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4 章
齷齪吏獻寵攀冰山 愚國舅縱淫眾樂園

  眾樂園離著春香樓大約也就里許來地。迎駕橋雖然不是維揚最繁華的所在,但因地近瓜洲渡,碼頭林立,商賈雲集,一街兩行三十六行俱全,衢上人煙輻輳,水巷櫓船相銜,也實甚熱鬧。三乘官轎打前,後邊跟著兩個騾車,坐滿了粉頭歌女,嘻嘻哈哈招搖過市逕奔戲園,所過之處,市人側身避道側目而視,車轎過去一片啐聲。高恆是聽不見,裴靳二人是聽慣了,都沒有計較。一時來到園門口,高恆下轎看時,卻和北京戲園格式兒相去不遠,一道廣亮門兩邊都開著店舖,全都是賣點心小吃、瓜子糖果、扇子茶具之類物件,供戲客隨意方便的。座地半畝方圓,也不甚高大,卻是裝裹丹堊一新。門旁兩副楹聯,都是一筆端凝楷書:

  大千世界在眉頭,看遍翠暖珠香,重遊贍部。

  十萬春華如夢裡,記得丁歌甲舞,曾醉崑崙。

  細看落款,卻是袁枚所書朱竹垞的成聯。高恆搖頭咂舌讚道:「字也好,難得這句子也是黃絹幼婦,兩個人我都要見一見。」

  「是!」裴興仁答應著跟在身後進園子,肚裡不禁暗笑著,口中道:「卑職盡力去找他們。」〔註:朱竹垞熙朝名士,其時謝世已久。〕已見兩個男的,後邊跟著一位女娘迎出來,忙搶前一步介紹:「這位就是高大司徒兼鹽政巡按使高老爺──這位是雙慶部老板魏長生,這位是揚州百樂商館司堂的包永強先生……」

  高恆看這位和莊親王相與得來的戲子,個頭比自己還略矮些。棗核兒腦袋兩頭尖,一臉細白麻子,鷹鉤鼻子疙瘩眉,剃得光不溜兒的下巴,稀落的頭髮總到一處也只筷子粗細一根辮子,往少說也有四十多歲。若不是親耳聽裴興仁當面介紹,無論如何也和《牡丹亭》裡的柳夢梅聯想不到一處。那包永強卻是開氣袍子黑緞馬褂,劍眉虎目一派英武之氣,並排和魏長生向高恆行禮,口中說道:「草下細民仰慕大人風采已久,只因位分懸殊,不敢造次登訪。只好請我們老公祖和鎮台爺先容一步。高大人不見笑,就是我的體面了──薛大娘子,快見過高爺!」

  「高爺萬福!」跟在包永強身後那位女子流眄一盼,盈盈蹲下身子。

  高恆的眼頓時一亮。只見薛白穿一件棗花碧羅緊袖衫,淺紅吳綾褲下微露紫絹合歡履,天足嬌小玲瓏,腰圍玉白繡帶下垂於膝。天生兩彎俏眉,中間微微蹙起,略呈八字形向鬢邊舒展淡去,膩脂樣的鼻翅微翹,羊脂玉般的臉盤上一雙秋水含情目,偶一顧盼,正和高恆直勾勾的目光相遇,又羞澀地低垂下來。高恆但覺心頭一熱一拱,怔怔的,竟忘了說話。聽得戲園子裡調弦弄箏聲,他才回過神來,笑謂包永強:「這是洛神下凡,出水的芙蓉,美自天然的象牙人兒嘛!比棠──」他想說「棠兒當年」,話到口邊打住,「比海棠花兒還要清俊艷麗呢──是不是呀,薛白娘子?」

  裴興仁和靳文魁不禁相視一笑,包永強卻衝葛氏一笑,葛氏啐了一口,紅著臉對幾個歌伎努嘴兒笑。薛白娘子輕啟櫻唇,鶯燕呢喃回道:「這是爺的錯愛,奴奴小四十的人了,哪裡能比什麼花兒……奴奴其實戲唱得不好,不及長生遠了。」

  「好好!」高恆見她嬌笑巧迎天然媚嫵,早已酥倒了半邊,上前一把扶了手,一把撫著她一頭光可鑒人的秀髮,手指兒甚不安分地捏弄著她手心,說道:「你不說,我以為你二十歲不到呢!今晚瞧你們二位的,唱得中了爺的意,教你隨班子迎駕侍候,唱紅了天下!」薛白娘子輕輕奪開了手,飛個媚眼抿嘴兒笑道:「那我就先謝爺的抬舉了──我們到後頭上妝,爺請前面安坐……」窈窈窕窕和魏長生去了,回眸又向高恆一笑,於是高恆魂兒差點跟了她去。

  這裡三人才進園子。高恆看時,園子裡分著樓上樓下兩層,樓上馬鞍型觀台,分著十二間官座,中間都用屏風隔開,隱隱約約已坐了些人。樓下地面廣,支著一根根木柱,柱間擺著十幾張八仙桌,三排溜兒向戲台,一桌可容六人,或側身或正面都能看戲,桌上擺滿了月餅、點心、梨、葡萄、香蕉、蘋果,並茶水瓜子,已是坐滿了男男女女,見他們三人進來,板凳桌椅一片聲響,眾人都站起了身。

  「坐下坐下,隨意坐!」裴興仁滿面笑容,雙手張著向下按按,「這又不是在我的簽押房點卯。戲園子一進,世法平等都是看戲人嘛!」便引高恆上樓,一邊走,笑著解釋:「這是揚州闔城的官員和他們的眷屬,一為看戲,二者也得瞻仰大人的風采。大人請這邊──左邊官座廂裡,葛氏帶春香樓姊妹們坐右邊第三廂──把紗幕放下來,我和老靳在大人右邊官座,隔屏風也能說話的。」說著隨高恆進來。高恆因見還有兩個年輕女人,楞了一下問道:「這是……」

  跟在裴興仁身旁的靳文魁忙笑著解說:「左邊這位叫阿紅,是興仁的小星;這是我的如夫人,叫雲碧──這是國舅大人,你們怎麼楞著?」阿紅和雲碧也都在打量高恆,聽說話忙起身蹲福兒道:「給爺請安!」高恆笑著點頭,問道:「兩位夫人怎麼沒來?」

  「裴知府太太病喘;賤內不愛看戲,都沒來。」靳文魁道,「這兩個原來也是唱崑曲兒的,箏琴笙簫都能來一下,點幾折戲,看完了陪大人玩玩。公餘嘛,您也得疏散疏散是吧?」高恆盯著兩個女子看,阿紅韶顏皓齒形容嬝娜,雲碧玲瓏纖秀態度風騷,比著薛白娘子也不差什麼,不禁眉開眼笑,說道:「吳越顏色傾天下,果真半點不假……一個賽似一個,我都看花了眼了……這漢裝就是比旗裝出色。你到宮裡看看,那裡頭沒有難看女人,穿著寬邊旗袍,蹬著花盆底鞋,梳者把子頭,挺胸凹肚直著脖子就這麼走路……」說著,竟真個支著架子擺了兩步,引得雲碧和阿紅手帕子捂著嘴笑得身上發顫。

  「你兩個也且坐坐,開戲了再到隔壁。」高恆看了看樓下擾擾攘攘你來我往串位說話的人,見台上包永強忙著指揮園子裡的人布景上行頭,對靳、裴二人道:「我們閒磕牙兒。」

  於是眾人就座。靳文魁剛說了句「揚州虧空……」便被高恆笑著打斷了,「這會子別說公事,我已經填完了虧空,你們的事不難辦。有什麼笑話兒說,我們樂樂!」

  「老掉牙的笑話沒意思,我說個實的。」裴興仁道,「龍虎山張真人奉旨去見駕,回來時也在瓜渡下船。蔡家染房隔壁有戶專做傘撐子葫蘆〔註:傘葫蘆,竹製品,即舊時雨傘內在傘柄上抽動開合的筒狀撐子〕的,名叫『劉葫蘆』的人家鬧鬼,說是造出來的新傘撐子堆著,無緣無故第二天就爛成了兩遍,夜裡鬼聲啾啾一家不敢安睡。花了幾百兩銀子求見張真人下符拿鬼。」

  一聽是說鬼,幾個人都嚇住了,高恆笑道:「張真人法術高強,老佛爺還請他在宮裡建醮鎮邪呢……這一去必定手到擒來!」

  「哪裡有什麼鬼!是劉葫蘆的幾個徒弟出師,做的傘葫蘆比師傅還要精緻,就是不禁雨淋,一淋就炸口兒。」裴興仁道,「那劉葫蘆造的傘偏就結實,用老了也不炸口兒。徒弟們熟門熟路的,夜裡裝鬼到作坊,想偷手藝。聽說師傅請了張天師,都肚裡暗笑。

  「夜裡張真人來,教家人迴避,設壇作法,戴雷陽巾穿八卦衣,仗七星劍焚五雷符。七個徒弟果然都扮了鬼奉符來到。張真人大叫雷部擊鬼,不管用,又焚符喊『太上老君急如律令,姜太公在此諸神應護』。喊破嗓子,七個鬼有的青面獠牙,有的白臉長舌,啾啾唧唧跳踉而來,半點也不怕他,跳踉著越逼越近……

  「張真人又誦內庭黃經,又念《道德經》,見毫無效應,慌了神,大叫一聲『這鬼厲害!』棄劍奪門逃跑,一個筋斗摔倒碰在泰山石上,竟暈了過去,醒了嚇得一病幾天不起。嘴裡只是喃喃一句話『怪事怪事……這鬼厲害……』我去看望,他還是那副模樣,請神醫葉天士親自給他診脈,吃了劑藥也就好了。」

  龍虎山敕封真人被鬼嚇病,狼狽棄劍逃跑,高恆不禁大笑,說道:「這鬼是人裝的,當然厲害!──這是他的尷尬事,你怎麼知道的?」「是拙荊得病,請葉天士來看,當笑話兒說的。」裴興仁道:「一服藥就治好了張真人,張真人要謝他銀子,叫他不要聲言。葉天士不要銀子,說『成全我個名聲兒──明兒中午我在虹橋下船上吃酒,你坐轎到橋邊就下來,說「天醫星在下頭船上,坐轎過去不恭」──一句話就算酬謝我了』──現在揚州府無人不知,葉天士是『天醫星』下凡,看病的人整日圍破門呢!」

  「這不錯。」靳文魁笑道,「他原就是名醫,現在兩江、兩淮、湖廣甚至廣東直隸趕來看病的都賃房住著等,叫他『天醫星』,原來內裡還有這個名堂!」高恆笑了一陣,說道:「『名』這東西真好!當官的要當名臣,文人要當名士,婊子要當名媛,醫生要當名醫。都一樣的鑽刺,頭削得竹籤子似的往裡鑽!──葉天士!是不是本名葉逢春的?我見尹繼善給皇后薦醫,裡頭有他的名字,果真有些實學麼?」

  裴興仁道:「他原就是本地名醫,不過不是世醫,本領再大也上不了台面。這一番話是名揚四海了。他治痘疹有絕技,我的二兒子眼見沒指望了,他說,只要能撬開嘴灌得進藥就能治好,真的是藥到病除!」高恆心裡一動:他的三公子四公子都還沒出痘,因道:「迎駕縉紳名單裡把他列進去。告訴他,預備著隨駕到北京。這件事你們記著。」

  「是!」裴興仁忙道,「原也就列的有他的。這個人愛喝酒,吸阿芙蓉膏〔註:即鴉片〕。鴉片禁賣,八爺給他弄些,他準高高興興聽您的。」高恆笑道:「可見人無完人。這個容易,我尋老莊親王給他弄幾十斤就是了。我也想見識見識這個名醫呢!」

  靳文魁笑道:「人長得跟我差不多好看。」話沒說完,幾個人都已噴茶大笑。靳文魁道:「不信你們一見就明白了。心地也很良善的──去年給一個人看病,他說『你沒有病,是餓的了。我幫你治治這個窮病,算我給醫死的人做功德』──你們猜怎麼著?」眾人豎耳聽他說道:「──他教那人回去,地裡房前房後都種橄欖。」

  「種橄欖……」高恆沉吟道:「這能發財?」

  「待橄欖苗出,」靳文魁笑道,「他每給人開方子,都要加上『藥引,橄欖苗一株』。這家子賣了地裡的又賣房前屋後的,越賣越少,越少越貴,四個多月時辰就賺了三千多兩銀子!弄得揚州花房鏟了花趕種橄欖,他的藥引子卻又換了。」

  正說得熱鬧,台上鼓板錚然響起,笙簫齊鳴,包永強一頭熱汗進來,向眾人請安,又團團一揖,笑道:「請爺們點戲。是唱全齣,還是看折子,小人好教魏老板預備。」高恆看了看台上正演著的《五福鬧堂》加官戲,點《潔病》《道硯》《魂遊》《幽媾》四折,將戲單遞給靳文魁,說道:「我看十七、十八、二十七、二十八這四齣也就不短了。你們想多看,就再點。」裴、靳二人哪裡肯?都道:「這就好,卑職們沒說的!」雲碧卻道:「加上《聞喜》《圓駕》六折的好,祝國舅爺六六大順嘛!」阿紅更施出手段,雙手把著高恆,嬌聲兒道:「雲碧姐姐說的是──《圓駕》兩齣,大團圓大歡喜結局兒,我們玩牌兒興頭也高些……」

  「好,兩個佳人說了,咱們照辦!」高恆高興得臉上放光,對包永強道:「告訴薛白娘子和魏老板,使出他們看家本領,教爺們開開眼開開心!」包永強一迭連聲答應著退了出去,靳、裴二人莞爾一笑起身,到隔壁官座正襟危坐,靜待正戲開場。

  帽子戲完,略一靜場,鼓板笙簫悠然而起,一位老道姑手持拂塵,身穿青格子妙常衣輕盈飄然出台,髮髻上蒙青紗,「呀……」地低嘆一聲唱道:

  人間嫁娶苦奔忙,只為陰陽。問天天從來不具人身相,只得來道扮男妝,屈指兒有四旬以上,當人生夢一場!

  這幾聲唱,蒼涼裡帶著無可奈何的自嘲,又有幾分玩世不恭,把握得不到火候,不是唱悲切了就是唱得油滑了。老旦戲是最不討人好兒的,高恆竟情不自禁喝一聲采「好!」滿座客人見他喝采,也一齊鼓掌叫好兒。老旦毫不為之所動,蕩搖拂塵又來四句集唐: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石如山不敢安。

  長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處便開看。

  眾人又是鬨然叫妙。阿紅剝了香蕉遞給高恆,右邊的雲碧卻遞上福橘瓣兒,笑道:「橘子略帶酸味,吃過香蕉就不好用了。爺請先用福橘──」輕舒纖腕,竟親手將橘瓣兒塞了高恆嘴裡,又對高恆耳語:「爺還沒看出來?這位石道姑是魏老板扮的──生旦淨丑他都來得的!」

  「真的?」高恆這才留意細看,果然是魏長生。此刻妝束了半老佳人,眉目清秀風致宛然,口齒道白一絲不爽,雖然冗長,只說得滑稽風趣,逗得人們一陣陣笑。哪裡尋得出方才初見時那副獐頭鼠目的模樣?高恆不禁一笑,吃了橘子又吃香蕉,兩個女人緊挨坐著時時耳語,吹氣若蘭跟他評戲,引得高恆意馬心猿收不住韁,也剝橘子分給兩人,壓低了嗓門兒問:「他說的『瞧了他那驢騾犢特,教俺好一回悚惶』是甚麼意思?」

  阿紅、雲碧騰地紅了臉,低頭嗑瓜子兒不言聲,好半晌,雲碧才道:「爺回去問問夫人,我們怎麼能……」話未說完,覺得高恆的腳已經在桌下試探著尋摸過來,略躲了躲,也便由他輕輕蹭磨。阿紅也覺高恆的腳不安分,她卻不躲,反而兩隻腿輕輕夾住,只嫣然一笑,說道:「爺沒聽石道姑說的『那時節俺口不說……俺這件東西,只許你徘徊瞻眺,怎許你適口充腸?』」兩個女子賤民出身,都是偷漢子的積年,高恆又是風月場上老手,遞句兒說風話弄小意兒調情,隔壁的靳文魁和裴興仁心照不宣,各自充耳不聞「入神」看戲。

  忽然戲台上鼓板皆停,箏蕭幽幽裊裊繞樑,高恆一凝神,薛白扮著杜麗娘纖纖弱步扶著丫頭出場,婷婷如楊柳臨池,盈步似風送荷萍,春香丫頭唱了幾句,杜麗娘婉約低迴、鶯語道白,「春香啊,我楚楚精神、葉葉腰身,能禁多病逡巡?……你教我怎生不想啊……」接著唱道:

  貪他半晌痴,賺了多情泥。待不思量,怎不思量得?就裡暗消肌,怕人知……春心怎的支?心兒悔,悔當初一覺留春睡……

  真個聲若柔絲,翩若驚鴻,只向樓上目含秋水幽然一瞥,旋即俛首低迴嘆息,高恆醉了似的,迷迷離離望著薛白,已是魂魄俱不在身,阿紅撇嘴兒笑道:「天下男人貴賤都一樣,見一個愛一個……」雲碧推推高恆,笑道:「爺醒一醒兒,看暈過去了!──貪多嚼不爛呢……」

  「啊?啊──」高恆這才回過神來,左右看兩個女子,也都是嬌花明艷容光照人,扠著兩隻腳緊貼著她們的腿,嬉笑道:「有你們兩個在,昏天黑地是有的,暈不過去。」又讓二人湊近了,小聲道:「今晚咱們打雀兒打個通宵,叫上薛白一道兒,你們瞧我的,看我嚼爛嚼不爛!」阿紅笑啐著在他腰間推了一把。雲碧說聲:「你也不是正經人──」在他額上指尖頂了一下。三人各懷心思接著看戲。

  不到半個時辰,六齣折子戲已經唱畢。樓上樓下看客桌椅板凳亂響,台上戲子齊唱《南雙聲子》:

  姻緣詫,姻緣詫,陰人夢黃泉下。福分大,福分大,周堂內是這朝門下。齊見駕,齊見駕。真喜恰,真喜恰。領陽間誥制,去陰司銷假!

  魏長生和薛白長舒水袖翩翩起舞,滿台翠搖紅影間雙雙襝衽謝幕。滿場一片鼓掌喝采聲裡,裴興仁、靳文魁先過來說話,魏長生和薛白也過來廝見,葛氏帶著幾個歌伎也湊了進來議論戲文,把個官座包廂擠得滿滿的。七嘴八舌有說戲演得好的,有奉迎高恆「懂戲」的,好不熱鬧紅火。

  「八爺今日玩得高興。」裴興仁見人多,站著說話不便,眼見園子裡人已散盡,笑著對包永強道:「你戲台子後邊還有兩通間雅室,專門待客的。姨太太們要陪高司官搓牌,預備點夜宵點心什麼的,好生侍候。帳一總兒在我那裡開銷。遲了你安排大人歇息。翰林院來了個編修,要見見;還有卜義老公兒那,說有客沒來看戲、怕是不歡喜,我們也要去應酬一下。」高恆問道,「翰林院誰來了?」「方才師爺跟我說的叫竇光鼐。為圖書徵集的事來的,到南京路過這裡。」裴興仁道,「這人有些痰氣,紀公又很賞識他學問,不見見不好。」

  高恆掏出懷錶看了看,才剛未末申初交牌時分,笑道:「忙什麼,早著呢!就說給我回事兒,怕他什麼?咱們下樓搓幾圈,把你的公事說說,用了點心再走不妨的。」

  於是眾人一齊下樓,逕上後台。葛氏一眾人等坐在戲箱上說閒話,看魏長生、薛白和戲子們卸妝。包永強便帶他們到雅室來。高恆看時,屋裡春凳桌椅俱全,東山牆大炕上還張著一幅楊妃出浴圖,窗明几淨十分安靜幽雅,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裡比公廨、簽押房僻靜得多,看來你們是這裡的常客了。」靳文魁對包永強道:「你先去,我們說會子話就走。待會兒把這八仙桌鋪上毯子,取一副新象牙牌來。」包永強陪笑聽著,連連稱是退下。

  「你方才說甚麼來著?」高恆坐了正中椅上,屏氣啜了一口茶,用杯蓋撥著碗裡浮沫,似笑不笑問裴興仁:「揚州還會虧空,真是聞所未聞。我就知道客不是白請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您是財神,哪裡知道這裡頭的瑣碎煩難。」裴興仁苦笑道:「揚州是百姓富、官窮。掏實話講,要單指那幾個養廉銀子,我們都得窮得賣褲子,老靳手下有幾千人,能吃點空額;我呢?一靠打官司──也不敢冤了人,瞅準了不痛不癢的糾紛,又是富戶的,拘了人證折騰著慢審。兩家息訟能送點好處。結結實實打贏了官司的,謝我公道,我也敢笑納一點。可揚州這地方過往官員有多少?來兩江的、到福建的、江西的,甚至出差到安徽、山東、湖廣的京官大老,哪個得罪得起?哪個不要應酬?不從庫銀裡支借一點,日子過不下去呀!」靳文魁笑道:「我那裡也是一樣。比如說您高大人要視察我營務,兵士們衣裝太破爛的,得換新,營房得翻整,破戰艦得趕緊修,不應酬成麼?也在庫裡借銀子呢!」

  高恆手托下巴靜聽著,點頭道:「這都是實話。庫裡有銀子,官兒沒錢辦差,天下皆然。你們缺著多少?說說看。」

  「不敢獅子大張口,」裴興仁齜著黃板牙一笑,「八爺把揚州今年的鹽稅移給我們揚州徵收,大約能得三十萬。錢度銀台來了,我們再要一點,虧空也就差不多補齊了。」說著,將一個削好的梨遞過來。

  高恆將梨放在盤子裡,一個勁沉吟,撮著牙花子為難地說道:「鹽稅是國稅,戶部查了幾次帳了,幸虧錢鬼子跟我交情不壞,說了許多好話。劉統勛爺們在南京,一為迎駕,二為破一枝花案子。前些日子南京有人來信,說劉統勛問金錤,知不知道我和錢度運銅的事。我看這爺倆純粹是吃飽了撐的,想攬盡天下的事!那是給老佛爺造銅佛,往圓明園裡請的──我等著他們查!」他說得唾沫四濺,忽然覺得離了題,略一頓,心裡突然泛上一個主意,極爽快地回答二人:「可以把揚州鹽稅給你們,瓜洲渡鹽運司過往鹽船,你們也可徵一成,鹽政收兩成──這樣,你們能徵一百萬!」

  一百萬兩!靳裴二人都睜大了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恆的心裡也在疾速轉著念頭:他偷運銅想造銅器大撈一票,德州事發,眼見遮掩不住,先發制人上本謝罪,說明是為孝敬太后使用,劉統勛就是撞死在乾清門也告不贏他。但鹽務虧空是明擺的事,而且也擔心劉統勛追查從前販銅的事,所以從鹽稅上設法。藉去年「蠲免天下賦稅」這個聖旨,免去官鹽稅,由鹽商官賣私鹽,除了填平虧空,還落到手四十多萬銀子。現在再交一些地方徵稅,就把鹽政帳目搞得漿糊一盆,恐怕把戶部累死也查不清楚──想到這裡他真想跳起來鬧一嗓子二簧。興奮之後,高恆已經冷靜下來,說道:「你們不要驚詫。這一百萬我不能說是給揚州填虧空的,那沒有道理。這錢用來籌備迎駕的。至於你們怎麼花用,要造個冊子彌補平了,給我一百二十萬的收據──要知道,我也有應酬虧空呀!」

  「是是是!好好好!」裴、靳二人心裡高興得直跳,又佩服又感激,連聲答應。裴興仁道:「這真幫了揚州府的大忙,揚州的老百姓也沾八爺的光兒了!」

  「你們夠朋友,我當然講義氣──嗯?」高恆笑得臉上放光,瞟一眼隔壁,意味深長地衝二人點點頭。二人自是心領神會,即便笑著起身告辭。高恆道:「忙什麼,玩一會兒。吃過晚飯再去──竇光鼐這人我知道,才學是不壞,為人刻薄寡趣,和他一處沒意思。現在準是夏正雲陪著他,你們去遲點,不要吃酒,匆匆忙忙的,他還以為你們辦差勤勞,心裡歡喜呢!」

  二人一聽都笑了。於是叫過包永強鋪張牌桌。裴興仁坐了高恆對面,包永強在高恆左邊上首,右邊靳文魁和包永強對面。薛白、阿紅、葛氏、雲碧四個女子各坐一人身後,端茶嗑瓜子削果皮,看牌兼管洗牌。包永強還要叫春香樓的女孩們過來奏樂。高恆卻道:「玩牌就是玩牌,她們再唱得好,比得上薛白娘子麼──賞些銀子,教回春香院去──這裡人盡夠使的了。」

  四人因一邊打牌一邊說話,一兩銀子一注,輸贏都做東道。不圖銀子,只討個高興。由竇光鼐又說起徵集圖書的事。高恆一邊看牌,一邊說道:「你們揚州有個叫馬裕的,是個古董商是吧?獻了一百九十五種書。金錤原來奏折上說,他藏書極多。皇上叫紀曉嵐親自出借據──白板,碰!──勸說把圖書都借去,浙江還有鮑士昌、范懋柱、汪啟淑三家,聖旨裡都點了名的。在你境裡,你們都要親自登門拜望一下。勸他們──吃!么雞!──獻出圖書。皇上只追查今版書──二餅我不要──善本古版只管獻。這是皇上親口給我的旨意。教他不要心有畏懼。就有違礙字句,古人說的,皇上絕不怪罪。孔子還說過──打么雞──夷狄之有君不若華夏之──發財──無也呢!不但無罰,還──盡來些西北風,出!──預備著賞他《古今圖書集成》。書借用過了──二條不要──準定要完璧歸還他的!」

  按清時官場規矩,提到「皇上」「今上」「聖主」須得拱手端言,聽到綸旨,須得起立恭身。高恆如此說話,也不知是傳旨還是閒嗑牙,旨意轉述裡還夾著二餅白板,聽得裴、靳二人一楞一楞,「是──發財」「是──不吃北風」地鬧起來、聽得四個女人嘰嘰格格笑不可遏。包永強卻臉上掛著笑容,只聽不說話。

  一時幾局下來,各自有輸有贏。話題又扯到葉天士身上。高恆莊家,擲了骰子抹牌,一頭說道:「皇后娘娘最賢德的,就是多病多災,薦醫的事不敢馬虎,葉天士到底有沒有真才實學?弄個庸醫去下虎狼藥,誰也承當不起!」

  「要說這個人,原來也真是名不見經傳。」靳文魁飛快地理著牌,笑道:「也就是個鄉下走方郎中。偏是那一年揚州首富黃老爺子媳婦難產。半夜裡,女人大出血孩子下不來,尋幾家名醫都不在家。無奈去敲──一餅!」

  「碰一餅。」包永強輕放下一對,又打一張道:「出二萬。」靳文魁接著道,「去敲葉天士的門,隔門喊他去給黃家太太接生。葉天士睡得迷迷糊糊,一邊答應,一邊對老婆說:『打盆涼水洗洗臉──你們先回去,我隨後就到!』──好啊,要湊出清一色了!」隨手打出一張六條。又道,「本來是對兩個人說的話,黃家綱紀聽成了一回事。趕緊跑回去回黃老太太,說『葉先兒說叫打盆涼水給太太洗洗臉,他隨後就到!』」

  高恆不禁哈哈大笑,問道:「真的給產婦洗臉了?」

  「大人孩子眼見保不住,一家子急得亂成一群熱鍋螞蟻,這時刻誰敢不聽醫囑?」靳文魁道:「紅中!──於是趕緊井裡撥來涼水。正是熱天,產婦憋得渾身是汗,涼水猛的一激,那孩子呱呱墜地,是個十二斤重的大胖小子──葉天士洗完臉趕到,一家子已經歡天喜地,張著彩燈,萬響鞭炮響得開鍋稀粥似的,老老少少幾十口子出來迎他──黃家雖說也有幾個公子,太太正嫡膝下荒涼。他一進黃家,滿門都拿他當爺敬──就這麼出了名,那年他才十七歲。」

  眾人聽他是這樣發跡,想想都覺笑不可遏。靳文魁道:「說也奇,打那起,尋他看病的,看一個好一個,越發名聲大了。他自己知道那是緣分,不是本領,悄悄發憤,什麼《傷寒》《金匾》《本草》暗地攻讀,參酌印證著給人治病,有疑難雜症奇怪病症的,甚至不收醫藥費──名聲也有了,本事也學成了。上回太醫院的賀東籬醫正和他談了三天,下來跟我說:『這是真正命世奇才』──醫生,我是不敢亂薦的。這種事,拿著小命鬧著玩兒麼?」

  「他既精小兒科、會治痘疹天花,這招鮮就吃遍天。」高恆笑道,「皇后娘娘兩胎阿哥都是天花上薨了,如今──」他壓低了嗓門兒,「如今幾個阿哥都還沒出花兒。新封的一個睞主兒也懷了胎,託傅恆夫人找人算,傅恆夫人在北京給她找人,又寫信給尹元長夫人託人,在南京算,尋了個毛先兒拆字,出了個『九』字問兒子。先生說九字陽極之數,是個男胎,似兄而不成兄,前面有兄長沒有成人。又說孕婦不是正配,因為九字似『元』而非『元』,還說似凡而非凡,乃是不凡之子。還教防著家人裡人──」他更壓低了嗓門:「防著小人使壞害這孩子──因為『九』字加室字頭為『宄』,外奸內宄。宮裡妒忌這種事多了,不是也說中了?」

  眾人都停了牌,入神聽他說。包永強是知底的,原還疑心『毛先兒』是劉鏞,此時倒釋了懷。薛白卻道:「這先兒真神了──他沒說能保住這孩子不能?」

  「繼善夫人多精明的人,哪能不問呢?」高恆向薛白丟個眉眼笑道,「毛先兒說『九』字是『完』字底,一定能保全的。」他推倒了牌,對裴興仁道:「你兩個代我去訪望一下葉天士,他不是愛抽阿芙蓉膏麼?先弄幾兩給他。三天後叫他隨我坐船一起金陵去。告訴他,金錤那裡查禁的鴉片堆著一庫屋子,有他抽的。」又道:「你們該吃點東西,好去辦正事兒了。」裴、靳二人哪裡肯再吃東西,都站起來躬身辭行,吩咐阿紅、雲碧「好生服侍」笑著去了。

  包永強見只剩下這四個男女,知道自己礙眼,聽了這麼多宮闈祕聞,也想早點回傍花後村述說回報易瑛。見天色暗下來,吩咐高燒絳蠟,多備果點,陪著高恆等人用了茶點,便笑著告辭:「碼頭盤帳,伙計店東容易鬧生分,小的得先走一步了──爺下錨起帆到南京,我再設酒餞行。」高恆巴不得他這一辭,笑著起身,執手說道:「這裡留幾個學戲孩子服侍就成了,生受你辛苦花錢。從今就是相識朋友,我來揚州找你。你去北京只管找我!」葛氏卻有點厭這個色中餓鬼高恆,笑道:「你只管去。他們打牌,我帶著孩子們在台後聽招呼就是了。」

  高恆的心思卻不在打牌上,眼見屋裡三個女人,薛白娘子雲鬢半偏,笑暈嬌羞;阿紅眄睇流盼腰身倩纖,雲碧酥胸一抹、皓白如雪,燈下看美人,但覺神昏心搖令人不能自持。四個人四雙手洗著牌,滿桌的牌像一推出網的鮮蝦般活蹦亂跳。手和手之間無意有意觸摸碰撞,桌子底下八隻腳也都探來觸去。高恆隨手抽牌出著,說道:「你們聽沒聽說過,南京莫愁湖駐軍,兩個綠營管帶的事?」阿紅和雲碧都笑著搖頭,薛白說道:「我們平頭百姓,大人們的事怎麼知道?」

  「兩個管帶都是游擊。」高恆貪心不足地用腳在桌下胡亂摸索,對三個已被撩得面紅耳熱情欲牽動的女人道,「晚上看《鳳求凰》『琴挑』戲,各自誇說自己的三個姨太太,怎麼會疼人,會體貼能溫柔。吹噓自己精神健旺,能整夜鏖戰,弄得群芳凋謝,真真實實的硬功夫。我權且不說他們名字,就叫甲乙吧──甲說他渾名叫『賽嫪毐』〔註:ㄌㄠˋ ㄞˇ戰國時秦人,呂不韋門下的舍人,後以宦官身分入宮,與太后私通,始皇九年被誅,並夷三族。〕,襠裡那活兒賽過驢腎粗,挺起來好似小肉棒槌,女人沾身就筋軟骨酥。乙說他渾名兒『真如意』,惹翻了挺身而起,不刺秦王,西入咸陽刺敗阿房宮三千佳麗,插進磨盤眼兒裡能把磨盤挑起來……」

  三個女的都是風流場裡的領袖,這番話聽得她們心頭弼弼直跳,佯羞詐臊地搓衣角蹭腳尖兒。阿紅啐道,「男人們好噁心人麼,灌醉了就滿口胡唚……」雲碧指尖撥拉著牌,嬌嗔道:「高爺跟我們說這些……也忒不斯文的了……」

  「你們看那些個讀書道學,滿口裡子曰詩云地斯文,一沾女人身子就變了『斯武』了。」高恆乜著眼嬉笑,腳下一個一個做光,接著說道,「甲乙二位游擊將軍爭執不下,乘著酒興商計,半夜子時二人同時出來『解手』,然後掉換回房,事畢叫各自妻子品評二人能耐。

  「誰知甲游擊卻是個懼內的,嘴上說得響,其實是銀樣蠟槍頭。他夫人有個點燈睡覺的癖性,因就沒敢熄亮兒。乙游擊膽小,隔窗看看,燈亮著,不敢進去;趴門縫兒瞧瞧,甲夫人翻身咕噥著說話,更不敢進去。轉悠了半個時辰,始終沒敢下手。甲游擊已是得勝回朝,說『我已經完事兒,你呢?』乙說『你等著,我這就進去』。甲說,『幹這種事哪有叫我「等著」的道理?』……

  「兩個人在門外頭你言我語爭執。不防甲夫人一翻身跳了出來,伶伶仃仃提著個門栓,沒頭沒臉就是個打,甲被攔屁股打個馬爬,乙將軍頭上鼓這麼大個包──」高恆手比了雞蛋大個半圓,呵呵笑著道,「兩個將軍被打得抱頭鼠竄,那女人兀自『天殺的,挨刀鬼』呼天喊地追打。乙夫人這時也知道吃了虧,率著三個姨太太出陣,甲的三房姨太太也出來助打太平拳,八個女的對打,又打兩個游擊,竟是一團混戰!──那是大營,駐著幾千兵。巡哨的還以為來了盜賊,篩起鑼吹起號,頓時滿營沸水開鍋價熱鬧起來……半夜三更的,一直驚動到總督衙門金制台那裡。金錤趕來,一群女人兩個落魄將軍,哭的哭,號的號,叫撞天屈,罵『炮崩挨鳥銃』的,揉屁股摸頭的,活似一群妖精亂吼亂叫……」

  說到這裡,三個女人已笑得前仰後合。阿紅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制台爺怎麼給他們和息的?」高恆笑道:「金錤劈臉一人一耳光,罵著說,『這是軍營麼?──你們兩個到夫子廟賣三天雜膾湯!』」

  眾人越發大笑,高恆竟起身來,摟了這個親那個,在屋裡追逐嬉戲。見雲碧要逃,一手扯了過來,口裡叫著:「都是我的小親乖乖兒──一個也不要走……都教你們快心暢意……」

  「高爺是要和我們一鍋雜膾湯了!」阿紅姑娘卻是毫不做作,一邊說,「不信我們三個對付不了你。」一邊過來幫著高恆給雲碧解衣,又自家脫了。薛白娘子也脫得一身白肉縷絲不掛撲了上來。煌煌燈燭之下,四個男女赤條條滾在炕上,腿夾口吮手亂撫,淫喋浪語也不知是怎樣說話……此地巷深夜暗,此時雲遮殘月,正是鐘漏將歇辰光。只有偶爾幾聲犬吠,更聲「邦邦邦──托!」枯燥單調裡帶著幾分淒涼地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