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3 章
總督衙溫語撫忠良 勝棋樓較藝誘易瑛

  高恆一到驛館便被尹繼善派人接回了總督衙門。說是「請」,但一去便被叫進總督衙東書房院,接他的人倒是十二分客氣,要茶水要點心一吩咐就到,書房裡果品什物、筆墨紙硯書應有盡有,床臥窗几俱各明淨得一塵不染。只是尹繼善不見,劉統勛不見,連金錤也沒來打個照面。只說請「高爺在書房候見,我們大人忙過就來──這院裡現在幾股子衙門守護,大人沒事不要走動,以免誤會。」

  他本極聰明的人,見這陣勢,情知已被軟禁了。事到如今,已成階下之囚,他反而鎮定下來,有吃的拿起就吃,好喝的端起就喝,單等軍機大臣傳見。盡自裝得沒事人似的。逢這種莫測凶險的大事,既不知道被抓住了什麼把柄,也不知誰來審問,又恐防錢度被拿,兩造兒口供不一,一時又想北京家裡,怕還不知自己出了事,且怕曹婆子和薛白娘子被拿,經不住三推六問……左右籌思,一會兒心裡火燒價燔熱,一會兒猶如掉進冰窖裡,徹骨寒透。渾身沒做痛癢處,急盼著乾隆派人來問話,又怕人來問,竟是不知該如何是好,只索耐抑著性子等。

  誰知等到深夜,幾位大員一個也沒露面,第二天一整天,仍舊是好吃好喝供應,依然無人來見。高恆幾次踱到院外月洞門口,見兩個挺胸凸肚的千總按著腰刀當門而立,黑青著臉翻眼看天的樣子,知道想過這道門比登天還難,也就不肯開口,一笑點頭便即踅身返回。

  頭夜一眼沒眨,第二夜又到將近子時,高恆外面兒上裝瀟灑,內裡萬緒纏心,已是熬煎得頭暈心跳,腦袋裡塞了一團爛絮般,連自己都不知想些甚麼了。無奈間,高恆上床曲肱而臥,眼前一時是尹繼善的笑臉,一時是劉統勛的陰沉臉,一時是馬家婆娘。一時又是鹽稅銅船,走馬燈般來回旋轉,神不守舍間忽然房門一響,外頭卻是和珅的聲氣:「高爺睡了呢麼?大人們來看你來了。」高恆像屁股下安著機栝彈簧,騰地坐起身來,忽然覺得自己張惶失態,鎮定了一下,起身徐步過去開門。果見院裡幾盞燈,家人整齊侍立在桂花樹下,尹繼善當門而立,後邊還跟著劉鏞。高恆淡淡一哂,說道:「謝二公來看,二公請進。」

  「住在這裡還好?」尹繼善一邊進屋,也不等高恆讓便自坐了,又指指桌前倚子道:「二位也請坐。」劉鏞便也挨著尹繼善坐了。

  高恆燈下打量二人,只見尹繼善穿著灰府綢夾袍,套著件古銅寧綢小風毛邊巴圖魯背心,目光游移,神色帶者憂鬱,劉鏞一臉莊重裡透著嚴肅,正襟危坐盯著牙板紅標滿架圖書,二人都不喜不怒,卻是神情中略帶著憊累憔悴。高恆卯足了勁,一肚皮話都嚥了回去,也來個一言不發。

  「主上現就住在總督衙門。」難耐的寂寞中,尹繼善說道,他的口氣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呆板,「幾個軍機大臣商議了一下,請你先談談──挪到這邊住,是為你好,怕你在南京亂走動拜客,不但無益,反而加你的罪戾。這份心思,請高公諒鑒。」高恆冷笑一聲,說道:「我雖然革職,還沒有拿問旨意,且我的爵位還沒有革掉。請問,你們這是不是要審我?」尹繼善冷冷說道:「不是審,是談一談。這院裡戒嚴,不為你,是因為皇上在這裡駐蹕。高公稍安毋躁,我們平日是私交很好的,來此絕無惡意。你要想明白了!」

  高恆浮腫的眼泡一閃,問道:「談什麼?有什麼好談的?上屆鹽政,收入是多少?有多少錢糧進項,從我接手,每年上繳國庫幾何?一本爛鹽務帳,我理得乾淨清楚,我自覺有功無過,吃得飽睡得香──」見尹繼善嚴厲的目光掃過來,他突然覺得有些氣餒,嘆了口氣道:「……沒什麼好談的。」

  尹繼善手捧雕花瓷杯,似乎在欣賞杯上的西蕃蓮圖案,卻不言聲,劉鏞略一欠身說道:「有的。第一件便是鹽務帳目。舊帳本應封存五十年,請你談談為什麼下令全部燒毀?德州鹽務,任事用人,有沒有情弊?你都在幾處和人合夥做古董瓷器綢緞藥材之類的生意?還有,私自販過國家禁賣物品沒有?是自己獨做,還是與哪些官員合作?高大人,這些事我只是提醒你,還有別的事,我們也不是不清楚,要靠你自己說。」尹繼善道:「你有許多事不可告人,形諸筆墨對之公堂,污天下人耳目,太過失朝廷顏面。我們的意思,最好你自己寫出請罪折子,附上你的供單。你自有應得之罪,我們公義私誼兩相兼顧──本來今晚還有事情,先來談談,你要想想明白!」

  高恆聽劉鏞一番連珠炮價質詢追問,已是驚得心中亂成一團。額前冒出密密一層油汗:這些「提醒」沒有點出一件實事,沒有一件是衝他的「荒淫」來的,而且留著偌大的餘地,無論如何也僅僅是提醒而已,就是招供,也很難說從哪件哪筆帳目上說,劉統勛調理出這個混帳兒子真是難纏!……好半日,高恆才從驚怔中定住了心,他明白,只要開口說一件事,就由不得一窩兒全兜出來,千里長堤潰於蟻穴,再也不可收拾……沉吟間「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句話從心中閃過,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通,不知審理過多少案子,他的話不會錯!……高恆拿定了主意,心裡立時穩當,卻不說話,低著頭只是嘆息。

  劉鏞和尹繼善不約而同對視了一眼,二人都是刑審問案的行家,看這光景,便知道遇上了那種最難料理的對手,兩個人會意一點頭,都把目光仍盯向高恆,在難堪的岑寂中,高恆真比熬刑還要難受,硬著頭皮頂了半頓飯時辰,高恆抽抽嗒塔哭了,咳嗽抽搐拭淚擤鼻涕,說道:「……我確是不成人……給皇上給祖宗丟人現眼。走一處到一地都是……花天酒地……嫖堂子看戲遊山逛景……這些都是有的。這些開銷,有的是當地鹽務上用掃庫餘銀奉迎,有的是……地方官希圖奉迎花錢請我的……主子說我『荒淫貪婪』,真是洞鑒萬里,明……明察秋毫……高恆再沒的辯,革職的處分太輕了……求二位大人轉奏皇上,說高恆知罪,求主子將高恆明正典刑以肅綱紀而整官箴……」尹繼善和劉鏞聽他開口,卻不料是這樣一通不著疼癢的表白,都不禁大怒,卻不便發作,端著茶水,咬牙沉思聽他巧言諱飾,想從其中找到縫隙。

  然而高恆卻不再說下去了,拭了淚,緩緩坐端了身子,端杯,吹葉兒,吃茶。

  「我問的話大人還沒有回答。」劉鏞說道。

  「什麼話?」高恆變得絕無脾氣,用掩飾不住的輕蔑注目著劉鏞,說道:「你問的那些我全都聽不懂。除了鹽務,我不和商人來往生意。」他頓了一下,又道:「至於燒帳,當時我上奏了朝廷,裡邊說,『昔日帳目混亂無從整理,難以精心清理,焚舊更新,重加振作為是。』──你去折本處檔案櫃裡一查就明白。皇上還在上面加了『所奏極是,足見高恆精白之心』的硃批。」

  尹繼善和劉鏞同時站起身來端茶一飲。高恆錯愕間,也忙起身,卻不知說什麼好。尹繼善道:「聽你這些話,真是白耗時辰白費心。你聰明得太過頭了,把別人都當了笨伯。那份折子,除了證明你還有一條欺君之罪,什麼也不證明。」劉鏞也道:「卑職沒有多的話。只告訴大人兩件事。第一,已經有旨發往漢陽,就地鎖拿錢度。第二,還有十七八處鹽道,帳目尚存,鹽道已有四人投刑部自首──大人好自為之。」

  說罷,二人舉手一揖便辭出來。踅出月洞門,沿制府大堂後牆直西穿過,便逕直可達西花廳的北書房。沿著卵石甬道向西踽踽走著,兩個人一時都沒說話,只在經過乾隆居住的琴治堂時略站了站,向二門鞠躬致敬了才趨過去。良久,尹繼善才透了一口粗氣,說道:「八國舅看來是咬定牙根了。」劉鏞道:「這是可想而知的。僅官賣私鹽這一項,少說也有二百多萬兩,這是開國以來少有的貪賄大案。皇上整頓吏治,不拿這樣的人作榜樣?」

  「二百萬!」尹繼善頓了一下,徐徐踱著步子,思量著道:「你是說,除了填補歷年虧空,落入他手的淨銀吧?還有銅,雲南的、銅陵的,四十萬斤吧,翻鑄銅器,為數也在不少,且不說私挖人參,僅此兩項,按大清律,夠高恆死一百次!」劉鏞一笑,說道:「恐怕只能死一次。我就怕主上捨不得從他身上開殺戒。」尹繼善默謀了一下,問道:「何以見得?」

  劉鏞似乎有些難以措詞,嗡動幾下嘴唇才道:「他是國戚,素來鹽務差使上辦得老到熟練,而且有過戰功,國家有『八議』定規,他佔了三條,而且他的案子如果過堂刑審,牽連的要員恐怕不在少數,皇上雖然整頓吏治,但『以寬為政』還是大宗旨。」正說著,身後有人說道:「以寬為政是指輕徭薄賦、蠲免百姓錢糧,並不指著高恆這樣的墨吏!」

  二人同時回頭看時,竟是乾隆從荷塘那邊散步過來,身後緊隨著吳瞎子和巴特爾!一驚之下,忙提袍角伏地叩頭。尹繼善道:「奴才們擾了主子的清興!」

  「此時七事八事混淆一片,哪有什麼『清興』?」乾隆望著天上細線般的月牙兒,細白修長的十指交叉握著,指尖輪流按動著指背,彷彿在掩飾心中的不安,口氣卻緩重平靜,「一枝花的案子未了,高恆錢度的貪賄案子又起波瀾,還慮著傅恆一路順利,不知岳鍾麒到沒有到漢陽。母后和皇后她們雖不用擔心,就怕沿途地方官為逢迎討好兒大事張致。聖祖爺南巡,也是屢下詔書不得擾民,當時,我是皇孫隨駕,在旁冷眼瞧著,地方官供奉,那銀子花得真同飄雪花一般,怎麼不令人焦慮憂心?」尹繼善陪笑說道:「主子且寬聖懷,一枝花這次已是網中之魚,再不得逃脫的,方才劉鏞在勝棋樓,還見了黃天霸和蓋英豪,只要一聲令下,兩個時辰不到,就能生擒她!」乾隆看了一眼劉鏞,點點頭說道:「難為你爺們了,這次差使辦得無可挑剔。回北京你父親休假三個月,你一個月──你們這是到哪裡去?」

  聽乾隆這樣讚揚自己父子,劉鏞心頭轟地一熱,多少不眠之夜,辛苦籌劃勞做,所有的憊累、疲倦、沮喪和煩心頓入烏何有之鄉,因乾隆還在徐徐散步,不便叩頭謝恩,只深深一躬,瘖啞著嗓子說道:「主子宵旰勤政,夙夜廑念天下蒼生,臣子豈敢怠忽玩職?不惟是不忠,且對不住自己良知。主子如此關愛有加,敢不勉效愚誠,繼之以死!」尹繼善道:「這確實是由衷之言,奴才在宦場也是幾十年了,像延清父子這樣兒,不分時辰不分地方兒,睜眼就盯差使,累到不能睜眼的臣子,真是罕見稀有!劉鏞從昨天中午,到現在只吃了一頓飯,今天在勝棋樓看比武,回來又陪奴才見高恆,這又要到西花廳去回報差使了。奴才自覺辦差也算盡心,相比之下,常捫心自愧的……」

  「你們到西花廳?朕也一道聽聽。」乾隆頓了一下,略加快了步子,卻接著尹繼善的話道:「你們的話都出自至誠,朕心裡明白的。劉統勛父子拼命辦差,站在朝廷位置,自然是好的。但劉統勛這是一番鞠躬盡瘁的心思,朕又於心何忍呢,你們都在盛年,劉鏞還是個青年,朕倒是更嘉許你些,留著把氣力精神,作養好身子骨兒,多為朕效力些年頭,還要預備為朕的兒子出力,這才是長遠之計。惟是罕見稀有,越要珍惜榮養,大事收緊,小事撒漫些兒,還要讀書養性,這才切符了朕待你們的至誠之恩……天下多少事啊!真正得力的臣子栽培起來多不易呀……」言下不勝感慨,尹繼善和劉鏞聽得心裡發酸,抽著咽聲回道:「是……」滿腹感恩戴德的心思,一句不能形諸言語。

  一路說著,早到了西花廳東山牆下,已見紀昀、劉統勛、金錤三人長跪在地迎候,還有在琴治堂侍候的太監也都掌燈側立在甬道旁,英英和嫣紅一個提著銀瓶,一個捧著銀盤也立在旁邊。

  原來他們說話時間,和珅已經報知了乾隆駐蹕行在,一眾人等繞道兒過西花廳這邊侍奉。見乾隆過來,參差不齊向他請安。乾隆因見黃天霸幾個人跪在滴水檐下,只微微一笑,吩咐道:「都起來罷。」尹繼善便忙搶上一步替乾隆挑簾,又命黃天霸諸人,「你們就在廊下,主子有問話時叫進再進。」

  「好,好……」乾隆漫不經心說著進了西花廳,隨意坐了靠東廂書架前的交椅上,英英忙從瓶中傾出茶水捧上來。乾隆一手接杯,笑著擺手示意免禮,命五人在西側茶几旁就座,說道:「好大煙霧,這必是紀昀造孽!天氣並不冷,嫣紅把北窗打開,走一走濁氣。」

  嫣紅忙應一聲,放下銀瓶便去支起北窗亮窗,又點了幾枝燭放在北牆卷案上,屋裡頓時亮爽了許多。紀昀笑道:「臣之煙癖,確實無藥可醫,受臣之熏陶,如今延清公已成吞雲吐霧之徒,金錤也漸入佳境,只有尹繼善冥頑不靈,不肯感染臣之流毒!」乾隆聽得哈哈大笑,說道:「上次金殿奏事,紀昀靴中走水,燒得腳根都焦了,兩個月不良於行。傅恆說你是大清的鐵拐李,朕說,靴中冒煙紀昀倉惶出殿那情形兒,是個『神行太保』的模樣呢!」說著大家都笑。乾隆因見英英銀盤中放著蓋碗,還有幾塊細巧宮點,逕自起身,揭起蓋碗看了看,竟親自端起,到劉統勛面前,說道:「這碗參湯延清用了它──英英把點心放在劉鏞茶几上,他還沒吃飯呢!」說罷含笑歸座。英英一邊擺果子點心,口中道:「主子也還沒進晚膳,奴婢再去取一份來,只是參湯一時熬不到火候,得稍等一下。」乾隆搖頭道:「不用參湯了。」

  屋裡的氣氛突然變得肅穆莊重起來,劉統勛率劉鏞謝了恩,端起碗來,枯瘦得老筋暴起的手抖得厲害,一小口一小口喝著,眼睛凝注著乾隆一眨不眨,彷彿怕乾隆一下子消失了似的。劉鏞只拈了一塊點心,含在口中輕輕地嚼,淚水撲簌簌直流橫溢。眾人注視著這場景,心裡也熱烘烘的,一時都說不出話來。

  「說說差使吧。」乾隆道:「五位軍機大臣這裡就有三位。金錤和劉鏞也都是辦差專員,聽聽參與議論也無不可。繼善,你去見高恆情形怎樣?」因見紀昀下意識地摸靴筒,又笑道:「你和延清可以抽煙,金錤不許。」紀昀忙道:「臣不敢放肆,待會憋不住再求主子恩典。」

  尹繼善端肅正容輕咳一聲,說道:「高恆的案子眉目還不甚清晰。奴才和劉統勛幾次商議,派員分赴山東、河南、江西、湖廣、四川和陝西各鹽道去查。四川因為金川戰事,鹽務久已敗壞,沒法查清,陝西是青鹽入關扼口,應該能查出些情弊的,但路途太遠,回報還沒有遞來。其餘四省帳目毀去十分之九,只有淮安道、開封道、南昌道、安慶道四處帳目齊全,虧空輸贏明白。還有幾個道雖沒有毀帳,但從來也沒有理過,進出帳單打捆封著,一時很難打理清楚。這樣的道有五處。」

  「這樣看來,認真全體理清是做不到了。」乾隆皺眉吃茶,吐掉一片茶葉說道,「為甚麼這九處帳目沒有遵高恆指令焚燒呢?」尹繼善微一俯仰,說道,「帳目清白的鹽道,不肯蹚渾水,高恆的指令自然就擱置了。其餘的有的是新任鹽道,不肯替原任負責;有的鹽道留存觀望,沒有來得及毀帳,有的衙門沒有主官。還有一個衙門根本沒有拆看高恆鹽政衙門的文書,派人去查,他們還不曉得這檔子事。」乾隆聽得啼笑皆非,一盆爛麵糊帳,居然成了「好事」!想發怒,又怒不起來,鼻息粗重透了口氣,說道:「看來要靠混帳整治混帳了──延清公,你有什麼見識?」

  劉統勛蹙額皺眉,在几旁欠身道:「臣心裡不好過,也正為主子說的這話。高恆與錢度合夥販銅,銅船被扣了三艘,他用太湖水師標銃方彪的兵護船,人贓俱獲。僅此一項高恆和錢度實得三萬銀子,其餘的銅政司都有帳可查。這已經是死罪。官賣私鹽更是令人驚心動魄──雖然毀了帳,但金輝舉發四川成都鹽道請發運私鹽引照,也有鐵證。成都道已拿出高恆的親筆手諭,這一筆帳就是七萬銀子,高恆得了一半。十八行省二十七鹽道,這筆帳算下來抵得朝廷月均入庫銀兩!當然,這些銀子一半要分給合夥謀私官員下層吏屬,原來鹽務歷屆虧空的近二百萬也是這銀子填還的。總落高恆手的,我和繼善一估再估慎重衡量,最低不下一百萬兩,所以,這案子其實是銅政事發,鹽政主犯。」

  乾隆聽得心下駭然,臉色也變得鐵青,兩手緊握著椅把手,掩飾著心中極度的震怒,良久,方乾笑一聲道:「原以為他只是荒淫無恥,想不到是這麼大一條豺虎,而且上下勾連表裡為奸!朕真是失了眼,原還想再栽培出第二個傅恆呢!」

  「君子或不能兼而有才,凡小人莫不有才。」紀昀沉吟著說道,「高恆辦差幹練精明,和錢度一樣,不是無能之輩。其實,失察的是我們幾個軍機處的臣子。記得兩年前主子就說,高恆、錢度似乎德行有虧,叫我們留神,一年前又下密旨,著查實鹽務虧空整頓情形。他那樣地位,又能幹事,且人緣極好,不是主上聖明燭照,誰能疑他是神奸巨蠹?」這話雖不無曲意安慰之意,但確實也不是虛言逢迎。幾個軍機大臣忙於賑災徵賦、籌劃金川軍務、官員提調升黜、中間還出了張廣泗訥親的巨案,都沒有怎樣留心高恆錢度的行為端倪,也是實情。乾隆聽了,顏色便漸漸霽和,又問尹繼善:「高恆如今怎麼說?」

  尹繼善因將方才見高恆的情形備細說了,嘆道:「他是抱了個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宗旨。這必定是件難審的案子。奴才料著,那錢度是師爺出身,刑名錢糧兩法熟透,早已有了串供和攻守之盟。高恆如此刁頑,大約也是因為自覺手腳做得乾淨,招也是死,不招也是死。他是橫下一條心了呢!」乾隆聽著,吁了一口氣,說道:「此人人緣好朕是知道的,大抵贓官人緣都好。也為他是國戚,替他捧場吹牛的恐怕也不在少!這個案子不能鬆手。再難也要水落石出,還是劉統勛來辦差,一枝花的案子結了,劉鏞協同你父親,哪怕牽扯到親王貝勒貝子大臣,也要一查到底。財物查抄,今晚繼善就擬旨發往北京,還有錢度也是一樣,所有贓銀要全部追回,藏匿不繳者一體問罪。待案子審清,詔告天下以示至公至明!」

  「臣等遵旨!」劉統勛父子一同起身躬身答道。乾隆見紀昀又摸靴子,笑道:「要抽你就抽吧!朕一開頭就准允了你們的嘛!」

  紀昀晃火摺子抽著了煙,濃濃吞了一口,說道:「臣有個見識要奏主子。據方才延清公說的,真是駭人聽聞。正為如此,臣以為案子要查清,財物也要追回,似乎不必過事張揚。」他看了乾隆一眼,見乾隆沉吟著凝神在聽,接著又道,「一來他身分顯赫,很招眼,平素又常在人前炫耀聖眷優渥,查出來那麼大數目有損朝廷體面。二來,殺他為甚麼?他罪過該死是一頭,也為貪官污吏立榜樣。榜樣就是『比』,可比才是榜樣。這麼大的國課給他一手黑了,別說州縣官,就是封疆大吏也會想:我貪這點小意思,比起高國舅真不算回事兒!如果公布數目小些就另是一種想法:國舅貪污尚且如此,何況是我?所以逢這樣的大案,還是該從全盤周詳思慮。其中牽涉到有大員的,暗中退贓,不再重用為上,不宜一一明詔處分。整頓吏治是一篇大文章真文章,也是長文章,積重難返,要一步一步去辦,才不致干礙祥和之氣。」

  這番話說的又是「理中之理」,剖析出自肺腑且從大局著眼,眾人都聽得心下暗服。劉鏞原本要打翻筵席桌,鑽天入地大幹一場轟動天下的心思,聽得心下冷靜許多,只是掂掇:只聽說他是博學才士詭譎文人,今日見到真正的宰相城府,這人真不含糊!正胡思亂想間,乾隆笑道:「這是一袋煙的功勞了!很好,是老成謀國之言,又合中庸之道,只是不能形諸文字,統勛不要躁急,病深不用猛藥,可以與你兒子再精細籌劃一下──劉鏞,一枝花怎麼樣?今天你毛先生策劃的勝棋樓盛會,見識不少奇人異事吧?那個卞和玉是什麼角色?」

  「卞和玉就是易瑛,也就是一枝花!」劉鏞參議末座,原本就沒準備說話,正低頭沉思掂量這些當世頂尖人物的識量風韻,冷仃地被點到自己,忙身子一挺大聲說道。見幾個人都莞爾而笑,他穩了穩神,語調才平緩了,「她這次從揚州來,只帶了二十三個人,分住地點已經完全監控起來。自皇上移出毘盧院,她也移了去桃葉渡,身邊只有唐荷、韓梅、喬松三個所謂『侍神使者』。管聯絡的是我們的臥底,一個叫莫天派、一個叫司定勞。」

  乾隆聽這兩個名字,不禁一笑,說道:「好名字──摸天牌死定了!」劉統勛在旁插話道:「都是黃天霸的門生。當日一枝花劫奪皇綱,兩個誘餌,一個叫史(事)成功一個叫楊(揚)天飛。黃天霸要一還一報,所以起了這兩個名字,打入銅陵碼頭,費好大周折才得近了易瑛身邊的。」乾隆笑道:「這個黃天霸有性子──明日引見一下──你接著說。」

  「是!」劉鏞盡力抑著心跳,穩穩重重說道:「南京蓋英豪原是直隸高碑店人,五年前來闖碼頭,當時易瑛劫銀已經敗露,官府捉捕各香堂堂主教匪風聲正急,他有一身橫練硬功,能夏日握水為冰,滾油鍋中洗澡,各處地棍遊民失了依賴,他乘機奪了南京各行碼頭盤子,暗地裡又和易瑛勾手,也通官府,就叫響了。這次勝棋樓比武之前,家父和尹制台就接見了他,許了他一個千總,並答應不再追究他在高碑店傷死人命案,他也就歸順了朝廷──所有這些事都是安排停當,專候易瑛自投羅網的。」

  乾隆聽得高興,臉上放光,笑道:「叫你們費周折了,其實在揚州也可以拿下的。」金錤說道:「揚州教匪多,容易走漏風聲。劉鏞發了兩個假號令走揚州府,一個時辰後司定勞就得了信兒。所以要誘到南京──」他突然頓住了。誘到南京後很容易捕拿的,但乾隆又視同兒戲,屢次有旨要「晤見」,安頓在毘盧院晤見了,仍不許動,還要她隨士紳「接見」。皇帝葫蘆裡什麼藥,他半點也不清楚,如何敢信口開河?舔一舔嘴唇,冒出一句「這就好了……」

  「這次比武易瑛看得很重。」劉鏞聽他背後議論過,「見這種賊女人作什麼?」見他此刻突然剎車,把抱怨生吞了,不禁心中暗笑,接著自己的思路說道:「安排定了打成平手,既顧全兩造面子,又留有下一步緩衝餘地。為防著易瑛看出馬腳,除了黃天霸和蓋英豪,手下人一概不知內情。

  「卯未時牌,兩家師徒都來到勝棋樓前。黃天霸帶著賈富春、蔡富清、黃富光,由我和黃富威領路認門。蓋英豪是『城東雙雄』帶路,一個黑矮個子叫『玄武金剛』的,去過庫司檔(褲子襠)我認得,還有兩個長大漢子,一個膚色黝黑,一個白皙,聽過名頭,才知道是『石頭二無常』,蓋英豪我原以為必定是個虯髯毛胸高壯偉大的漢子,見了面才見是個文弱書生模樣,細眉修目,說話溫聲溫氣,有點像女人,也不過三十歲出頭的樣子,乍一見誰也不會信及他是河北第一飛賊,身負四條人命的亡命之徒!

  「兩邊的人經介紹,看去都客氣,黃天霸還和蓋英豪拉了拉手寒暄,大家拱手作禮,站在樓前有的看景致,有的說楹聯字畫,樓中酒菜隔門就能看見,卻誰也沒進去。我這才知道,江湖原來也有『不吃卯時酒』的規矩。

  「我正尋思,父親說要請端木先生來壓陣,怎麼沒來?身後有人輕輕拍了我肩頭一掌,回頭看正是良庸,手裡握著一卷書──原來他早到一步,坐在樓南向陽處湖岸背《四書》,衝著我一笑說,『毛先兒也來了!方才還和卞先生提起你,幾時奉訪,請你給我們起一課文王卦,這可不是湊巧?」我這時才留神,卞和玉就站在他身後不遠大柳樹下,正看著勝棋樓匾額出神,我們只遙遙點點頭,互道一聲久仰,看眾人作為。

  「江湖上『文盤』比試是頗有意趣的,並沒有穿房越脊飛簷走壁那一套。看上去文質彬彬禮儀揖讓間,已經開始較量。儘管內定和好不分輸贏,但保不住蓋英豪手下這群人不聽約束,鬧亂了不好收場。勝非勝,敗非敗,不即不離,若即若離,真戲假作,假戲真演,這才成功。正擔心著,果然白無常首先發難,衝黃天霸一揖陰笑著說:『黃爺賞臉,一請就到,江湖上有言「筵無空過,友無空訪」,不知黃爺給我們蓋爺帶的甚麼寶貝,給兄弟開開眼!』

  「黃天霸只是微笑,沒有答話,蔡富清閃出來,嘻皮笑臉說,『黃爺說了強龍不壓地頭蛇』,得有坎子禮,我給你們帶的鳳凰蛋!」說著,右手從懷裡一把又一把三兩個往外掏摸,卻都是雞蛋,足有一百多枚。懷裡帶這麼多雞蛋,一路從城東走到城西南完好無損,這已經稀奇,作怪的是雞蛋托雞蛋,疊疊壘壘在一隻手上,像黏在了一處,一個也不落地!」劉鏞說著,透了一口氣,劉統勛板著臉道:「你簡約著些!叫主子坐聽你說古記講書場兒麼?」劉鏞忙道:「是!」

  乾隆正聽得入神,笑道:「你這個老延清哪!自己道學古板,要讓兒子也學得一絲不苟!就是國家大臣,也百色百等的。紀昀詼諧詭譎、傅恆老成精幹、尹繼善博學風流、阿桂潑辣勤謹,都像你這麼枯燥,朕也無味。」劉統勛嚥了一口唾液道:「皇上訓誡得是!臣是怕放縱了劉鏞。」乾隆道:「講得很好!能給你主子破悶兒也不錯嘛──接著說下去!」

  「臣心裡詫異,別人卻不怎樣驚奇。」劉鏞偷瞟了父親一眼,語氣放得莊重了些,接著說道,「白無常看了冷笑一聲說,『這不過是尋常雞子兒,四文錢就能買一個。這位爺真能拿我爺們開心!』說著,隔著丈許遠手憑空一推,蔡富清一個著忙不及,滿手雞蛋全撒落在地下……

  「臣想蔡富清這一手是敗了,青石板地砸雞蛋,還不一蹦糊塗?誰知那些雞蛋都似鵝卵石般結實,落在地下有的滾有的轉,有的琉璃球似的彈蹦亂跳,竟一個也沒有破損!

  「黑無常嘿的一笑,取起一個雞蛋,說『這哪裡是鳳凰蛋,分明是石頭蛋嘛』,腳踩著一個雞蛋,毫不費力一擰,周圍的石粉屑簌簌響著散開,抬起腳,那雞蛋竟被他生生嵌進石板中。

  「我正發楞,賈富春上前笑說,『這就是鳳凰蛋與眾不同之處!不信請看──』他腳輕輕在石板上跺了一下,別的雞蛋安然無恙,嵌在石頭裡的雞蛋霍地跳出尺餘高!落在石板上彈了一下仍是完好無損,第二下碰在石板上卻一破兩半,蛋黃蛋清液癱流在石板上……

  「白無常先怔了一下,嘿地一笑,說『這手「跳板腳」功夫真個少見!鳳凰蛋果然與雞蛋不同。』他蹲下身子取了一個,在手裡把玩端詳,說『這分明是個熟雞蛋嘛……』用手輕輕一捏,剝了皮,果然是晶瑩白膩光潤柔滑一個熟蛋,還微微冒著熱氣……

  「鬥到這裡,我已經看得目眩神迷,仔細推詳格物,件件匪夷所思,又都是親眼所見。正發楞間,端木在我耳畔悄聲說『卞先生出手了……我恐怕也得幫幫忙呢!』我偷看卞和玉一眼,卞和玉站在樓前青石護欄邊,手裡攥一把細楊柳枝條,漫不經心地編著一隻精緻的柳條籃。我想擾她心神,就踱過去,笑說『先生真有雅興。此時葉萎枝枯已近中秋,花籃編出來恐怕未必好看了……

  「她只看了我一眼,抿嘴兒笑了笑,說『那要看誰編的,還要看編功巧不巧』,說著,舉起花籃。只見絲絲柳條上嫩芽新綻如蕊,青蔥油亮,青寵碧翠如仲春新技!

  「我大吃一驚,看地下,被她捋掉的老葉滿地青黃褚紅斑駁,再看籃子,嫩芽似乎又長了許多,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說『你……你會仙法!』她說『你想說「妖法」的罷?妖法仙法都是沒有的,世間人只有戲法……』這一瞬間,我覺得她有些憂鬱,蹙著眉似乎心事重重,又對我說『你看,他們鬥氣功玩雞子兒。其實爭的是裡邊筵桌上那隻雞頭,誰吃雞頭,誰就坐定了金陵這塊風水地兒。』我忙轉身回頭,就聽蓋英豪手下那個玄武金剛在說話,聲音又尖又沙啞,活像夜貓子叫林,『我們蓋爺是主人,鳳凰頭是吃定了──你吃一百雞蛋算他媽什麼本事?我也能!』我定睛一看,地下散落的雞蛋已只剩了五六個,仍舊是那位皮頭皮臉的蔡富清,箕坐石板地下,手拋口吞一口一個,豬八戒吃人參果似的直咽下去……肚子都撐得扣了一口鍋似的。

  「這情景兒實在可笑,連易瑛也忍俊不禁『噗哧』一聲。黑白無常也捧腹大笑,白無常說『這賊肚子真不知什麼玩藝做的,這一手我真服啦!』黑無常笑得打跌,說『這是平素糠攮的了,不是氣功,我也服!』

  「那蔡富清起身拍拍肚皮,說聲『半飽』,雙手扠腰蹲襠面向莫愁湖,口中雞蛋一個接一個噴著激射出去,直飛有十丈遠近,竟是一串兒直入湖心。前頭顯那許多功夫,眾人雖然也驚訝,都也還矜持,這時候才齊聲喝采叫一聲『好!』

  「玄武金剛也說『好是好,不足以服人,我能不濕褲子撈回一個!』說著就挽褲腳到膝蓋間,就欄杆間一滑躍進湖中。他是氣功是妖法實在難以斷定,但旁邊就泊著畫舫,湖水不淺,卻只淹到他腳踝處,蹚著水走得疾速,還左顧右盼地尋雞蛋……

  「我正錯愕間,一直沒有出手的黃富光也下了水,一般模樣滑腳漂水直入湖心。眼瞧著二人甩手踏步如履平地,人人看得心旌動搖。這時天近辰時,已經有了遊湖閒人,卻都被蓋英豪手下擋在長廊外,伏欄看得目瞪口呆,一時兩個人各從水中撈出一個雞蛋漂水歸來。遠處看客呼天叫地一聲喝采『好功夫!』

  「不料歸途走一半,黃富光叫一聲『有人暗算!』身子像被人拉了一把,已是淹沒過頂,黑白無常哈哈大笑,正想說風涼話,玄武金剛喊了一聲『操媽的!』也一般模樣沉進水中……

  「誰做的手腳?誰也沒有下水。易瑛在滿意地欣賞她那只翠生生的柳條花籃,端木良庸彷彿剛吃了什麼東西,含笑咀嚼著吞嚥,邊和賈富春閒聊著什麼,黃天霸和蓋英豪一臉詫異相視不語,其餘的人也都似乎滿腹狐疑面面相覷……

  「一時兩人各握一個雞蛋浮水上岸,赤精裸條地換下衣服,口中啐著亂罵。言語粗俚鄙俗,也回不得主子。

  「黃天霸這才開口,笑說,『我們到南京來並不要奪什麼龍頭盤子。兄弟們玩玩高興,太認真了就無趣了──我們兄弟有自己的生意,蓋兄朋友們多多關照,少不得也有摯見禮回贈。南京地兒藏龍臥虎,我大開眼界,開心得很呢!放心,那只鳳凰頭,我是斷然不吃的。』蓋英豪也笑,說:『兄弟們氣盛,沒見過大世面。黃兄名震天下,今日一見,如逢故友。我也不爭這杯雞頭酒。』

  「於是眾人各自相揖為禮,還是那個蔡富清,皮頭皮臉和蓋英豪手下徒子徒孫逢人就握手。奇的是,他每和一個人握手,都放一個屁。劈叭聲響,惹得眾人都笑不可遏,被他莫名其妙握過手的,卻無不變色,就有人叫喊:『這賊日的,會放屁散功!連我丹田裡的氣都洩出去了!』」

  ……

  說到這裡,紀昀頭一個撐不住,呵呵笑起來。乾隆想著當時情形,也笑得渾身亂抖。金錤背轉臉控著背直咳嗽。尹繼善笑道:「劉鏞說差使聲情並茂,想不到延清公性情那麼嚴厲,養出個亦莊亦諧的兒子來!」劉統勛皺眉道:「這都是不好生讀書養氣的過。在市井堆裡和小人廝混,練得油嘴滑舌譁眾取寵!」劉鏞已恢復了常態,無可奈何透了一口氣,說道:「父親訓誨的是……兒子一定好生讀書。不過,方才向皇上奏的確是實情,兒子一句也不敢捏造。」劉統勛道:「皇上春秋毓華,包容得你。你要曉得自愛自重!」劉鏞低了頭,說道:「是,兒子記住了……」

  「不要訓他了。是朕讓他講的嘛──你就敢斷言劉鏞將來不如你?」乾隆被劉統勛掃了興,便不再要劉鏞講情由經過,只笑問道:「就這樣和息了?」

  「是。其實雞頭早已被端木良庸盜吃掉了。」

  「易瑛呢?」

  「易瑛在黃天霸和蓋英豪交手時就不辭而去。」劉鏞說道,「當時臣十分留心,又不敢直盯不放,她轉到樓後,再沒出來。眾人進樓時我去約她,已經不知去向。」劉統勛道:「皇上,易瑛和黃天霸兩次當面交手,此種場合不宜露面,臣料今晚莫天派那邊就會有消息給我們。」紀昀又燃著了煙,慢悠悠說道:「依臣之見,易瑛既在掌握之中,早些下手擒拿為是,黃蓋二人雖然合手,保不住蓋英豪手下有她的死黨,洩露出去逃掉,再捕分外麻煩。」

  乾隆站起身來,將脖子前的辮梢輕輕甩到身後,在輕煙繚繞的燭光下背手踱了幾步,說道:「劉鏞的差使辦得很好。要是各地封疆大吏、部院大臣都能這樣實心任事,這個天下哪來許多令朕煩心焦慮的事?──那原本也就不會出一枝花這樣的反賊,擒住擒不住也就是件無所謂的事了。」

  「易瑛身犯十惡大罪,當然一定要緝拿歸案。」乾隆頓了一下,他的臉背著燈,看不清什麼神色,聲音有點低暗,「朕曾親眼見她在山東除暴,她殺的正是朕要殺的。這是什麼道理?她為什麼要造反,鍥而不捨地和朝廷作對?你們誰能回答?」

  ……

  眾臣子一片默然。

  「朕身為天子,不能善聽善見。你們捉一個死囚易瑛,朕就不好見她了。」乾隆嘆息一聲,臉色似喜似悲,對著燭光說道,「先帝爺說過,『天地之大,無所不有,亦無物不可化誨』『體天之心以為民』,其實說的和唐太宗的『載舟覆舟』一個意思,易瑛反桐柏、反江西、反山東,一而再再而三怙惡不悛,總有個原由的吧?就案刑訊,能問出真話麼?」

  幾個大臣仍舊沉默,但他們心裡已經明白乾隆執意要晤見易瑛的緣由。但為這點心願,累得多少人人仰馬翻,又覺得太費周折。只紀昀是跟著乾隆到山東的,他玲瓏剔透的心思,總覺得乾隆此舉特別得出格,而且後語中隱約有出脫易瑛的矜憫心,抽著苦澀辛辣的關東煙,凝神思量移時,說道:「主上這是堯舜至善明德,俯瞰天下蒼生的高遠之心,但其中繁瑣難辦處很多。現今好在與卞和玉已有一面之交,卞和玉尚不知您的身分。待到八月初八,皇上車駕入城,無論如何主上也要在車駕上接受南京軍民醴酒香花跪迎。萬民瞻仰聖容,再晤見就不宜了。臣以為可由尹繼善出面,接見捐資縉紳。皇上屈以親王身分與筵,防衛周密些,不至於疏露的。」劉統勛道:「筵宴散席,臣即要拿捕易瑛。天下雖無不可化之人,但易瑛身懷邪術,逃逸出走,又到處有教匪掩護。再拿不知要耗多少精神。至於可化不可比,拿住了才能知道──臣職分所在,只知道此人為禍社稷,斷然不可輕恕!」

  「朕知道你們難處──願你們也體貼朕之苦心。如今天下比聖祖爺時難治十倍。只是垂拱『無為』,花天酒地下去,朕活著就能見到狼煙四起!」乾隆臉色似善似悲,「你們累,不知朕也累,原想早到幾日稍事休息,公文奏牘太多,躲進廟裡還不是被你們拉回來了?朕累到骨頭裡,累到心裡!」他屏著氣息略一沉思,道:「就按劉統勛所奏辦理。劉統勛著加領侍衛內大臣,太子太保銜;劉鏞著晉刑部員外郎,加侍郎銜;黃天霸以下由劉鏞具折保薦敘勞。紀昀把這旨意轉阿桂,並發傅恆知道──就這樣,今天議到這裡。」

  乾隆說罷提腳出花廳,望了望一鉤新月,沒再說什麼,逕下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