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5 章
承歡色笑分享貢物 春筵和熙紀昀饕餮

  皇帝讓說笑話,本來帶著莊重肅穆的奏對應答格局立時鬆泛下來。太后拊掌笑道:「你在這裡,眾人都侷住了,我正想攆了你去辦事,聽康兒說笑話講外頭古記兒呢!既這麼著,天子為天下先,你先講一個。不然,福康安放不開。」又對皇后道:「你還歪著,可憐見的臉色白得沒點血色,我們都是想著你悶,來說話解解乏兒,起坐穿換一味鬧規矩,反而更不得。」乾隆忙躬身稱是,笑道:「兒子當得色笑承歡。母親這一命,是讓兒子『請君入甕』了。」說著便仰面沉思。鈕祜祿氏忙將一杯熱奶子遞到太后手裡,陳氏卻搶前一步給乾隆捧一碗參湯,卻步退下和幾個嬪妃握手帕子站定,皇后不勝舒展地仰在大迎枕上靜靜望著丈夫。福康安從沒聽皇帝說笑話兒,含笑站在皇后側旁半低著頭聆聽。

  「前明時人戴帽子,後頭都繫有兩根飄帶兒。」乾隆搜羅半日才想起一個無傷風雅的,「有個讀書人,那天吃飯戴著帽子。喝的是粥,他一低頭帽帶子便滑落了碗裡,趕緊拽出來揩乾了甩在腦後;再一低頭,帽帶子又返回碗裡,忍著氣又揩乾了甩在腦後;不料剛再低頭喝粥,帽帶子早又先到一步!──」說到這裡眾人已是笑了,皇后聽過這故事,也陪著莞爾,太后笑道:「這帽帶子有趣,竟是和他爭粥吃!就不會摘掉帽子?」「摘掉了。」乾隆笑道,「這書生是個性躁的,連帽子捺在粥碗裡,狠狠說:『我不吃了!叫你吃,叫你吃!』」乾隆說著,雙手比劃箕張著按下去。

  眾人譁然大笑。笑話兒本就逗人,乾隆說得認真,瞪眼看著那只空參湯碗,像煞了被帽帶子惹得氣急敗壞的呆書生。眾人竟都沒見過他這模樣兒。鈕祜祿氏捶著胸過來接那碗,陳氏見太后笑得咳嗆,忙笑著過來給她輕輕捶背。皇后也「嗤」地一聲笑,接著一串喘。乾隆笑命道:「皇后痰喘笑上來了,快取巾櫛來!」彩霞墨菊幾個丫頭忙就過來侍候。乾隆因目視福康安,福康安向眾人躬了躬身,說道:「奴才隨皇上,也說個讀書人故事兒。車胤囊螢讀書,孫康映雪讀書。有一天孫康拜望車胤,不在家,問作甚去了,看門的說:『捉螢火蟲兒去了。』隔天車胤回拜孫康,見孫康閒站著看螞蟻上樹,問他:『怎麼不讀書呢』?孫康說:『大夏天的,根本沒雪!』」眾人聽了也都笑,卻不似聽乾隆講時那樣暢快。福康安忙道:「奴才再說一個,蘇東坡的兒子是個傻子,孫子卻聰明過人。有一日,蘇老爺子親自監場,父子兩各作文章。孫子提筆一揮而就,兒子就像射不中靶的將軍,只比劃樣兒彎弓不搭箭。蘇東坡氣得臉鐵青,說:『蘇家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東西?!』」

  「『我怎麼了?』」福康安白著眼向上一翻,學著那傻子,呆頭呆腦反問:「『你兒不如我兒,他爹不如我爹!──我比你強,比他也強!』」

  眾人聽畢先是愣,回過味來,猛地爆發一陣轟堂大笑。太后,鈕祜祿氏、陳氏和幾個嬪妃一個個拊胸搗背笑得說不出話,宮女們也都捂肚子笑得直不起身子,皇后一口水含不住,「噗」地噴了炕沿上。乾隆跌腳笑道:「好,這才是好兒子呢!上回誰說的是罰孫子跪雪地,兒子也跪,說『你凍我的兒,我也凍你的兒!』福康安翻出新樣兒了!」還要命他再說,見外頭卜禮、卜智兩個太監督著一群小蘇拉太監抬著幾個箱籠在院裡落下,知道是選進來的貢品,因命:「抬上丹墀來。太后老佛爺就在這屋裡過目。」卜禮「扎」地答應一聲,接著又是一陣折騰,將六隻大箱子搬上東偏殿檐下,打了開來。

  五六個貴妃,妃、嬪,眼睛立時一齊發亮。殿宇、房頂、牆頭的雪光映著,裡邊物品一色都是明黃軟緞包著,大包小包長條小塊裹著搬進來,先是化妝用的,什麼法蘭西香水、洋胰子、玫瑰露、鬱金香露、胭脂口紅、犀牛角木梳篦子、攏頭、盤鏡、座鏡之屬,俱都做工盡極巧致,掐金嵌玉玲瓏光潔照人眼花,接著又是玉器日用家什,茶盤碗盥盂壺杯酒燙子、玉觀音、玉彌勒佛、玉如意、琪、琳、瑯、球、瓊、瑤雕的獅、象、麒麟、鳳、鵷、鸞、鶴十二生肖之類,頓時垛得炕頭方桌卷案並殿牆壁角間光怪陸離寶氣灼灼。卜智卜禮二人忙活著將貢物一一給太后皇后過目,乾隆只取了一本洋畫冊子坐著翻看。瞧著一盒子一盒子釵、鈿、釧、簪、珥、環、玦、珮──頭面飾物流水價從眼前傳過放下。幾個妃嬪覺得眼睛不夠用,皇后卻淡淡的,只和福康安說話,問些家裡瑣事,從棠兒的起居,福康安兄弟讀書情形到院裡哪裡一株老樹,哪處一架葡萄,花園裡的水榭,書房後的藥圃,絮絮綿綿連問帶囑咐,福康安聽得不耐煩,卻也不敢漏聽一句。回著話,眼睛睖著那些貢品,想看看有沒有寶刀、鳥銃、馬銃這些武器沒有。又聽皇后問功課,捺著性子陪笑道:「這是天天要查考的。父親不在,母親查得更嚴,自己看了不夠,還叫小七子家的拿到外頭給清客相公們看過,又怕清客們說謊,有時還送到翰林院,抹了名字叫翰林們批評。說好,她就喜歡,不好,她就抹眼淚兒──我什麼也不怕,就怕她哭。」

  「那還不是為你好?」皇后見貢物從眼前過,隨手拈起一尊帶鏈兒的觀音護身符,側身給福康安掛上,又對乾隆道:「這些東西我瞧著都沒興頭。康兒喜歡弄刀弄鎗,萬歲爺得便兒賞他一件。」乾隆手裡把卷,看著書上一幅幅西洋畫,教堂古堡斷城林泉都畫得逼真逼肖如同真物,因見一幅,畫的一片茂林中一座燒焦了的頹房,房前開著一叢盛開的玫瑰,正品酌其中意味,聽皇后說話,笑道:「我已經替他留下一件寶貝。羅剎國貢來的短柄火鎗,轉輪子換子兒,頃刻能打出六個彈丸。或有肘掖之變,或近戰,就是黃天霸也抵擋不得。一共才進了六枝,賞了巴特爾一枝,賞你一枝,別的人一時還想不起該賞誰呢!」

  乾隆說著,走近靠北牆的落地大座鐘,打開玻璃擺子門,從鐘座下取出小枕頭大一個鑲金皮黑漆盒子,一按機簧,盒子「卡」地彈張開來。福康安看時,像煞了是一把小巧精緻的鑲金馬銃,把手是牛角雕成,嵌裝著珍珠和青玉,扳機上方把握來粗的一隻輪子,鑿著六只小洞,烏黑發亮的鎗管只有半尺長,上的考藍幽幽放光,取出來握在手裡,只可二斤重許,黃袱墊下蜂窩一樣密密排排,都是子彈,約可三百多粒。福康安喜得眼中放光,把玩那鎗,又摸子彈。乾隆笑道:「這地方兒可不能玩鎗,回頭讓巴特爾教你!」

  「是,萬歲爺!奴才福康安就用這鎗給主子爺擎天保駕!」福康安雙膝「撲通」一跪亢聲說道:「奴才謝主隆恩!」

  「你聽聽!」乾隆笑謂皇后,「連《長板坡》裡的戲詞兒都說出來了!──起來吧!」皇后便說:「還不趕緊改過?」福康安訕訕地還要下跪,太后卻一把攬了他起來,撫摸著他的髮辮,笑道:「免了吧!徽班子進京和二黃合起來,北京城都瘋了,走哪裡都是戲!上回你十六叔進來,我說叫他查查滿州老人家兒沒差使的,或那些沒指望的孤兒寡母,要恤賞一點錢糧。跟著傅恆出兵放馬的旗下家屬,也得周濟一下。他也是一嗓門子『領懿旨』!──咱們愛新覺羅家是天家,有定國王,有趙子龍,也是件好事兒嘛!」說得眾人都笑了。乾隆心裡不以為然,口中陪笑道:「母親說的是!這是咱們自己家裡,隨意些沒干係的。」

  福康安聽他們說著話,不住低頭看一眼那鎗盒子,又瞟眼兒看滿案琳瑯珠玉。乾隆笑道:「福康安也愛這些物事?」福康安忙道:「皇上,我真的是不愛錢。我是在看這隻西洋船。」說著,放下盒子,雙手捧起放在案中間的一艘鐵製小船。

  這是一隻精鐵皮焊製而成的船,桅桿卻是木製,大帆套小帆共是七面,船頭船尾各一尊炮,和水師用的艦炮形狀規模彷彿,一座四面敞窗的艙房,裡邊設著的羅盤只有豌豆大小,沒有床鋪鍋灶一類雜什物件,但卻有兩張作工極精緻的鐵椅子,也和甲板焊在一起,艙內羅盤下放,還有幾個鈕子似的東西橫著釘了兩排,不知是做什麼用的,向船頭方向還有個車輪子模樣的物件,卻是斜放著,中間還有根軸連著艙底。福康安小指伸進艙窗,撥弄那輪盤,船體也沒有什麼異樣,卻見船下六隻蜻蜓翅兒一樣的槳片,還有一條長長的竹篾子般的鐵片,隨著小指撥動,微微轉換方向,想了想,這是舵片,福康安臉上劃過一絲微笑。細看那槳片,做得有點像年街上賣的風車葫蘆渦卷兒,他天分極高的,枯著眉凝神思量,已知是在水下推動船行的器物,但怎樣可能使它轉動,卻無論如何想不出其中道理了。太后在旁笑道:「康兒也是半大不大的人了,還只是個好玩!」皇后說道:「既是愛見,就賞了你吧。這種東西北京我宮裡還存著兩件呢!擺在那裡是個物件,下水不能動,稀寶三元(註:即西紅柿,當時人以為有毒不能食用。),中看不中吃的。」福康安忙跪下謝賞,起身撫著那船,對乾隆說道:「這是西洋兵艦!皇上,去年奴才奉旨觀覽四值庫,裡頭就有這種貢品,只敢看看標籤,叫『火輪兵船』,沒能看得這麼細。既是賞了奴才,帶回去請恩准拆開細看,瞧瞧蹊蹺到底在什麼地方兒──這鏈子是下錨的了,桅桿中間的平台是作什麼用場?還有這根鐵管子,直衝著朝天,像個煙囪,船體裡必定還有機簧。繞船這些小洞,奴才方才就在想,一定是兵丁躲在船體裡,用火鎗從裡往外打鎗用的,鐵甲護著,火鎗打人,這物件細思可真是厲害!」他極認真地指著兩個炮位,皺眉說道:「一個打前,一個打後,這種辦法奴才早就想過,我們的戰艦沒有這樣式的,我在我家海子池裡試著這麼裝過兩門炮,炮也打得出去,只開兩炮,自己的船也散架兒了,只是他們的炮管這麼細,打鐵丸子麼?奴才就想破了腦袋也不得明了。」

  「可以拆開琢磨一下。」乾隆笑道。他一直在注目福康安動作,只覺得無論相貌、氣度、體態、神韻,哪裡瞧哪裡順眼,幾個皇阿哥都比下去了,心中不禁嘆息一聲,口中道:「像你這樣的貴介子弟,肯留心軍政民政,一門立功報恩的心思,朕凡遇有所請,沒個不成全允准的。只是這類事聖賢有訓,不可玩物喪志,不可陷溺其中。還是立德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作人的根基,道德文章還是第一位。這些奇技淫巧,似乎可奪天工,但遍天下人反了,幾門炮管什麼事?兵艦造得再好,能開到岸上麼?──你不要辯,朕不是數落你,是在指教你,陸上能帶兵,水上能打仗,尚武通兵法,入內能治民,成一個文武全才,朕高興還來不及呢!」

  福康安聽聽,雖和父親平時訓誨的如出一轍,但乾隆口含天憲綸音玉旨說出,聲價大異,感同身受也就不同,心中但覺五內俱沸血脈賁張,亂烘烘暖融融的氣流沖得心頭弼弼直跳,頭也有些發暈,良久方定住了神,躬身回奏道:「奴才一落草就是侍衛,家中數世蒙聖恩高厚,竊願以此一心一身皆許君國聖上!──奴才已屢受父訓,不敢忘聖人之道──只是奴才自知養尊處優之人若不礪志奮發,最易墮入紈褲無能之流,敢不精白自心時時警惕?今既蒙皇上諄諄天語,叮嚀垂教,唯有努力學問,修德養志,時時戒懼君子三畏之義,方能不負皇上殷殷期望!」他抬起頭,已是淚出如珠,也不再用奏對格局,說道:「父親常罵我是趙括馬謖,我必從這裡立心改過,做我大清中流砥柱之臣!」

  「好了好了!」太后在旁笑道:「皇帝好不容易得空進來,叫你進來說古記兒大家解悶高興,又鬧出個金殿晤對的模樣兒!」皇后也笑,說道:「康兒諸事妥當,只是個任性。別這裡對皇上說嘴,回去又忘了──在自家池子裡弄大炮,炮也打出去了,船也震得稀碎,落水將軍爬上岸,嗆著水發呆!上回棠兒進來說,我笑死了,也唬死了!」福康安聽著,只低頭訕訕地陪笑。

  又說笑了一會兒,乾隆見太后高興,皇后精神也好了許多,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福康安陪老佛爺皇后進膳。外頭有趣的故事古記兒說說解悶兒。外頭冷,冬夜又長,侍候著說笑消消食,宮門下鑰再退出去,明日和阿哥們一道兒陪駕,去看槐報迎春花。」太后知道他還要批折子見人,笑著擺手道:「皇帝去吧!你在這裡畢竟侷了大家──方才御廚房說要給劉統勛製膳,想必還有別的大人也要見。你忙你的事去。」乾隆便向太后鞠躬告退,笑道:「劉統勛正從南京趕來呢,只怕也就到了。賞膳也只賞范時捷幾個本省官員,這裡陪駕的各省督撫將軍、提督上百號人,等南巡畢了一總兒賜筵就是。賞得濫了等於不賞,耗不起時辰也耗不起錢。雖說銀子是官中的,上行下效起來也不得了。」又一躬,笑著辭了出來。

  是時已盡酉末時牌,冬日晝短,天色早已晦下來。王八恥外頭一路吆喝訓斥安排張燈打更各房炭火茶水供應,一路從前院進來,見乾隆悠著步子出來,忙逼手兒站定,說道:「劉統勛人已經接到,正在軍機房和紀昀說話。御膳也已經製好了。請旨,席面安放在哪裡?正殿雖然寬敞,太空闊了,冷。東西殿裡都砌著大炕,地下又嫌擠了些──」

  「就在軍機處房裡吧。」乾隆無所謂地一口打斷王八恥的嘮叨,問道,「都有誰還在候著召見?」

  「這個奴才不曉得,也不敢問。」王八恥滿面堆笑,「奴才剛才過來,西廊房裡有十幾個大人等著見駕,是奴才給他們掌的燈。有湖廣總督勒敏是認得的,還有福建總督陳世倌,別的人面熟,叫不出名字來。對了,還有個姓許的江西鹽道也認得──」

  乾隆邊走邊聽,有點漫不經意,突然心中一動,他想起來了──「姓許的」道台是湖南臬司王振中的女婿,當年登極之初巡訪河南,曾和王家女兒王汀芷有過一段旖旎風流情結,後來微服太原又與汀芷邂逅相逢。屈指算來,汀芷舉家遷出北京已越七年,國事冗雜政務繁叢中,已幾乎忘掉了她。想起茅店周濟,鎮河廟染病借宿王家,汀芷侍疾時那份溫情,煙含黛眉紅巾翠袖,端著湯藥的纖纖素手如筍十指,汀芷盯著自己時那種脈脈柔情,那眉尖上的一點朱砂紅痣──乾隆不禁癡了,打心底裡嘆息一聲,不知還有緣再見一面不能──但此時決無接見姓許的道理。乾隆輕咳一聲,已從悠遠的情思中回過神來,說道:「你去傳旨:陳世倌留下陪筵,其餘的人回去候旨。嗯──凡來揚州接駕官員眷屬,明日恩許陪太后、皇后鑾駕同往觀花──去吧!」說著,轉身向軍機房走去,紀昀、劉統勛、范時捷早已隔窗眺見,都迎了出來。見他們要跪,乾隆遠遠就笑著搖手,道:「免了──這門口人踩來踩去不少泥漿──」走近了,又覷著劉統勛說道:「氣色不相干的。只怕道兒不好走,你又是個急性子,聽著朕叫,不管哪裡就急得救火似地趕來。劉鏞出去辦差,朕賞了幾個太監官女過去侍候,他們奉差了沒有?」

  「臣何德何能,當得聖上如此關心!」劉統勛被乾隆撫慰得心裡烘熱,張起眼盯著乾隆,蒼老的眼瞼中瞳仁晶瑩閃爍,說道,「臣已經上了謝恩表,太監留下,宮女求聖上收回。」

  乾隆聽了一笑,踅身便進房,一頭向中間椅上坐下,又命三人坐了,閃眼看見陳世倌皓首白髮龍龍鍾鍾由太監攙著過來,王八恥指揮著抬桌子上席面,因轉臉問紀昀:「朕打算也賞你幾個侍候人,你看如何?」紀昀怔了一下,隨即知道是和自己取笑,身子一躬說道:「君有賜,臣焉得辭?臣照單收下,努力報恩──要退,臣退太監,留下宮女!」乾隆聽了不禁大笑,見陳世倌進來要行禮,搖手道:「有年紀的人了。你是奉過旨的,就是朝會廷對也不必行大禮──退太監留宮女也是不妥的,『君賜不辭』,不單有個『禮』,也有個信而不疑的意思在裡頭。有個同德同心的意思在其中。聖人設教,真是一字千金不能更移。」

  「這個──臣在謝恩折裡奏明了的。」劉統勛道,「共是賜了臣六個宮女,問了問,都是入宮五六年了。她們盼家,再過一二年循例也就放回去了。在臣那裡就是清白一夜,回去就嫁不出個好人家,豈不誤了人家一世?因此,臣門也沒許她們進門,在尼庵裡安置了,皇上批了臣的折子再送回宮裡。」

  「這真是仁者之言!」乾隆聽了不禁悚然動容,嘆道:「──不是愷悌君子,想不到這些也做不出來──不過,針線縫補漿洗治廚更衣燈火這些事,畢竟太監不及宮女。你夫人過世,又沒有納妾,身邊還該有女人照料。這樣吧,你自己選兩個,就開臉作妾,算是朕賞你的──不要再辭了,劉統勛一品當朝,人間大丈夫,收兩個妾算什麼?」

  當下膳食已經擺好,乾隆摘掉台冠居中而坐,陳世倌和劉統勛左右相陪,紀昀和范時捷坐乾隆對面下首,王八恥站在桌角執巾侍候。乾隆看那席面,中間一樽熱鍋翻花大滾,是燕窩雞糕酒燉鴨子,旁邊略小一個火鍋,取過明黃標籤看,叫炒雞大炒肉酸菜熱鍋,對稱一鍋是紅白鴨子燉雜膾,還有羊西占爾、收雞湯、蒸肥雞、鹿尾攢盤、燒狔肉諸種,都是宮菜,周匝象眼小饅首、攢絲春卷、餑餑、鹹肉、野雞爪種種名目,填漆花膳桌四角擺著四個銀葵盒小菜,四個銀碟小菜,卻都是揚州本地風味,林林總總高低錯落,顏色搭配得也好。頃刻之間,滿屋裡熱香四溢蓋倒了原來的墨香味兒。乾隆用箸點著菜道:「這點膳也倒罷了,進膳的人有意思,陳世倌是個惜福養命的,每餐定量極小;范時捷是個饕餮的,食量如虎;紀昀除了肉什麼也不進,劉統勛的病卻又不能多進肉!還是隨意兒些的好,這鍋子狔子肉、炒雞大炒肉紀曉嵐放開量用──把曉嵐跟前那碟子青芹拌苦瓜換過延清公這邊。延清公,這是點硝肉,朕用過,雖是葷菜也很清淡的,覺得能進就進一點,別為是朕說的就特意進。自出北京朕還沒有讓大臣陪過進膳,你們辦事在外都是辛苦人,今日不要拘泥,都進飽了,沒的剩下也是暴殄天物。來來,進進!朕也放開,不講究『食不語』,可以聊聊天兒──」說著夾了一箸酸菜慢慢嚼著,笑道,「朕用過山西酸菜,以為天下無對;揚州酸菜又是一絕好風味!」

  乾隆想「隨意」,但這種場面上,誰也隨意不起來,且是「食不語」養成習慣,誰也沒有邊吃邊聊天過,倒是他幾句話說得眾人不再如對大賓般誠惶誠恐。紀昀笑吟吟將大塊肥漉漉的狔子腿肉撈出自己碗裡,說道:「臣奉旨吃肉,定必不敢藏量。」手撕口拽一頓吃得津津有味。范時捷起先不敢,也就跟著大嚼鹿肉,無論葷素一撈食之,眨眼之間幾條鹿尾已經進肚,轉目看時紀昀襟前肴骸雜錯,雞肉大塊燉鴨子已經了帳,便伸手提了勺子撈湯鍋裡的紅燉豬肘,兩個人都吃得滿頭大汗雙手淋淋漓漓都是湯汁子。乾隆見他吃得香,笑著命王八恥將自己跟前一盤羊西占爾送過范時捷面前。范時捷鞠躬一笑,只是悶頭大吃。旁邊劉統勛吃飯極快,老米飯澆了芹菜苦瓜早吃完了,因乾隆特指硝肉,也夾了兩片就飯吃掉。乾隆下午進過點心,只是隨心點染。陳世倌只乾隆動箸也跟著夾一點菜慢嚼。一桌五人,只紀范兩個盡情發揮,一時吃飽,除了菜湯,竟是一鼓蕩盡。

  「雖然沒說話,也算盡興。君子食不語,朕也不勉強。」乾隆笑著起身命撤席,笑指著殘湯剩羹道:「天下富貴人家,要能如此惜物,就是享用些也無妨的。」又轉臉問劉統勛:「你好像有心事?」說著擺手命坐。

  劉統勛在乾隆旁邊挨身坐下,撫了一下有點發燙的腦門子,說道:「臣是個放不住事的人。一枝花案子雖然破了,首匪和幾個要匪焚死。但據劉鏞查報,尚有幾個要緊人犯沒有拿獲,一個叫胡印中,還有一個女的叫雷劍,雖然和易瑛分伙,還是應該稽拿歸案。易瑛去南京前還見了一個台灣人叫林爽文,也沒有拿到。按臣給刑部定的規矩,還不能結案。可是目下皇上南巡,原有共慶天下太平極盛,藻飾盛世撫定人心的宗旨。不結案,有些過去曾經誤入白蓮教的愚夫愚婦信民稚子心裡不免忐忑。這是大局,又不能不更加慎慮──兩端權衡,全局為要,因為畢竟還有些孑遺餘孽漏網的,在下面造作流言蜚語。皇上前腳回京,這邊後腳出一點小亂子,就得不償失了──」

  「唔!你慮得是。」乾隆聽得極專注,一口漱口水含著聽完,竟嚥了,說道:「可以結案。你寫個奏折,劉鏞是首功,以下黃天霸,原許他以軍功保證的,敘上來朱批下去。嗯──還可再給劉鏞旨意,暗地加緊訪查,務期拿到漏網要匪,也就裡外周全了。」頓了一頓,又問,「都有什麼流言?」劉統勛沉默了一下,說道:「有說一枝花沒有死的;說焚樓時間有人看著她攜帶黨徒飛升逸去。有說在莫愁湖又見到她的;還有說她已經派人到南洋迎接朱三太子回駕中原再造乾坤的。還有傳言,說朱三太子的大世子帶兵渡海,正在途中,要先取台灣,再作大計。蘇北一帶還有立著『混陽教主』木牌膜拜求藥的。更有人說皇上南巡歸京後,要窮治一枝花餘黨,凡入匪教無論男女老幼,一概充軍到黑龍江給披甲人為奴的。江西過去的從匪盜戶,結相串連舉家外遷,有的村子都走空了──這些雖是暗地流行,尚無礙大局,但若不迅速息謠,將來治安堪慮。」乾隆聽完,仰臉沉思片刻,問眾人道:「你們有什麼見識?」

  陳世倌見乾隆目視自己,捻鬚沉吟道:「臣作官只把握兩條,一是義安百姓,寒有衣饑有食;二是綏靖地方治安,刁棍惡霸無論窮富貴賤,犯事罹法,到臣手裡只是個死!有這兩條,老百姓還造反的,自古無之。《水滸》一百單八將,自願上梁山的只有李逵一人而已。」乾隆笑道:「你每次見朕,都要為百姓哭,請旨減免錢糧,原來心中自有一番大道理!」

  「臣以為還是得兩頭想。」范時捷目光幽幽在燈下閃爍,說道:「朝廷錢糧不能鬧饑荒。防匪防災防邊患防內亂,修武備隆文治官員養廉,辦案子墾荒治河,庫裡沒有銀子糧,都是一句空話。」他滿不在乎地看了劉統勛一眼,接著說道,「朝廷兩剿金川,王師敗績,拉七雜八地算,耗有七八百萬兩銀子吧!傅恆打江西羅霄山,平黑查山,每役也有五十萬,就是一枝花,流竄七省傳布邪教,朝廷拿起她來歷時近二十年,化去不知多少銀子,單是延清這次南京布置,戶部不知出了多少,光是我藩庫裡就動用十五萬!這還只是兵事匪患──」他接著又說治河、賑災、防疫還有兵器裝備更新,娓娓而言,一件件都像磚頭擺著那樣實實在在,范時捷不愧戶部老吏出身,多少年前的陳穀子爛芝麻舊事都還能如數家珍一一契合道出,連書讀五車過目不忘的紀昀也不禁暗自讚嘆:這老兄的記性真不含糊!正想著,乾隆開口問道:「范時捷,已經過世的遵化步軍提督范時鐸,你們是不是一宗本家?」

  范時捷一怔,不明所以地望一眼乾隆,低頭回道:「不是一個宗的。雍正十三年朝會,先帝爺當面問我們,從此才相識的。」乾隆點頭,又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了?」「臣犬馬齒五十又九,屬牛的。」乾隆偏臉想了想,道:「記得誰說過你屬狗的嘛!」范時捷臉一紅,嘿地一笑說道:「那是老怡親王給臣的私封外號兒──說臣是個愈罵愈高興的人──」眾人都聽說過這事,此時恍然,都是不禁一個莞爾。

  「你還回戶部去辦差,」乾隆也是一笑,忙正容說道,「上次見戶部滿漢兩個尚書,問問錢糧海關釐金上的事,不但沒頭緒,且是部務一切都語焉莫詳,不是『大概』就是『估約』,再不然就是『回部查明奏上』,竟是兩個只會做八股的糊塗蟲兒──」他原看好高恆的,想說又嚥了,笑道:「五十九歲年紀並不高大,還很可為朝廷出幾年力。你來做尚書,管好這個『天下第一帳房』!」戶部尚書號稱「大司農」,從一品官階。總督正二品,是晉升了,范時捷便忙起身要謝辭。乾隆道:「不用謝恩了,紀昀晚間給阿桂發文傳旨,讓他票擬出來再說──紀昀,劉統勛方才說的,你有什麼見識?」

  紀昀起身答應稱是,又款款坐了,沉吟道:「臣職分兼管禮部,又管修纂四庫全書,從這上頭想得多些。若以眼下形勢格禁,像一枝花這樣的巨寇,斷然沒有再行滋生之理,國家人口二百餘兆,加上海關歲入,庫銀每年收四千五百萬兩,太平悠遊物華繁盛,以臣觀之,自祖龍以來極為罕見,蠲免天下錢糧三年一輪,遵聖祖遺命永不加賦,這樣輕的傜稅,自漢唐以來極為罕見。這種情勢最怕的是內潰,吏治敗落了,就好比危樓大廈被白蟻蛀空,外頭看沒事,一旦遇有普天下的大旱大澇大傳疫,猶如狂風驟來暴雨疾洩,蛀空的房子就抵受不住。皇上宵旰勤政夙夜勞作,其實是兩件大事,一頭文事,修禮樂昌聖道,整頓吏治;一頭武備,征服邊陲跳梁內寇匪賊,練兵選將以防不虞。臣隨駕前感同身受,實在欽服聖德淵深,聖學莫測──」

  這話一半是頌聖套路,一半也是紀昀的真情實感,所以言來如傾如訴毫無滯礙,款款如侃侃如一片誠摯,聽得眾人肅然凜起敬心,連乾隆也坐直了身子。

  「臣每每讀史比較,常常廢書而嘆。」紀昀喟然說道:「說句石破天驚的言語,皇上、先帝、追至聖祖,若不是滿人,以這樣精心求治,天下可以治得超近堯舜!

  「這不是虛意奉迎。以高麗為例,翻閱明史檔案,大抵都是呵斥訓誡的聖旨居多,少貢幾斤人參幾張貂皮都罵得令人難堪,我朝給高麗的聖意,多是撫慰關切之語,不但沒有斥責,計較貢物多寡,每每賞賜多過貢獻。高麗獻詞裡偶有違礙失敬也極少追究──這樣一比就清楚了,還是因了夷人龍興稱主華夏吃虧。聖祖說,前明君主一分力能辦的事,他老人家得用十分力去做。代皇上思量,常使臣扼腕嘆息。之所以如此艱鉅,臣以為一是大清得國於李自成之手,非滅明而自立,得統之正千古無之,這一條沒有普及遍天下百姓。二是士人妄解經義,謬分華夷之辨,不知聖人有訓夷人可主華夏之理!」

  說到這裡,他閃了眾人一眼。這是分量極重的國本之理,引伸的是「大道」,人人聽得神情肅穆,目光炯炯。

  「江南數省是富庶之地,也是人文之地。」紀昀下意識地抽出大鍋煙斗,想打火抽煙,忽然明白是在陳奏,忙又收起,乾隆輕聲說道:「要抽你就抽吧──說下去!」

  紀昀謝恩,窣窣抽煙斗,按煙,燃火楣子點著了,猛吸一口,噴雲吐霧說道:「大清入關,揚州嘉定兩處,江南各戰打得最為慘烈。民心中戒懼之心自外之意始終未能隨化而安。延清公說的所謂『朱三太子』謠言,動輒以為朝廷要大動撻伐的蜚語,皆是由此發生。

  「臣以為與其說是人們信謠傳謠,毋寧說是他們心裡其實隱隱願意有這樣的事,這比浮光掠影幾句謠言更其可怕──眼下無事,對景兒時也許就是大事!不堪言之事!

  「昨夜臣寫了一份奏折,還沒有謄清奏上,揚州知府魚登水修橋,要拆掉史可法廟,臣給他指令暫緩待命。這裡向皇上奏明,史可法是忠臣,即為激勵風節鼓舞聖道,此廟不宜拆的。還有,前明錢謙益無恥文人,他的書版坊間流傳不少,甚或有的書院講堂還有供著他的題名錄的,要一律禁版焚毀。修明史《二臣傳》有遺漏的,該補一定要補上,不能因為他們於本朝有功,掩其大節有虧──延清公在南京和臣講過,如果把破案用的財力人力分一半出來獎勵名節,提倡風化,案子可減四分之三,這個話臣竟聞所未聞,猶如鈞天之雷。換言之,設如官員廉潔愛民勤政,把撈錢鬥名利心思用在廟堂君父邑城百姓身上。那,天下該是何等隆治繁華!」

  他長篇大論縱橫譬說鑿鑿有據,至此鏗鏘收煞,真個擲地有聲,聽得人人心旌動搖,許久都沒人接話。乾隆俯仰思之,嘆道:「這是良實之言,出自曉嵐肺腑,自然是要嘉納的。我朝八旗勁旅攻陷南京,當時天降傾盆大雨,南京前明官員趕來行轅投降,手本疊了幾疊,都有五尺多高,降官滿地俯伏,帽子上簪纓被雨淋退了色,紅水橫流!這中間哪個不是讀聖賢書出來的!怎麼這麼多的無恥之徒!是足證朝廷平日不學無術,不重名節,招致亡國之禍,連挺身赴難的人也稀見!」「北京城也是一樣。」陳世倌道:「李自成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攻入北京,崇禎半夜撞景陽鐘召集百官,無一人應詔,偷出東華門,接連投奔幾家大臣,都閉門不納,絕望之餘,才逃煤山自縊的。」

  「史可法廟不但不能拆,還要修葺整裝,紀昀用軍機處給他們廷諭。」乾隆聽陳世倌約略幾句,將亡國之君呼天不應籲地不靈,焦惶悲淒的狼狽情景繪如親見親歷,驀然間心裡一個激顫,竟爾一陣慌亂不能自持,臉色變得異常蒼白,細白的手指捻了幾下繫在腰間的漢玉佩,才定住了神,無聲透了一口氣,說道:「查一查,除錢謙益之外,當時曾受恩於前明,又歸誠於我朝的名士大儒,還有省台行在大員沒進二臣傳的,要一律補進去!」彷彿還覺得不解鬱怒,頓了頓又道,「知會禮部,朕再返南京,拜謁明孝陵,凡二臣後代為官的,一律不准隨駕入陵宮,跪在神闕外替他們祖父思過懺悔!」

  這般料理就有點匪夷所思了。紀昀和劉統勛不禁一怔。前明降官論千上萬,已經時過百年之久,現在居官的至少是他們的曾孫,甚至玄孫輩了,禮部就是千手千眼觀音,也來不及一一考定這段沿緣履歷。再說,平白地鬧這麼一齣,事先連個招呼也沒有,也極易引起人心騷動。紀昀和劉統勛一個照面,彼此心會,眨巴著眼睛笑道:「皇上,激勵風節當以典型楷模為要,聖祖有遺訓,世宗爺也說過,您在乾隆元年也說過的。如今外面有所謂『朱三太子』的謠諑,這會子禮部大動干戈查履歷、定禮儀,不但官場不安,給小人造作攻訐黨爭空隙,也容易給奸民有可乘之機。明詔加增二臣序列,拜祭孝陵、表彰史可法,臣以為已經十分妥當了。而且有些人事很難一時理別的,施世綸的父親施琅,是前明將軍,又是鄭成功麾下的,如果定為『二臣』,就得把施琅牌位撤出賢良祠。還有,三藩之亂也有不少降官降將,算不算『二臣』?如果不算,就委屈了洪承疇這些人,如果算,又得認承吳三桂為一朝之君。就認真要辦,這是要仔細甄別的,不可為一百多年的陳帳亂了今日政局──這是臣的一點草茅之思,求皇上聖明獨裁!」

  「這是議論嘛,又不是朝會!」乾隆不等他說完,已知自己想左了,一笑說道:「就依你奏不再細盤查了。」劉統勛笑道:「聖祖爺修史聖躬天斷,一部《二臣傳》令天下後世亂臣賊子懼,可抵得一部《春秋》!其實獎忠褒義,朱洪武何嘗不知道?當日元朝遺臣危素降明,在太祖跟前顯擺功勞,自稱『老臣』,太祖心中十分厭他,有一天上朝,他在殿外款步進來,又是說『老臣來見!』太祖說:『是危素啊?腳步聲這麼從容的,朕還以為是文天祥來了呢!』終究還是黜降了出去。罰他去守余闕墓。可見明太祖心裡還是厭棄那些沒骨氣的二臣。他所不及聖祖爺的,沒有把這件事放到春秋大義上思量,沒有向治世政道上去用,這就見小了。《二臣傳》修正,不但口誅而且筆伐,史筆鐵案,哪個想當二臣的,就得好生斟酌分量!」

  乾隆默然點頭,站起身來,對四個正襟端坐的臣子注目許久,似乎不勝感慨,對著幽幽跳動蠟燭徐徐說道:「今兒雖非會議,其實是在議政了。到南京以來,見了不少地方官,也見了易瑛,和市井小民三教九流也有觸及,朕覺得和在北京聽見和想到的大有不同。在北京看折子見大臣,一步宮門難出,許多真話聽不到,真情實景看不見,出來一走,朕有時欣慰,有時怵目驚心!朕是已經讀完了二十四史,還看了《資治通鑒》,細思起來自古亡國之途,一是急徵暴斂,百姓不堪其苦,於是揭竿而起。秦修長城,隋掘運河,一下子江山糜爛了;二是吏治敗壞,政由賄出,潰爛頹敗日復一日,好比一個人身染重痾,體氣弱了百哀齊至,什麼風寒磕碰都禁受不起,兩漢之亡是如此。唐宋元明也是如此。或災荒,或外族侵犯,都抵擋不住。崇禎皇帝說過『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看似諉過之言,其實他這皇帝當得不安逸,一到敗壞不可收拾,就是堯舜重生也挽救不得,李自成的檄文裡都說過『君非甚暗』的話嘛!

  「上下都清廉,國家才能真的義安無虞。先帝爺手裡,軍機處宰輔大臣都是聖祖留下的傑出之士,除了廉潔自好,而且公忠能俱全。下面縣守郡令到督撫,但有貪墨的沒個輕縱的。真正雷靂風行起來,殺的人反而少。」乾隆彷彿在舒發自己心中積鬱已久的愁緒,臉上似悲似喜,徐徐而言,「如今天下太富了,庫裡的銀子也太多了,賺銀子的門路也太多了!從縣、府、道、省,一層一層底下先爛起來,是一群一夥的貪婪,借辦差之便,上下裡外其手掏弄國庫,雖然不加捐賦,暗地裡官商勾結弄銀子,官員從中折扣取銀,或者官員自己偷偷經商,更有藉刑獄官司發財的,盼著境裡出田土糾紛,盼著兄弟分家鬩牆告狀,盼著有人命官司──山陽縣、內黃縣、欒川縣、鎮平縣──」他一口氣羅列了十幾個縣名,「官司報上來,原告被告都拘押起來,一村的人都傳去當干證,卻不審不判,一拘就是幾個月,人們急得熱鍋螞蟻似的要回家務農趕農時,就得給他們塞銀子,塞飽了再判。判了府裡再駁,調到府裡故伎重演一遍,務必將富的榨窮、窮的榨乾,半點油也擠不出來才撂開手!至於借河工,借皇差鑽刺發財的,認真要查辦,恐怕要抓得乾乾淨淨一人不留才成。朕夜半批閱這些折子,常常氣得繞室徘徊憤懣難眠,恨不得朱批一筆全部勾紅了他們!可是──不成啊!辦事的也還是他們啊──」他像是被什麼嗆了一下,突然一陣咳嗽,嗽得漲紅了臉,王八恥忙過來替他輕輕捶背。

  剎那間,幾個人忽然覺得乾隆也帶了老態。

  「所以朕命范時捷去戶部,並不單為你帳目熟稔,是要理一理財,和劉統勛常通通氣兒,偷雞摸狗小貪小取的且放一放,大案,要員犯貪罪的,就是紀昀說的,典型示範!」乾隆喝了一口茶,喘過氣來,一把推開王八恥,說道:「今晚索性多坐一會子,你們接著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