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4 章
耿正直臣犯顏批鱗 柔懷親情怡色撫子

  乾隆沒有立即說話,似乎還在平息心中不可遏制的憤懣,在殿中緩緩踱步。竇光鼐自入仕以來,還是頭一次直面晤對,伏在地下,聽著乾隆的青緞涼裡皂靴就在頭頂橐橐有聲,「咫尺天顏」四個字在腦海裡劃空而過,心中呼呼急跳衝得頭暈,狠狠在臨清磚地上磕了三下,才按捺住了緊張。

  「你彈劾高恆的折子朕已經看過了。」許久,乾隆才開口道。空闊的大殿裡,他的聲音有點甕聲甕氣,「朕留中不發,但外間已經傳遍朝野,說什麼話的都有。高恆的案子尚未讞實,有人說你已經晉升西台御史。你怎麼想?」

  「臣沒有想過這事。」竇光鼐詫異地抬頭看了一眼乾隆,顯然他沒想到乾隆會劈頭就問這個,見乾隆回身,忙又低伏叩頭,「高恆官賣私鹽,與錢度狼狽為奸貪墨壞法,臣只是耳聞,未有實據,因此彈劾折子中不敢冒奏。僅據他身為國家大臣,在揚州與裴興仁靳文魁等蠅營狗苟,擅自盜賣涸田,嫖狎官眷娼妓,已為國法不容,是以不揣職卑位低,直上九重數其罪惡。外間傳言,頗有指責之詞,云臣越位上奏,希圖沽名邀功僥倖求寵者,且言聖上龍顏大怒,已將臣革職拿問的,亦是人言嘖嘖,臣以為摘奸除惡乃是臣子本份,利鈍成敗非所應計,雖聞流言,只是一笑置之。」

  「這麼光明正大麼?」乾隆哼了一聲,哂道:「不愧翰林出身,文章是好文章,辭鋒也利如霜鋒。你乃微末小員,彈劾大臣自有制度。既有陳言,為甚的不寫成夾片,遞交都察院轉呈上奏?」

  雖然是挑剔,但乾隆是依制度問話,語氣固是咄咄逼人,又句句都是誅心之詞,連坐在一邊的紀昀和福康安也聽得不安起來。二人目光一對,忙又閃開,低下了頭。卻聽竇光鼐頓首回道:「臣在揚州,知道高恆擅自以官價發賣涸田一百七十頃。按官價十七兩銀子一畝,實在市價已達近七百兩,懸殊之巨驚心駭目,設如按部就班,轉報北京都察院,再轉奏南京御駕行在,深恐木已成舟,即使治罪高恆,朝廷庫銀已經虧損,因此不敢愛身誤國,冒昧直瀆天聽天視!其中干犯制度之處,自亦有應得之罪,懇請皇上發落。臣自幼喪父,束髮受教以來日承母訓,砥節礪德,精白事君如事父,並不敢以不可問之心沽名邀恩貪圖僥倖,求皇上洞鑒臣心!」乾隆聽得極是專注,半晌才開口說話,辭氣已不那麼嚴厲:「國家設此制度,為的就是防著小人存了倖進之心,今日你一個條陳,明日他一個彈章,弄得大臣惶惶不安,不能專心料理軍國重務。所以,儘管你言之有據,察之有情,此事不得為訓,你亦不得為無罪。」

  本來話說到這份上,竇光鼐叩頭謝罪,事情也就完了,但他生就的稟性,一個「戇」字,叩頭畢,抗聲說道:

  「皇上說的固是,但大臣不言,小臣豈得亦不言!上下苟安是為文恬武嬉,恐非國家之福!」

  紀昀和福康安同時愕然抬起頭來,眼見乾隆額前陰雲愈聚愈重,鬢邊肌肉一抽一動,紀昀知道他立時就要發作,想下跪勸慰。但竇光鼐的「大臣不言」實連自己也掃了進去,一時竟想不出措詞,張皇間乾隆已是勃然大怒:

  「你!──你這是和君父說話?興小人訐告之風,那是武則天理國之法!」

  「回皇上,」竇光鼐在此嚴威之下,似乎怯懦了一下,隨即恢復了鎮靜,從容叩頭道:「武周雖然法統不正,然無武則天整頓吏治,恐無大唐開元盛世!」

  「你竟敢如此狡辯!」乾隆熟讀二十四史,竇光鼐的話確實鑿鑿有據,但自即位以來,別說竇光鼐這樣的蕞爾小吏,就是世襲罔替的親王,誰也沒有敢如此當廷放肆頂撞的,他惡狠狠一笑,偏轉話題厲聲道:「文恬武嬉是亡宋弊政,你居然比之當今!」

  紀昀從駕多年隨侍在側,乾隆的稟性摸得熟透,除了慶復訥親兵敗金川,曾像今日這樣大發雷霆之外,從來臣子犯過,只是言語如刀似劍,訓得人狼狽不堪。發落處分都是輕輕一句話,似乎隨口而出,然而要想勸他收回成命,費盡心機唇舌也是枉然。如竇光鼐這樣一逆一句毫不容讓和乾隆硬邦邦頂撞的,還是頭一位,萬一乾隆盛怒之下當廷處死竇光鼐,史筆如鐵,這「拒諫」二字如何當得?自己這個輔相又是什麼名聲?福康安從來晉見乾隆,都是親情溫馨,絮絮款款陳情言事,似對子弟呵護有加,更沒見過乾隆惱得這樣面目猙獰,驚得面白如雪呆坐如偶,兩手緊攥著滿把是汗。福康安大瞪著眼正盯視乾隆。紀昀在旁斷喝一聲:「竇光鼐,還不謝罪?」

  「皇上!」竇光鼐雙手據地,哀慟沉痛之情不能自禁,嘎啞著聲音說道:「臣不該說『文恬武嬉』這四個字,今日大清之盛漢唐鼎興之時不及我萬一,這確是皇上夙夜勤政孜孜求治聖化所致。但防微杜漸乃哲人所思,以天朝雄兵十餘萬,兩敗金川,如果不是武將辜恩溺職,何能至此地步?以盧焯封疆大吏,婪索賄銀,高恆國家勳戚,貪贓荒淫,州府縣令借皇上南巡之名,以迎駕為由強行攤派民間『樂輸』錢糧,從中豪奪巧取飽其私囊;圓明園工程浩大,耗資巨億,雖銀兩由政府支出,但各地採辦用料,官員上下其手漁利膏血,終歸還是從小民身上著落──武臣如是,文官如是,難道不該警惕?」

  「朕真還不能小看你。」乾隆一臉譏諷,哂道:「修圓明園的詔書你沒讀過?是為了朕遊玩用的?──對這件事你不贊同?」

  「如今萬國來朝,央央中華禮儀觀瞻,臣不是不贊同,臣所建言,是因為城狐社鼠借修園貪奪庫銀,傷國家元氣!」

  「你還不贊同朕南巡?」

  「南巡亦是國家景運。但行宮修造過多,各處官員事上爭勝邀恩,事下剝削小民,殊失我皇上愛民如傷之仁德至意!」竇光鼐連連叩頭,「即如這儀徵之行,有何必要?數十萬銀兩修此行宮,巡幸一過棄置荒蕪,豈是皇上養衛呵護百姓的本意?」

  素來伶牙俐齒的乾隆像是正走路間遇到一堵繞不過去的牆,推不倒也翻不過去橫在中間。他自謂精詩詞能琴書繪畫,通曉經史,遇有與臣下辯論學問,三言兩語便使對手誠惶誠恐五體投地價拱手認輸,此刻突然間意識到,那都是假的,別人或愛自己或怕自己或有求於自己,不過是憑了這個至尊無上的權柄,別人在容讓自己,哄自己而已!平常顧盼自雄的自尊,被人用針刺了一下,立刻流出血來,乾隆驀地又生出一絲莫名的嫉妒憤怒,還連帶著對竇光鼐膽識才學的賞識,一齊混在心中翻騰。他死死盯著一動不動伏在地下的竇光鼐,良久才道:「孔子立論以孝為本,朕亦是以孝道倡治天下!儀徵三株老槐合抱迎春,當朕南巡之際盛開怒放,順承太后老佛爺慈意,順道觀賞以悅母親之心,有什麼不對?你說!」

  「是!」竇光鼐壓根沒想到頃刻之間,面前這個天子心裡折騰了這許多念頭,仍只一味戇倔,叩了頭答道:「樹上生樹或是天工或為人工,臣奉差雲貴,老林中見過千奇百怪的不知多少,根本不稀罕!三株老槐抱生迎春,臣以為不過是花工伎倆,知道皇上以孝養撫治天下,以為迎合之計。此地從儀徵向北尚有數十里,驛道亭站,駐蹕關防,車轎橋梁道路支應,僅為此虛造祥瑞,臣以為維揚吳越勝景天然隨處覽瞻都強過儀徵十倍。太后老佛爺慈心愛民天下皆知,若知此情,必定悲憫元元,懿命直抵揚州!」

  他如此有問必答,諤諤而言絕不容讓,不服輸不認罪,乾隆早氣得臉色慘白,指著殿門口大聲道:「扠出去!」他手指顫抖,心旌動搖咬著牙道:「發往,發往──」口吃著竟說不出發往何地。紀昀和福康安早已背若芒刺,此刻再也坐不住,撲通一聲長跪在地。紀昀焦黃著臉,囁嚅著剛說了句:「皇上暫息雷霆之怒──」乾隆卻已變了「發往刑部」的主意,「發往劉統勛處聽候教訓──你既說是假造祥瑞,明日隨駕當面驗證,證出是你胡說八道,朕將你──罰俸三年!」

  紀昀和福康安原料是將這倔書生「發往」烏里雅蘇台或是黑龍江去給披甲人為奴。天子如此震怒,這已經是極輕的處分了,聽聽僅是「罰俸三年」,都不禁愕然:竇光鼐只是個六品官,年俸不足七十兩銀子,三年也就二百兩,不夠馬二侉子請一頓客的飯錢!兩人面面相覷,看乾隆時仍是一臉怒容,竇光鼐也不禁詫異,仰面看了乾隆一眼,叩頭稱是,起身卻步退出。

  乾隆隔玻璃凝望著踽踽遠去的竇光鼐,一手背後,一手托腮似乎在沉思什麼。他不說話,紀昀和福康安自也不敢言語,一時大殿裡靜極了,只聽得殿角罘罳外的鐵馬在風中單調的叮噹碰撞聲。

  「沒成想今日連看見了兩個癡子。」良久,乾隆忽然莞爾一笑,「一個葉天士,是醫癡;一個竇光鼐,書癡──醫癡也還罷了;書癡,如今是愈來愈少了。」

  紀昀一向是以書癡自命的,他自孩提僅識之無即嗜書如命,四歲之後不待父母督命,每日晚間目不離書手不釋管,經史子集無不窮覽,自謂愛書出自天性,即如今做到軍機大臣,百務叢繁料理畢,夜間讀書三更不輟。這些,乾隆都是知道的,卻從沒有給他這樣一個考語,竇光鼐一個後生子一刻晤對嘵嘵頂撞,居然被乾隆目為「書癡」!突然間,紀昀心裡泛上一股莫名的妒意,酸酸的,不覺臉就紅了,正思量著測探乾隆這話的深意,身邊的福康安說道:「那──皇上就有兩個書癡了,紀昀也算得一個呢!」

  「你們起來吧。」乾隆慈愛地盯了一眼福康安,回身返炕盤膝坐了,問道:「紀昀,你算不算一位書癡呢?」

  此時此刻,「書癡」二字褒貶相摻,殊難判斷孰輕孰重,紀昀老經世故機警過人的人,立時已有了主意:無論如何,自貶為上,因賠笑道:「臣算不得書癡,只能說是個書中蠹魚,是書蠹。」

  「書蠹也是好的。」乾隆破顏一笑,「如今官蠹、祿蠹、錢蠹俯拾皆是──就是竇光鼐說的,城狐社鼠,『國蠹』就是了!古今忠臣烈士,大抵都是書癡,如文天祥史可法輩,屈原輩,余闕輩,還有我朝的郭琇、唐賚成、孫嘉淦、史貽直。這樣的人鳳毛麟角,十分難得的。」福康安低頭想了想,詫異地問道:「既是這樣,皇上方才怎麼還給他處分?奴才覲見天顏不知多少次,從沒見皇上發這麼大火的!」乾隆嘆道:「你不經事,畢竟嫩稚了。傅恆在家管教你,無論心服心不服,你那樣諤諤頂撞,難道不責罰你?」

  二人頓時都大悟過來,乾隆壓根不是「包容」竇光鼐,顯擺天威不測的帝王度量,其實心裡很器重這個當朝「孫嘉淦」的。紀昀因嘆道:「這是萬歲爺洞鑒燭照。竇光鼐雖然忠直,但當今聖明在上,這樣戇愚,臣以為已經跡近無禮。譬如璞玉得遇良工琢磨而後方能成器。」

  「記名存檔吧。」乾隆喃喃說道,似乎在咀嚼著什麼品味,「人和石頭璞玉終歸有別。譬如錢度、高恆,還有前頭的訥親,那個人朕沒有琢磨過?依舊變壞了。人是會變的──從根子上說,秉氣不端不正,稟性也不是不可更移。張廷玉,朕自幼見他端凝內斂風骨是愷悌君子,一言一動一視一聽唯恐非禮──就像一棵樹,初看都是亭亭秀立,待到後來什麼千奇百怪匪夷所思的形狀沒有呢?張廷玉也就這樣,眼見是四十年勤慎公能的太平宰相,看去這樹似乎沒有毛病兒了,到老卻長出個怪瘤、怪疤,望之令人生厭──朕來南京,他幾次請見,不但故態復萌,且是變本加厲,鬧配享、索賜詩、要封蔭,人還好好活著,連死後的謚號也想知道!細思起來,朕竟不知拿他如何辦了!」

  張廷玉是三天前去靈谷寺覲見,因當面索要封蔭誓書,惹翻了乾隆,命「趕出行宮待罪聽旨」的。此刻乾隆提起,紀昀想到張廷玉砥礪勉誠勤苦為相四十年,到老落到這般地步,不免有個惺惺相惜的心思,因道:「誠如萬歲方才所論,秉氣性氣不正,終歸於乖戾,張廷玉晚德有慚,也就是這個緣故。臣今自思也職在機樞,只是方當盛年而已,以張廷玉為鑒,臣今日之主英明不讓先帝、聖祖,臣之際遇有過廷玉,更須勤修明德遵善學習,或能始終追隨明主為一代良臣。」先站住了自己腳步,頓了一下,誠摯地徐徐進言道:「不過臣尚有芻蕘之見,縱觀張廷玉一生功過,似乎仍是過不掩功。年邁神昏偶有悖晦失德之處,主上以堯舜之仁、江海之量,似乎不必窮追他的闕失。對張廷玉雖然包容有過,但他行將就木之人,已無力為惡;於我主而言,原有願心為大清留一全名終始的臣子楷模,這也是成全了皇上的初衷。」福康安年紀雖幼,卻是天分極高聰敏過人的人,在旁俯首而聽,心裡真是佩服莫名:沒有見過父親晤對廷奏,也是這般頭頭是道滴水不漏?紀昀平日詼諧機智,沒想到胸羅萬卷之中城府亦如此深閎──替張廷玉說情,卻是處處為皇帝著想,從小局裡引出的是大體,於細微處見的是堂皇巨大,真個四面淨八面光,抹得乾淨俐落!正自胡亂思量,聽乾隆問道:

  「你去看望張衡臣,他是什麼形容兒?」

  「他已經像個完全垮掉的人了。」紀昀說道,「眼睛也傴僂了,髮辮毛烘烘的,躺在床上只是流淚。神智是清醒了,只是說話仍喃喃的,對臣說,他是昏憒不成人,老得不知東西南北,這會子警醒已遲,不但對不起皇上,更對不起聖祖先帝栽培之恩。還說前一段論身病是痰迷心竅,論心病是名利迷心竅,皇上無論怎樣罪他,都再無怨言。說著,已是老淚縱橫──」紀昀的嗓子也帶了哽咽。

  聽紀昀繪聲繪形陳說著,乾隆心裡也一陣悲酸淒涼:其實他心裡原本並不憎惡這位三代老臣,厭的只是「依老賣老」四個字。畢竟幾十年相與共事,曾為師生又為君臣一場,想到他垂暮之年落這樣下場,乾隆不禁情動於中,幽幽的目光望著前方,許久才問道:「他還有什麼請你代奏的事麼?」

  「他請皇上下旨嚴議他的罪,教訓軍機處臣子以為儆戒。」紀昀沉重地說道,「他還說,狐死首丘(註:狐狸死時望著丘陵不忘生地之意。),此時極思念桐城家鄉。無論皇上怎樣發落,念及他一頭白髮三世老臣,允許子侄輩送柩還歸舊桑梓──」

  乾隆聽著這些話,字字椎心泣血,他的心一直向下沉落,倏然間想起,幼時和五弟弘晝在御花園爬樹摘海棠果兒,張廷玉恰陪父親進園,父親一臉慍怒站在一邊,張廷玉兩手張著在樹下,唯恐他兄弟唬得跌落下來,那張焦急憂慮又慌張的面孔,當時過後還覺得可笑,此時想起真是百味俱全。他嘆息一聲,對紀昀說道:「你再去看望衡臣,告訴他朕已經息怒──處分的事告訴禮部免議。叫他安心養病,一切待痊癒後再說──至於回鄉,也是人之常情──現在不要想這些事,寬心榮養,不要憂懼。待朕回南京,還要接見他──」他的嗓音也哽咽了,許久才道:「你回去辦事吧!」

  「扎──」紀昀叩頭退了出去。

  紀昀去後,乾隆舒了一口氣,已是緩過神色,只是看去有些憂鬱,回過臉來看了看福康安,眼神又轉柔和,許久才道:「幾時到揚州的?這個天氣,穿得太單薄了吧──?」福康安聽他這樣溫馨問話,心中一烘一熱,暖洋洋的,說不出的一份感動親情油然而生,身子躬了躬,陪笑說道:「皇上太關心太厚愛了,奴才禁受不起呢!奴才是正月初八到揚州的,北京出來時沒想這裡會下大雪,略單薄些。不過奴才打熬得好身子骨兒,父親以軍法治府,講究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在北京穿單衣雪地裡風浴,這點子天氣算不了什麼。」他黑瞋瞋的目光看了乾隆一眼,又垂下眼瞼來。乾隆聽他一口一個「奴才」,心中無論如何不是滋味,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液,說道:「你太是個任性──往後不可如此浮躁,懂麼?」

  說「任性浮躁」,母親父親訓斥過不知多少次,本來能懂的話,乾隆問出來「懂麼?」倒問得福康安一陣懵懂,他詫異地望望乾隆,乾隆仍在慈祥地看自己,忙低頭回道:「皇上訓誡的是!奴才一路走,盛世繁華百姓樂業,只是官員太拆爛污,問問百姓,竟沒有一個口碑好些的,奴才深知皇上夙夜求治,指靠的就是這些官,恨他們不能精白其心,辜恩溺職,一路走,一路彈劾整治了幾個忒黑心的官兒。奴才年輕,處事不周,臨事急躁,打罵官僚,開倉賑民,甚至砸米店分糧,都是有的。有些和當地官府商酌過,有的是臨機事急處置,雖然隨即有奏折遞主子,畢竟冒撞魯莽,請萬歲訓誨處置──這次在揚州,幾乎又砸了瓜洲渡驛站──」因將首尾約略奏了,「母親平時再三告誡,越是皇上信賴,越不能恃寵驕縱。這都是奴才讀書養性欠缺的過,但只自問是為朝廷為主子,就一味莽撞做了去。」

  「朕不指你這個。」乾隆聽得很仔細,不時點著頭,聽完卻笑了,「如今宗室子弟,國戚勳舊裡頭,都在所謂『和光同塵』。朕尚寬大和平中正,又是無為而治,他們便以為國事可以漠然置之,每日只是吟風弄月彈曲弈棋寫詩填詞,裝風流倜儻混名士場兒,或者聽曲子看戲串館子,養成一種萎靡不振的頹唐氣負,漢化得比漢人更其荒唐無聊。朕巴不得多出你這樣的侍衛,不事空談勇於任事!別說你作的都對,就是偶有不是處,從內裡講是忠君愛民,朕也斷沒有罪你的理!」福康安一陣興奮,眼中放光,覺得欠老成,斂去鋒芒,小心顫聲問道:「那皇上指的是──?」「指的你這次出京,其實是硬從家裡掙脫出來的。」乾隆盯著福康安,「你父親出兵放馬遠在成都,母親在家約束不了你,急得六神無主。你又是微服出行,白龍魚服魚蝦可以欺之,難道沒聽見過這話?」

  「是!」

  「你父親身統十萬大軍在前線,不應該讓他為你的事分心。」

  「是。」

  「兒行千里母擔憂,明白麼?」

  「是,明白──奴才,奴才──不孝──」

  福康安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轉悠了轉悠,還是順頰淌落在地下,哽聲兒說道:「在家總嫌母親絮絮叨叨,把我當成任事不懂的──小孩子──出來了,天天都想母親──」

  「你本來就還是個孩子嘛──」乾隆嘆息一聲,「吾十有五而志於學的年紀,讀書養德養性養氣還是最要緊的。你要到南京,可以由內務府請旨,奉旨照准堂堂皇皇的來嘛──」說著,回身在炕上卷案上翻翻文書,抽出一封信遞給福康安,說道:「這是你母親親筆寫給皇后的,轉給了朕,批到軍機處又呈繳回來了。你看看吧!」

  福康安拭淚雙手接過,打開通封書簡抽出看時,一色顏體正楷,寫得極認真,卻又不甚規範,字矩行間因筆意太過斟酌,看去有點像童蒙小學生臨的字帖:

  皇后娘娘千歲鳳駕妝次:奴婢棠兒焚香遙叩金安康泰。今有家事敬稟者,犬子福康安借狩獵為由昨日出走,一夜無眠白髮上鬢,憂急無策間稟知在京軍機大臣阿桂中堂處,經順天府邏察,竟在通州尋到。奴婢當即趕往通州,小奴才居然扮作乞丐住在周家家廟!幾經勸說,福康安不肯回府,口口聲聲他非籠中的鳥,要到父親帳裡為國出力,又說他是侍衛,忠孝二字忠在前頭,還說我該「三從」〔註:即婦人三從四德,三從為在家從父,出門從夫,夫死從子。〕。我說你爹健在,這是胡說八道,他說千里巴蛇(跋涉)尋父從榮(戎),誰也不敢說他錯。百計說他不動,只得守在通州。今用阿桂六百里加緊驛傳投信稟訴娘娘,或下懿旨,或者敬請聖旨訓誡,叫他老實遵從母命回府。兒大不由娘,翅膀硬了管不住,棠兒真是拿他豪(毫)無辦法,這都是我慣的他,這就是我的孽障我的罪,也請娘娘責罰。棠兒三叩懇切奏上

  薄薄兩張薛濤箋還散著淡淡的脂粉香,不知是母親的還是姑姑的。福康安想起當時頂撞母親頂得她欲哭無淚的樣子,心裡又是一酸,臉也漲紅了。因見紙背有朱批,忙翻過來看,見是乾隆御筆,當即提袍角跪下捧讀,卻是:

  此件轉劉統勛紀昀閱,毋外傳。福康安不遵母命當有過錯,然此行非遊冶賞水玩山,乃請命前敵為國前軀之舉,於大禮不悖。朕甚嘉許其志,此其將相虎種,傅家千里駒也。即著函告傳傅恆,著勿憂慮。福康安所請金川之行不允,然可來南京行在見朕,一路觀風明瞭吏情民願。皇后亦另有懿旨發傅恆夫人處矣。欽此!

  閱畢,怔怔合起信紙,鎖著眉頭略一沉吟,叩頭道:「萬歲,奴才謝恩!──不過主子既然嘉許奴才之志,還願成全奴才忠君報國之心,准允前赴成都,跟從父親歷練軍事!」

  乾隆幾乎想也沒想,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這件事免議。你父親也有折子,請旨著你帳前聽用。朕已經駁回去了。你是初生之犢不怕虎,兵凶戰危輕易言之。不是讀幾本兵書就能上陣的──你不要再爭,朕已替你想好,蘭理的水師正在太湖練兵。這裡隨朕幾天,探望覲見一下你姑姑,就不必隨駕。把你北京一路趕來觀風體情的心得寫一個條陳,不作節略呈給朕看,朕還要查考你文思條理如何。果然於經國濟世大道有實益,往後要分差使給你。不然,還交你母親管束讀書。遞完條陳,到湖州去見蘭理,給你個閱兵觀察使名義,你先看看練兵是怎麼回事,用心學習實地尋常帶兵章法,一步送你到傅恆處,你不過一個讀過幾本書的毛頭小子,根本派不上用場!──歷練出來,兵也帶得;仗,有的你打的!」

  「是,奴才遵旨!」福康安聽著這話,真和父親平時教訓的如出一轍,只口氣比父親緩和平靜些。雖然不能心服,但這是面對皇帝,不能不俯首貼耳老實受命,只在提到父親名諱時叩叩頭,一句多話卻也不能反詰。「奴才這就回去繕寫奏章。」說罷便要叩辭,乾隆掏出懷錶看看,已近申末時牌,他伸展了一下雙臂,似乎想舒舒坦坦打個呵欠,但這是位極修邊幅注重儀表的人,口未張開便止住了,笑道:「隨朕進後殿給太后老佛爺請安,皇后一直惦記你,也要去給她請安才是禮。晚膳陪朕一道進,也可說說一路見聞。」福康安這才叩頭起身,笑道:「奴才遵旨。」

  當下乾隆除掉台冠,貂皮黃面褂換了玫瑰紫套扣巴圖魯背心,戴一頂結紅絨頂六合一統青緞瓜皮帽,已是一身便裝。福康安跟著亦步亦趨出殿,乾隆只在前面信步而行,繞殿東向後殿逶迤而來。沿道掃雪的雜役和侍衛、太監見他們一前一後過來,一個個控背躬身退後垂首讓道兒。後邊院落隔著一帶冬青樹,花圃旁堆著積雪,都塑成了雪獅子雪象臥牛立馬雪和尚種種式樣,一帶粉牆中間用冬青萬年青搭成一座彩坊算是宮門,卻沒有橫額扁聯裝飾,正寢兩旁各一座偏殿,一漫濕冷的青磚地天井東西,各是一溜廂房,比尋常衙門的房子也高大不出許多──這是隨駕嬪妃們的住所了。守在正殿門口的王八恥早已見他們進來,一邊命小蘇拉太監向東偏殿報知,一邊小跑著迎上來,呵腰兒陪笑道:「主子爺──老佛爺、鈕主兒、陳主兒,這會子都在東偏殿主子娘娘那兒呢,請爺這邊走──」又向福康安笑著呵腰點頭,便在前頭引導,由東甬道上偏殿丹墀。宮女彩雲便忙替他們君臣挑起簾子,鶯聲脆語道:「老佛爺,娘娘,主子下朝回來了!」應聲便有幾個精奇嬤嬤宮女丫頭迎出門外,卻不下跪,只在檐下站定,向乾隆連蹲三個萬福兒。

  福康安宮中走熟的,便知這都是太后宮裡的人。跟著進來,卻見已經灰蒼了頭髮的太后坐在榻前藤椅上,皇后卻半斜倚在大玻璃窗前的大迎枕上,鈕祜祿氏、陳氏、魏氏,還有兩三個答應、常在,一溜齊跪在太后椅子右首。見乾隆進來,各自向把把頭右側明黃流蘇順捋三下,說道:「奴婢們恭叩聖安!」這就是見禮了。

  「起來吧。」乾隆無所謂地擺了擺手,微笑著進前一步,向太后扎個千兒,福康安忙便退後跪下,聽乾隆陪笑道:「午前見的官太多,沒得過來給母親請安,叫王八恥過去問了,說母親進得香,兒子歡喜,賞了那幾個揚州廚子呢!」笑著起身又看皇后,說道:「我叫了葉天士過去,你的病萬不相干的。只是緩進慢補,參湯不可再用。你一口葷的也不用,忌諱太多了,葉天士說羯子羊脊還是用得的。說起來你是天下之母,荊木簪子通草花,伙食及不得中常人家,表率自然沒得說的,身子骨兒也是要緊的。你只是個弱,體氣秉賦那是聯在一處的一回事。葉天士雖不作官,我已經給他旨意,侍候宮裡一年,你也就康復了。」

  皇后原來半歪著和太后說閒話,雖說是太后懿旨不許起來,早已侷促不安,乾隆說話時移船就岸坐起身來,雙手壓著右膝含笑靜聽。這一剎那間,福康安覺得姑姑美極了──平日見她,總是那麼端端正正據案而坐,連把把頭冠邊的兩綹流蘇都理得一根一根紋絲不亂,聽自己請安,說了讀書功課,除非宗學裡老師批了「卓優」考語的文章,能引她一絲微笑,尋常只是淡淡的一句話:「回去吧。聽你阿瑪你娘的話,也要自己多約束些。」此刻的皇后只穿一件石青旗袍,那件百看不厭的繡鳳金線滾邊的「御掛」放在大迎枕邊,墨染似的一頭青絲從肩上斜披下來,配著玉筍樣的纖纖小手,大理石般蒼白的面孔,眉宇口角間天然的微笑,目光游移間帶著一種慵弱的嫵媚,和那個九天華袞娘娘廟堂聖胎似的富察氏不啻天壤之別。正思量得沒有體統,聽皇太后說道:「皇帝說的是。你忒是個心細了。六祖惠能困到嶺南,也還吃肉邊菜呢──他是得道高僧,成佛的人了,我們不能也隨和著些兒?咱們皇家到底也還是得聽孔聖人的,孔聖人自己也吃肉的。就是我,十五歲上就皈依我佛,也還守的是月齋。我們也斷沒個守長齋的理。」

  「是,我遵老佛爺的慈命和皇上的旨意。」皇后無聲透了一口氣,勉強笑道:「久病半個醫,葉天士和太醫們折辯的話,我還能聽懂些個。今年大約是我的劫數關口。我茹素倒不為這個,自過年後不知怎的,見了油膩就反胃,心翻得難受。揚州廚子做的,也就是硝肉略能進一點,論起做葷菜,還是鄭二,他摸透了我的脾胃。」「我已經傳旨叫鄭二過來,他中風偏癱了,他兒子製膳也上得手,就坐廚指點著辦就是了。」乾隆說道:「原說這次南巡,尋一處廟,太后、你──咱們自己一家子住了,三天不理事不見人,侍奉太后說笑家筵,下棋鬥牌,痛痛快快悠閒幾天。誰知竟不能夠!只要說聲『遊幸』,就有人赤紅暴面出來攔著!」他皺了皺眉,無可奈何地一笑,坐了太后身邊,輕輕用手給母親捶背,又對眾人道:「隨意兒些,不要做神做鬼地拿捏著,老佛爺皇后歡喜就成!──福康安,一路上有什麼趣聞逸事,笑話兒,講講給老佛爺你姑姑開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