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著「懷(槐)抱迎春」的三株老樹,在距儀徵城北偏東的五十里鋪。原是個不足一千戶的小鎮,離著儀徵只有四十里之遙。乾隆昨夜聽劉統勛諫勸,什麼大駕、法駕、鑾駕的朝庭禮儀車駕轎輿一概不要,只太后獨乘一抬鳳亭鑾車,由鈕祜祿氏帶兩個嬪妃同車侍候,皇后坐一輛丹鳳朝陽絡車,八匹健騾拉著隨後而行,幾個答應常在又低一等,都是四人抬明黃氈包納象眼暖轎。皇帝以下,除了劉統勛紀昀兩位軍機大臣,五十歲以上的督撫大員騎馬相從,其雜隨駕官員無論品級都竟只能安步當車。傳下的聖旨改成口諭,變得異常簡捷──「朕以孝慰慈躬,暫息萬機叢政,各文武官員凡有軍政民政要務不克隨侍者,朕不之罪。切以公務為要,不得為朕巡行幸臨有所荒疏。欽此!」
話雖如此,然自古官場,升官黜降榮辱興衰,大官靠的「聖眷」,小官靠的「憲眷」、「上眷」,一層層連帶下來,誰肯落後?就不為親睹聖顏邀取天家雨露,不為藉機親近上司官員,來的都是北京六部各省覲朝的要員,同鄉、同年、外地在故鄉作官的不知多少,拉皮條套近乎攀交情,再難逢這樣的機會場面了,因此,除了幾個傷風感冒燒得起不來的倒楣蛋,竟無人有什麼黃子「軍政要務」的,大家一體踴躍隨行──不知是哪個伶俐的,想著可以騎驢代步。眾人爭起效法,一時之間儀徵毛驢價暴漲,卻也幾乎人人都有了一頭。因此這一隊賞花車駕看去別致──前面龍車鳳輦,侍衛太監風隨景從,乾隆黃韁紫騮隨輿而行,十幾名大員也都健騾高馬,氣宇軒昂呼擁而進,後邊幾百官員也都一個個翎頂輝煌一臉肅穆,卻都是騎著小不丁點兒的黑灰毛驢亦步亦趨。遠遠看去蜿蜒逶迤,倒也像一條「龍」;近觀這群驢,草驢鳴叫,亂竄亂蹦不聽主人吆喝的,叫驢們互相啃嚙的,幾頭公驢追一頭母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和主人鬧強性兒的,五花八門什麼樣兒的都有。紀昀騎著騾子緊隨乾隆,有一段道兒泥濘翻漿,見乾隆滾鞍下馬去給太后推輦,忙和大臣們一齊下來幫忙──這都是虛應故事。其實三十六匹御馬拉這一駕車,什麼泥淖也輕鬆過去了,但這是「扶輦」行孝,題中應有之義,誰也不敢怠忽──紀昀不禁一個偷笑,范時捷就在身邊,悄聲問:「紀大煙鍋子,你敢偷笑?」紀昀小聲道:「我是瞧見後頭的驢,想起了你。操你娘的了──你膽大,敢在這裡再學一聲驢叫?」范時捷不禁吞地一個悄笑。浙江巡撫呂國成和范時捷也極熟的,小聲道:「紀中堂,范雪清不是不敢叫,他是怕後頭母驢追他!」紀昀道:「母驢才不追呢,要追也是公驢──其實驢也懂規矩,在城裡不叫,驢過城(呂國成)了才叫呢!」三個人都捂嘴葫蘆兒,只不放聲兒。
乾隆卻沒理會身邊幾個大臣嘰嚕市井俚言說笑。他在坐騎上挽韁縱送而行,用略帶迷惘的眼神眯縫著瞭望雪景。身邊一片雜沓響動的腳步聲、馬蹄聲,車輪輾過細沙黃土御道的沙沙聲,還有車駕隊伍前導的六十四名暢音閣供奉細吹細打的鼓樂聲,都恍惚似聞未聞──本來心情中略帶鬱悶煩躁的乾隆,出得城來,在廣袤無垠的雪野上徐轡而行,呼吸著雪後清冽寒涼的空氣,神色漸漸開朗起來,在馬上揚起鞭向東北一指,問道:「紀昀,那一些崗上是不是你說的史可法廟?」
「啊──啊!皇上──是!」紀昀聽他們說笑入神,乍聽乾隆問話,怔了一下才醒悟過來,臉上笑容猶在,躬身回道:「臣昨晚回到下處,已經出牌子命他們停止拆廟,預備著擴建修葺。其實天一下雪就停工了的。待雪化了再運工料重新開工。」
乾隆點點頭跳下馬來,將韁繩扔給一個太監,逕至太后車前小聲稟了幾句,返身回來對紀昀和范時捷道:「你兩個隨朕進廟行香。其餘車駕扈從臣子都在這裡稍候片刻。」范時捷和紀昀忙遵命下騎,隨著乾隆向東岔開官道,又向北,沿著山門前石階逶迤而來。大隊的隨駕隊伍停了下來。上千雙眼睛癡癡茫茫望著乾隆,不知這位皇帝忽拉巴兒中途下道,高一腳低一腳蹚著尺厚的雪要幹什麼。官員們有不少知道這是史可法廟的,立時一片竊竊私議聲。
「是史可法的香火呢!皇上到那裡做什麼?」
「敢怕是進香的吧?」
「胡說──哪有這個理?史可法是前明遺臣,皇上是當代聖君!」
「我瞧著呀,皇上像是內逼,想尋個解手的地方兒──」
「你那是放屁!哪座彩坊旁沒個圍幕,不知道做什麼使的麼?」
──紛紛議論聲中,乾隆三人已經進了山門。這座山崗,遠遠看去只是一漫上坡,甚是平緩。進山門向上看,一級一級的台階幾乎被雪漫平了。洗衣搓板一樣一波一伏道路隱約可認,直有近百級通上去到正殿大院。神道兩邊一色都是不足合抱粗的馬尾松,樹冠都不甚高,龍頸虯幹枝椏橫斜,掩在崗巒陽坡上,蓋了厚厚的雪,不仔細幾乎看不出來。待爬到崗頂,乾隆看那廟,其實只是單進天井院,黯黑的三楹大殿匾額已經拆掉,兩廂房的門框窗櫺都沒了,像人張著黑洞洞的口在喘氣。院裡幾株老柏黑油油烏沉沉,蔽得地下的雪色泛著青光,斷檁殘檐,拆得四邊不靠的廟院牆,凸凹不平的雪下不知埋著什麼物事,一座大廟靜寂無聲,只有樹上鳥巢裡幾隻老鴰受驚,撲著翅膀出來盤旋一陣,抖得樹上一團團的雪落下來。乾隆望著正殿,驀然間一陣莫名的恐怖,心悸得卜卜直跳,額前也滲出一層細細的冷汗。紀昀見他腳步有點虛飄打滑,忙上前扶了一把,說道:
「萬歲爺,這坡太陡太滑,走得急了,您臉色有點蒼白呢!」
「沒什麼,朕只多少有點眩暈──」乾隆一腳又踩在雪下一塊卵石上,一個踉蹌忙又站穩了,勉強笑道,「只怕是史可法不願見朕也未可知。」回頭向廟門看看,王八恥手捧著香,巴特爾、福康安和素倫三個侍衛已經趕了上來,略定定神才覺得心安了些。
他這樣一說,紀昀和范時捷不禁對望一眼。紀昀雖是海內才人儒學大宗,於鬼神一事素來遵定「存而不論」的孔子之言,其實是寧信其有不妄言無的。范時捷卻是黃冠緇流有神必信的。二人差不多一樣的心思,紀昀向著大殿正中一躬身,肅然不語。范時捷卻是十分真摯,一拱手說道:「史閣部,您的廟在我境裡,一向有失關照。拆廟的事我知道,倒是我主子下旨,要給您重塑金身再興血食的。若有見怪之意,只管衝老范來就是!你我不是同朝之臣,各為其主理所當然,你是忠臣,我們也要學你忠貞,所以陪主子來看望你了,請客氣些子,大家心裡舒暢。」他頓了一下,又冒出一句「尚饗!」聽得紀昀福康安都是一個莞爾。
「范時捷白話祭祀史閣部賢先臣,說得很見誠意。」乾隆本來臨時上廟進香,覺得不甚禮隆恭敬,進廟氣象陰霾沉肅有些心障,范時捷禱訴間,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進了大殿,站在史可法幙頭官袍一身明裝的坐像前,款款說道:「自古無不亡之國,惟先生忠忱事於君國,烈風可傳千古。朕於先生雖敵國君臣,然不能無敬佩之心。朕與爾約,但我大清一日尚存,先生俎豆香煙一日不絕!」說罷便回身。王八恥忙燃著了香捧給乾隆,乾隆看了看狼藉污垢的香案,皺了皺眉,雙手插進爐裡,只一頷首,後退一步,算是禮成──踅身出來,看了一眼階下的三名侍衛,卻對范時捷道:「有廟沒有廟產是不成的。這崗周圍一百丈之內的田土免了賦,不徵錢糧,賜作廟產基業,好生尋個有修持的道士或居士來住持,料理史閣部的廟務。」
「扎!臣領旨!」范時捷忙答應一聲,陪笑又道:「皇上在這裡流連時辰不短了,咱們君臣該上路了。」
「唔,」乾隆掏出懷錶看了看,忽然鬆弛地一笑,說道:「紀昀回頭寫一幅匾額給范時捷,黑地泥金的,加上奉旨謹書的字樣。」紀昀忙答應著,乾隆已經下階,又對福康安道:「有了匾額,還要一幅楹聯。你擬一個朕聽──走,我們邊走邊說。」素倫道:「上山容易下山難,石板階子上有雪,賊滑的──」說著和巴特爾一邊一個攙了乾隆挪著步子下階出廟。福康安緊隨側畔,一步步跟著往下捱,胸中苦苦構思著,詠道:
丈夫捨生取義,傑士趨死成仁。
「不成,太平了。」乾隆搖頭道,「這是拼字兒對對兒遊戲──重擬。」福康安小聲說「是」,又復結構,念道:
春秋彪柄惟責仁責義,
竹帛浩氣豈計成計敗。
乾隆聽了默然,半晌偏轉臉問紀昀道:「你以為如何?」紀昀笑道:「志學年紀的哥兒,這已經難為了福康安了。前一聯是泛了點,只圖了字面工整;後一聯臣以為指得太實,情思太囿於史可法本人事跡,有點像史藉列傳考評語句。不得使人胸懷深思。」乾隆點頭道:「說的是,紀昀擬一聯朕聽。」
紀昀哪裡肯在福康安前出這個風頭?──因知乾隆想讓福康安展才,思量著笑道:「這是個絕大題目,又要現身說法,又要發古幽情,還得顧及現成景物,臣只於風花雪月草木鳥蟲一道略有所知,一時尋思不來呢!」福康安想著紀昀的話,怎麼聽都是在點悟自己,環顧左右遠眺近觀,但見遠巒蒼茫隱曜、河港靜流青帶碧流,近看崗上頹廟巍然,滿山青松雪掩阡陌──遙思史可法當年血戰死守揚州,全軍盡墨孤守無援,不屈戰死的慘烈景象,百年往事不可再追,不禁為之扼腕嘆息,脫口而出喟然吟哦:
一代興亡觀氣數,千古江山傍廟貌。
話一出口,紀昀便合掌讚道:「好!這真是春秋寫照!」乾隆也含笑點頭。
一時催動車駕人馬攢行,再無滯礙。又行不到一個時辰,已到五十里鋪,尚不到午牌正時時分。此時天色更加放亮,一團團一塊塊的凍雲或黃或白或絳或黛不規則地布滿天空,正南方冰丸子似的太陽在浮動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遠遠望見鎮子,已是萬頭攢湧,三座彩坊都足有六丈餘高,稻穗結成的「萬壽無疆」「盛世太平」「海宴河清」的字樣裡,都夾了明黃緞子,周匝金絲鑲邊,看去金燦燦明晃晃十分精神。彩坊東西兩側,塑滿了雪龍、雪鳳、獅象等瑞獸,也都披紅掛彩夭矯靈動若生,襯著彩坊更增壯觀。彩坊後便是擠踴不定的人流,卻由善撲營軍士和南京水師派來的兵弁戈什哈把定了,讓出一條僅可過車駕的人胡同。遠遠望著鳳輿車絡鼓吹而來,本來跪好的人們忽然興奮地躁動起來,前面的引頸翹首,後邊的爬跪著,半屈著身子向前擠,要一睹乾隆天顏風采。善撲營的軍士們一個個累得滿頭大汗推著人往後退。總督衙門、南京知府衙門的衙役們卻是老有經驗,手掣長鞭,逢擠出頭來的便是一個響鞭打過去;既響又脆,準頭也是極佳,距著鼻頭只在二寸許,卻絕不打在肉上──這是平素彈壓衙門看審公堂聽眾練出來的把式,此時派上了用場。儀徵縣令是頭三天就趕來,專門率領當地縉紳士農工商各處頭面人物迎駕的,此時早顛得一身臭汗,眼見人們大有一擁而起的勢頭,大喝一聲:「燃萬響炮,叩頭山呼!你們這起子土佬兒,昨晚怎麼跟你們說的?哪一村百姓攪場子,回頭我四十斤大枷拷死你們!」
說話間八十一掛連環萬響爆竹燃起,鎮口立刻瀰漫在一片硝煙中,恰似開鍋稀粥般密不分個兒響成一片。震耳欲聾的爆竹聲裡鼓樂細細近來,縣令當街臥跪,任誰也聽不清他都禱告了些什麼,只隱約聽得「萬歲」二字提醒了眾人,於是由此及彼,從近至遠,山呼海嘯般一陣喧呼:
「乾隆皇帝萬歲、萬歲、萬萬歲──」
遠遠看見這般熱鬧,乾隆不禁微笑,招手向人們致意著,回頭對劉統勛道:「儀徵縣還是能會辦事的,其實也並不奢華,也還辦得熱鬧有趣──一路沒見百姓張忙,原來都到鎮裡來了。」劉統勛深知底裡,單是這條新驛道並行宮下院一應設施,儀徵縣五年錢糧都揮霍進去還不夠,也實在沒法更排場了。此時皇帝誇獎,卻也無言回話,只好葫蘆提應答稱「是」。乾隆已是下馬,一手攀著太后的車轅,一手揮著向百姓含笑點頭。於是前面的大臣下馬,後邊的官員下驢,亦步亦趨跟在後邊「景行行之」,穿人胡同過鎮子。原來這五十里鋪分著前街、中街和後街三段,儀徵縣布置,周圍外地趕來覲拜迎駕的縉紳士民,各按里甲管制,集中在南口前街,中街前街銜接十字道口設了卡,外鄉百姓一律不得進入中街後街。此時中街百姓「近水樓台」寬寬裕裕跪在街旁檐下,家家門前擺著香案,供著「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花生蘋果龍眼荔枝一應果品醴酒滿案琳瑯,至窮的也擺有雞蛋年糕甚或紅心菊花蘿蔔之類供品。人們穿出了壓箱底兒的最好行頭,也確是一個個簇新一團。眼見龍駕扈從黃漫漫輾地而來,都低伏了身子扯嗓門兒嵩呼萬歲。只是進了中街,便不再放炮仗,原來那爆竹也有妙用,順人胡同兩邊放起開路,蹦得人不敢近前,省了兵士防護多少力,瞧著也熱鬧光鮮。
出了後街,眼前忽然開闊,鎮北關帝廟前空場上又是一片人,卻無一例外都是女人,由卜悌卜忠幾個太監招呼。乾隆這才想起,這都是些命婦,先期趕來叩拜太后、皇后的,因至車前,站在轅邊掀起軟簾,陪笑對太后道:「皇額娘,這是本地和外省迎駕官員的眷屬,幾株槐抱迎春花就在關帝廟後林子裡,他們把雪都打掃乾淨了。兒子的意思:把鑾駕前面的擋板擋風玻璃去掉,您和皇后就在車裡受禮。三面擋風,也暖和些。」
「皇帝,你不懂得。」太后在車裡笑道,「我已經瞧見了,前頭幾位二三品誥命都曾進宮見過,我們見面盡容易的。就是低品誥命,進京想見我和皇后也不是難事。倒是她們想一睹天子風采,不過這個緣份,比登天還難呢!──我坐車也乏了,下來走動走動,這都是外頭辦事臣子奴才的家眷,得有這份恩遇。皇后身子弱,倒是照你的法子好,大規矩不能錯,教她們先見你,再見我,再見皇后,一撥一撥的,大家安逸。」說著便下車,幾個小蘇拉太監伏地請她踩背,鈕祜祿氏和王八恥一邊一個攙下車來。後車上皇后卻是半分不肯苟且,沒等傳過話去,見太后下車,也由兩個太監扶著,不勝嬌顫地下了輦來。
乾隆見狀,便命鈕祜祿氏過去照料皇后,自上前攙扶了太后到關帝廟前大纛旁設的須彌座上,親自鋪了貂皮墊子,皇后的座位設在太后側邊,鈕祜祿氏鋪了鹿皮悄聲退到一邊。這裡太后和皇后入座,乾隆站在纛前,一撥一撥的命婦按品級高下先到跟前行三跪九叩大禮,挪身過去再給兩宮行跪拜禮。這都是禮部司官徹夜不眠安排停當的,再不得有丁點差錯。乾隆留神在女人群中尋找汀芷,卻都一色旗裝,低頭行過禮就去,命婦們固不敢抬頭正眼,他也不能下死眼盯視一個婦人。流水般一批批過去,看得眼花繚亂,終久也沒得個所以然。
須臾禮成,因官員們已經到槐林裡等候,官眷們一律就地待命。見太后和皇后已經起身,乾隆悵然掃視一眼眾人,轉身陪太后徐步向廟後踱來。紀昀是兼著禮部尚書的,和儀徵縣令守在打掃得光溜溜的槐樹林子邊迎接導引。乾隆扶著母親走路,一邊命鈕祜祿氏:「攙著點皇后。雖說雪掃淨了,這會子化雪,樹上雪水下來,有的地方謹防滑著了──你是儀徵縣令?」
「是,奴才郭志強。乾隆六年直隸鄉試舉人,選出來做縣令的。」縣令畢恭畢敬側身帶路,回道。
「是──漢軍旗人?」
「皇上聖明!漢軍正紅旗下的。」
「到任幾年了?」
「前六年奴才就在儀徵當縣丞,後調到盧焯手下管河工堤岸所,差使辦得認真,保舉選出的知縣。」
「這次迎駕,儀徵縣差使巴結得不錯。」乾隆微笑點頭,隨母親挪移著,又問:「儀徵縣的庫銀河乾海落了吧!」
郭志強被問得愣了一下,隨即一個狡黠的微笑,回道:「回皇上話,奴才不敢欺主,錢是從庫裡出,老百姓能見一回天子,哪輩子才熬得這個福份?都情願的。不過奴才自己有個做官的章程,斷然不從窮人身上敲剝。眼下化出的銀子已經回攏,三個月後主子來查,準保庫銀還要盈出三成!」
「唔──唔?」乾隆若有所思地聽著,聽他這樣說,頓覺出人意表,一笑說道:「哦!你做官還有自己一套章程?說給朕聽聽!」「是!」郭志強是屬所謂「油條旗人」一類,見的世面大,人頭熟,歷事也多,深得人情世故的,抿著嘴略一默謀,說道:「皇上來巡,看似縣裡花錢鋪張了些,奴才仔細思量,單憑修這條路,沒有皇上來,儀徵就得窮十年!皇上您想吶,您來,省裡從鹽商闊佬各地財主那裡徵集的『樂輸』銀子就必得給我撥一點,儀徵人這就已經沾了便宜。修這座行宮,還有驛館、接官亭、接駕亭,平日努出吃奶的勁也不成,一下子就都有了。將來皇上再來,現成就能派上用場。事過之後,行宮改成學宮,學宮我也有了,騰出修學宮銀子,孔廟我也修起。修起的這條路,有人說奴才虛耗錢糧,其實他們根本不懂,五十里鋪每年要爛掉十萬畝桑葉,運出去就是銀子,銀子換織機,一下子這裡就變成金窩兒!這還是一筆小帳。往大裡算,三棵槐抱迎春,皇上,太后老佛爺,娘娘都來看了,這是多大的聲名!過後誰不要來看?陝西的、山西的大財東都瞧準了這是風水寶地,住著人等著買地造宅子,地價已經漲到兩千兩一畝還在漲!更甭說往後各處到南京觀光做生意的闊主兒來觀光聖跡,錢就會淌河般地往我儀徵流!奴才這筆帳存在心裡,現在由人罵,罵在前頭誇獎在後頭呢!」他突然意識到已經失口:這段話豈不是告訴皇上,迎春花也是故意做作出的祥瑞?舌頭在口裡攪了攪,下了氣笑道:「這都是託了皇上如天洪福,天降祥瑞周全儀徵人民。」
他如此能精打細算,不但乾隆聞所未聞,紀昀也覺得此人聰明得匪夷所思。連太后也聽入了神,顫巍走著,笑道:「阿彌陀佛!我雖不懂得作官的事,聽著和人家過日子一樣兒的,這麼著細緻,儀徵還有個不好的?皇帝,這個縣官和去見我的那些人都有些個個別──個別在哪兒,我也想不清楚。」乾隆只笑回母親一聲「是」,卻又對郭志強道:「可謂算無遺策了。只你想過沒有?儀徵人收到實益,也許你已經不在儀徵,算不到你的考功政績上,豈不白耗了心思。」郭志強略一沉默,嘻笑道:「這一層奴才也想過,奴才只是個舉人選官,比化錢捐的官是略高一點兒,正途進士算是太太,奴才這類的是姨太太,捐班雜佐就是開臉丫頭。考功評語再好,也升不成正宗太太,仍舊在州縣上頭轉悠。既如此,又不想發黑心財,能著給地方辦點好事,算是給兒孫積陰德罷了。」
紀昀聽著這話,覺得有經有緯頭頭是道,半點虛飾也沒,細用「孔孟之道」這把尺子去量,卻又無法坐實比較,正自品味咀嚼,乾隆卻轉臉問劉統勛,「你看郭志強這話有沒有學問道理?」「當然有的。」劉統勛道:「這是歷練出來的學問,合了人情,也就順了天理。他的著心著眼,想的是為下頭百姓造福造實惠,這就是聖人說的『仁』!道法不一,統歸於仁,仁而已也,不必同。但郭某畢竟是從世面上思想得來,用的不是克己復禮,所以有點見小了,而且有點流於釋家──地方官要都這麼弄,終歸朝庭顧不過來,還要從別處百姓身上著落銀子。」紀昀正在暗自佩服劉統勛言語精當,郭志強仍舊一臉皮笑,說道:「劉大人這話實在是至理名言。卑職也是讀書人呢!只是卑職想到,每日不知多少藩庫銀子、官司銀子白白淌到──沒影兒去處了,這裡借主子福氣,給地方辦點實惠,總歸無傷孔孟大道的──」他擠眉弄眼,瞧著乾隆,「奴才的見識是吧?主子!」
「不算離經叛道。」乾隆被這位油頭滑腦的縣令逗得呵呵大笑,「在一郡,謀政一郡。不錯!多少有點以鄰為壑,但那邊確實有『壑』也無如其何──你不要在地方上辦差了,朕已有旨范時捷到戶部去任尚書,你去任藩庫司主事。」說罷又笑,閃眼看時,不遠半箭之地官員們都控背躬身站著,三株品字形的槐樹都是披紅掛彩,中間一張小卷案放在潮濕的地下,卷案上垛的果品點心醴酒滿案都是。太后眼一亮,指著樹道:「皇帝皇后,瞧!迎春花!」
剎那間,乾隆、皇后也都定住了睛。
果真是三叢迎春,蓬蓬鬆鬆茂密柔嫩的枝條,從三株槐樹老杈上瀉垂而下,遠遠看去像西洋女人的黃髮披肩垂落,又像樹椏被誰割了一刀,三股黃色瀑布噴湧而出,在灰暗的槐林中鮮亮耀目不可方物。皇后似乎格外喜愛這奇異景觀,小心蹲下身子,輕輕攏起花條在手中,細看時,一蕊蕊的花朵,大的約如西洋鈕扣,小的許有豌豆彷彿,或盛開怒放,或苞孕半張,有的蕊瓣舒張,有的似開還收,枝條尾端豆大的骨朵一色的蔥綠包黃,嬌羞默默似對人語,冰涼潮潤的枝條在她牙琢玉雕的手上散發著清冽的芬芳,她想貪婪地吸一口,往唇邊送了送,又放下了,翕動著嘴唇,卻又沒有說話,魘生笑暈看著花不言語。
「阿彌陀佛,真真的是稀罕祥瑞!」太后鬆開了扶著乾隆的手,也趨步到皇后跟前細看那花。她卻另是一番作派,雙手合十,白髮簌簌抖動著,口中唸唸有辭:「佛祖有靈,保佑我大清國祚綿長,子孫繁昌!觀世音菩薩有靈,祐護皇帝皇后天下子民熙和安康!」說著伸手,鈕祜祿氏侍候老了的,忙將醴酒瓶捧給太后。太后接了,又命太監將三塊黃帕子鋪在樹前,皇后便取案上果品擺供──眾目睽睽之下,太后、皇后和那拉氏愈加虔敬恭誠,灑灑焚香揖首禮拜,偌大一片林子裡如許眾多人,只她們三人動作。乾隆只在一邊率百官觀禮,直熬到三炷香焦首焚盡,三個婦人各自露出滿意的笑容。乾隆乘便陪笑,說道:「總算遂了母親心願,皇后歡喜,兒子也高興──今個兒大喜圓滿!老佛爺也走乏了,待會兒官員們還要隨喜觀賞,請慈駕到關帝廟後殿暫歇,兒子待官員們賞過花,過去奉駕,咱們回城去!」「皇帝說的是,我們在這他們也不方便,太拘束了些。」太后笑道,「你不講祥瑞,祥瑞還是有的,臣子裡頭也盡有不信祥瑞不信佛菩薩的,今兒不許他們掃興,不許褻瀆了這花──你下旨給他們──咱們去吧!」
宮眷們簇擁著太后她們一去,槐林裡氣氛頓時鬆泛了許多。這些文武官員都是孔孟弟子,除了敬天法祖曰仁曰義,什麼佛祖菩薩怪變祥瑞一概都是扯淡。方才是觀禮天子行孝,不能不凜凜如慄慄如。太后一去,等於是陪著天子玩花賞境。其中意味大有不同,幾乎所有的人都鬆了一口氣。不知是誰開頭先咳嗽一聲,接著便是一片咳嗽呼應,還夾著有人打噴嚏,毛病怪物相百出。乾隆深知底蘊,見怪不怪一笑,複述了太后懿旨,說道:「朕也有點累了,搬椅子來坐著。眾臣工不必拘泥──」他忽然心一動,笑道:「宮眷去了,外頭還有一群官眷,一併叫進來,夫婦隨意賞花,也是件趣事!」早有一個太監飛也似跑到關帝廟後向女人們傳旨,立時便聽一陣鶯呢燕語輕聲歡呼,一群群花枝招展風擺楊柳價近來謝恩,認夫攜妻在迎春花畔流連觀玩。乾隆只是坐著笑看,想作詩,心思晃徉著尋不到詩思。不知怎的,他覺得汀芷就在左近用眼看自己,偏臉回頭搜尋,卻又都是一張張陪著笑臉的面孔。他有點坐不寧,遂站起身來,踱到東首迎春花旁,見一個女人戴著鏤花金座命婦朝冠,硨磲旋鈕上飾著一顆小藍寶石,跪在花前,似乎在賞花又似乎在發呆,因體態不似汀芷,也沒有在意,輕輕攏起花叢,想看看樹木水淋竅中叢生,還是直接植根在槐樹上,忽然聽那女的輕聲道:「奴婢王汀芷給萬歲爺請安──」
「是你!」乾隆手一抖,手中枝條滑落下去,「朕覺得你來了──你家丈夫呢?」
汀芷似乎身子在顫,頭也不抬,說道:「夫君在淮陰調度鹽款,盧焯大人出牌子要用錢買修閘用的木料──我是在揚州等他,奉旨准允來朝覲皇太后皇后娘娘,也──就來了。」乾隆撫著花,思量片刻,這裡實在不是說話的地方,因叫過王八恥,笑道:「叫內務府那邊準備筆墨紙硯,朕要官員每人作詩一首,恭紀今日盛舉,就以這懷抱迎春為題──你傳旨,叫他們領紙領筆,作得好的有賞!」
「是──啊,扎!」王八恥詫異地看了汀芷一眼,忙打個千兒去了。
這邊汀芷見乾隆目光示意,站起身來向北踱去,便悄步跟在身後。在一株四人合抱來粗的槐樹後,兩個人幾乎同時站住了,乾隆凝視著汀芷許久沒有言語。
這已是四十餘歲的中年婦人了,眉宇間已沒了當年鎮河廟初遇,太原城邂逅時那份靈動的神氣,修飾得很好的髮髻仍是一絲不亂,但髮色不再那樣光潔,瞳仁仍是黑瞋瞋的,卻是遠遠比不了昔時那流眄一盼時誘人的風采,且是眼角已有了一片細細的魚鱗紋。只有頰上一小片雀斑,微微翹起的鼻翼,唇邊兩個若隱若現的酒窩,依稀還是那樣善解人意的忘憂草韻味。在乾隆的目光下,汀芷鼓足勇氣也沒敢抬頭正視他一眼,囁嚅著,良久才道:「皇上看去身子骨還好,氣色也好,只透著有點倦累似的──」乾隆見她像一隻受驚了的小獸,目光惶惑只是睨視左右,一笑說道:「這都是些太監,不要怕,誰敢胡言亂語,朕就能剝了他的皮──你是救過朕的命的,就是這些大人,你丈夫跟前也不要怕──你瘦多了──如今過得還好?」
「還好──」汀芷趾著腳尖低頭答道。
「你說實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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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他敢欺負你?」乾隆看見了她項後一條殷紅的疤痕,不是鞭子便是篦條抽的血道兒,看樣子退痂不久,周匝隱隱紅腫,他的臉也漲紅了,問道:「為什麼?知道了我們的事?」
汀芷低頭哽咽,淚水已撲簌簌落下,抽泣著嚶嚀低語道:「在北京他就一直追問這事。我一直沒認承──出了外任,離您遠了,漸漸就打起來,也不敢打死了,只日日口角風涼挖苦,教人受不得──」乾隆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液,問道:「他到底什麼主意?」汀芷道:「他有三個妾,倒也不在意我,他是想升官,想調肥缺──高恆的事出來,又想謀副鹽運使的差使──」
乾隆沉默了,這不同於賞銀子賞宅田,這是政府職守,事關國典的。沉吟著問道:「姓許的手長麼?」汀芷看了乾隆一眼,搖頭道:「外頭的事我不問。他是個大男人讀書人,功名得自個掙,我也──不願皇上為我的緣故升他的官!」「你很識大體。」乾隆低沉著嗓子道:「官守職缺繫於國運民命,不能徇私情──他存了這個心思,就是事君不忠,還能升他的官?」說著,他解下腰間帶著明黃絛子的漢玉墜兒遞給汀芷,帶著苦澀的笑說道:「你我緣份是盡了,情份還在──這個拿著──」
「皇上!」汀芷驚恐地後退一步,盯著乾隆道:「這──這怎麼敢──」
「敢!」乾隆獰然一笑,將玉佩塞進她手中。「不但帶回去,還要特意給他看!告訴他,他的榮辱死生身家性命全繫於朕的一念之間。告訴他,你是於朕有恩情的人,錯待了你,想作官也由不得他,想作個田舍翁也由不得他!」
「我怕──」
「不怕。朕自有安置的!」乾隆說著,見王八恥在那邊探頭兒瞧,料是官員們作詩過來了,向汀芷篤定地點點頭,轉身去了。
汀芷在樹後又定了定神,踅身出來,卻見官員家眷們都已退到遠處,齊整按班站著,看樣子還由禮部儀仗司領往關帝廟太后那邊。左近看,都是朝衣朝冠的官員手裡拿著詩箋準備繳卷。她有些心慌,握了一把漢玉,才覺得踏實了,轉身出來,早見兩個宮女迎上來,也沒言語,只向她略一蹲福,回頭便引路。汀芷便知是乾隆特意安排,臉一紅,跟著她們身後,竟抄小道徑直到了關帝廟後,那邊命婦隊伍才聽命循道而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