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4 章
桃葉渡蓋英豪行詐 秦淮河乾隆帝徇情

  勝棋樓比武後第四天,易瑛在桃葉渡下處接到尹繼善署名的全紅請柬,邀「卞先生和玉」於申末酉初時牌趕赴文廟,「聊備水酒薄饌敬謹候見」,隨請帖還附著與邀縉紳名流的排名籙,易瑛看那名單,首位列著「榮養致休原軍機大臣、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大臣、太子太保張廷玉輔相」的名字,是用凸字燙金特意模壓。其餘如故相熊賜履的孫子熊孝敬,高士奇的兒子高英,當地名士卻是以胡稚威為首,袁枚不以官身列在第二,下邊還有三四個,易瑛也都不相識。看自己名字時,卻列在紳士籙名第四,她不禁暗笑:這大約是以捐銀多寡排的座次了。

  拿著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排名籙」,易瑛嘴角掠過一絲笑容:「官場上的事真有意思,排一張名單,不知要耗人多少心血。在位的上下有序;下野的,仍舊大小不亂,有點像賣古董,分年代論資地看大小講名氣毫不錯亂……」輕輕折起,丟在茶几上,易瑛站起身來,似乎有點無所事事,在鋪著水磨青磚的地下徐徐悠散了幾步,憑窗向外眺望,想著心事。

  窗外就是有名的桃葉渡,一帶水灣只可有三丈之闊,蜿蜿蜒蜒向東南,與秦淮河交匯相通。河水流得極緩,彷彿是秦淮河的一處河港,遠望平明如鏡,近看清澈見底,對岸秦淮歌樓插立如林,院挨院樓接樓幾乎是連綿不斷。家家歌樓酒肆間,上有橋亭相連,下面分院都是偪窄的小巷,石階依級而下直入清流。此地雖名「桃葉渡」,其實岸邊一株桃樹也沒有,倒是岸柳夾河綿延,婆娑婀娜如煙。南京地氣溫熱,八月天時,遠觀叢樹仍是一碧傷心,不留神細看,根本看不到黃褚了的老葉夾處其中……

  「卞主兒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間,聽見身邊有人說話,回頭看時,不知甚麼時候唐荷已經進來,手裡端著一個攢花瓖雲大碟子,放著石榴、葡萄、福橘和兒塊梅花模壓小月餅,還有一包怪味豆,一邊往桌上安放,一邊說,「南京這地方真怪,前幾日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手裡又不離扇子了……您嘗嘗這怪味豆,像是又換了新樣兒,和我們從前吃的不是一個味道呢!」「二八月天變無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這樣子。」易瑛笑著拈了一粒怪味豆,漫不經心地品味著,「倒是你說的和從前味道不一樣兒,說得有意思──你們去夫子廟,和曹鴇兒接到頭沒有?還有薛狗呢?」

  唐荷沒有聽出易瑛話中弦外之音,說道:「我正要回主兒呢──不但夫子廟,連玄武北村我們也都去了。沒見曹鴇兒,也沒見薛狗的影兒。曹家機坊只留著管帳先生還有幾個伙計,都說沒聽見過薛白這個名兒,曹寡婦兩天頭裡說去揚州進貨,坐船去了。我和韓梅也都納罕呢!」

  易瑛心裡格登一聲:曹鴇兒迴避自己,尚在情理之中,薛白怎敢不來聯絡?略一思量,又問道:「她的機坊還在開機織布麼?」唐荷點頭,說道:「開著機呢!我們就怕她脫逃反水,還進坊看了,沒有什麼異樣。帳房先生說,揚州有一批大買賣,是台灣姓林的帶的海外私貨,六倍的利,掌櫃的就去了。多則半月,少則十天就趕回來。他說了一堆貨名,什麼法蘭西自鳴鐘懷錶,還有英吉利的織布機什麼的,我們也沒細問。」易瑛心裡不得主意,皺眉盯著果點盤子,似乎是在問話又像喃喃自語:「不對呀……薛白應該有個消息的呀!難道被高恆纏拌住了,出不了門?」

  「高國舅那頭也打聽了,」唐荷說道,「驛館的人說高大人的行李在驛館,人沒在那裡住過。聽說是住在總督衙門。我們又去衙門打聽,那裡都剛換防,一個熟人不見影兒。只好就回來了。」

  正問得沒頭緒,喬松推門進來稟說:「莫天派和司定勞帶著蓋英豪一道兒來了,主人見他們不見?」「就說我剛出門,」易瑛有些心煩意亂地說道,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廳裡去見見他們!」

  於是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樓,踅過樓道暗間。寒梅就守在樓下,見她們過來,一掀假牆機栝,一道繪磚牆面翻轉過來,已進樓底套間,易瑛笑盈盈挑簾出來,笑道:「蓋兄,難為你給我安置這麼隱蔽的去處。景致好,且是繁華裡帶著僻靜。真謝謝你了!這裡確比毘盧院好……」

  「易主兒安好!」三個人都在客廳南窗下穩几坐著,聽得聲息,早已立身相迎。蓋英豪滿臉微笑,說道:「毘盧院若論軒敞適意,比這裡好得多。只是那裡是金陵名勝,遊人太雜。那個叫『隆格』的主兒知道是誰?」他頓了一下,說道:「我才打聽到,他就是當今萬歲的堂弟,怡親王弘曉!」

  易瑛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一陣寒意打心底裡泛起:《萬法歸藏》中「法不可恃以制眾,術不可施之於貴宗,靈動機巧動於無明,則適足自戕。」的話頭閃電般從心中劃過。弘曉自乾隆四年就已經失勢,那日易瑛在廟中施「陰寒穴風」之法居然無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以為自己是輕動「無明」。卻原來對方是「貴宗」,為厚祿所護!親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著,點頭道:「隆格確實器宇不凡,是個龍子鳳孫的氣度──那個跟著他的年輕人,在勝棋樓暗中幫黃天霸的那個,他氣功很厲害呀!叫什麼名字?」

  「那是山東端木家的。」蓋英豪笑道,「聽說在端木門小字輩裡,他還算不上一流角色呢!是先前的李衛李制台救過他的命,成全他和陸小姐的婚事,怡親王慕名相邀,瞧著李衛的面子,才進王府當了護衛武功教習。跟著王爺給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噓著,也不看易瑛臉色,口氣一轉又道:「我來見易主兒是想稟一件事。高恆──高國舅出事了,衙門裡一個師爺漏出信兒,有旨革職查問!揚州知府裴什麼的,還有個姓靳的也吃了掛落,都已經摘頂子鎖拿待勘!」

  喬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嚇,連隔門內屋的韓梅也是心頭一震。唐荷脫口而出,問道:「薛白呢?就是易主兒說的那個揚州婆娘──」她沒說完,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問道:「知道為什麼事拿了高恆麼?誰舉發的?除了裴興仁靳文魁,還牽連到什麼人?」蓋英豪一肚皮心思套問薛白,以利破毀揚州白蓮教匪,被易瑛岔了開去。他嚥了一口唾液,按著劉鏞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試探打問,說道:「那師爺喝醉了,胡天胡地罵金錤,掃著也罵尹繼善,說迎駕搜羅銀子,連師爺們也不放過。說『錢度和高恆的家底子抄了還不夠使?』還說『德州皮忠臣是個狗,瘋了一咬一大片……』還說有個叫竇什麼鼐的,給皇上上了密折──別的事再盤問,他也就睡著了,我也不敢直詢硬問。」

  易瑛目視蓋英豪,許久才道:「你不問是對的。高恆出事,那只是早晚的事,他被拿問,我半點也不出乎意料。但這人過去搗弄鹽銅,和我們下頭人不少生意上往來,也要防著他亂攀胡咬到兄弟們頭上,叼登大發了。你來報知一下還是該當的。」說罷仍是用目光審量蓋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廝混,深知人心險詐如風波之惡,南京非揚州之比,蓋某不是自己的嫡傳信徒,又對總教若即若離,過去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來的也難以指靠。萬一這個蓋英豪暗中叛教反水,設機用謀拿自己獻功,那後果真會出現想不到的淒慘。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繼善接見前,她不能不多想想情勢,細觀察一下這個姓蓋的。莫天派和司定勞初見她時,也經受過她這種目光,直覺比之受刑難過十倍,由不得也替蓋英豪擔心。

  「易主兒,我勸您一句話。」

  蓋英豪卻不似尋常人那樣硬熬頂頭皮由她盯視,耐了一小會子,噗地一笑說道:「您還是回揚州去吧!南京這地塊不好。」

  「石頭城龍盤虎踞,哪一點不好?」易瑛問道。

  「金陵王氣黯然收,說的也是南京。」蓋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讓,微笑道:「你在山東起事奪路向南時,我在保定白晝殺人亡命,早就聽過你的名頭。你是巾幗英雄,蓋某也是豪傑!但凡事都有個緣分。我覺得我們只是惺惺相惜的緣分。你是赫赫揚揚的教主,是龍;我不過是個蟲,一條地頭蛇。又不是跟你多年南北轉輾的人,很難取信於你的。」他溫遜謙和,說話慢條斯理,卻句句都是單刀直入絕無隱飾,「所以趁我還沒有賣你,我親自禮送你回揚州。你看如何?」

  「我幾時說不相信你來著?」易瑛盯著他不放,冷冷說道:「你敢是有些心障?」

  蓋英豪苦笑了笑,說道:「豈止是心障而已?簡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言,你這樣盯人,就是無罪,就是心裡沒鬼,也要讓你盯出鬼來,也要自己心虛,疑心自己是個叛教賣友之徒呢!」

  易瑛聽了呵呵大笑,說道:「不心虛的人也會自疑?這個話還是頭一遭聽見!」莫天派道:「蓋兄還是豪爽,直言快語!我和定勞頭次見易主兒,也被看得發毛呢!」司定勞道:「我是心裡納悶子,蓋兄已經幾次見易主了,怎麼還審賊似的看人?」唐荷和喬松也站在旁邊笑。

  「還有兩件事要稟易主兒。」蓋英豪斂了笑容,說道,「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幫、妓女行湊熱鬧攪混一下,現在看來不宜再鬧了。秦淮河歌肆總把頭接到南京府的傳票,新任知府韓克敬說,皇上在寧期間,所有妓女不能過秦淮河,只能在莫愁湖一帶游弋。哪個行院違令,他就封院拿人。花子幫也接到憲牌,所有外地流民,一律到郊外牛頭山下玄武湖東集聚。那裡安置粥棚,有破廟草庵住宿,城裡淨街迎駕,一個叫花子不許進城。易主兒,有幾家月餅作坊都來說,袁子才派人專買帶印梅花模子的月餅──連起來看,風聲不好,像是給劉統勛爺們嗅出了什麼味兒,得小心從事。我看官府是有了戒心了!」

  薛白曹氏失蹤、高恆被捕,已使易瑛忐忑不安,這一串壞消息,連起來看,幾乎與自己當初籌謀得停停當當的「早失太平」計劃件件針鋒相對,思之愈深,愈覺難阻重重無法料理。轉思黃天霸來南京,這隻鷹犬到底打什麼主意?比武不勝不敗,又不奪蓋英豪的盤子。滿南京都是陌生人,連個可以依賴深信的人商量一下,也覺得難乎其難!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勢單力薄,甚或已經身陷重網之中,一點手腳也難以施展……坐在椅上沉吟片刻,說道:「蓋大哥,照你這樣說,恐怕朝廷已經對我們十分警惕戒備了。劉統勛是個勁敵,韓梅出去看告示,今年中秋所有業主不得奪佃加租,鄉裡人進城觀光瞻禮也都按規矩有人領管──處處他都防到,我們再動就蠢了──所有原定計劃一律撤銷。咱們也安生過個八月十五,九九重陽之後,你陪我到揚州走一遭。不是要你『護送』,我在那裡給你預備著一份厚禮,還要帶你結識幾個新朋友。」

  「是!」蓋英豪聽一句答應一聲,便起身告辭,「易主兒當機立斷,這樣做實在是幾萬弟兄姊妹的福。我知道您的處境心思,方才的話說直白了些,也是請易主兒不要自疑不要見外的意思。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蓋英豪不才,也是大丈夫──南京的什麼玄武金剛、黑白無常,您要見誰就見誰,有什麼指令他們聽什麼指令。連我蓋某在內,為興教護主赴湯蹈火誓不皺眉!──要沒別的指令,屬下要去了,易主兒的指令得趕緊往下傳。」

  蓋英豪辭出去後,易瑛看時,外間天色已經蒼暗。司定勞道:「快到晚飯時辰了,隔壁養清齋館定的素齋,要不要送過來?」

  「莫兄弟,你,還有韓梅去吃吧!我要出去走走。」易瑛站起身來,「有唐荷喬松跟我就成──天天窩在這小樓上,也憋氣得受不得。」

  說罷三人出了廣亮門,但見北邊臨街一戶戶人家炊煙裊裊,南邊隔河秦樓楚館琴箏簫瑟調弦試音,排戲練喉之聲此伏彼起,西風掠河粼波閃爍,楊柳老樹風姿猶在,萬千柔細如絲的枝條隨風蕩擺。易瑛蟄居小樓,乍從方丈之地出來,頓覺心爽氣暢,種種窒悶、鬱抑、憂煎、沮喪心緒一掃罄盡。喬松和唐荷似乎心情也暢快不少,一邊走,一邊輕輕甩臂活絡筋骨,喬松道:「這位蓋大哥真直率,看上去像個秀才呢──先頭胡──印中,我瞧著也是個憨厚漢子,可比不上蓋大哥呢!」

  「是麼?」易瑛似笑非笑,折一枝柳條在手中掐著,說道:「我也是這樣看。不過你們該知道,他可是個秀才出身,省試考入副榜的文人。讀書人,心曲如鉤口直似筆,我恐怕還有點信不及他。」唐荷笑道:「我看這人不藏奸!主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了!」易瑛口中含一節柳條咀嚼著,品那苦味,說道:「──今晚我們移居烏衣巷,不到桃葉渡了!」

  喬松和唐荷對視一眼,這個易瑛怎麼這麼多疑?好端端的,就這般樣的風聲鶴唳?只心想但都沒說什麼,只默默跟著走路。

  「你們心裡想著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裡說過重陽節後再走,也都是假的。」易瑛嘆道:「他雖然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處。薛狗來南京,我們一到就問,今日提及,他理應關心,但始終沒有向我試探打聽。到南京,我們的居駐,自己挑的地方他沒一處同意的,今天仍說要見誰都可,有什麼指令都聽,居住地卻避而不言。至於說我審量他……他說的確是直率,但我隱約覺得他有點以攻為守的意味。大詐似直大奸若忠,就是勝棋樓比武,細思也有點像在演戲──須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我們被他掌握得太緊了……明白麼?」

  這樣說,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其實喬唐二人也覺得到南京有些身不由己,處處受制約播弄,但也只是「覺得」而已,這樣詳細理剖,由易瑛說出來,比自己想的甚或更貼切見真。唐荷想,若是蓋英豪背教反水,那可真是比劉統勛黃天霸更凶險十倍,心裡禁不住打了個寒慄……喬松道:「本來心裡平平安安的,您這麼一說,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的是主子說的那樣兒,該早就出事了吧……」說著,也蹙起了眉頭,唐荷道:「要是他想我們已經是甕中之……那個那個,還要一網打盡呢?所以寧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沒事可幹,趁早兒乘船一水飄,回揚州我們就好辦了!」

  「一切要如常應付,不要動一點聲色。」易瑛已經拿定了主意。說道:「所有那些話,都是我們自己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證據。即使是真的,我們應尹繼善之邀來寧,現在捕拿,別的準備捐資迎駕的都會嚇得縮手。尹繼善沒那麼傻!接見縉紳名籙上我見也有蓋英豪。船預先備好,筵席一終執禮相別,登船就走。禮節情義俱到,誰也挑不出毛病來──現在走,本來沒事,尹繼善心裡也要起疑的──你們看那座橋樁,這是桃葉渡的正經名勝。康熙年間不知哪一任糊塗官,說『這麼窄的河,還要擺渡?就在這修了一座橋。李制台來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聽她談說安全離開南京,突然中間轉了話題,一怔之下才見已經出了桃葉渡冷僻街巷。漸漸麻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對岸家家樓亭艷燈輝煌,秦淮河水光搖拽間,畫舫燭映華彩慢櫓輕搖緩緩往來,已上了遊客的船上仙樂飄緲,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綽約可見,附近老城隍廟一帶星星點點盡是燈光,到處都是來往觀光的遊客,這裡再說機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喬松因問:「桃葉渡修座橋有甚麼不好?主子這話奴才不明白。」

  「我也不大明白。聽老先生們說,反正是煞風景的意思罷。」易瑛說道。因見幾個人正圍著一張榜在看,便踱過去,卻見是江寧縣令袁枚出的告示,兩盞紅西瓜燈照著,西方餘霞未盡,字跡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寬為政,理天下惟仁孝禮義為大宗。彌年蠲租免賦,彰勵教化,黃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澤,雖山野樵父、湖海漁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昇平舞鶴熙然遵道守法。本令思歷年犯過被罪釋放之輩,每有自暴自棄重新陷溺屢赦而屢犯,終致無可自拔,為刑典誅戮,情殊可恨而理有矜憫餘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負我皇上仁育傷撫天下之至意。特書告示知汝,以此日為始,凡前因罪入獄罰滿釋放者,至江寧縣衙領取思過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無犯國法、禮敬蒙化者,即為善補惡之良者,各鄉里甲保不得以莠民賤視之。用誠切告。進士及第賞知府銜江寧縣令袁枚臨穎。

  旁邊有老先生唸,唐荷卻聽不懂,正想問易瑛,旁邊有個鄉下漢子問身邊一個穿袍子的老先生,「這是啥黃子玩藝兒?是免捐布告兒麼?」老先生卻甚古板,不厭其煩按字按句解釋一遍,那漢子還是聽不明白,旁邊一個油嘴閒漢笑道:「好比說──你甭見怪──你姐偷了漢子,教人拿住了。只要三年內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漢子怒道:「你娘才偷漢子──我也好比說!」一跺腳氣咻咻走了,惹得眾人一片哄笑。喬松臉一紅,啐了一口,跟易瑛接著串市。

  夜市上擺的都是地攤。古董、字畫、宋紙宋墨、玉佛、觀音、鼻塞、煙壺、陳年家具、湖筆、端硯、古琴、圍棋子兒還有什麼十二生肖玉雕、烙花屏風,南京特有的雨花石一類琳琳瑯瑯,應有皆有,有點類似北京的鬼市。不過鬼市是凌晨,這卻是入夜。滿街的遊人徜徉巡逡,到處都是燈影閃晃,夾著賣湯餅燒雞鹹水鴨板鴨,高一聲低一聲富有彈性的叫賣者混淆一片,煞是熱鬧。正看得沒興頭,忽然前面有人高聲說話,轉臉看時原來一個穿著寬大團花灰府綢夾袍的胖子,正和一個賣古董的講價論真假。

  「老城隍廟夫子廟一帶古董店,哪個不知道我馬二侉子?」那個胖子笑說,「你這信陵君虎符見了一百個不止!倒是這一堆雨花石不假。這塊秦磚,還有這漢瓦,看著像,也很可疑,一塊秦磚要五十兩,漢瓦要到一百二十兩──你想銀子想得犯了痰氣了!」

  易瑛幾個人湊過去,那賣古董的黑瘦精神,見來人圍觀,來了興頭,站起身子舉著那塊秦磚,唾沫四濺說道:「您老人家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頭彈彈磚塊,「您聽這聲音,賽過石磬!看看這顏色,堅瓷黝黑──真個聲如玉色似鐵!」隨手取起原來坐著的磚頭,兩磚「嘎」地一碰,秦磚完好無損,新磚卻粉碎落地,「這就叫貨真價實!──你再看這塊漢瓦!」他又一手撿起漢瓦,「這瓦檔,魏晉以後有這個花樣兒,料泥紋路有這份細膩麼?瓦筒這層土花繡,這紋理;如今哪個坊裡假造得來?」他兩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磚上鑄的『未央』,瓦上是『卻非』!這是什麼字號的!實話實說,賣磚賣瓦的不是尋常人家,當初也是一品朝貴,上千兩銀子進的貨。不揭人短兒,他敗了家等飯開鍋,不論貴賤託我出手。這麼齊整的漢瓦,我販老了古董的,也還是頭一遭見著。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識家,十倍的價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錢人家,這也講究個緣分不是?」

  「你真個好一張賣狗皮膏藥嘴!」馬二侉子接過秦磚,湊在耳邊敲敲,說道:「這磚是真貨,那只瓦太可疑了,我也沒見過漢瓦瓦檔有塗黃料底色的──二十五兩買你的磚,怎麼樣?」

  一塊磚還價到二十五兩,是中等農戶人家一年的衣食,易瑛幾個人都是一怔,卻聽賣古董的說:「您是識貨的,五十兩不能讓價。」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兩!」

  「五十不讓!」

  「這樣,我出七十兩。」馬二侉子笑道,「連那塊假瓦一塊兒搭給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沒那個閒錢!」

  賣古董的嘆了一聲,笑道:「今兒真個碰到對頭了,這瓦真的是從漢墟堆裡扒出來的,別的漢瓦都是朱紅底色檔子,這黃底子色的我也沒見過,所以來買的人都說是假。這麼著買,您算捉了我的冤大頭了──不過,哪個廟沒屈死鬼呢?一百兩兩件你拿去。再少,咱們買賣不成仁義在!」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這麼哄來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說著窸窸窣窣從袖裡摸出一張銀票遞給賣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離開,一眼看見毘盧院相識那個「年先生」踱過來,身後還跟著隆格。再細看,端木良庸和那個鬼頭鬼腦的鐵頭蚊也跟在後頭,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你們也過來轉轉夜市?」

  「這不是卞先生麼?」紀昀見在此地與易瑛覿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過神便忙圓場,卻先和馬二侉子說話,「老馬,又買古董送禮了?老年來給你們紹介一下──這位是隆格貝勒爺,這位是卞和玉先生。別說你是財主,卞先生為迎駕一次捐銀十萬,特請到南京觀光的!──卞先生,怎麼這幾日又不住廟裡了?」易瑛笑著躬身向乾隆一揖,「原來是金枝玉葉,卞某失敬了!──一個親戚有筆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連告辭也沒來得及,爺們鑒諒──也出來走走?」

  馬二侉子沒見過乾隆,三造人邂逅相逢,紀昀自報「老年」,又沒聽說過「隆格」的名頭,自是一陣懵懂。但他其實天性極聰穎的,立刻逢場作戲,笑道:「這可真是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竟在這裡又遇到年老爺子!和隆爺卞爺見面兒也真有緣──吃飯了麼?我請客,準不敢一報還一報!〔註:意指紀昀請馬二侉子吃老腳皮餃子的前由。〕」紀昀搖頭道:「我們已經吃過了,出來隨便走走。大家隨意些,往後少不了擾你──你買這磚瓦做甚麼使?又要鑽刺哪個齷齪官兒?」易瑛聽得也是一笑。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釐清吏治,江南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幾十,誰敢風頭上觸霉頭?我這是預備著風頭過了送內務府老趙的,一百兩銀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結好內務府,送的貢貨雞蛋裡也能挑出骨頭來!」紀昀一點也不想讓乾隆在這地方和易瑛盤桓說話,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請便!」

  「既然『地角天涯無往不神馳』,此地相逢就是有緣。」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馬,這塊瓦我看看。」一邊說移步踅向西,眾人只好跟著,端木轉臉黑地裡看了一眼,昏暗間雜亂的人群中吳瞎子、巴特爾、黃天霸都混在裡頭,他什麼也沒說,不遠不近跟在後邊。

  易瑛也回頭看,見黑白無常也跟著,綽約還見蓋英豪也在人堆裡,不禁一笑,卻聽乾隆說道:「漢瓦像這麼完好的,真沒見過──馬先生,我用一塊漢玉換你的如何?」

  「爺說笑話了不是?」馬二侉子道:「連磚我也送爺了──這瓦是假的,漢瓦檔都是紅朱砂抹底兒,作假的不懂,上的黃漆,倒是這塊秦磚,用來作個硯什麼的,底下有字兒,上頭雕個蟾蜍蹦塘花樣兒,配上紫檀木底座兒,立刻身價百倍!」易瑛道:「馬先生有學問!用磚作硯只是個古意兒,使起來滲墨,其實中看不中用。」馬二侉子道:「你說的是漢墓磚。秦磚不滲墨。這其實是水漬泥浸了幾千年的澄泥硯料,比端硯還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塊,而且能去掉墨中松油,寫出的字能入木三分,端硯就不成。」

  乾隆一聽是假漢瓦,就遞給紀昀。笑道:「你這人很風趣。讀過書的吧?怎麼又做皇商?」馬二侉子笑道:「家父逼我讀《四書》,總背不過來,八股文寫起能把人憋死!倒喜愛讀點宋詞元曲之類,又似乎過目不忘。十八歲上童生考試還是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裡不知打了多少竹蔑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說『三爺爺是進士,收受銀子罷了官,二叔叔鄉試舉人,選出來當縣令,攀結了個知府,知府貪賄,一查他老人家有份。當官要根子硬,朝裡有人好作官,咱們有麼?當官還要面子硬,咱們皇商人家是虛面子,當好官得賠銀子,是蝕本買賣,當貪官沒有根子面子,就是倒霉蛋官兒──士農工商,商在四民裡頭有什麼丟人?聽說有一本什麼書裡說「看破的,遁入商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您逼我性命麼?』」

  「看破的,遁入空門,不是『商門』。」易瑛抿口兒笑道:「馬先生真有趣。」紀昀說道,「這是讀雜書入了魔道。作官有賢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奸,可以一筆抹倒麼?聰明才智用到正地方,還是比當錢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這話我不敢駁回,父親也是這話。我們府縣訓導、教諭〔註:「訓導、教諭」,清時設在府縣駐地,專門負責讀書士子歲考應試事宜的官員。〕也都罵我『不是東西』。」馬二侉子說道,「就以『不是東西』為題,逼我作時文,我寫了個破題,兩個老頭子就氣得吹鬍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問:「你怎麼寫的?」馬二侉子舔舔嘴唇,唸道:

  惟上智與下愚不移。此即『南北』,不是東西也。冥頑不靈,朽木難雕,雖教諭亦不是東西,訓導亦不是東西!

  乾隆紀昀略一品味,突然爆發一陣大笑。易瑛也笑彎了腰,說道:「好……好!訓導也不是東西,教諭也不是東西,大家都不是東西!」又嘆道:「真不知皇帝老子怎麼想的,偏用時文折騰讀書人。我們那裡有個老童生,考到鬍子白,終究連個秀才也沒撈上,惱了,寫了篇道情,說:『讀書人最不濟,爛時文爛如泥。國家本為求才計,誰知道變作了欺人計。三句承題兩句破題,擺尾搖頭,便是聖門高弟。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漢祖唐宋是哪一朝皇帝?案頭放高頭講章,店裡買新科利器。讀得來肩高背低,口角唏噓。甘蔗渣兒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負光陰,一世裡白白昏迷。就教他騙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氣!』──雖說自嘲自解,畢竟說的也是實情。」紀昀想想自己當年苦苦鑽研講章墨卷,揣摩考題和試官意向,如今一點也用不上,不禁也笑,說道,「老先生這『道情』,也真『道』出其中真『情』。時文不好用,康熙爺廢過的,仍舊恢復了。沒有別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

  幾個人說說笑笑,清秋月夜中金風爽人,友誼之情油然而生。乾隆已混忘了眼前這個易瑛是個屢次扯旗放炮公然造反的「逆賊」,不知不覺間竟又踅回到桃葉渡殘橋旁邊。望著秦淮河對岸與天上繁星銜連相接的燈光燭火,天上一彎新月如鉤,不時被蕩過的歌船搖成一片碎銀,幾個人彷彿突然意識到了什麼,沉默下來,只有馬二侉子毫不知情由,猶自大說大笑,「二叔捐納候補,寫的竹枝詞,說『宦海深沉不自由,談何容易稻粱謀。漠落旅舍塵蒙面,匐匍衙參雨打頭。無縫可鑽孤客惱,有差難遍上司愁。官廳首領時相見,仰望真同萬戶侯!』──您以為吃您的老腳皮是說不得的事?多少人還洋洋自得──『我吃過年老爺子的肉!』上回見個游擊,說『金制台都賞過我一耳巴子!』那份驕人意態難描難畫著呢!」紀昀笑著還要說話,見乾隆和易瑛併肩站在岸堤上各自沉吟,便沒接話,馬二侉子便也不再言語。此地離喧囂鬧市已遠,槳聲水影彩燈紛呈中,隱隱聽妓女細若遊絲的歌聲傳來: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揖。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真個六朝金粉,風韻絕俗萬載啊!……」乾隆慨嘆一聲說道,「錢塘潮,秦淮月,發人思古之幽情,令人留連難以忘懷……」

  易瑛怔怔望著天光水影,星澄月輝間微風拂衣,渾不覺心在何處,身為何物,點頭低沉地說道:「隆先生說的是。這裡確實是領略不盡的古今情思。秦淮興南京興。洪承疇佔南京,頭一件先興復秦淮舊制;李制台大加修葺,尹制台又曲意拓展。一曲歌扇舞袖,纏頭金資十萬。這裡是有錢主兒的天堂。這河裡流的不是水,是香奩脂粉,是銀子,還有人的悲淚,離合悲愁……」

  乾隆品味著她的話,久久才一笑,說道:「你沒有在這裡揮霍過麼?這是才子佳人風流聚會的地方兒,也是──你說的不錯──有錢人的天堂。不過,朝廷官員是不能到這裡來的,一是格於禁令,二者,要有錢,一年的養廉銀子不夠春宵一度的。」

  ……易玻沉默了一會,突然一笑。

  「怎麼,我說的不對?」乾隆問道。

  易瑛道:「不是不對。我是聽著,像是官府等因奉此的公文。」

  「怎麼說?」

  「比如說你是官,我有錢,我請你這裡揮霍,用得到你出那幾兩養廉銀子?」

  「唔。」

  「我有人命官司,債務帳面糾紛,要靠你剖斷。你的話就是王法。替你花點錢還不是天經地義?」

  「我明白了。」

  易瑛笑道:「你未必能領略。那只是個『比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道台呢?撫、藩、臬司呢?制台呢?──這是清官,贓官又是什麼光景?啊,隆先生,最富的還是官,不是商人,不是那些漆坊染坊機坊綢緞玉器藥材主兒。」乾隆道:「這話恐怕不確。清知府沒有十萬雪花銀,你說的是火耗歸公前頭的事。你已經知道我是貝勒。我的俸銀也沒有那許多。卞先生,有錢的還是你們。比如你,為迎駕一次捐資十萬。親王郡王比不上你。」

  易瑛聽了只是笑。

  「你笑什麼?我說的不是?」

  「我笑你說的是雍正爺手裡的事。乾隆爺如今又一變局,」易瑛笑道:「小起縣太爺,大到督撫、錢糧、法司、民政一手遮天。把上頭去掉,他就是一方諸侯,一方的『皇帝』,手裡這麼大的權,想弄錢還不容易?」

  乾隆一下子想到了高恆。在暗中無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說道:「我知道……打官司、賑災、興工……裡頭舞弊很多。」「你說的那是贓官,」易瑛沉靜地說道:「清官真的靠養廉銀度日的也沒見過。除了養活家口、照應親戚朋友,更要緊的是敷衍上司。上司惱了你,你這『清官』也做不成!」乾隆一怔,說道:「清官怎麼弄錢,弄錢怎麼還能叫做『清官』?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項錢糧火耗歸公,外項不歸公。本城本地建橋修路圍堤河防,徵銀子可以取火耗。就是正項捐賦。也有個成色的說頭。九成銀子說成七成,足紋說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銀子還要來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貝勒王爺,下頭的事能知道多少?弄錢的手段多著呢!上頭逼下頭當贓官,贓官逼百姓死,或逼急了造反──就這麼回事兒。」

  乾隆心頭忽然一陣憤懣:父親從當阿哥起,幾十年夙夜勤政,好不容易才理順了錢糧。不叫「變法」其實也是變法,原以為只是官員冒濫報災,理刑判案時收受贓銀,想不到官場為鬼為蜮、機械變詐,又弄出許多匪夷所思的花樣,照舊的刮地皮,照舊地從油鍋裡撈錢!他的臉色在暗中已變得蒼白陰沉,瞳仁在水色月影中閃動著幽暗的光,兩手十指交插緊緊握著……不知過了多久,他咬著牙輕笑一聲,說道:

  「乾隆皇帝不愛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