漱過再──」
「不要」
訥親頭也不回,邊走邊說:「兆惠和海蘭察休息一下,然後到議事廳。今晚要會議軍政。」說著,和吳雄鴻一道去了帳房。
張廣泗頹坐在東壁一張安樂椅上。零亂不堪的屋子只有兩楹、破帳本子、散了珠的算盤子兒,瓦硯、爛筆頭都丟在地下,一片狼藉不堪。張廣泗的身軀彷彿縮得很小,兩隻枯瘦的手支著膝,頭深埋在臂間,一頭蓬亂的蒼髮都在絲絲顫抖,完全是個垮掉的人。聽著有人進來,他連動都沒動。
「潤湖公,」訥親小心地走到他跟前輕聲叫道。見他不應,訥親嘆息一聲,說道:「大家心情一樣,現在我不怨你,你也不要怨我。從軍政兩頭,都要有個計較,還要向朝廷有個交代。」
張廣泗抬起了頭,臉色蒼白得像月光下的窗戶紙,彷彿不認識訥親似的,用呆滯的目光盯著他,許久才道:「軍事……軍事還有什麼議的?你……和我都是罪人,等著朝廷來鎖拿就是了……」訥親看了吳雄鴻一眼,說道:「吳師爺,把門關上,你到外邊守著,不要人打擾。」因坐了旁邊又一個安樂椅,隔几側身說道:「這一仗是失利了,北路軍已經癱瘓,這我知道。但軍事的事,我想了許久,並不是毫無指望。假如西南兩路推進金川,我們能固守,莎羅奔仍舊難逃厄運。現在最難的是將令傳不過去,金川並沒有多少藏兵,他的老窠要被搗,立時戰局就要翻轉過來。」
「這我都想到了。」張廣泗嘆道:「莎羅奔恐怕也想到了,所以才放我到松崗。這真是個人物!你該思量,繞道成都,再到川西南傳這個將令,就是沒有阻難,也得一個月。這兩路軍知道我們被困,敢不敢來救?他們要是索餉,四川藩庫供應不供應,別看這些武官,扯皮的本領大著呢!」訥親點點頭,說道:「四川藩台金輝是我的門生,我垮了,他也要失勢,不能不勉力成全。一個月就一個月,讓送糧來的民伕悄悄帶出將令,由金輝發過去。總之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嘛!」張廣泗道:「莎羅奔難對付,更難的是無法向聖上交代。天威不測啊!……」
訥親緩緩站起身來,螢蟲一樣的豆油燈幽幽地照著他頎長的身子,他深深地思索著,踱著方步,眼神暗得像深不見底的古井。良久,說道:「我軍失陷刷經寺,可以請罪;我軍佔領下寨,可以報功。只要最後打贏,仍舊是無罪有功!這要看文章怎麼寫。」
「怎麼寫?」張廣泗眼中放出光來。須臾又道:「海蘭察和兆惠恐怕不肯替你我瞞著。」訥親咬咬牙,硬著心腸說道:「刷經寺被困,海蘭察救援不力,使莎羅奔佯攻得逞。兆惠是隨中軍行動的護軍將領,不能預防敵人偷襲,致使我軍傷亡慘重。都是可殺之罪……」
在外邊守風的吳雄鴻,聽他二人計議怎樣恩將仇報殺人滅口,渾身汗毛直炸,心裡一陣一陣起慄。他跟張廣泗多年,張廣泗剛愎跋扈是有的,但待下罰重賞也厚,壞心術的事不多見。這個訥親冷峭寡言,但素來溫文爾雅、待下禮遇絲毫不苟──怎想到事到急處,兩個人都如此陰險狠毒?吳雄鴻恐懼得不能自持,屋裡訥親輕咳一聲,竟嚇得他一陣哆嗦。正恐懼間卻聽張廣泗道:
「吳老夫子進來,商量一下寫折子。」
……天近五鼓時,一個黑影倏地閃進了兆惠、海蘭察合住的帳篷。輕微的氈帘響動,立即驚動了二人。幾乎同時,海蘭察和兆惠都睜開了眼,不言聲四目炯炯盯著來人動作。黑影進來在門口站了一下,似乎在適應帳裡的黑暗,接著便躡手躡腳向兩個板床中間茶几走去,摸索著端起杯子,窸窸窣窣向下塞了一件什麼東西。海蘭察見他要走,「呼」地一聲坐起來,雙手鉗子般握住那人手臂,低喝一聲:
「什麼人?奶奶的,敢打我的主意!」
「別,別……別動手!我,我我……是吳吳雄鴻!」
「吳什麼玩藝?老子不認的!」
「就就……就是吳師爺!」
兆惠一下子晃亮了火摺子,海蘭察也丟開了手,都楞了神,看著幾乎被海蘭察唬癱了的師爺。海蘭察平日和他挺熟稔的,不禁笑道:「你這麼鬼鬼祟祟的,還是個讀書人!我還以為哪個餓兵進來摸索牛肉吃呢!」吳雄鴻的臉兀自煞白,用嘴努努茶几,兆惠走過去,從茶杯下抽出一張紙,只見上面歪歪斜斜八個字:
恩將報以仇速作計
兆惠便問「左手寫的?」
「什麼玩藝?」
海蘭察見兆惠變了顏色,接過他手中紙條,只看了一眼,心裡也「轟」地一聲,立刻訇訇急跳。問道:「到底是怎麼回事?」吳雄鴻不敢久待,只揀要緊的說了個約略。又要過紙條,在燈上燃著,看著它化盡,用一種難以形容的古怪眼光看著呆若木雞的兆惠和海蘭察,說道:「我得趕緊走,你們好自為之──信不信由你們!」說著一閃便出了帳。
兆惠和海蘭察木雕泥塑般站著。許久,才像作了一場噩夢醒來,轉臉四目一對,都是火花一閃。二人都是天分極高的人,頃刻間便意識到自己命在須臾之間。
「怪不得夜裡布置軍務,訥親一句不提你我,也不檢討刷經寺之敗。」兆惠淒冷地一笑,「原來要拿我二人開刀!」
「他現在還不能動我們,」海蘭察咬著嘴唇,緊張地思量著,說道,「松崗的兵都是我們帶出來的,出死力救他們,兵士們都知道,他怕譁變!」兆惠點點頭,他已經恢復了鎮靜,悶聲說道:「我們現在不能逃,那樣他就更有口實,這裡形勢凶險,他不敢動我們。一待莎羅奔兵退,就要下手了──我們現在不是沒差使嗎?天亮和那個桑措會談,我們兩個要個差使,管刷經寺到松崗這段路和藏兵交接糧食的事。這樣,我們行動手腳就放開了,在刷經寺尋逃路,比這裡容易得多!」「光我們兩個逃不行,我有十幾個弟兄,都在大糧庫當分庫佐領。」海蘭察手捏下巴,沉吟著道,「要讓他們知道點影子,到時候策應一下。萬一不成,也有人報告朝廷──殺人可恕,情理難容!他們就這樣報我們的救命之恩!」
兆惠佩服地看一眼永遠帶著稚氣的海蘭察,在與兵士交往這一條上,他確實自知不如。海蘭察做到副將銜,什麼馬伕、伙頭、哨伍長之類的狐朋狗友還有一大幫,和兵士們一塊吃偷來的狗肉……他秉性嚴肅,不苟言笑,臨急時才曉得雞鳴狗盜之輩也大有用處。兆惠心裡嗟嘆著,回答海蘭察道:「大利大害面前,沒有情理仁義可言。他們的身家性命、功名利祿比我們的命要緊得多!」
※※※
訥親和張廣泗的「報捷」奏折遞到北京,恰是五月端午。當時在軍機處值差的是文華殿大學士、刑部尚書劉統勛。一見是報捷的奏章,粗粗瀏覽一遍,便起身逕到永巷口,卻見養心殿廊下侍候的太監王恥抱著一堆東西出來,因問道:「皇上這會子在養心殿還是在乾清宮?」
「萬歲爺和娘娘剛剛啟動鑾駕,先祭天壇,再到先農壇藉耕,午時才得回來呢!」
乾隆身邊十三個大太監。貼身的五個,卜(不)孝、卜義、卜禮、卜智和卜信在內殿侍候起居;外廊八個,王(忘)孝、王悌、王忠、王信、王禮、王義、王廉、王恥專管內外奔走,隨行傳呼一應事務。這位王恥排在最末,卻因伶俐解人,言語乖巧,上下殷勤奉迎周到,倒最得乾隆任用。當下王恥答著劉統勛的話,笑得兩眼擠成一條縫,又道:「主子、主子娘娘惦記著當值的軍機大臣,說過端陽節的,算不小的節氣,既不能回家,叫賞的米粽、蒸糕、雄黃酒、芷朮酒糟。主子娘娘聽說是您劉延清大人當值。說您素來心脾不受用,又要添了蘇合香酒,加賜一碟子宮點──怕著米粽您克化不了──還有檳榔包兒麝香袋,紫金活絡丹,就賞了這大一包叫我送過來。我的爺!張老相國當了四十年宰相,也沒有這個體面呢!」
劉統勛聽乾隆不在大內,原本回身要走的,見說這話,忙又躬身站定,聆聽著,心裡一陣陣發熱。待王恥說完,顫著手捋下馬蹄袖跪地謝恩,說道:「劉統勛何德何能?受主子主子娘娘如此厚恩!只合拼了這把老骨頭報效君恩……」起身又道:「煩請公公把賞賜物件送軍機處。我去一趟傅相府,回頭就進去給皇上請安奏事。」說罷,逕自出景運門,從東華門出宮,向侍衛處借了一匹馬,也不帶隊人,加鞭直奔鮮花深處胡同西街,來見軍機大臣傅恆。
待到傅恆門首,踏石下馬,劉統勛掏出懷錶看時,剛到已時正牌。他是常來走動的大臣,門政老王頭早已迎出來,恭恭敬敬過來,哈腰打千兒行禮,吩咐「給爺的馬遛遛,餵點料水!」對劉統勛道:「老奴才陪爺進去。我們老爺夜來還說起來著,延清老爺公子中了進士,得便兒要設個席面賀賀……」劉統勛聽他絮絮叨叨;隨著往西花廳而來,是時萬里晴爽,驕陽似火,但見滿院修篁森森森濃綠欲染,夾道花籬斑駁陸離,潔淨得纖塵不染的卵石甬道,被樹影花蔭遮得幾乎不見陽光,石上苔蘚茵茵如毯。偌大府邸綠瓦粉牆、亭榭閣房俱都隱在煙柳老木婆娑之中。劉統勛剛從驕陽蒸地裡奔馬而來,一身燥汗頓時化盡,一路進來,逶迤行間,但聞樹蔭間鳥聲啾啾,草中蟲鳴唧唧,月季、石榴,還有多少不知名的花香清芬彌漫,真是說不出的適意受用。劉統勛心中不禁慨嘆:到底是侯門國戚、簪纓世勳之家,窮措大寒窗十年,就是做到極品之官,哪裡討這份富貴?正自胡思亂想,一個總角小童帶著個人從月洞門迎了出來,一見面便笑道:
「延清公,總有一個月沒見面了吧?你好稀客!」
劉統勛從遐想中回過神來,才見是傅恆,只見他穿著月白實地紗袍,套著件玫瑰紫寧綢巴圖魯背心,腳蹬黑市布千層底軟鞋,剃得趣青的頭後甩一條油光水滑的辮子,三十六七的人了,仍舊雙眸如星面似冠玉,英氣中帶著儒雅,令人一見忘俗。劉統勛見他行禮,忙著拱手還禮,笑道:「六爺好逍遙!部裡事繁,我們又不同值,見面自然就少了……六爺的養生之道得便也給我傳授傳授,您是越出落越年輕了,看去好像還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翩翩佳公子呢!」
「我的養生之道你學不來!」傅恆一把扯了劉統勛聯袂而入,吩咐老王頭,「福康安帶你兒子吃過早點就出去了,看回來沒有,叫他到花園射靶子練布庫,然後照例回書房讀書!」這才又對劉統勛笑說:「你是個苦行僧把式,除了公務一無所好,又整日價批公文下火簽,拿人捉賊坐堂斷案,和汪洋大盜賊匪叛逆打交道,一肚皮的焦躁,怎麼能學我呢?你來得正好,和親王五爺、莊老親王還有一幫子朋友,都趁著過節放假來我這討酒吃呢!咱們索性一樂子!」
他這一說,劉統勛便止住了步。半晌才道:「我是有事來領教呢!訥相發來奏捷折子,軍事我又不懂,怕皇上問話難回……」傅恆笑道:「皇上這會子還在先農壇,藉耕下來怕要午過了,回來總得進了膳才能見你吧?這不是軍情有變的急報,你甭犯嘀咕,且鬆泛一時,一點事也誤不了你的……」便聽西花廳裡雲板鏗然,一個男聲捏著嗓子唱:
臉霞宜笑,幾度惜春宵。窣錦銀泥,十二青樓拂袖招。杏花梢,暖破寒消……
一個嗲聲嗲氣的男腔假嗓子插問:「櫻桃姐,你看陌上遊郎,好不嬌俊!」那位捏著嗓子的又唱:
貪看寶鞭年少,眼色輕撩。
假嗓門兒又道:「櫻桃,怎的又說那年少?」便聽接著又唱:
瑣香奩玉燕金蟲,淡翠眉峰只自描!
劉統勛一腳跨進去,立時便怔住了:原來裡邊滿屋子坐得擠擠捱捱,牙板鼓簫俱全,正唱著《紫簫記》。扮六娘的是恂郡王允禵的長世子弘春,二十七貝子弘皓扮「小玉」,二人正當少年,倒也粉黛櫻唇窈窕翩翩。再看青衣「櫻桃」,居然便是弘皓的父親莊親王允祿本人!也是一身戲妝,翠璫步搖雲鬟寶釵,乾癟的嘴唇上塗著胭脂,滿是枯皺紋的瘦臉打了厚厚的官粉,也在那裡「眉蹙春山、眼橫秋波」,當兒子的「丫頭」。方才捏著嗓子唱的,就是「她」了。見他二人進來,眾人一笑停戲。旁觀的錢度、阿桂、紀昀、高恆都是部院大臣或外任大員,紛紛起身和劉統勛見禮。允祿一邊摘「耳環」,一邊笑問:「延清公,又不演《鍘美案》,你這黑老包來作麼生?……你聽見我唱得怎麼樣?」
「端的是歌有裂石之音!」劉統勛道,「聞聲不如見面,見了面真是顏如天魔臨凡!」說罷緊盯著允祿,半晌「噗哧」一笑,又道:「王爺這一扮,還真像軟玉溫香呢!不過您別眨眼,一眨眼臉上的粉就掉渣兒了。」
這一說立時引來一陣哄堂大笑。排場的總管是和親王弘晝,掌樂的幾位是弘瞻、弘謙、弘矓、弘閏,都是近支龍子鳳孫,棄了鼓板笙簫,嘻天哈地鼓掌大笑。一眾清客相公也都前仰後合,嘻笑著湊趣兒:「王爺扮起來就是菩薩,怎麼說是『天魔』?」立即有人接話:「沒聽《金剛經》裡說,一切世界天人阿修羅,皆應恭敬作禮圍繞,以諸華香而散其處?阿修羅就是『天魔』,是絕美仙葩!」一個清客笑得打跌,說道:「我家老爺子愛扮《牡丹亭》裡的小春香。那天扮好了問我『像不像』,我說『神似形不是,細看叫人毛骨悚然!』氣得老爺子啪地賞我一記耳光。」……
「來來,」允祿笑得滿臉開花,「粉渣」兒脫落得一道一道兒,親手端一盤鮮藕遞給劉統勛一塊,「延清,這是我南邊莊子裡新出的,六百里加兒給我送了二十斤,又清又脆又甜,幾乎沒有渣兒,我貢給皇上十斤,這點咱們分用。你嚐嚐!那些粽子、包子、玻璃肉都是葷的,苦行僧一用就犯戒,葡萄呀西瓜呀這些你倒合用的。」「謝莊王爺!」劉統勛接過輕咬一口,笑道:「果然是好!我其實也不忌諱吃肉,只是有心疾,一吃就頭暈心跳。太醫吩咐素食,不許抽煙,所以連煙也戒了。」坐在窗前的一個黑大個子笑道:「這正好!我不吃素的,人都叫我紀昀『紀肉鼎』、『紀大煙鍋子』。你要有學生送肉送煙,千萬代我都笑納了。至囑至囑!」他也是文華殿學士,位分雖略低一點,卻是乾隆最器重的文臣,生得五大三粗,寫起文章卻是錦心繡口,此刻雙手油淋淋的掇著一個約三斤多的紅燒肘子,正在大快朵頤,說話都嗚嗚咿咿含混不清。
劉統勛隨眾落座,一邊笑道:「六爺方才說我是苦行僧,細想真是的。這邊是絲竹弦歌,天魔曼舞,我那邊是竹板敲扑,血肉橫飛。忙了部裡跑大內,哪得個閒功夫?方才在軍機處看奏稿文牘還看得頭昏心悸,這會子心緒一下子就好起來了──總有十年沒看戲了罷。」「所以名臣難當,你是名臣麼!」弘春含著一枚橄欖,滿面春風笑道,「主子爺那天把皇子皇孫們都叫去,就拿你發作我們,說你是盛朝中流砥柱,還舉了孫嘉淦和史貽直。說我們都是繡花枕頭,酒囊飯袋!可見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半點不錯的。我聽人家說,家貧有竹難食肉,家富食肉不栽竹。怎得個兩全,怎得個兩全也!」他說著,又上了戲腔道白。
「世上不公道的事多了。竹君子,松大夫,屈了梅花無稱呼,哪得事事周全呢?」紀昀用手巾揩著油膩,心滿意足地舔著嘴唇笑道:「最好是貧家扛網去張兔,富家買筍掏阿堵。這麼著都有了。」錢度沒聽明白,問道:「曉嵐都說些什麼呀?豬啊兔啊的,還有什麼阿堵,滿合轍押韻的,只聽不清爽。」紀昀剔著牙嘻笑,說道:「『阿堵』即是貴姓,我說的是筍燒肉,貧富各宜雅俗共美!」允祿還在想著唱戲,因道:「劉延清攪了我的戲,罰雄黃酒一杯,聽我唱一曲。」又捏著嗓子唱道:
翠亭亭,別是清虛境,淰淰雲花映……半空中,樓閣丹青,趁著斜陽影。珠箔有人迎……
劉統勛瞧著眼前繁華熱鬧場景,忽然想起訥親、張廣泗諸人還在煙瘴泥潦中打仗,不由心裡一沉。紀昀從外解手回來,見他怔怔地,問道:「你好像有心事?」劉統勛不願掃大家的興,笑道:「我不大懂戲,沒頭沒尾的又聽不明白。倒是詞牌調兒偶爾還聽聽……你們只管樂子,甭管我,一會兒我就得走了。」他原是隨口敷衍,不料卻撓著了弘晝癢處,把手中的象板遞給弘春,說道:「拿著──你們幾個奏《望江南》!延清可是個大忙人,好不容易來一趟子。他要聽什麼,咱們下海的先儘著他。我唱詞兒算是一絕呢!」劉統勛只好皺眉一笑,笙簫絲弦聲一起,聽這位親王唱道:
江南雨,風送滿長川。碧瓦煙昏沉柳岸,紅綃香潤入梅關,飄灑正瀟然。朝與暮,長在楚峰前。寒夜愁欹金帶枕,春江深閉木蘭船,煙渚遠相連……
「好好好!」紀昀鼓掌起身大笑,「不過都是前人之作,沒有新意兒!那年五爺『活出喪』,尊府門政紀綱王禿子,一邊『哭』一邊唸唸有詞,我在旁邊聽,竟然是《望江南》詞牌!此刻唱出來豈不得趣?」
大家聽了都是粲然一笑。這位和親王待人,最是機敏幹練隨和曠達的,處事卻常不循情理,另有一份乖張荒唐。活脫脫精繃健壯的個人,已經四次給自己辦喪事,充了「死人」,卻據案大嚼供果。紀昀指的就是這事了。當下弘晝便笑道:「那個殺才瘌痢狗頭,還哭出《望江南》來了,你唱你唱!真的是好,回去我賞他!」紀昀清了清嗓子,像模似樣地枯皺了臉,學著哭喪模樣稽顙捶胸頓足,欲哭似笑地唱道:
我的爺。「死」得好懵懂……生死簿(兒)上沒註名,閻王急叫判官稟:正在吃香供──呃兒……我的爺,「死」得忒張慌!裡賓外客都不接,裝裹靈幡自家忙……呃兒!──沒處敲竹槓……
他學著哭靈作派,丟涕擤鼻「哭」得有情有致,眾人無不聽得哈哈大笑。劉統勛心裡有事的人,笑了一陣,對傅恆使個眼色,道聲「得罪」,辭出西花廳。傅恆便也跟著出來,帶著他到小書房坐定。
「六爺,」劉統勛一坐下便從袖中抽出那份奏章,遞給傅恆,「你看看訥相和張廣泗的折子。我總覺得不對勁兒,可又不懂軍事。皇上現在先農壇,待會子下來,立馬就得奏上去,怕問起來回不出話去,所以偷空出來討個教。」傅恆笑著接過來,一邊說:「你出來走走也好,樂一樂子,這會子氣色就比來時好些──」一頭就看奏章。看著,傅恆的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一邊全神貫注盯著折本,緩緩起身從書櫃頂上取下一卷地圖,一隻手熟練地展開了,一時看折本,一時眯著眼看地圖。良久,手軟軟地放下了折本,只是沉吟不語。劉統勛覺得天漸漸熱起來,揩汗問道:「如何?」
傅恆目光離開了地圖,望著院外刺目的陽光地,手指輕點地圖,篤定地說道:「假的!打了大敗仗了!」劉統勛還要細問,傅恆卻道:「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清的。我遞牌子一道進去,一路說吧!」又叫過小王頭吩咐:「小七子,好生招呼客人。」便和劉統勛一同出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