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0 章
檢校場風雪點營兵 據虎帳豆俎恤民瘼

  嘎巴早已聽得雙眸炯炯,不言聲蹬靴子起來。早見各屋燈亮,住宿的軍官們有的圍桌說笑,有的鼾聲如雷,有的在院裡提著刀胡砍亂刺,還有背著手看星星,哼著曲兒瞎轉悠,捏嗓兒裝女人唱崑曲兒,憋嗓兒唱銅錘的各色各樣不等,嘎巴也不理會,轉到前院門口,果見一溜兒黑影垂頭喪氣站在東牆根,搔癢揉屁股的似乎也甚不安生,因見幾個驛丁在茶房門口賣呆閒嗑牙,便踱過去,指著東牆根問道:「他們的,什麼活計?」

  「回爺您的話了!」一個麻桿似的高個子驛丁正嗑瓜子兒,忙吐了皮兒,在茶房門口一躬背陪笑道:「──一聽爺說話,準是傅相爺從科爾沁調來的軍爺──這起子人是兩廣內地跑單幫的,專門販藥材鹹鹽給莎羅奔,犯了傅相爺『資敵七殺令』。原來都是卡子上扣住了,就地在軍營正法,這一撥兒是十天前改了令,『商賈良民犯令押赴行營審讞決斷』才活下來的。押送兵士不耐煩,訓斥他們,敢情驚了您老高睡了。嘿嘿嘿──」

  嘎巴只「嗯」了一聲便轉身而去,裝作看稀罕的湊近那群人。但天色太暗,影綽只能見個大概,一共是八個人,繩穿縛胳膊蚱蜢似的一串兒,老的只有一個,粗形容兒五十歲上下,其餘的都是三十多歲樣子,嘰嘰噥噥猥猥瑣瑣,一望可知都不是金川人,頓時放下了心。他轉著念頭想問幾句話,卻見一個墩墩實實的小軍官過來,陪在他身邊一個兵嘻皮笑臉一頭走一頭說,卻是一口川腔:「好老闆兒你咧──雖說這驛站留官不留兵,這是傅大帥親自要的人犯嘛!辣子不麻花椒兌,和尚不親帽兒親,你我都是川南人,兄弟們走一天山道,累趴了,這近處又沒有別的驛站,住客棧犯傅爺的禁令──兩間房,只兩間!明兒早起咱走路──傅大帥訓令裡頭說的,各路人馬打老莎,誰不同力把誰殺!這黑天兒跑了一個,你老人家也有責任不是?」──那軍官走著聽他軟磨硬纏,站住了腳,移時才笑道:「憑你『辣子不麻花椒兌』這句鄉音,留你了──我還得防你打了敗仗,帶敗兵砸我這驛站呢!」手向北一指,吩咐麻桿個子:「老刁,北頭兩間廂房給他們。一間三個兄弟住,一間塞他們八個──咱們說好,看犯人是你們的事,驛站不管──叫大伙房剩菜熱熱,管他們吃飽完事兒!」說罷晃搭晃搭悠步兒出去了。

  這邊那位兵頭連聲道謝,送背影兒點頭哈腰,「您老好走──」轉臉命令手下:「老馬老何,這伙子死屍北屋裡趕起!老馬看人,輪流吃飯,咱們吃完了再說這些龜兒子!」一轉臉又見嘎巴站在身後,燈影下見他戴著素金頂子,七品服色,便知是個把總,慌得一個千兒打下去,笑道:「自顧忙這些臭事情,沒看見總爺──你老吉祥!」

  「他們的幹什麼活?」嘎巴指著哪串踽踽北去的黑影問道:「髒的!臭的──你們從哪裡來?」那兵頭顯見是個老兵痞,順著他的腔嘻皮笑臉也變了蒙古調兒:「你老的北京蒙古來?這是一群賣藥材的──賣給莎羅奔的龜兒子的!我的清水塘子卡口上的伍長!捉了他們送大帥帳殺頭的!」

  「藥──材?」

  「就是金創藥的!啊──比如刀砍上去──」兵頭用手砍了一下腿,比劃著說道:「流血的不流了!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

  嘎巴裝著不懂,半日才「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莎羅奔的不流,我們的流!哈哈哈哈──你很有趣有趣的,你叫什麼的?」「回總爺的話,小的名叫白順。」兵頭指著北邊過來的一個黑影子,「他叫馬鎖柱──那個看犯人的叫何狗兒──」正說著,姓刁的麻桿個子在東院門口喊:「吃飯了!」黑影子答應一聲:「哎!就來──我們白頭兒正和長官說話兒。」嘎巴這才知道他就是那位尖嗓門兒,點頭笑道:「他的嗓子很好的──賣梨的嗓子──你們吃飯的,吃過了我的那邊說話解悶的!」說著便轉身,白順又追兩步,問道:「請問大人怎麼的稱呼?」嘎巴一擺手,順口說道:「格尼吉巴!」

  「割你雞巴!──」白順站著愣了半日才悟過來,捂口兒葫蘆一笑,顛步兒去了東院。一時便聽馬鎖柱和一群人的狂笑隔院傳過來。

  嘎巴也是一笑,踅身出了驛站,想了想,在驛站口兜了一轉,買了四隻燒雞,又到一家小雜物門面買了幾斤關東老煙葉,因見有蘭花豆兒,撮一個嚐嚐味道不錯,也買了二斤,鼓鼓囊囊抱回驛站放在桌上,一邊咀嚼蘭花豆兒,一邊思量歸金川之計:清水塘──他太熟悉了,過去兩站之地就是大金川!這幾個兵有沒有點用處呢?在清水塘設卡,虧這位傅大帥想得到,那邊過去都是沼澤地,外人根本不敢過的地方啊!傅恆這麼樣布兵,葫蘆裡買的什麼藥?狐疑之中想到清兵勢大,嘎巴又復隱隱憂愁──正自胡思亂想,聽得外邊腳步聲由遠及近,接著便是白順的叩門聲:「格大人在這間屋住麼?」「在的!」嘎巴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喚自己,咧嘴一笑大聲道:「你進來的,我的格尼吉巴!」因聽白順「噗哧」一笑,進門猶自笑得臉上掛不住,問道:「你笑的什麼?我一路的來,都笑!我問的不說!」

  「給大人請安!」白順瞟一眼桌上的大包小包,滿臉堆笑行禮起身,說道:「不是小人無禮,大人的名字這個這個──那個那個──」

  「什麼這個那個的?」

  「──是罵人的話──」

  白順口說手比,好容易才把意思說明白了。嘎巴放聲大笑,抱著凳子道:「你坐的!你的伙伴哪裡?哈哈──割你的不割我的就好!阿爸說這個名字是『小鷹飛翔』,沖天的好!」白順忙頻頻點頭稱是:「小鷹飛翔!嘖嘖──自然是沖天的好──大人是從──科爾沁調來的?」

  「溫都爾的──大草原的!」嘎巴十分豪爽地大臂一張,「張家口的練兵,阿爸的喀喇沁左旗的將軍,送我傅恆營裡殺人放火的!」見白順橄欖腦袋招風耳,小眼睛眨巴著聽得傻子似的,又補了一句,「不殺人放火膽子小的,翅膀軟的,飛不沖天的!」

  「那是那是──」

  「你吃的!」

  嘎巴推了一隻燒雞給白順,自綽了一隻,撕下雞腿,淋淋灕灕張口就咬,口中嗚嚕不清說道:「我要帶兵,阿爸說官兵朋友的!見了傅恆我就升千總的!──大伙房的不好吃,沒有茶磚,肥肉的不好──你的朋友不來?」白順略一辭讓,也拿起一隻,試著咂了一口,見這個蒙古小軍爺毫不在意,也就放肆大嚼,口中咕噥著仍在奉迎:「千總就是管帶大人了!管帶大人,您老要帶兵,準是這個的!」他伸出油漉漉的大拇指比了一下,「一仗打下來,嘿!游擊、總兵、副將、將軍──您就往上升吧!蒙古人升官快著呢!──你說馬鎖柱?你聽,他的腳步聲,來了──先人板板的,鼻子倒靈!──可惜傅大帥禁酒,不然這牙祭打得美囉!」說著馬鎖柱已笑嘻嘻進來,見禮寒暄好話一車,坐了就吃,卻誇獎得不同:「爺是英雄的!將來長得大個子的──比莎羅奔還要雄壯!」嘎巴正啃雞頭,便扔了,問道:

  「你見過莎羅奔的?」

  「──沒有!」

  「他雄壯的?」

  「嘻嘻──我聽說的──」

  嘎巴連連搖頭,說道:「這個鹹的,你們吃的──留一隻給你們伙伴吃的!我的不要大個子,不比莎羅奔,格尼吉巴就是格尼吉巴的!」說得白馬二人笑得捧著燒雞渾身哆嗦。嘎巴這才套問軍情,說道:「我剛從東北來,金川的不熟。傅大人不知調我哪裡差使的。哪一路的兵莎羅奔的多?我去!北路?西路?南路?」

  「南路是兆惠軍門指揮,西路是海蘭察指揮,北路是麻子馬光祖指揮。」馬鎖柱攫了雞骨頭吮吸著骨髓油,津津有味咂舌兒說道:「您老一路過來見的這些營盤,都是川軍綠營,調過來專門策應北路和南路的,哪頭出事照應哪頭,統由傅帥爺居中調度。現在他老在成都,一入夏就把欽差行營移到汶川,過秋入冬金川沒了瘴疫,三路齊壓──嗯?」他用兩手掐緊燒雞,「莎羅奔的逃不掉,大小金川一個耗子也走不掉!」嘎巴笑著吃蘭花豆,說道:「西路的沒有策應?北路南路我知道的,爛泥塘陷阱的多,死了的多多!」「雖說死了的多多,我們的人更『多多』!」白順吃了飯又吃燒雞,吃了自己一隻又吃嘎巴剩的多半隻,已是脹得臆怔翻眼兒,肚裡作怪,將沒有啃完的雞腔遞給馬鎖柱,提起最後一隻雞笑道:「『官兵朋友』的!這隻雞我送何狗兒的吃,回來還陪大人說話的!」說罷一路打呃去了。嘎巴便問馬鎖柱:「馬光祖的什麼人?他的厲害,海蘭察的厲害的?」

  馬鎖柱費了老大的事,總算把一團雞筋剔出來,心滿意足地嚼著,笑道:「當然是海軍門厲害,那是獨當一面的豪傑!馬光祖廖化清兩位軍門都是莎老爺兒的手下敗將。北路軍好比打驚了的兔子,是整軍過後重新建制的,帥旗都叫莎羅奔奪了去,至今沒有軍麾軍旗呢!兆惠軍門海軍門軍中號稱『紅袍雙將』,都是了不起的角色,海軍門走西路,他路熟,曾跟著阿桂中堂爺到過刮耳崖──那是打不敗的將軍!」嘎巴點頭,他當然知道兆惠海蘭察都是慣戰悍將,思來想去,已經知道了傅恆布陣大概局勢,再問,這個大頭兵也未必能說出什麼子午卯酉,便轉了話題,問道:「傅恆大人怎麼樣的?整軍的嗎?殺了多少壞壞的──兵?」

  「傅中堂帶兵有門道的。」白順已是解手回來,一臉鬆泰笑著進來,接口說道:「北路軍打敗,敗兵跑得滿四川,到處『壞壞的』──就像這裡,燒雞沒有──」他指指煙葉,「煙也沒有的──擺出來就搶了的。還有女人,白天也不敢出門,出門就那個那個──弄了的!」

  「傅大帥到成都時,成都還在戒嚴。」馬鎖柱沒有自順那麼饕餮,細嚼慢嚥品咂滋味地吃著,嗓門兒也不似方才院裡那麼尖細,說道:「散兵游勇全省亂竄,逢店就搶,見女人就姦──像這樣的驛站,當時都是稀爛。大帥下令各處綠營張出告示:不管哪個建制的兵,一律到就近綠營報名歸隊,附近沒有綠營到縣丞處歸隊,三日之內不歸隊,按盜匪論罪,捉到就地正法!

  「一半天金川就安定了。各綠營收容所的兵,全部護送成都,在西校場整頓歸營。兵認官按冊錄名登記。聽說沒有按時歸隊的有二百多人,只要不是缺胳膊少腿的傷兵,都在各營放炮殺掉了,半點沒有含糊!

  「大校軍那日是十一月初三,四川這地方地氣熱,這季節正在換冬衣時節。校場西邊是傅大人帶的三千中軍,都換的簇新棉衣,旗甲鮮明。東邊是殘兵敗將,一個個破衣爛衫灰不溜秋都是叫花的樣兒。好好的天氣,快晌午時候變了,雲壓過來風颳過來,先是雨,接著雪也下來了,雪攪雨雨夾雪,校場上暗得天上扣了一口鍋似的。我穿的新棉衣都淋透了,站在校場口守門,風過來刀子似的,渾身都凍硬了。

  「傅大帥站在將台上訓話,『金川敗仗,罪在訥親張廣泗二人無能誤國,與三軍將士無干。朝廷獎功罰罪,已將訥親張廣泗處死,其餘敗軍潰兵一律不予追究,損毀百姓物件什佰事出有因,殺傷良民淫掠婦女者要依軍法辦罪。傅恆到此,奉賜招撫大任,必以精白之心上對聖主、下臨三軍,禍福榮辱甘苦與三軍一例──』講著,『唰』地撕開袍服,連油衣一齊摜到台上,只穿一件玉白短褂,雙手按著桌子。他的親兵戈什哈接著也便脫衣,都垛到台上。大帥指著西邊中軍喊:『羅貴!中軍全部脫去外衣!』

  「東邊的人員說衣服不齊整,也還都穿得暖和,統手縮脖兒抓耳搔腮都聽得不耐煩,聽這一聲,都愣了!傻看著,西邊軍士已經解衣脫袍,連脫衣動作都齊整一致,一陣解刀佩刀聲響,仍舊挺風淋雪站得石頭柱子一樣!

  「『冷不冷?』大帥臉色板得鐵青,問西邊的人。就聽那些兵們齊聲大喝,『大帥不冷,我們不冷!』大帥又轉臉問東邊,『冷不冷?!』東邊這群東西他先人板板的,真是龜兒子養的,你猜怎麼著?放拐彎兒屁似的一片聲嚷『不──冷』。只有一個傢伙叫得聲音尖,像半夜裡遇了鬼,驚乍著喊,『西邊的不冷,老子也不冷!』大帥看著東邊,叫道:『自稱老子的站出來!』

  「一個小個子幾步跨隊出列,單個站在將台下,梗著脖子說:『傅帥,就是我!』

  「『你是哪個營的?』

  「『原張廣泗部下沙原和參將左二營守備賀老六!』

  「『賀老六?官名?』

  「『報傅帥,官名沒有!』

  「『為什麼自稱老子?』

  「『報傅帥,莎羅奔打我不服!我的一百兵沒有傷亡!我不見得比西邊這群丘八弱!』這小子也真的潑皮膽大,回身大喊一聲:『跟我進下寨的兄弟們脫衣!』眾人懵懂著,東邊隊伍裡已有一群人脫了衣服,有的裡頭沒穿內衣,竟脫得赤精打條,梗著脖子雪雨地裡站!

  「大帥盯著這群人,足有半袋煙辰光,突然桌子一拍,大聲說:『好樣的!像傅恆的兵!賀老六歸隊,晉升你參將銜,補缺游擊!』用眼掃著校場接著說:『出兵放馬斬頭瀝血,誰都知道是腦袋別在褲腰上的勾當,死都不怕,還怕冷!軍營裡講究的就是殺氣,有氣你就跟著傅恆老子我幹,升官發財立功名;沒氣給你盤纏,滾回你家熱炕頭!』這一來,激得滿校場上萬的兵炸了窩,東邊的敗兵也都甩掉了號褂子破衣,跳腳大叫:

  「『我們跟著傅大帥幹!』

  「『誰孬種是婊子養的!』

  「──連我們站崗的川軍都心裡火燙似的,冷的不冷了,縮脖子的也伸直了,號褂子也扔掉了──也真是日怪,還是那個風,還是雨夾雪,愣是不冷!」

  講到此處,嘎巴和白順都聽得入神,連馬鎖柱彷彿也墜入了當時場景的回憶,忘了手中還有半隻燒雞。半晌,白順捏了一顆蘭花豆扔進口中,咯崩嚼著,一笑說道:「大帥現在還在整軍,整的是川軍──老子們在前頭,泥裡水裡黑天白日向金川推進,他先人板板的在後頭鮮菜大塊肉攮搡著,一個個吃得肥肥白白,還要進城串館子看戲!美死這些龜兒子們了!」

  「漢人的不好,都是你說的龜──龜兒子的!」嘎巴心念一動,何不趁機和這三個「龜兒子」一道去清水塘,到卡子邊多少關口驗證關防都省了,說著一笑,「──你們不是的!──你們在成都的幾天回去?──我要去清水塘看看的!」白順問道:「格爺,您的真要去?那地方不好不好的!您不是──要見傅大帥──升官的麼?」

  「升官不急的,那是一定的!」嘎巴笑著搖頭,從包裡順手拿出一錠大銀,「銀子龜兒子的,牛肉燒雞一路吃的!看完了回來見傅──大帥的──我已經去過前線光榮的!嗯──你們明白?」

  兩個人看那銀子,細小的銀臍周匝竹葉銀紋縱橫,薄底上一根銀筋絲蘿到頂,足足的九五成色,少說也有三十兩的半個台州元寶,在燈下澄明發亮晃得人眼花。白順眼巴巴看著嘎巴把銀子收進鼓鼓囊囊的包裡,唏溜著嘴道:「──這個──得到軍政司簽個關防──」馬鎖柱暗地推他一把,口中道:「毬毛的軍政司──格爺去大帳報到,分派差使沒十天下不來,再去軍政司簽那個鳥關防,不定就去不了了呢!什麼屌關防,我們過來過去,哪道卡子不識得我們?誰驗過關防?」

  「如果的不方便,」嘎巴無意間碰了一下那個包,裡邊立刻傳出銀子碰撞的聲音,「我的就先報到。清水塘的不去,別的地方去一樣的,打仗的殺人放火的就行。」白順忙笑道:「格爺,兄弟跟您的對了緣份,大大交情的!到我清水塘玩玩的,那裡我的當家的!關防的不要──一路熟人的,我們三個就有關防,我們的臉就是關防的!」

  嘎巴愣了一下,哈哈笑著點白順的鼻子:「噢哈!你有趣的──你的臉關防的,哈哈──」

  ※※※

  傅恆剿撫金川欽差行營設在成都西城。這裡原是四川巡撫衙門,巡撫金輝是革職留任戴罪從軍的人,未到傅恆蒞任,早將衙門灑掃庭除,衙門裡親兵戈什哈一個不帶,留給傅恆作護衛,卻攆了成都知府與成都府首懸合署辦公,帶著師爺書辦守在知府衙門隨聽傅恆傳喚指令。傅恆頂尖聰明睿智的人,不用猜便知金輝沒了訥親這座靠山,這番殷勤不但省了重建欽差行轅開支銷耗,往實裡說金輝平素為官也還謹慎清廉,也不好過拂這番美意,也就笑納了。

  嘎巴和幾個小兵在雙流軍驛裡議論傅恆練兵有方,傅恆此刻在總督衙門簽押房西的花廳裡剛剛會議過,傳令成都知府鮮于功、城門領張誠友來衙訓令整飭成都治安。

  會議剛散,所有的軍將都離去了,只有北路軍副統領廖化清被留下來,金輝欲辭未辭,在布置在花廳中間的金川形勢大沙盤旁巡逡,見傅恆沒有逐客的意思,安了心,幫著小七子開窗放屋裡的煙氣,擺放凳子收拾殘茶,又招呼叫大伙房,「給大帥清燉一碗銀耳湯,泡釅釅的茶來,大帥要熬夜──」傅恆倒覺不過意的,笑道:「老金,交代一個戈什哈管事的聽小七子招呼就成,那些事叫他們下頭人辦。其實,就這樣會議,你要忙就說一聲,在衙辦事就是。這裡說治安,是川軍有不少進城惹是生非的,你還是留任巡撫,聽聽也好──來,這邊坐坐。」

  「是,中堂!」金輝這才揩手踱過來,提著袍角坐下,不言聲將兩杯茶一杯捧給傅恆,一杯遞給廖化清。傅恆笑著拍拍金輝肩頭,對廖化清道:「不要小瞧了我們這位老兄,當年雲南苗叛,全省糜爛,東川府九縣縣城全部破潰,只有他帶全縣衙役和百姓死守不退,頂了三個月!──把家當都分給了守城軍民,到底也沒有失陷!張廣泗大軍入滇,又管看護糧道,為保一萬石軍糧,二百個人又和兩千苗人對峙,打了一天一夜,援軍到了,他也累暈死了──這還是個文弱進士出身,要會武,指不定怎樣英雄呢!老金──別整日霜打蔫了兒似的,又沒有死了老子娘,振作一點,你那點子事皇上心裡有數,傅恆也知道你!」金輝是個內向人,聽傅恆述說自己履歷如數家珍,又寬慰又鼓勵,心裡一陣酸熱,幾乎就要墜淚,忙斂神微微一笑:「那都是過去的事了,傅相來,我一定重新打起精神,政務上料理好,還有運糧餉民伕調度徵用,都是傅相一句話的事兒。」

  說話間銀耳湯已經端來,小七子又給金廖二人各換一杯釅茶,退後一步稟報傅恆:「主子,成都府、城門領來了,在簽押房那邊候著。」

  「你去請他們稍候,我和廖將軍再交代幾句話就叫過來。」小七子答應一聲回身便走,傅恆叫住了,「廖將軍上次在下寨槍傷了肺,既有銀耳,包二斤交給他的戈什哈帶去──哦,給馬光祖也帶二斤。」他滿面倦容,起身到銅盆裡撩水洗了一把臉,仔細揩乾了歸座,對廖化清道:「留你沒有多的話,馬光祖先回刷經寺調度人馬。你開會來遲了一點,再交代幾句。」見廖化清要起身恭聽,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今年春寒,本地人說逢這年頭金川有瘴氣,所以一定要秋冬季動手。南路軍兆惠那邊步步為營向小金川推進,因為那裡泥淖太多,易守難攻,北路還是主戰場,因為有個下寨,畢竟容易穿插。訥親的計劃原本沒有大錯,漏子出了兩條,一是料敵不清,道路不熟;二是我軍沒有聯絡辦法,不能互相策應,各自為戰,反被莎羅奔各個擊破。」

  廖化清點頭,說道:「是!打著打著敵人就沒影兒了,偷襲刷經寺,截松崗糧道,軍情都送不到中軍。我們就像死蛇,一截又一截斷開由著老莎拾掇!」

  「莎羅奔已經把所有的糧食鹽巴被服運到了刮耳崖,老人女人和孩子也都移過去了。」傅恆捧著銀耳碗,目光在燈下閃爍,幽暗得發綠,「想必是要在那裡死守?或是那裡有通往青海西藏的道路也未可知──我已經寫信給岳鍾麒,叫他著意偵察,有路就堵死它!」廖化清道:「莎羅奔看來是不肯面縛投降的了,四萬藏兵在大小金川周旋,三萬老小到刮耳崖!大帥,這些藏人我佩服,有血有肉有骨頭。我最怕他們來個聚族自焚,我們臉上就掛不住了。」傅恆嘆息一聲:「我也耽心──最好是在大小金川混戰中生擒了他──現在沒有開戰,說這個話未免太早──不說這些空話,海蘭察飛鴿傳書,他營裡傳喚將佐,用的是嗩吶,千總以上的官每人一個號譜,夜裡打亂了陣,嗩吶一響,就知道主將在哪裡,吹嗩吶叫誰。兆惠是用的牛角號,道理也是一樣。方才想了想,你們是鳴槍叫人,恐怕不成,因為莎羅奔也有槍,土槍鳥銃火槍都有,你打槍他也打槍,響成一片就分不出信號──要改。就用他們的辦法,總而言之要一聯就通,哪怕你們學雞鳴學狗叫呢,我不管。這邊是主戰場,聯絡更是要緊,和我聯絡、自己營裡上下聯絡和策應軍營聯絡,都要有死章程。戰場上,聯絡就是呼應,就是戰機。你要想清楚了。從伍到哨、隊、棚、營,各級長官上下左右,一是打散了怎樣聚,二是臨時調動怎樣傳令,摘韭菜樣一根一根理順。和我至少要有三種聯絡辦法,和川軍至少有兩種──還有糧食供應,開了三次會議了,這是不消細說。有備而無患,是千古不易的至理──就這些話,比如探測道路、輜重運輸,有些細務,回去和老馬再合計一下,缺什麼報我。」

  廖化清一邊聽,手掐指頭記憶,聽完起身,單手平胸「唰」地一個軍禮,說道:「爵爺放心!」接著便複述傅恆命令要點。傅恆滿意地點點頭,見他要走,又叫住了問:「你那裡有五門炮?鳥銃多少支?」

  「回大帥,二十五支!」

  「把我衛隊鳥銃再撥給你十五支。我有三十支足夠用的了!」

  「謝大帥!」廖化清激動地說道:「我一支也不要。這仗打不贏,我和老馬說了,二十五支鳥銃全向我倆開火,把我們打成馬蜂窩抬屍見您!」

  「我不要你們馬蜂窩,我要莎羅奔!──炮隊要拉上去,走得慢也要拉!」

  「是!從清水塘水運大炮,不算慢。火藥──遵大帥的令,都用油布包了外用蠟封──還要回大帥,莎羅奔也有十幾支鳥銃,也有炮,請大帥留意!」

  傅恆笑道:「金川不產硝、硫磺,他能有多少庫存火藥?小金川的炮繳還了官軍,大金川沒有炮。十幾枝鳥銃還要用來打我的傳信軍鴿,這麼大戰場,那麼點東西是胡椒麵兒──懂麼?是個『味道』!好──放心去辦差吧!」廖化清「啪」地一個轉身,佩劍馬刺叮噹作響去了。這邊小七子去傳令鮮于功張誠友進見。傅恆笑謂金輝:「有人說敗軍之將無以言勇,我看不見得,馬光祖、廖化清都是莎羅奔打殘了的人,北路軍帶起來,士氣不比兆惠的低。馬光祖三月天打赤膊在小黃河口探路,差點陷進泥淖裡。廖化清和當兵的一起拉縴兒拖炮,一身傷疤亮出來,兵士們病號都起來跟著上去了──」說著,見鮮于功張誠友捧著手本一溜小跑進來,對金輝道:「你和他們講,進城的兵都是川軍,要全部趕出去!」說罷,要水漱口,坐在卷案中間,抽出北京南京遞來的驛傳信,用剪子一封一封剪拆。二人請安行禮也沒有理會。

  「川軍綠營調來這兩萬人,是為策應馬軍門兆軍門兩路人馬用的。」金輝輕咳一聲說道:「不是讓他們到成都這個花花世界享福來的。我昨個兒便衣出去看了看,雜在人群裡的兵觸目皆是,有的游擊千總帶著馬弁騎馬進城,趾高氣揚,有的採辦大車小車沿街買雞──買牛羊肉,成都市面上黃豆價漲了一倍,雞肉漲了兩倍,牛羊肉也漲了七成,採辦前頭走,買菜的百姓後頭搗著脊梁筋罵。還有串茶館聽說書看戲的,直出直入。有的軍官還和商人在飯館裡混在一起──這太不成話!傅大帥早就有禁令,所有軍官兵士不奉命不許進城,兩位老兄竟是視而不見!」

  鮮于功和張誠友都低頭垂手站著,不時瞟一眼伏案看信的傅恆。聽完金輝劈頭蓋臉這番訓誡,鮮于功翻翻眼皮清清嗓子,卻沒吱聲。張誠友道:「川軍西營管帶賈清源到卑職衙門說過,兄弟們在城外住,有些吃的供應不上,請允准進城採辦些打打牙祭;還有些藥物,頭疼傷風的長疹出癬的,軍醫照料不來;說這事請示過鮮于太尊,照先頭營例,每日允許出營一成五(註:即百分之十五),卑職不敢自專,請示了太尊,才放人進城的──」

  金輝便目視鮮于功。這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方臉細眉鼻如懸膽,白皙的臉上,唇下留著修得極精緻的八字髭鬚,白鷴補褂下露著一條黃腰帶,一望可知是個黃帶子宗室子弟。他穩穩地站著,微一呵腰微笑道:「回中丞。成都城外是頭一次駐兵,賈大人親自來衙說,兄弟們吃不上青菜,帳房潮濕,過了病氣傳起疫來不得了。因此就允許了──據卑職想,這是軍政軍民一體勞師助戰的好事,從進城兵士情形看,大體也還安分,並沒有擾民的事──」他抬起頭看著金輝,微笑著繃著嘴唇,彷彿在說:「就是要頂你一下,你怎麼樣?」金輝嚥了一口唾液,說道:「不行!從明天起,所有在職軍伍人員,一律不許入城!」

  「回大人,」在旁的張誠友囁嚅著道:「這麼晚了,怕傳集不到人──」鮮于功也道:「這又不是敵情,何必急在一時──」

  傅恆看著文書信件,似乎裡邊寫的事情惹得他煩躁,聽他們囉嗦,將文書一推,問道:「金中丞說話不頂用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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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半日鮮于功才道:「大帥──哪能呢?卑職們不敢那麼眼皮子淺。卑職的意思──」

  「你知道『一成半』是怎麼回事?」傅恆站起身來,背手踱步說道:「莎羅奔派四個細作站在城門口數數兒,就能算出策應軍人馬總數兒!」他倏然回身,皺眉說道:「你說不擾民──菜蔬糧肉漲價就是莫此為甚的擾民!」有這幾句話,金輝立刻膽壯起來,言語也顯得有了底氣:「成都不是前線。前線將士,馬軍門的兵只有冬瓜南瓜紅米飯,兆軍門就是泡菜就米飯,海軍門的兵更苦,十天才能吃一斤鮮青菜。這裡乾爽地面紮帳篷,豆腐豬肉青菜要什麼有什麼,還要用軍費買黃豆,三斤黃豆換一斤雞打牙祭!黃豆價漲,雞也沒了!叫松崗刷經寺和清水塘這些地方駐守的軍士們知道了,前後方如此旱澇不均,他們是什麼想法兒?」傅恆問道:「三斤黃豆一斤雞是怎麼個換法?」

  金輝苦笑了一下,解釋道:「黃豆產自奉天、吉林、黑龍江,軍費補貼運到四川,自然比市面便宜,八分一大斗朝廷要貼進去三分。三斤黃豆出一斤豆腐,可賣到一斤毛雞的價,老百姓還能落下豆渣──」他沒有說完傅恆已經明白,笑道:「──我已經清楚。鮮于功,從明日起,庫存黃豆封存,軍庫也一樣,還有湖廣也照此辦理,三日之內盤清底帳,兩省統一用黃豆換活雞,仍是三兌一。把活雞活兔全部供應南北兩路兵士吃,還有蘿蔔、蓮藕這些易運易儲的菜,也折價照此辦理。」金輝怔了一下,說道:「是。」抬眼想問什麼,沒有言聲。

  「今兒一天會議沒離這個屋,我們一同外面走走。」傅恆雙臂伸張大大舒展了一下,吩咐小七子,「給我更便衣。那邊書辦房裡我見還掛著幾套便衣,咱們一道逛逛成都夜市。」

  小七子忙答應著,便張羅給傅恆更衣。自亙古以來,陪長官上司隨喜遊散,是下司官最巴望不得的事,鮮于功張誠友也自心裡歡天喜地,忙不迭過書辦房胡亂挑了兩件青布夾袍穿上,站在階下候著,傅恆和金輝已經出了花廳。

  「我們兩個這身行頭,像不像茶商?」傅恆看看自己的灰府綢開氣夾袍、黑緞團萬字馬褂,又看金輝的藍團壽字褂,笑謂張誠友:「你兩位也很像帳房先生,我們算是一伙的──小七子,帶點碎銀子。咱們走──戈什哈一個也不許跟!」悠悠搖著步子沿儀門裡石甬道緩緩而行。金輝還在尋思方才的事,說道:「大帥,黃豆換雞的事,做得不合算。聽說老范(時捷)要去戶部了,他面兒上嘻哈,心裡很精明的──」

  張誠友和鮮于功也對視一眼,這裡沒有他們插嘴的份,心裡也不以傅恆為然。傅恆輕鬆地甩甩臂,笑道:「出去一喊『大帥』就不成了。我是老恆,你是老金,他們一個老張一個老李!──合算!我一算你就知道了──啊──這是石榴花香──真好啊──」他仰望著湛青的夜空深深呼吸著,徐徐說道:「豆子到了兵手裡,只是豆子而已,煮黃豆泡黃豆──豆芽也一缸一缸爛,茅房裡看,拉出的屎豆子豆芽兒都沒剋化掉──」這一說幾個人都笑了。傅恆接著道:「──是你們提醒了我──到老百姓手裡它就又生發生業了。磨豆腐賣豆腐可以變錢,豆渣老百姓也吃得下,榨豆油可以供應軍需,油價也能平抑,榨油豆餅能作飼料,窮極的人也能糊口,還可做成豆醬豆乳豆漿來賣,不能養家麼?軍營裡有雞肉吃,老百姓沒有雞,雞價高了,養雞的興頭也就高了──大兵過後似水劫,百姓支差支餉都是精窮,還要從戶部調糧賑濟──這個帳算給范時捷聽,他不笑不是忠臣好官!──還有北方調來的麥子、棉花,也要一例辦理──我當然不是說指望豆麥就能軍民兩興旺。這是思路,是我傅恆應該有的思路!」

  一般侃侃議論,不但見心思而且見胸襟。四個人心中且敬且佩且慚且愧,各人況味不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