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4 章
孝乾隆承顏鍾粹宮 聰察君聞捷反驚心

  傅恆在馬上口說手比,一條一條向劉統勛譬說奏折諱敗邀功的欺飾之處,如同親歷目睹。聽得劉統勛心裡一陣陣發焦。五月端陽毒日頭,將午時分照得大地一片臘白,暑氣蒸蔚上來,更覺燥熱難當,待到西華門首,兩個人都已前襟後背濕透。一路進大內,命太監請乾隆接見,劉統勛猶自疑信參半,說道:「聽著有理。太危言聳聽了吧?我軍還佔著松崗和下寨呢!」

  「大本營都沒了,」傅恆站在石獅子蔭下,仔細理著汗濕了的髮辮,苦笑道:「刷經寺是運糧屯軍最衝要的地方。訥親不是三歲孩子,怎敢輕易棄守?」

  ……

  「看看他寫折子的紙、墨就知道了。有用這種記帳用的麻紙、臭墨寫報捷折子的麼?」

  「你是說……」

  「我說他們敗得一塌糊塗,是倉皇逃到松崗去的,連奏折本子都沒帶上!」

  劉統勛想著官軍大敗,困守松崗的慘景,又想乾隆為籌糧調餉連黜湖廣十二個州縣官,日盼鵲噪夜卜燈花巴望捷報的心情,熱辣辣一片心,傾這麼一桶冰水,該有多麼傷情……想著,自己的心也是一縮,頓了幾下,急跳著要出腔子似的,忙從懷中取出藥酒,對瓶嘴兒喝了一大口,便見卜智一路小跑過來,喘吁吁請安行禮,笑道:「二位爺來得正好!主子在鍾粹宮主子娘娘那呢!豐台花園子貢來蟠桃,這麼大個,紅尖兒繃鮮的帶著綠葉兒──」他嚥了口水「──娘娘說劉統勛當值,叫進去賞用,萬歲爺說,攏共就這麼一簍,叫傅恆也來吧──可可兒的您二位就遞牌子請見……」傅恆不待他再往下嘮叨,向劉統勛一讓,二人便同入永巷。到鍾粹宮垂花門前,又有皇后富察氏的掌宮太監秦媚媚接引進去。

  這裡卻又是一番熱鬧。北房皇后正寢丹墀上橫排一溜長几,分列坐著貴妃鈕祜祿氏、那拉氏、惇妃汪氏、陳氏、惠氏、嫣紅、英英等幾位嬪也自有位置。剩餘答應、常在一應低等媵御十幾人,也都明珠翠璫穿戴齊整,把把頭兒花盆底鞋侍候在廊下,卻是沒有座位。正中一席,中間一張安樂椅,斜坐著鬢髮蒼蒼體態慈祥一位老人家,即是當今太后「老佛爺」了。太后東側一邊坐著富察氏皇后,西側的乾隆皇帝,卻沒有坐,原來正在擊鼓傳花遊戲耍子,乾隆輸了,被罰著唱曲兒。見他二人進來行禮,乾隆擺手示意起身,笑著道:「老佛爺,傅恆和劉統勛進來了,兒子更唱不出來了,饒了我,罰酒一杯如何?」

  「你是皇帝,本罰不得的。」太后笑道:「可這是你自定制度,世法平等!既不能唱,說個笑話兒我聽,也是你一片孝心。」

  「好,兒子就獻醜了。」乾隆仰臉想了想,「前明年間內宦專權,有個小太監新得用,奉旨出去採辦。他在外省名聲不大,官員們都不來趨奉,臨回京前作了一首詩。嗯──這樣寫的──」他頓了一下,唸道:

  地動山搖奉旨來,

  文武百官不理咱。

  有朝一日回京去,

  人生何處不相逢!

  太后聽了,問道:「這是什麼詩?」「是啊,」乾隆說道:「回京有人奉承說『真好詩!』他謙遜說『算不上太好──押韻而已!』」劉統勛和傅恆鵠立東廊下,聽乾隆的笑話,起初也罷了,愈想愈耐不住,都縮著脖子背臉笑得打顫。餘下嬪妃,也是有的笑不可遏,有的嚼不出味來,陪著呆笑。太后道:「我老了,懶得動心思,這笑話兒太深,再換一個說說!」

  「是!」乾隆陪笑道,「說三個活死人,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這一說太后便笑,說道:「我就耐煩聽這樣的!」乾隆忙雙手舉杯奉上,「這就是兒子的虔心到了,母親飲一小口!」

  太后呷一小口,指著傅恆和劉統勛道:「別叫他們乾站著,桃子一人賞兩個,再取點點心果子,樂一會子再說話辦事去!」站在富察氏身後的宮女睞娘忙答應著,吩咐小蘇拉太監張羅。

  「──三個活死人住店打通鋪。張三覺得腿癢,就拼命撓,撓得指甲上血乎乎的,仍舊不解癢……」乾隆接著說道,「撓到天明,才看見撓的不是自己的腿,李四一條腿被撓得血淋淋的,還在呼呼大睡……」他沒說完,太后已笑得前俯後仰,手裡瓜子兒撒了一地,咳嗽著問,「那王二麻子呢?」乾隆道:「王二麻子半夜尿憋得起來解手,偏那夜下雨,房檐往下滴水,他就以為沒尿完,一直站到天明……」

  眾人一發哄堂,東倒西歪地都笑倒了,傅恆心裡惦著事,跟著笑一陣,偷眼看劉統勛,恰劉統勛目光也閃過來,只一對眼,彼此明白,傅恆因睞娘是自己府裡薦來的,如今在鍾粹宮是最得用的,便笑著給睞娘遞眼色。偏被太后一眼看見,指著傅恆笑道:「你兩個嘀咕什麼,又擠眉弄眼的?罰說笑話兒,一人一個──然後跟你們主子辦正經事去!」乾隆笑道:「統勛是咱們大清的包孝肅,說笑話兒太難為他了,不如罰他大口吃了兩個桃子。您看──賞他的東西,恭謹得一點一點咬著進,這不也是雅罰?──傅恆說一個吧!」

  乾隆說罷,安頓坐了下去,見劉統勛雖略吃得快了點,仍是不肯放肆張口,想說句什麼,又嚥了回去。睞娘遞茶過來,小聲在乾隆耳邊說道:「萬歲爺,兩位大人像是有要緊事,主子娘娘說教奴才稟知了……」此刻天時正熱,睞娘薄紗單褂,體氣幽香若馥似麝,說話吹氣如蘭,乾隆不禁心裡一蕩,咳了一聲定住神,聽傅恆說笑。

  「奴才也不大會說笑話兒。今兒老佛爺、主子、主子娘娘歡喜,當得巴結承歡。」傅恆笑道:「康熙朝名相索額圖,其實是個怕老婆的──」見眾人都笑,頓了一下接著說道,「他在南書房當值,天天要進去見康熙爺。偏這一天午覺起來,不知為什麼事兩口子犯生分,夫人使雞毛撢子趕得相國爺走投無路,就鑽了床底下去。夫人兀自探著身子打,一邊打一邊問:

  『你個狗娘養的,出來不出來!』

  『老母狗』,索相說,『男子漢大丈夫,說不出來就不出來!』

  『你出來!』

  『我不出來!』

  內廷裡還在等著索相去理事,到未末時牌還不見他來,高士奇便知他在家又『出事』了,命人去喚,『就說得去見主子呢!』那人飛騎趕到索府,見家人都捂嘴葫蘆笑,隔窗兒就喊『索相,別誤了見主子!』」

  傅恆說到這裡,滿院人已都笑得控背躬腰,太后捂著胸口問道:「他敢情是出來沒有?」

  「說話間索額圖已經出來。」傅恆正容說道,「一頭一臉都是灰……拍打著出滴水檐下,梗著脖子一路下階,一頭恨恨說:『哼!鴟囂麼?有萬歲爺給我作主,我怕誰?』」

  在眾人大笑聲中,乾隆起身,帶著傅恆、劉統勛出了鍾粹宮。乾隆兀立在垂花門前,雙眉壓得低低的,眼睛適應著被陽光映得刺目的永巷。心裡只是思量,覺得一陣陣發煩:整整一個冬天,長江以北的山東、山西、直隸幾乎沒有一場透雨、一場大雪,許多地方旱得寸草不生。入春以來卻又黃水泛濫,豫東到淮南淮北決潰,沖得一塌糊塗,蕪湖一帶盡成澤國,連清江的河漕督署衙門都泡進水裡。甘陝倒是一冬好大雪,但去秋歉收,家無隔宿糧的窮民百姓嗷嗷待哺。四面八方的饑民背井離鄉扶老攜幼,湧入湖廣和江南趁食,弄得兩江總督金錤和湖廣巡撫哈攀龍三日一折叫苦不迭。派戶部尚書鄂善去江南賑濟,回奏說蘇北、南京已經傳瘟,有的地方義倉形同虛設,沒有銀子、糧食、藥物,饑民嘯聚,邪教乘勢傳教「將有不堪深言之事」。因此乾隆拜天壇祈年歲成,回宮又請太后去鍾粹宮佛堂隨喜,原是一腔心事疏散疏散的意思。擊鼓傳花,也為的有一份「解穢」心腸……

  「萬歲爺!」守在垂花門前的隨行侍衛巴特爾見乾隆出神,上前一躬身說道:「外頭的太陽──毒的!身子骨──要緊的!」

  巴特爾是乾隆秋獮木蘭,用一塊奇秀琥珀向科爾沁王換來的蒙古有罪奴隸〔註:見拙作《乾隆皇帝.夕照空山》。〕,憨直悍勇誠忠不二,由馬僮改為三等侍衛,又進二等,還不到二十歲。他的漢話還說不好,艱澀僵硬地這麼兩句也很吃力,乾隆不禁一笑說道:「太陽『毒的』麼?到承乾宮去,那裡『涼的』!──叫養心殿王恥送過大衣裳,朕該更衣了。」說罷也不叫乘輿,逕自下階,沿永巷向北,繞坤寧殿後踅往東,路南朝北第一座殿,便是承乾宮了。

  這裡已是「東宮」,歷朝天子都不輕易在這裡接見大臣的,乾隆七年之後,夏秋時卻常常啟用。劉統勛還是第一次來,覺得滿新鮮。也不曉得為什麼特特選這裡召見說話,傅恆卻知道,這座宮裡有乾隆一段化解不開的情結,住的又是不久才從圓明園遷入宮裡的兩個愛妃──嫣紅和英英……他偷偷地一笑,忙又仰起臉,裝做什麼也沒想,隨乾隆趨步而入。

  這座宮果然是涼快,因為坐南朝北,陽光和熱風都透不進來,北邊的殿宇都很低,又臨著御花園,紫禁城北海子那邊帶著濕氣的涼風敞然而入,撲懷迎面。從焦熱的太陽地乍進來,幾個人都是心目一爽。嫣紅和英英都去了鍾粹宮太后那裡,宮裡留著的太監宮女見他們一行進來,「呼」地跪下一片。

  「起來侍候著。」乾隆一擺手,吩咐道,「給你們傅六爺和延清大人搬座兒,倒茶──你們坐吧。」

  兩個人斜簽著身子半坐在椅子上,接過茶都沒有敢吃。他們都是常常面君奏對的,但今天坐的椅子和乾隆一樣高,覺得心裡有些忐忑,都稍稍伏低了腰身。正思量著如何開口,乾隆聲音悶悶地一笑,說道:「入門休問榮枯事,但見容顏便得知──過了元宵節,除了尹繼善在廣州奏來的折子,沒有好消息兒。朕已經慣了聽拆爛污折子。你們只情說起。」

  「這封折子是訥親和張廣泗奏來的,倒是報的我軍大捷。」傅恆雙手將折本捧給乾隆,沉吟著說道,「請主子先御覽一過,奴才們有些想頭容再細奏。」

  「嗯──用這樣的紙寫折子?」乾隆接過折本說道。但也就是這一句話,他沒有再說什麼,仔細看那洋洋灑灑數千言的折本。

  劉統勛從來沒有捱乾隆這麼近坐過,此刻漸漸定住了心,偷眼打量乾隆,只見他穿一件藍芝地紗袍,套著石青直地紗納繡洋金金龍褂,項上的伽楠香朝珠油潤潤的,映著窗外的光熠熠閃亮,一雙腳蹬著青緞涼裡皂靴,回蜷在椅子腿間,全身壓在肘上伏在桌面上一動不動,蹙額皺眉全神貫注地凝視那份折子,一條梳辮得很仔細的髮辮在項下搭了半個圈,又從項後垂下去。已經年過不惑的人了,看去還是那麼頎秀,冠玉一樣的面龐上毫不見皺紋,立坐行走,都顯得十分錚錚精神。如果不是唇上那絡濃密得漆染一樣的髭鬚,還有眉稜上幾根微微翹起的壽眉,換個地方,憑誰看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英武青年。劉統勛不禁暗自惦惙,這主兒每日要披閱七八萬字奏折,還要接見大臣,騎射布庫樣樣不誤,吟詩弄賦間棋書自娛,虧他怎麼打熬得這麼好的筋骨?又想到方才見的那群容色艷麗花枝招展的嬪御,哪個不是伐性之斧……正自胡思亂想,乾隆已看完了折子,問道:

  「劉統勛,你發什麼呆?」

  「啊!啊……主子!」劉統勛忙將思路從不該想的收攝到該想的這一頭,陪笑道:「奴才是忘神了,瞧主子這麼好的身子骨兒,想著自己好福氣……」

  乾隆點點頭,仰望著殿頂的藻井,似乎在想什麼事情,又隨口問:「你兒子今年中了進士,是第幾名呢?」

  「回萬歲的話,二甲第二十四名。」

  「叫劉鏞?」

  「是!」

  「是不是個黑大個子、說話帶點嗡聲的那個?」

  劉統勛有點迷惑地看一眼滿臉茫然的傅恆,他不知道乾隆離開金川的折奏,突然問起這離題萬里的事是什麼用意,忙著答道:「那正是犬子,何敢勞動聖問!」

  「朕缺人才呀!」乾隆喟嘆一聲,從肺腑裡長長透了一口氣,語氣變得瘖啞陰沉「──文的武的,都缺!」他雙手在椅把手上一撐,緩緩站起身來,悠悠地在殿中踱了兩圈,倏地轉過身來問道:「傅老六,嗯?是不是這樣?」

  傅恆正大睜著眼看他,猝不及防遭這一問,身上一顫:他知道乾隆已經看「懂」了這份假捷報折子,因離座一躬,正要答話,見乾隆捺手示意,忙又歸座欠身說道:「回萬歲爺的話,天下之大,人才代有層出。朝廷缺人才,是輔臣之責。而今文恬武嬉,貪風漸熾,吏治又見不靖,這都因奴才辦事不力,主上聖明,臣罪難道!」

  「不要這樣說,一人是一本帳。」乾隆不勝慨嘆,悠著步子款款說道,「但你這話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大凡太平日久,君王易生驕奢之情,臣子易生怠惰之心。文恬武嬉,這個話說得好!──可朕萬沒想到,情況何止於此呢?現在的河工銀子比聖祖時增加了四倍有餘,每天還哭窮,河漕照樣決潰、淤塞!一層一層的官兒,各按職分瓜分銀子,割朝廷、刮百姓,肥自己!一層一層往上哄!文的如此,武的更是越來越不中用,怕死愛錢打敗仗,打了敗仗還欺君!」他用手指無力地點點那份奏折,「你們必是看出了這個東西的蹊蹺,訥親,他當了慶復第二,連寫折子用的折本都留在刷經寺,讓莎羅奔用了去登廁!」他突然漲紅了臉,一把抓起折子撕得粉碎,「呼」地一擊案厲聲道:「這兩個混蛋──誤國──混蛋!」

  傅恆和劉統勛幾乎同時從椅中彈立起來,匍匐在地。幾個太監嚇得臉雪白,爬跪到案前收拾碎紙屑,被乾隆一腳踢倒了一個,吼道:「滾出去!誰叫你們獻勤來著?」傅恆見乾隆氣得渾身亂顫,膝行兩步連連叩頭,說道:「皇上,且息……雷霆之怒……聽奴奴奴才奏……」他喘息了一下,說話才流暢了些,「現在說訥親失事,還是猜想。奴才以性命身家擔保,訥親決不敢步慶復後轍,與莎羅奔私訂和約。何況松崗還在我手,下寨也是極要緊的軍事衝要。如果沒有再戰餘地,訥親和張廣泗也不敢寫這樣的折子……您少寧耐些,等一等兒。奴才料著川撫金輝,不日之內也會有折子奏來,那時才能知道前線實況……」

  「金輝?」乾隆冷笑一聲,壓著氣說道,「他是訥親取中的得意高足。十二年從縣令遷升到封疆大吏。這正是他報恩的時候,敢情不幫著老師來哄弄朕?」

  劉統勛也向前膝行一步,叩頭道:「臣以為,如果訥親敗得不可收拾,金輝也未必敢為他瞞飾。如果尚有勝望,朝廷亦不必計較訥親小敗之愆。前有慶復之事,已經轟動朝野,朝廷體面是要緊的……」

  盛怒中的乾隆冷靜了下來,從袖中抽出一把湘妃竹素紙扇子,慢慢搖著坐回椅上。他一即位便向上天立下宏誓大願,「以聖祖之法為法,做千古完人」,但聖祖在位六十一年,聖文神武膜烈治化,幾乎沒有殺過二品以上的大員。自己才即位不到二十年,已經顯戮了五六個封疆大吏和一個大學士。如果窮追眼下這事,訥親這個「第一宣力大臣」自也難逃活命。這一條「刑戮大臣」史筆便和康熙沒法比。訥親自小在東宮便隨了他,位分、親情都是無人可比,口詔硃批,不知多少次誇獎訥親「第一」,「有古大臣之風」、「忠君愛國之情皎然域中化外」,現在要殺這忠君愛國的古大臣,自己的體面也真掛不住……他嚥了一口又苦又澀的口水,問道:

  「朕以為劉統勛的話也不無道理,傅恆,你懂軍事,說說看,訥親還能不能扳回局面?」

  傅恆在地下碰了碰頭。他根本不信訥親還有再戰能力,更遑論「扳回局面」。如果還能打,情理上應該先收復刷經寺,然後再上折子報功請罪,何必請旨「調四川綠營維持糧道」?如今前線情勢模糊,單憑一封漫天撒謊的折子,怎麼回奏這個難題?躊躇著,傅恆緩緩斟酌字句說道:「這要看訥親目下的兵力士氣。糧道已經斷了,訥親還能在松崗固守,奴才想不懂這事。果真在下寨殲敵數千,莎羅奔還能據守刷經寺,這也是想不懂的事。松崗若無敵軍圍困,下寨又在我手,並沒有後顧之憂,為什麼不率大本營回救刷經寺,反而要調四川綠營,奴才這一條也想不懂……」

  他連著三個「想不懂」,聽得乾隆心裡又焦躁起來,問道:「依著你該怎麼辦?」

  「回萬歲!」傅恆已是得了主意,一頓首接著道:「現在調四川綠營使不得,因為綠營兵都在川東川南駐防,調動不能迅速也無密可保。設如松崗我軍被困,不等大兵聚合,訥親就要全軍覆沒,整個四川糜爛也未可知,所以皇上可以手詔訥親、張廣泗,略斥其偽情,令其相機收復刷經寺,其餘措置亦依勢定奪,不必絮絮請旨。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第一……主子,金川離這裡幾千里,斷然不可直接指揮的!」

  他沒有說完,乾隆已是心裡雪亮,傅恆說得中肯,情勢極可能比自己想的還要壞得多,他沉默許久,說道:「就這樣辦吧。你代朕起草這份諭旨。金輝、勒敏和李侍堯,未必都肯替他們瞞著──朕料他們都要有密折奏進的。」

  傅恆到殿角草擬詔諭去了。乾隆因見劉統勛還伏跪在地下,呷了一口茶,淡淡說道:「延清起來,還坐著吧。這裡頭沒有你的責任。你沒有當軍機大臣,並不為德才不足,是刑部太離不開你。聽說還是每日只睡不到兩個半時辰?原來朕看好你的身子骨,卻不知道有心疾。增半個時辰吧,睡三個時辰。朕要派幾個太監到你府裡侍候。」

  「皇上!」劉統勛聽乾隆這般體貼溫存,心裡一烘一熱,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轉,唏噓了一下,強笑道:「臣是世受國恩的,已經侍候了兩輩子主子。皇上這樣待臣,就是磨成粉,報得了麼?如今盛世,人口比康熙爺時多出一倍不止,奸民宵小之徒也多,治安是極要緊的。吏治漸漸也有頹勢,冤獄也不可掉以輕心。臣執掌國家刑典,一個不留心,或奸人漏網,或在殺了好人,豈不辜負了皇上的心?臣恨不得不吃飯,不睡覺,也有做不完的差使。又怕胥吏下屬哄了臣去,略大點的事,不敢放手。臣知道這樣兒是毛病,可也沒有辦法。」

  「所以人才要緊,要加意留心!」

  「人才在發現,在用。」劉統勛深長嘆息一聲,「這只說對了一半。以臣見識,還是要在教化。人才從教化中出來,出來的人才仍要教他知道守大節。前山西巡撫諾敏,那麼能幹的人,為了銀子變成了貪官,薩哈諒、喀爾欽也都極有才度,也貪賄,結果觸了刑網。還有盧焯,治河誰有能似他的?也是貪錢,軍流出去了……如今上下各衙門,都是銀子淌海水似的進出,已經不似康熙爺雍正爺時候了,多少人才都教銀子給蝕壞了!」

  他這番娓娓而談,言語雖不古雅,確實洞悉時弊直透中竅。乾隆越想越有道理,卻不願在臣下面前善聽善納,沉思默想許久,說道:「你寫個折子來朕看。」因見傅恆已經寫好稿子呈來,便接過來看,只見上面一筆鍾王小楷寫道:

  松崗奏悉。二卿以此紙張入於御覽,何其儉約乃爾!卿等揮師攻取下寨,朕初心甚慰之;然觀後文,乃知刷經寺淪入敵手,復轉廑憂,且亦疑思不定矣!勝負軍家常事,乃慶復諱敗欺君,自蹈不測,前轍猶在,後師敢忘?既據卿奏,據刷經寺為莎羅奔小股跳梁,即可相機回軍擊之,所請調綠營援軍不必亦不允。京師距金川數千里之遙,屢以瑣屑軍務請示,是欲為逶過於君父朝廷耶?果居此心,則欺君之罪何逭?爾訥親受朕不次之恩,誓立令狀存檔在案;張廣泗係戴罪辦差之人。自當精白純志,慰君父於廟堂九重,倘有諱飾,即當引罪,時尚不遲。不然,朕不爾赦矣!總之以殲敵為上,全軍為上,早日使金川鑄劍為犁,是朕之願也。

  乾隆看了,咬著牙苦笑道:「和臣子鬧客氣,朕還是第一道。叫軍機處謄清用璽,六百里加急發給他們吧!」一轉眼見王恥抱著衣冠站在殿角,乾隆問道:「你怎麼這早晚才來?哭喪著個臉,又是為什麼?」說罷站起來更衣。

  「奴才早來了,主子正在大震天威,唬得尿了褲子,沒敢就來給主子更衣。」王恥忙換了一臉諛笑,上來替乾隆整理,摘下朝珠,除下洋金金龍褂,換了件石青直地紗褂,替乾隆繫著束金帶頭馬尾紐帶,嘟嘟囔囔訴說:「……不過奴才心裡有委屈也是真的。鍾粹宮趙明哲他們趕著喊奴才的綽號,主子娘娘宮裡的丫頭都笑……」乾隆見他還要加瑞罩,擺手示意不用,問道:「你的綽號?叫什麼?」「忒難聽了,主子!」王恥一臉苦相,「孝悌忠信禮義廉恥,我排老八,不知哪個促狹鬼,給奴才起個號叫『王八恥』!」

  乾隆一怔,隨即爆發出一陣大笑:「真好綽號!你是個賤奴,也不委屈了你!」傅恆和劉統勛先還硬撐住不笑,想想畢竟難忍,索性也陪著大笑起來,方才議事時那種鬱抑沉悶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因見兩人起身要辭,乾隆笑著說道:「這必是皇后知道朕生氣,叫這奴才變著法兒逗樂子的。你們不要忙著走,朕還有話交代。」

  「是!」

  「一個吏治,一個官員虧空,還有河工、漕運,其實是連在一起的。」乾隆笑了一陣,精神好了許多,沉思著說道:「金川勝敗固然要緊,畢竟不關全局。比起來,政治還是根本。傅恆統籌一下六部九卿,還有各地督撫方面大員,各上條陳。好建議朝廷取中了的,要考功司記檔,獎勵。江北幾省遭水旱災的,要戶部查實,拿出賑濟辦法。傳疫的地方要府縣官徵集醫藥,防著蔓延。寧可多花點錢,買個平安,但也要防著些黑心官員上下插手中飽私囊。」

  傅恆聽完,忙道:「是!奴才回去就辦。」

  「劉統勛再兼個左都御史的差使吧。」乾隆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道:「朕不擔心你怠惰差使,卻擔心你太過瑣細。嗯……劉鏞明天引見,他是新進士,授官不宜破格,就派在刑部,掛名讞獄司主事,幫辦部務,可以為你分點勞。是你下屬又是你兒子,能多照料你一點。」

  劉統勛躬身一禮,正容說道:「臣頂得下來。國家有迴避常例,劉鏞不宜留在臣部,主事是正六品,他是二甲進士,秩位也定得高了。皇上愛臣,還是要愛之以道,示以至公之情。臣已寫信給家中,內子這就奉母來京,兩個寡居妹子也隨同一處來,還有一個妾,家裡侍候的人足夠用的了……至於劉鏞犬子,才力盡有的,心胸高卻少歷練,還是應該隨眾分發外省作州縣官,憑他自己能耐努力巴結差使。」

  「很好,這樣對劉鏞也好!」乾隆聽著這話,心情更加舒展,款款起身來,「這是正大至公之理,朕成全你!且跪安吧──明兒教劉鏞由吏部引見,朕自然有話給他訓誨。」

  傅恆和劉統勛躬身卻步退出去了,偌大殿中只留下乾隆和十幾個鵠立如偶的太監宮女,乾隆獨自兀坐,想著金川情勢,也不知現在折騰得怎樣,又想著金錤密折,奏一枝花在蘇北一帶傳教施藥蠱惑人心,難民不賑濟調理,極容易出大事……一時又想吏治,官員們不但借辦差胡吃海喝、巧立名目挖國庫銀兩,更可恨的,不少同年、同鄉官員橫連勾結關說官司,草菅人命,冤獄愈來愈多……想著,乾隆又是一陣犯燥,覺得這殿裡也不似方才那樣涼爽了。因起身出來,逕自踱向西配殿。王恥跟久了他的,知道他的脾性,只帶幾個小蘇拉太監跟到殿門口便肅立侍候,由乾隆獨自進去。

  這是誰也不許進來的禁地。裡邊原來住的是雍正身邊一個低等嬪御叫錦霞的。和當阿哥的乾隆有過一段旖旎纏綿,被太后發覺後賜綾縊死〔註:見拙作《乾隆皇帝.風華初露》。〕。多少年過去了,殿宇再修丹堊一新,殿門也改了朝北,西配殿內一切陳設還是錦霞臨終的老樣子。乾隆每有心思不定、神昏倦乏時總愛到這裡來坐坐,竟是常有奇效。這在宮裡已是人人皆知的祕密了。

  「錦霞、錦霞……朕又來看你了……」乾隆在臨清磚漫鋪的殿中踽踽踱步,一幅幅瀏覽著壁上晦暗的仕女圖、字畫,又盯著牙床上褪了色的幔帳,撫著小卷案上斷了弦的古琴。他的目光變得愈來愈柔和,還帶著一絲迷惘,游移著又看隔柵上掛的一幅字:

  乍見又天涯,離恨分愁一倍賒。生怕東風攔夢住,瞞他。侵曉偷隨燕到家。重憶小窗紗,寶幔沉沉玉篆斜。月又無聊人又睡,寒些。門掩紅梨一樹花……

  這是他在小書房和紀昀談議編纂《四庫全書》時,特命紀昀寫的,宋紙、宋墨、特製的湖筆和端硯,都是稀世之物,用來寫這詞,乾隆忘不了紀昀當時驚喜詫異的神情……嘴角掠過一絲苦笑,「是朕對不起你。你是清白的……但你已經成神,自然知道朕的心……你托夢給朕,說已經轉世,還要等候朕……朕看遍宮掖,沒有一個像你的,是還沒有選進來麼?啊,朕這就要南巡了,上天有靈,能有緣遇到你轉世之身……」

  方自悽惶禱告間,忽然聽院中腳步雜沓,彷彿間聞到笑語聲。乾隆掀開窗帷,隔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見嫣紅、英英前導,鈕祜祿氏,那拉氏,汪氏、陳氏一班人簇擁著太后下鑾輿,踏著甬道正在進殿,又聽太后顫巍巍的聲氣問:「皇帝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