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若澄、張若渟戰戰兢兢辭退出去,乾隆這才吩咐傅恆和紀昀起身賜座。卻對張太乙道:「蘇北、淮北幾處鬧水災,又有妖人一枝花傳布邪道,聽說已經蔓延到了魯南。和親王薦了你來,說要祈禳法災。朕素來敬天畏命,尊崇孔孟,以儒道治國,百行以孝為先。因太后也有懿旨,凜遵慈命,所以下旨召你來。河南、山東、山西也在鬧著旱災,朕也想聽聽你道家如何解釋,有什麼法術可以消弭災殃?」
「回萬歲爺話。」張太乙直挺挺跪著,一揖到地,奏道:「和親王三次駕臨白雲觀,已將各地災情告知貧道,命貧道推演時氣吉凶。但貧道黃冠末流,焉敢妄推天數,亂言吉凶?按大道金丹內訣,天干陰陽和則吉,不和則凶,如陽干剋陰干為合,如甲克乙,即甲與乙合。陰干剋陽干為宮星,如甲受辛剋,即以辛為宮。陽遇陽剋,陰受陰剋,皆為不合。今歲為金年,太白氣盛,東南木屬青龍之地,金水相生,故東南之地多有水潦災情。加之天盤六星,甲午下臨於三宮,所以白虎猖狂,兵事亦不順利。」
他這一番話,正所謂眾妙之門玄而又玄,除了紀昀,都聽得如墜五里霧中。乾隆聽得懵懂,卻又不願「無知」,便目視紀昀。紀昀因會意,在旁說道:「你解的是赤松子之說,其中天盤六星下臨三宮,說得似是而非。因為你已經知道了金川兵事不利,是順著事去推理的。其實《赤松子》講解得明白,天盤丙加地盤甲子,乃是飛鳥躍穴大吉之象。赤松子曰:『進飛得地,雲龍聚會,君臣燕善,舉動有制。』。這麼明白的話,你竟忘了!主上因天下偶有水旱災饉,正道修德應天順變之外,亦以仁師之心借用佛道之力。你不可妄言國事,否則禍不旋踵!」他學問淹博淵深,口齒又復明白簡捷,連《赤松子》的原文都引用無誤,眾人聽得無不驚訝,連張太乙也賓服無地,向乾隆叩頭道:「紀大人說的極是,小道士學道不精,乞萬歲恕罪!」
「你不是有心干政,朕不計較。」乾隆微笑著,循著紀昀的話意說道:「白雲觀是道教全真流派,以修養真性沖虛空靈、養氣煉真為主,其實與儒學有相通之處。所以朕才用你來祈禳,卜智──你帶張真人去慈寧宮見太后老佛爺,叫他照懿旨辦理就是了。」
「扎!」卜智扯著公鴨嗓答應一聲,帶著張太乙去了。乾隆望著殿外氤氤氳氳的蒸熱之氣,看看兆惠,剛要張口問話,紀昀忽然離座,跪地叩頭道:「萬歲爺,臣……臣想諫主上幾句話……」
「起來還坐著罷。」乾隆皺著眉,起身離炕,穿著青緞涼裡皂靴悠悠踱步,口中徐徐說道:「你要說什麼,朕知道。不該召見這個道士,是麼?」紀昀忙一躬身,說道:「是!臣是想諫說這件事。」乾隆說道:「這個不須諫說,朕再昏,也不會去學前明的嘉靖皇帝。這裡講的是孝道和敬道。老佛爺信這個,要孝;皇后也信,要敬。黃冠緇流譬如阿貓阿狗,母親喜歡。難道不要承色奉笑?皇后有這心障,她為天下之母,朕也不能為這小事教她委屈了心。」
紀昀聽得肅然起敬,說道:「皇上這話臣聽了如清風洗心!自宋以來,理學家自以為獨得天地之正,不合他們心的就指為異端。講的『存天理,去人欲』滿口『義理性命』。問他什麼是真忠真孝真誠真敬,他就茫然。全然不知人情即是天理,存在孔孟大道之中只是說的『忠恕』根本之理。」
「這說的透徹了。程朱理學的病根就是不講恕道,也不誠,弄出許多偽君子來蠢國害政!」乾隆臉上帶著冷冷的微笑,幽幽地說道:「先帝爺手裡的李紱,人家給他送禮,他臉似冷霜趕走人家。人家走了,他又無端拿著家人發火。這個心可問不可問?還有朕手裡一個訥親──」他倏地站住了腳,目光逼視著跪在隔柵旁邊的兆惠。「──家裡養著一條惡狗把門拒客防人送禮,他信自己的心還不如那條狗!滿口大話爭著要去金川,打敗仗嚇得拉了滿褲子稀糞,還帶出一群像兆惠這樣的混蛋!」他凶橫地哼了一聲,連侍候在外殿的太監們都腿肚子哆嗦,直想轉筋。
傅恆也是激凌一個寒顫,眼見乾隆滿臉獰笑,忙道:「訥親、海蘭察、兆惠自有應得之罪,主子……您別氣著了……」「生氣?」乾隆一哂,轉步回炕前須彌座上坐了,已是恢復了常態,端起茶盅,用杯蓋撥著茶葉末呷了一口,說道:「朕生訥親的氣,他配?海蘭察是多拉爾忠勇公的孫子,祖父是何等英雄,跟聖祖西征身中十箭不下陣;兆惠的父親佛標,在科布多一戰,身陷重圍,連斬葛爾丹十七將,保著聖祖突圍,不是一條頂天立地的漢子?所以,朕不生他們的氣,只是替他們難過,替他們害臊,只是小看他們!」
這真是刁狠凶橫到了極處的痛斥挖苦,連紀昀和傅恆都覺得像用鞭子一下又一下照著心在猛抽,疼得一瑟一索一縮,通身的汗把內衣都濕透了,緊緊黏貼在身上,滿殿裡死寂無聲,靜得像一座空空洞洞的古墓!兆惠戴著枷,上身直挺挺昂著,心裡激越、感奮、委屈、愁苦、憤懣五味俱全,悲淒不能自勝,兩眼早已淚如泉湧,聽完乾隆的話,竟自長號一慟,連枷帶肘磕在金磚地下,號啕大哭道:「主子主子,聽奴才說訴衷情……說完就請死罪……」他心中慘痛幾不欲生,號泣之聲動於腑臟,賽如曠寥空夜中受傷了的狼嚎。王義正捧著一疊奏章從外殿進來,心裡猛地一悸,懷中文書唏哩嘩啦散落一地,王信等太監還有幾個侍候茶水的宮女,俱都駭得手足發抖面色焦黃,紀昀手裡端茶正要喝,手一顫,杯子幾乎脫手。傅恆也是心頭弼弼直跳僵坐如偶,極力按捺著自己的心緒,思量如何收拾君前失禮局面。
乾隆在一剎那間也被他驚得臉色煞白。他自幼生在宮中,綺羅叢中褓傅教養,也曾幾次出京巡視吏情民瘼,見過些悲情悽惶。還從來沒有聽到如此損肝傷肺、驚魂落膽的哭聲。慄慄顫顫搖心動魄許久,乾隆才定住了神,已認定「逃將」二字背後有重大冤抑,口中卻仍舊冷冰冰的,說道:「召你來,自然是要聽你說話。你是武將,帶兵行伍出身。朕即不治你君前失儀的罪,你這是成何模樣!」
兆惠涕泗滂沱,咬牙哽咽抽泣,好久才忍住悲苦,以枷碰地連連頓首,說道:「奴才憋了一肚子話,要對主子傾吐。不覺的就又犯了失儀之罪……那訥親外頭怎麼看都是個謙謙君子,楷悌儒生,誰知他竟是個秦檜,竟是個當今的活張士貴!」想起金川夜戰死保訥親,訥親忘恩負義恩將仇報殺人滅口,又思及與海蘭察千里亡命乞討逃生種種情因,兆惠流著淚,哽著脖子又要放聲兒,只用枷死死抵住,憋得滿臉通紅。
「給他去刑!」乾隆見他悲慟到這分上,一顆心也直往下沉。便命王禮給他開枷去鎖,又問:「曉嵐,張士貴是什麼人?」紀昀卻是個不看小說的,再思量不來。傅恆在旁笑著代答:「這一回主子難煞了紀大學士。張士貴是《白袍將》裡的人物兒,薛仁貴的頂頭上司主將,妨功害賢、忌能妒才的個角兒。曉嵐公不讀這些書的。」紀昀笑道:「主子交我的正經書我還看不完呢,哪裡留心得這些下九流的稗官小說?」
這幾句鬆泛對話,立時緩衝了方才的慘厲悲悽氣氛。兆惠鬆了刑,舒展俯伏又向乾隆行禮謝恩。他是極有條理的人,先從戰前軍務會議之爭說起,又說戰況,訥親、張廣泗既不能料敵,又拒諫摒善剛愎自用,被莎羅奔腰截分斷各個擊破,致有下寨之敗、松崗被困、刷經寺失守、蒙屈受辱,由著莎羅奔擺弄調理。又怎樣聽到訥親和張廣泗預備殺人滅口諉過欺君的密室策劃。二人情急商議脫逃險地,分頭赴京叩閽告狀。種種情事,前因後果急變陡轉一一合若符節,聽得滿殿人目瞪口呆。乾隆心裡一時鬆一時緊,一時悲一時怒,心中的火衝頭脹脈,兩手裡捏得都是冷汗。紀昀緊皺眉頭,只是慨嘆震驚,微微搖頭不已。傅恆卻在用他的話和金錤、金輝、勒敏、李侍堯奏折信件比照印證,又想著金川的天候地理、莎羅奔用兵方略和應有對策,想得更是深沉……正思量不了,兆惠的陳訴已到尾聲,他兩手十指緊緊摳著金磚縫兒,渾身劇烈顫抖著稽顙叩頭:「……主子,主子!我們不是敗在莎羅奔手裡,實實是敗在兩位主將手裡!莎羅奔能打仗是真的,我們也太無能太窩囊廢物……給主子丟人了……」
「海蘭察呢?他現在哪裡?」許久,乾隆才問道。
兆惠拭淚舒氣,心裡已經暢快了許多,說道:「金輝是訥親私黨,我們怕他追殺。在武昌分手,他走漢水北上進京,因聽說主子南巡,奴才走長江東下南京。到南京又聽說主子御駕還沒到,就到金錤衙門投案,解來北京。自然奴才是要快些。漢水是逆水舟,他現在南陽、洛陽一帶也未可知。」
乾隆沉默良久,問道:「聽說你們還私帶了軍餉?有沒有的?」「有的!」兆惠叩頭道,「松崗大庫朝不保夕,錢留在那裡是資敵。所以我們商量,我帶了五百兩黃金──投案時都繳了總督衙門──他帶了十萬兩銀票。海蘭察比我伶俐十倍,不會出事的。」乾隆聽了,便目視傅恆。
攜帶軍餉,是勒敏在信中寫給傅恆的,前天剛剛收到。但查遍金錤、金輝奏折,都隻字未提這件事。傅恆心裡一震:金錤竟敢貪這筆財!但此時卻無可對證,傅恆一邊想,一邊說道:「五百兩金子一兌二十四(兩銀子)市價,是一萬二千兩足紋,不是一筆小數目,好查。」
「查!」乾隆咬著牙說道。「朕以寬為政,是指與民休息。當然也有個官場和熙,雍穆平靜的意思。世宗爺雷厲風行整頓之後,雅不願官場雞飛狗跳人人自危。誰知吏治竟敗壞得如此之快!看來不殺幾個封疆大吏難得防微杜漸!」他掏出錶來看看,對兆惠道:「你今日這只是一面之詞。朕先聽聽,待訥親解回,讞明審定,才能最後處置──卜信,帶他養蜂夾道去,由劉統勛安置。」
兆惠施禮卻步,跟著卜信退了出去。傅恆知道,外邊不知有多少官員揮汗如雨,焦急地等待著自己。正要說話,乾隆問道:「尹繼善啟程去南京沒有?」傅恆忙躬身道:「早前一天接到他的稟啟,說即日動身,由漢口水路到南京。他母親現在南京身子不適,他心裡比誰都急呢!但廣東如今軍政民政財政今非昔比,洋人傳教,中外貿易這些事內地是沒有的,尹繼善幾次來信,說花在這上頭的精力佔了一半還多。」乾隆笑道:「這個他在密折上也說過幾次。禁海,就斷了個大財路,開海,就免不了這些麻煩──你接著說。」
「尹繼善因在南京任上幾次被一枝花脫逃,一直引為憾事。恨自己不如已故李衛善能緝盜。」傅恆說道,「因此想請調黃天霸到他總督衙門,三年之內捉不到一枝花,他就引咎辭職。現在廣州華夷雜處,也沒有好通譯官,中外語言都不通。他擔心再出個洋一枝花來,就更增自己的罪戾了。」
「有沒有通西語的官員?」乾隆轉臉問紀昀。紀昀怔了一下,思量著說道:「有的,四夷館幾個接待外夷的筆帖式,都能說夷語。但他們要隨朝隨駕侍候──有了,翰林院的賈治軍,自小隨他姨媽在廣州做洋貨買賣,英吉利語、法蘭西語和紅毛國語都來得,還嘰哩咕嚕給我背過一通英國詩──派他去還是相宜的。」「賈治軍?」乾隆說道:「這個名字聽過。」
紀昀陪笑道:「皇上記性真好!三年頭前,幾個翰林朝考繳了白卷,臣在他卷子上批語『皓月當空,一塵不染。君何各賜教乃爾!』皇上還召他們進來訓誨過。」乾隆道:「想起來了。是不是說話吞聲吞氣的那個?」紀昀道:「是。他笑起來也是吞吞的,像……像倒夜壺那種聲兒。」
乾隆哈哈大笑,身子仰著挪腿下炕,手指著紀昀道:「你這人哪──幾時才能改了這個毛病兒?奏對場合也不忘了說笑話兒!」傅恆笑道:「紀昀已經改了不少。他是瞧著皇上鬱悶,給您開開心的。」
乾隆起身出去方便了,一時回來,兀自面帶笑容,洗著手,說道:「朕知道──方才的話不要記檔。就是這個賈治軍吧──回頭引見一下,教他衝外國人倒夜壺去。」又對傅恆道:「你接著說。」
「原議的金錤和尹繼善對調。」傅恆斂了笑,說道:「但金錤才具實遜於尹繼善。兆惠繳金的事也要說說明白。奴才一時還想不清楚該怎麼料理,要請旨聖裁……」接著,傅恆又說賑災的事,說到劉鏞要到德州,又講金川戰敗善後,有罪官員要交部議處,金輝應立即撤差待勘,連帶著又提及榆林糧庫軍糧霉爛可疑,又略述江南一枝花飄忽不定,到處施藥傳道,銅礦、江南織機作場工人聚集,叫歇罷工的時而發生……紀昀起先還聽得認真,後來愈聽愈繁複,還要預備乾隆問自己的差使,思路便轉到修《四庫全書》上去了,一時想到書籍徵集難辦,各地官員根本不當正經事辦,又無權硬派;又想編輯人手不夠,有些古籍用西夏文、金文,得有專門人才;徵集書要用錢,戶部沒有旨意一文不撥……
乾隆卻聽得一絲不苟,有時還隨口問幾句,用筆在紙上記下來,因天又熱起來,傅恆和紀昀頻頻出汗,又吩咐太監打扇……足聽了多半個時辰,傅恆才說完。紀昀見乾隆始終盤膝端坐毫無倦意,不由暗自佩服:「這主兒真好坐功!」正自胡思亂想,乾隆說道:「看來你一時也說不完。軍機處阿桂明天到差,有些事你們再參酌一下再奏。黃天霸既有能耐,他也誇了海口,就調他南京尹繼善處。授副將銜,實授參將缺。還有那個吳瞎子,改授刑部員外郎,賞侍郎銜,專管天下各民間幫會事務……紀昀,你呆呆的,坐著發什麼楞?」
「唔?噢……皇上!」紀昀忙回神陪笑,「臣在想自己的差使呢!」因將任上種種繁難說了。又道:「這種差役不比學差,那是人人巴結,個個關心的。徵集圖書,半點權益也沒有,平白得罪人,做好了也難見政績,肯出實力的外官、京官都少。上回吃酒,人家還說臣像三國禰衡說的,『汝似廟中泥胎,雖受人敬,恨無靈驗』……」乾隆微微一哂,說道:「早已知道你的煩難了。一次又一次奏朕,下旨戶部撥銀子,確實不成。這樣──你改授四庫全書的副總裁!」
這話說得連傅恆心裡也是一震:「紀昀的總裁已經詔告天下,平白無故的,怎麼降了?」未及說話,聽乾隆又道:「朕親任這個正總裁,這是一。各六部尚書、三卿、各大學士大臣都兼副總裁,仍由你來主持辦差。該要錢,就是戶部的差使,抗著不辦差、不徵書的,知會都察院糾舉彈劾,差使辦得好的、辦得不力的,由吏部考績,按首項政績記檔。還有,主持南北闈科考、順天府大考的學差、沒有進過《四庫全書》當值編纂的,一律不派。有這麼幾條,公明正道頒布天下,怕他們不擠破了頭往你那裡鑽──只一條,你不能貪墨,出了這種事,處罰也要加重!」
「謝皇上重重之恩!」紀昀早已喜得眉開眼笑,立起蝦著身子作揖,笑道:「如此,這差使就好辦了。連傅恆也受著臣約束的了──臣是有旨可以隨意吃胙肉的,皇上、皇后賞了宅第、俸祿之外,還賞了一處莊園,既有吃有用,還要手長,那不是得了錢癆麼,不過,『貪墨』二字,是臣的天性──」見乾隆詫異,徐徐笑著解說,「自三歲以來無論寒暑,臣寫字日記做文章無一日空過,又修《四庫全書》,沒有『墨』,臣就玩不轉了!」說得乾隆傅恆都是一笑。
乾隆聽外殿大座鐘沙啦啦響,接著悠揚洪亮的撞擊聲便傳進來,知道已到午時。見傅恆和紀昀都有告辭的意思,因笑道:「朕不忙,你們忙什麼?今兒得把緊要事務理出個頭緒來,你們留下陪朕一處進膳──王八……恥,叫小廚房預備。就三個人,寧可少一點,好一點。」見王恥出去,乾隆將王恥改名的事又笑說了,惹得二人也是遏著性子發笑,乾隆道:「朕於臣下奴才以心相交,卻十分謹慎後宮。后妃嬪御,一言干政,必受重處;太監有弄權營私的,除了殺,沒有別的處分。這是最要緊的,漢亡於斯,唐亡於斯,明亡於斯,殷鑒鑿鑿啊。至於心膂大臣,只要不是秦檜那樣的梟獍,都知道感恩圖報的。」
傅恆見乾隆言語爽朗顏色霽和,乘便說道:「張廷玉是使了幾輩的人了,如今老背晦了。皇上仁德通天,度量汪洋,奴才勸皇上念及──」「他是三朝元老是麼?」乾隆接過王禮捧過的涼毛巾揩著汗,說道:「他是掌權掌的年頭太多,忘了身份地步兒。他心裡想的是先聖祖先帝待他如何如何的好,把朕看成是他扶持起來的,總覺對他不住,所以和朕拗勁兒──這個心就有罪。汪由敦──把膳桌擺在正殿──汪由敦又是一番心思,他進了軍機,倒是一心一意辦差的,要當個張廷玉第二。就生了兔死狐悲的念頭,要成全張廷玉作個『完人』。因此把朕私下說的話透給張廷玉,才有張廷玉『親自』進來謝罪的事──有這一條,汪由敦的心更不可問,他要退出軍機當散秩大臣。」
「至於張廷玉……」乾隆沉吟著,「朕是又憐又憎他啊,盼著他知悔守禮,給後世大臣作個榜樣,但他這樣,若是一味讓他,後世子孫要有孱弱的,把握不好的,就會出剛愎之臣,跋扈之臣,或許會出曹操那樣的奸雄。他張廷玉一人榮辱還是小事,還是要社稷為重。朕思量再三,他越是拗勁,朕越要拂拭,君臣大體亂了章法,將來不堪設想!」
傅恆和紀昀至此才明白汪由敦獲罪緣由,想想乾隆的話,真的是謀遠籌深思慮周詳,聯想到自己,又不禁慄慄悚然畏懼。乾隆卻不理會二人心思,見膳食擺上來,笑道:「紀大學士,傅大將軍,朕要賞你們陪著用膳。膳後還要議事,所以不要拿捏拘束。」紀昀見乾隆下炕,小心地跟著出暖閣,陪笑道:「臣知道皇上,午間總要歇息片刻的。我們還是退出去,等皇上起駕再傳進來議事不遲。」
「今日例外。」乾隆坐了正中,又命二人陪坐在側,「你們對外慎言──朕要到京外走走。」傅恆剛舉起箸,驚訝地停住了,說道:「皇上,奴才知道您最怕熱,這樣的五荒六月,您不宜出行的。記得那年和李衛陪您去河南,冰雹砸冷雨淋得皇上大病一場,至今想起來又是負疚又是後怕啊……」
乾隆苦笑了一下,夾起一片荀瓜拌在老米飯裡吃了,抑鬱地說道:「朕要去。吏治河工都要看看。聽和看是不一樣的,這是沒辦法的事啊!」
※※※
卜信帶著兆惠到養蜂夾道獄神廟傳了旨,原本想著話一說完就交代了差使的。但掌管獄神廟的獄典史卻道:「公公,您是帶著旨意來的,我不能不遵。但這裡已經是人滿為患,天地元黃四個號子房,本來黃字號還有幾間空房子,昨個兒山西解來一群犯官,都佔滿了。您看怎麼辦?」
「我只管傳旨。這話該是我問你的,倒問我怎麼辦?」
「這是點茶錢,公公您收著。」那獄典史辦老了事的,見卜信木著臉,忙塞過二兩銀子,陪笑道:「這件事上頭有憲命,再解來犯人先押順天府南監,那裡設了專號,先拘在那。回頭請示了劉大人再作處置。」卜信也不接銀子,說道:「旨意裡說的交劉統勛處置。你去請示他,我就在這裡坐等。」典史滿臉陪笑,說道,「讞獄司堂官剛剛來過,劉中堂去了保定查案,後天才能回來。劉中堂的少公子現在通州,預備著去德州。也在等著他老爺子呢!不然,煩您老再去請旨,我們照辦。」
兆惠情知他是想勒索自己,但他自顧身份,又確實身無分文。在旁不耐煩地說道:「這是他媽屁大的事,押在哪裡不一樣?帶我順天府去!」卜信說道:「人已經交給你。我已經完差,你看著辦吧!」說罷揚長去了。這邊獄典史送出卜信,兀自笑嘻嘻的,問了兆惠年閥職位和犯由,口說,「委屈大人您了。小人絕無得罪您的心。這地方兒來的都是大官。一個恩旨放出去,抬抬腳比我頭高……您先去,劉中堂回來我即刻請示接您回來……」派了兩個衙役帶著獄神廟「送去逃將一名暫行拘押,名兆惠」批條,押著兆惠去了繩匠胡同北的順天府大牢。順天府的獄典史見了批條,卻絕不似獄神廟的人那麼客氣,照例登記了年貌籍貫、姓名案由,一臉公事公辦的神氣,板著臉對獄卒說道:「胡富貴,監押到你六號中間那個單間。他是朝廷緝拿的要緊逃將,小心侍候著──給他換上囚衣!」說罷便扯過破芭蕉扇搧著吃茶。
牢房裡很暗。兆惠被胡富貴和兩個獄卒連推帶搡揎進一個木柵號子裡,「呼」地一聲關了門,丁鈴鐺鎯一陣鎖響,才像夢醒一樣回過神來。借著頂窗亮光,開始打量這座牢房。
這是一座一通七間的大瓦屋,根基全用大青石條砌成,上邊的牆是磚立柱夾土坯,靠牆下根淫漬著一團團的土鹼花。兩頭山牆開門,中間一條通道。通道南北兩側用木柵隔成大小不等的號子間,各號之間也都是用大腿粗的柞木分界。兩頭山牆看守門口上方,都有一塊粉堊的白匾,一頭寫個『慈』字,一頭寫個『悲』字,兆惠一進門,第一個感覺就是臭。藉著幽暗的頂窗,半晌他才看見靠柵門口放著一隻馬桶,又看時,各個號子門口也都放著大小不一的馬桶,散發出濃重的臊臭味,還有秸稈草鋪的霉潮味,西邊單號兩個受過刑的犯人身上的腥臭味,各號犯人的汗臭腳臭,都在熱烘烘的牢房裡彌漫著混合到一處,竟說不清到底是個什麼臭味。
他先看西邊號子,兩個犯人都趴在藉草鋪上一動不動,看樣子還在昏迷,屁股脊背的血把衣服都黏在身上,兩人的腿上過夾棍,都腫得碗口來粗,有一個人不知怎麼弄的,大腳趾掉了一個,一隻腳腫得紅蘿蔔似的,無數的蒼蠅嗡嗡地在他們身邊飛來飛去起起落落,腳趾上的膿血上爬滿了細小如白米樣的蛆蟲,擠成團,擁成蛋。兆惠不由一陣噁心,用手掩住了鼻子,又踅到東號。
東號卻是個大號,裡邊擠擠捱捱或躺或坐關了十幾個人,滿地都是秸稈亂草,狼藉不堪。號子正中靠牆一鋪,一個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腳上銬著大鐐,用一根筷子串了一串棒子麵餑餑,正在旁若無人地大嚼,別人都眼巴巴瞧著,那漢子吃了兩個,伸展雙臂舒舒服服打個哈欠,說道:「都他媽的死了老子娘麼?給老子坐直嘍!──申三,你是戲子進來的,唱旦角的行當,來一段,給韋爺提提神!」
兆惠細忖,才知道犯人裡頭也有三六九等,這個「韋爺」似乎就是東號裡的首腦了。想著,那個叫申三的扭腳捏腰、翩然作態已經開唱:
爹爹呀──俺便似遭嚴臘,久盼望,久盼望你是個東皇。望得些春光艷陽,東風和暢。好也囉──划地凍颼颼的雪上加霜……
「好!」滿號子犯人齊聲喝采。申三接著又唱:
……無些情腸,緊揪住不把我衣裳放,眼見個人殘生命亡,世人也慚惶!你不肯哀矜憫恤,我怎不感嘆悲傷……
唱到這裡,眾犯人都亂哄哄笑鬧:
「這麼一臉鬍子,還是『閨怨佳人』?」
「你這身囚衣,唱竇娥冤嘛,還差不多!」
「嘴臉!竇娥是他這模樣?」
「嗓門兒不壞,得閉著眼聽──我聽我爹說過,會聽戲的都是閉著眼的!」
「我就是閉著眼聽的,聽得那活兒幾乎要硬挺起來!」
「呸,你他娘的除了一根雞巴,什麼也沒有!」
「你跟我裝正經?不是你和你寡嫂通姦教人拿住,逼得你嫂子自盡,你能進來──你也是毬上頭出的事!」
……
兆惠隔柵木拍了拍背靠柵欄的一位老人,那老人正埋頭打盹兒,嚇了一跳,張惶四顧一下才發現是兆惠,轉過亂蓬蓬的頭,哆嗦著嘴唇,用一雙驚惶的目光盯著兆惠問:「你……我……我招惹你了?」
「我西邊那兩個犯的什麼事,打成那個樣子?」
「我是昨兒才進來的,」老人揉著有點紅腫的鼻子,咕噥著小聲道:「是從江西解來的白蓮教匪,能撒豆成兵,會騰雲駕霧!唉,過了三堂了,就是抵死不招……」
兆惠不禁莞爾一笑:會騰雲駕霧還會被拿住了?問老者道:「你犯的什麼事?」老者嘆了一口氣,剛說了句:「年成不好,租繳不齊,少東家帶人扒房子搶人……」未及說完,便聽一聲厲聲喝叫:「何庚金!」
那個叫何庚金的老者身上一顫,回頭看時,卻不是獄卒叫,竟是那個韋爺趔著步子過來,見他陰惻惻地笑,何庚金靠緊了柵木,雙手撐地,仰著臉結結巴巴問:「我……我又怎麼了?」
「看來昨日的『開門規矩』,你還沒有弄懂,」韋爺把吃剩的餑餑順手扔給申三,充滿敵意的眼睛掃了兆惠一下,對何庚金道:「這裡是班房,不是你家!想和誰說話就說話?」
兆惠用陰鬱的目光死盯著韋爺,本來就蒼白的臉在弱光下顯得更加青黯。韋爺笑道:「你媽的這雙賊眼,一看就知道不是個好東西,盯著老子,想吃餑餑?」兆惠道:「我在看你這副賊相惡霸相──都一樣的落難人,憑什麼欺負人?」
「你說得真好,還像是讀過書的人。」韋爺笑道:「這個大號子裡誰不知道我韋天鵬?韋天鵬最恨的就是讀書人!老子三進三出,就是這裡的地獄乾隆!──後晌放風,一準兒教會你『開門規矩』!」
兆惠心中早已勃然大怒,牙齒咬得格格作響,猙獰一笑,說道:「你這一號的老子不知殺過多少!等著瞧!」綽號「地獄乾隆」的韋天鵬冷笑一聲不再理兆惠,轉身回他的「御座」上席地盤膝坐了,滿臉莊重「啪」地一拍大腿,滿號子犯人立即老老實實長跪在地。申三丟了餑餑,口中兀自嗚嚕不清,喊道:「韋爺升堂了!」
「帶人犯何庚金一名下跪聽審!」
「乾隆」一聲吩咐,立即過來兩個犯人拖了何庚金過去。「乾隆」說道:「照規矩回話──下跪何人、姓名年紀、何方人氏?」
何庚金戰戰兢兢,竟真同公堂對簿一樣,磕了頭說道:「韋爺,昨個『過堂』,您已經問過了……」
「放屁!問什麼你答什麼,速速招來!」
「是……小的名叫何庚金,現年五十三歲,直隸通州人……」
「所犯何罪,招!」
幾個「衙役」立即響應齊喝,興高采烈地連呼堂威「招!招!招!」
「是……」何庚金嚥了一口唾液,吞聲說道:「我欠了東家姚貴盛四斗租子,這是三年頭的事。加三的利,本息計合四石一斗二升米,加上本年租,共是十石有餘。今年大旱,本年租都繳不起,和姚東家求情。姚貴盛就扒我的房子賣檁,還叫少東家去我家搶我的三閨女去抵債。兩造不合,我失手打折了少東家一條腿。按『以奴欺主』的罪,問的是斬監候的罪。沒的說,我認罪,反正他不能帶了我的女兒去!」
「啊哈,原來如此!」「乾隆」滿口戲腔,捋著鬍子哈哈大笑。「他是怎樣一個搶法,如實道來!」
何庚金瞪著眼盯著「乾隆」,似乎在平抑胸中的怒火,半晌答道:「搶了就是搶了,拉拉扯扯不成模樣,我就動了扁擔!」申三在旁問道:「怎麼個拉扯法?拉掉了衣裳沒有?」旁邊的犯人跟著就亂嘈:
「對,露出奶子沒有?」
「褲子也扯掉了罷?哈哈哈……」
「嘿嘿嘿……按倒在地了……」
「你扁擔打偏了,該把他的屌打折才對,格格格……」
兆惠此時已經氣得渾身發木,雙手緊緊握著柵欄撐兒,恨不能就過去臭揍這群無賴。聽見大門嘩啷一聲,一個獄卒進來,便叫:「來人!──你不是胡富貴麼?我是兆惠!這裡的事你管不管?」剛喊完,卻看見胡富貴身後還跟著個挽著籃子的姑娘,怯生生地看自己,便住了口。隔號的犯人早已「停審」,見何庚金撲到欄邊喊「雲丫頭!」知道是他女兒送換洗衣服和吃的來了,不由又是一陣鼓噪:
「呀!這妞兒是他媽長得水靈!」
「送吃的來囉!」
「有福同享有難同當!」
「嗯,標緻!比我弄的那個馬寡婦強多了!」
一片污言穢語中,胡富貴過兆惠這邊,稜起一對三角眼,傲慢地審視著兆惠,問道:「你喳唬什麼?這裡是天子腳下王法禁地,你是金剛托生,到此也得順眉折腰!」
「我問你,這裡的事你管不管?」兆惠指著隔壁柵房說道:「這個韋天鵬大逆不道,自稱『獄裡乾隆』,在同號欺壓良善──你聽聽他們說些什麼,你看看他們在幹什麼?還敢說是天子腳下王法禁地!」
胡富貴轉臉看時,何庚金和女兒隔著柵欄蹲著,都在抱頭痛哭。雲丫頭已哭得半癱在地下,瑟縮著抽搐著語不成聲:「爹……都怨咱們窮……咱們命不好……今年災多,聽說皇恩大赦免勾一年……您要脫了這場大難,俺娘說咱一家都去闖關東……」何庚金只是流淚,用手隔柵過來撫著女兒的頭髮,哽咽著說:「爹死得起……跟你媽去你姥姥家,好好過,啊?聽話……」兆惠聽得心裡悽惶,已是落下淚來。胡富貴已是司空見慣毫不動心,對兆惠道:「不干你的事,少操狂心!你說韋天鵬不好,他替我約束著犯人,省了我多少心呢!」又轉臉對哭得難分難捨的父女倆道:
「起來起來!時辰到了──你就是哭死到這裡,有屁的用場!誰叫他犯法的?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