欽差行轅周匝半里內夜宵戒嚴,駐的都是傅恆的中軍。此時營裡早已熄燈,墳場一樣寂靜,只留一條通向西大街的胡同,每隔三丈吊一盞寫著大大的「傅」字的米黃西瓜燈。燈下齊整兩行衛隊哨兵五尺遠一個,站得木頭樁子似的紋絲不動。只有兩名巡弋的游擊管帶,見是傅恆出來,一挺身行了軍禮,退後一步讓路請行。傅恆也不言語,微一頷首答禮,迤邐出了巷口,才回頭對幾個人笑道:「太肅殺了,兵凶戰危真真是不假──我年輕時作散秩大臣,詩詞曲賦都愛,方苞曹雪芹勒敏尹元長這些秀士文人都是至交。如今早已往事如煙,都風流雲散無可奈何花落去了──現在來出兵放馬,講究摸爬滾打!人,真是不可思議──」幾個人聽了都笑,鮮于功道:「我讀過大人的《水亭詩遺》。嗯──『我來遊白沙,徐行步無跡。還語覓食鷗,客至勿驚疑』──『凍河青玉帶,輕撫透指涼』──那是何等的清雅恬淡,適閒優雅!」
「都忘了都忘了!」傅恆連連搖手笑道:「現在別說是鷗鳥,就是碰到仙鶴也顧不到跟牠湊趣兒了!倒想不到你還讀過我的赧顏之作!」鮮于功道:「大人詩風傳海內,直追昌谷的格調,讀書人哪個不愛?《水亭詩遺》《滄浪夜譚》《庸齋茗話》《剪燭集》──」他也真個熟稔,扳指如數家珍,臚列了坊中傅恆所有著作,連背帶吟夾著述評,聽得一身勞乏的傅恆腳步兒都輕快了許多。
幾個人隨意散步說笑漫談,不覺已經穿了三個街口,到了關張祠堂。這裡雖說名字叫「祠堂」,其實堂宇只佔了正北一小片地方,據傳是三國時蜀漢的點兵校場,後來人口漸密,已變成城中心的集貿之地,店肆館堂繞場蓋起,日市三十六行俱全,夜市也就應運而生。一到入夜,只要不是大風大雨天氣,不但賣果子點心各類小吃如撈糟蛋、水煎包、酸梅湯、燒餅、餛飩、過橋米線、水粉涼皮、燒雞滷肉──什麼的一應俱全,還有書畫、玉器、舊書、碑帖、煙、料器煙壺、唱本小畫、綢緞、磁器、花木、首飾、真假古董一類,擺得偌大一片二十幾畝空場上密密麻麻。遊夜市的人摩肩接踵,沿著偪窄的小地攤圍成的胡同迴動流移,買賣討價還價聲,販子們一聲高一聲低,尖亮的沉渾的瘖啞的如唱似詠的叫賣聲嘈雜不堪。
不知不覺間的一眾五人已轉悠到場東北角。比起西、南、東三面櫛比鱗次環繞的館肆店堂,西邊的關張祠堂顯得又小又暗,矗在高高的點將台上,和南邊一大片繁華嘈亂默默對峙。隱隱燈影之下,只能綽約看見黯黑的匾額上「目無魏吳」四個大字,將台周沿今春生發的青草和去歲黃去的枯草揉雜一起,遠看去斑駁陸離,近看倒崢嶸茂密,彷彿在各自陳示多少代以來的滄桑春秋。忽然,西北上一片聲鼓掌喝采,傅恆張眼瞭望,燈火闌珊處圍了好大一片場子,場中間蹄鈴悅耳,一匹馬繞場奔馳,馬上一個女子單足踏背雙臂翼張,走馬燈般在場裡旋轉──原來是一夥走江湖賣藝的正耍馬戲。傅恆笑著向身後幾個人招招手道:「──瞧瞧去!」金輝幾個正往一個茶棚走,聽見了忙折身過來。
圈裡的馬還在繞場疾馳,此時走近看得真切,是一老兩少三個蒙古裝束的男子看護場子。旁邊架子上掛著馬刀弓箭長矛套繩等類物什。繞場一圈灰線,界定圍觀人眾,挨近圈子的人都盤膝坐觀,三尺寬的馬道內圈在地下釘著胳臂粗的木樁子,頂端離地不足二尺,卻不知做什麼使用。再看那馬上姑娘,也是蒙古裝束,牛皮馬靴水紅滾黑邊袍子,在馬上時而倒立劈叉,時而疾速鷂子翻身,單手支鞍平身旋轉──竟比尋常賣雜耍的平地獻藝還顯得穩當。人們都看得呆了。那女子正在馬上金雞獨立,突然一個失手,倒栽蔥跌落直下,本來就手心捏得滿把是汗的人們不禁「啊」的一聲驚呼!傅恆的心也不由猛地一緊,來不及喊出聲,驚悸間,只見女子右足蹬鐙,左足勾鞍一手抓鬃,一手順架扯過架上弓箭,竟是鐙裡藏身,挽弓搭箭,也難以看清她什麼手法,只那箭一枝枝倏然射出,繞場三周,十幾根樁子頂端已是各釘上了一支!
「好!好!好!」
看演馬的人起先驚愣了,驚傻了,直到此時才回過神來,立即便是一陣轟然喝采。銅哥兒制錢雨點般飛扔到場中。傅恆金輝都是常在校場巡閱點校觀摩比武的人,箭是這樣射法已是聞所未聞;這樣的準頭──周匝是擠擁不堪的人,無論哪一箭略有閃失都不得了──又是暗夜燈下飛馬射出,如此驚人的膽量藝業真個匪夷所思,不禁也心下駭然。金輝湊在傅恆耳邊問道:「別是幻術,變戲法吧?」
「斷然不是!這是真本領硬功夫。」傅恆看那女子滾鞍下馬謝場子,一老兩少任由人們歡呼鼓掌,也沒有抱拳遜謝那一套,默默搭架子扯繩,要演繩技。倏然間,二十年前在石家莊看繩技,看娟娟月下舞劍的一段往事湧上心頭,那燈下草書舞劍詩,那駝駝峰上的桃林陣陣繽紛落紅──已經去得那樣久遠,只剩了一抹淡紅的記憶,此刻又一下子拉得極近,他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再看那女子,不過十六七歲年紀,已經脫掉了罩在外邊的袍子,長褲短褂都是銀紅色,腰束一條蔥綠絲帶,纖纖婷婷,婉然又是一個娟娟,只是膚色略深一點,兩條細眉眉尖稍稍挑起,帶了蒙古姑娘特有的一份野獷之氣。因湊進場子,端詳著正用手指理順頭髮的女子,用蒙語問道:「姑娘,你很有本領,也很美麗。是那個草原上飛來的天鵝?科爾沁、呼倫貝爾、溫都爾,還是尼布爾?」
那姑娘沒有料到這個地方還有人會說蒙語,用疑惑的目光上下打量一下傅恆,眼中放出喜悅的光,深深向傅恆一躬行禮:「我們來自遙遠的車臣──請問大叔,您是哪個王爺的部屬?這麼大的天空,您怎麼也飛到了這裡?」傅恆拈鬚含笑,說道:「我是滿州人,家母和祖母都是從漠北蒙古飛來博格達汗身邊的──我叫傅恆,人們都叫我老恆,來此作茶葉生意。」
「真太好了!想不到在這裡能遇到蒙古人的親人!」她喜歡得拍掌一跳,說道:「老恆!──我叫欽巴莎瑪──就是「燕子」的意思──阿爸,阿爸!這裡有我們的親人!」那老人早已聽見,核桃殼一樣滿是皺紋的臉綻著笑容過來,雙手一攤呵腰行禮,說道:「朋友,在這裡見到親人真是高興!──我叫欽巴卓索!」
「老恆。」傅恆再次自我紹介,笑著回禮,「用漢人的話說,這叫他鄉遇故知。車臣到這裡萬里之遙,你們不容易。」
「是的朋友──很難。」
「路過了喀爾喀?」
「還有阿爾泰山。」
「那麼──回部,霍集佔部也是走過來的?」
「當然,不過我們都有馬。」
傅恆還要問,車臣舉國大遷徒,已安置在尼布爾之南的大草原上,為什麼他們單獨飄零至此,但場上觀眾見繩架搭好,已等得不耐煩,嘩嘩地拍掌鼓噪催促。傅恆便含笑告辭,說道:「我現在在成都有家,歡迎你們到我那裡作客,沒有奶茶,我用烈酒相待──我的僕人會來請你們的。」又向莎瑪點點頭,折身去了。這一頓蒙古對話嘰哩咕隆,任誰沒有聽得懂,走了老遠還聽有人背後說:「原來這漢子也是個韃子」。傅恆也沒理會,繞將台邊又向南踅,一聲也不言語。
「大──老恆,」金輝走在他身邊,見時明時暗的燈影下傅恆神色若喜若悲,忍不住問道:「方才那女子說了些什麼?您像是有心事──」
「唔?唔──」
傅恆恍惚之間醒過神來,掏出懷錶就燈看,眼花得看不見長短針。小七子在旁覷見,笑道:「爺,短針到兩槓兒(十一時)上了呢!──咱們回去吧,夜市也要散了。」傅恆指著一家三間門面的夜宵小吃店,笑道:「走,吃點東西去!」又對小七子道:「你去知會一聲方才和我說話的那位蒙古老人,不要講明我們身分,只問他們住哪個店,明日你去接他們,我要和他們攀談說話。」隨行的鮮于功和張誠友不約而同對望一眼,心裡暗想:這位大帥久曠在外,莫不成有了思春之心?見金輝已跟傅恆進去,忙隨了上去。此時人流已經稀疏,散散落落愈來愈少,小販子們也已經開始在收攤子捲包兒了。
小吃店快要打烊,最後幾位客人離座揩嘴散亂著出來。老闆的眼睛極近視,幾乎是臉貼著帳本子曲肱摳算盤子兒,口裡吩咐:「小財兒把盤子碗收拾洗涮了,叫你娘把桌子抹淨地掃掃──跟你娘說,把剩餘的豆芽兒泡在水盆裡,乾放著燒根了(註:燒根:豆芽乾放久了根部發紅。)就算扔了──」聽見腳步聲進來,覷著眼盯了半日,滿臉掛笑起身迎上,「哎呀!是幾位老客光顧我這小店!這早晚的,您老們好興致,請這桌上坐──財兒他媽,沏茶!拿抹布來擦桌子!」便聽裡邊廚屋極響亮一聲婦人腔調答應:「哎嘿──來了來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女人,胖乎乎墩實實的,風風火火出來,肩上搭著剛洗過的抹布,一手端一摞茶碗一手提壺,卻是麻利撒脫十分健談,放壺放碗揩桌子,布了碗沖茶,兀自口不停說:「老闆們想用點什麼?有麻婆豆腐、辣子雞丁、紅椒爆羊肚、青韭鮭魚春卷,芥末黃瓜粉皮絲,那是最新鮮的囉──一看你們幾位就是有福之人,做官就不是小官,發財準定發大財!要不是這個時辰,再不得來我這小店吃飯的──財兒,把火爐子捅旺些!」
「你說得我們沒有插嘴功夫,怎麼點菜啊?」金輝笑道。傅恆卻道:「我整日價忙煞悶煞,聽這樣的話說倒覺開心胸──撿著你得意的好吃的隨意兒上幾樣,叫你老闆也過來坐著說話!」那胖婦人笑呵呵道:「我們老闆三腳扎不出個屁來,叫他過來也是個木頭橛子。小財子──先上幾碟子涼菜,鮮黃瓜芥末粉絲,泡榨菜片兒,蓮菜、牛筋板切薄一點──小心點莫切著了手!──這店裡我一處不到堂一處不成事。我這掌櫃的是個讀書老冤兒,三十歲上才中了個秀才,三回考了個六等,還吃了教諭二十板子──」說著已是一屁股坐了傅恆右側,手裡提壺續水,說道:「吃茶吃茶!──吃了板子扒了功名,還是整日抱著個孔夫子,有一回他唸什麼黃子『割不正不食』,又是什麼『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我說你這麼愛吃,咱們開飯館去!」她嘰咯笑得前仰後合,惹得傅恆四人也開心大笑。老闆竟是充耳不聞,臉貼在桌子上,不知看帳本子還是看書。那婦人笑著又說:「他不願開飯館,說什麼『君子固窮』又是啥子『青雲之志』──後來給我兒子說媳婦兒,說對家是書香門第。到會親那一天,兩親家翁見面,我怎麼看兩個老頭子都吃了雞爪黃蓮似的──這麼咧著嘴,說『嘎!』那位親翁也一般嘴臉,說『嘎!』──我異樣,這是什麼禮數?回頭一問,原來兩個人一道考六等,一道吃板子,吃板子時認識的老朋友!」
傅恆一口水沒嚥下去,「噗」地一聲嗆了出來。金輝、鮮于功、張誠友三人扶著桌子笑得跌腿搗胸。小七子恰進來,見傅恆一手按桌吭吭地咳,忙過來給他捶背。老闆說了聲「唯女子小人為難養也」,夾起書本進了裡屋。傅恆整日坐堂辦事,不與凡人搭話,見了乾隆唯唯而已,接見部屬侃侃而已,久不得人間真趣,被這女人一頓話逗得樂不可支。見涼菜上桌,便伸手向小七子:「取塊銀子來!」見小七子掏摸,親手從褡褳裡掏出一塊銀錁子,足有五兩重,掂了掂推給老闆娘道:「賞你。不要熱菜了,有什麼好點心上來,再一人一碗湯,清淡一點,豆腐腦兒、紫菜湯或是雞皮酸筍湯都成。──你們老闆叫什麼?」
「謝爺的賞!您老慈眉善目憐窮恤貧,準定了日進斗金子孫滿堂!」老闆娘喜得忙離座蹲福兒行禮,「人家都叫我快嘴金氏。我們老頭子人都叫『秀才金家』,其實官名就叫金輝──」
幾個人一怔,隨即一陣大笑。金氏卻道:「列位爺準是笑和金大中丞同名同姓兒──人家那是大富大貴,金子放光兒。上回我和老頭兒拌嘴還說:你是姓金沒有金一定窮斷筋!──沒法比,金子一到你手就變成『灰』了!」眾人又笑。金家的兒子已經用條盤端了五碗撈糟蛋上來,一大盤烙得焦黃噴香的蔥油餅、一盤子小籠包子、一盤子筍瓜葫蘆絲貼鍋。小伙子卻沒多話,一一布著,小聲道:「雞皮酸筍湯一會就得──爺們用點什麼酒吧?」傅恆指著三人笑道:「他們能用,就是川窖老陳釀吧。我就用這甜酒撈糟蛋的好。」金輝笑道:「這裡有什麼規矩忌諱,少用點子提神解乏罷了!」鮮于功早已斟一杯雙手捧上,傅恆笑著接過傾進湯碗裡,卻對金氏道:「你比出金大中丞,金大中丞如今可正在倒楣呢!──你們喝,小七子到那邊桌上,也弄點飯吃,別在這站規矩──老闆娘你也喝一碗嘛。」「我已經吃過飯了,酒也用不得。」金氏笑著道:「──說到金中丞爺,咱們四川人都替他老人家可惜!官作得那麼大,出門常就坐二人抬竹絲小轎,騎毛驢兒下鄉看莊稼,和看瓜老頭、推車的賣水的一道兒說話,跟家裡老爺子料理家務似的,嘮嘮家常就走,人走了還不知道是好大好大的官喲!」
金輝起先還笑,萬不料及話題一下子扯到自己身上,聽金氏如此評說,心裡一酸,幾乎墜下淚來,端起酒杯對鮮于功張友誠道:「喝!」一碰飲了。傅恆笑著也喝一口湯,道:「我聽說過,金中丞是好官。」
「好官!當然是好官!」金氏忙給三人一一斟上,「咱們成都人心裡有數!前年打湖廣河南來好一夥子逃荒的,那年四川年景也不好,金川那邊打著仗,這裡賑災,這場塊別說夜市,就是白天也滿場都是討吃叫化子──就在點將台底下開粥棚。人多粥少,金老爺打俸祿裡貼補進去三千兩!如今哪有這樣的好官?」傅恆笑道:「如今這樣好官確是不多。不過,要是這頭出三千,那頭不定哪裡又得一萬,算下來仍舊合算嘛!」
他這一說,不但金輝,連鮮于功張友誠都是一驚,立刻覺得這餐飲變得一點味道嚐不出來:這個快嘴婆娘是個問一答十口中毫無遮攔的角色,傅恆這句話其實就帶著考察口碑的味道,萬一從這張破嘴裡道出個「不然」,就是走通了吏部尚書的門子,考功司報十個「卓異」都要讓她給敗壞了。張鮮二人頓時如坐針氈,臉色也變得少了血色,睜大了眼看這女人。
「金大人不貪!蔡寡婦被姦逼上吊那一案,前頭被告使出去幾十萬銀子,扒房子賣地,連臬司、刑部讞獄司的官都買成了自家人。」金氏見眾人如此認真聽自己說話,一邊勸酒,得意洋洋自顧說:「金大人硬是扳回來了,一個藩台老爺吃掛落,臬台拿問,還有兩個道台一個縣令兩個巡檢老爺,統都拿了,就在這場上帶枷示眾!聽說原告王家鑽了多少門路,送錢給金中丞,金大人說:『有理何必送錢?官司贏了還要打點我,這案子有疑』──為這駁了臬司,也駁了刑部的大老!」本來話到這裡,也就足尺夠秤,偏她又忿忿補了一句,「哪像我們鮮太尊,前頭丁香後街王家為爭一塊墳院地,先送三百銀子,不要,再送一千,就收了──『不要』原來是假的,嫌少才是真的!」
怕處有鬼癢處有蝨,這張管不了封不住的嘴果真兜了一兜子蒺藜給鮮于功!鮮于功的臉色立刻變得雪白,腦子都木了,渾不知該怎樣應付這場面。金輝原先心裡熨貼,臉上掛著的微笑一下子凝固,木呆呆的像廟裡的拈花伽葉似一動不動。張誠友呆若僵偶,直盯盯看著金氏,不知道這張可怕的嘴還會說些什麼。連旁桌上吃飯的小七子也舉著筷子,臉偏過來看金氏。這時,那位在裡屋的「嘎」秀才金輝出來,胳肘彎裡還夾著書,對眾人道:「別聽她滿口柴胡,王爾清爭墳地,人家佔著理。太尊爺據理公斷,過後送點謝禮,也是人之常情嘛!」
「去去,還讀你的書去。」金氏笑罵道:「這裡滿街的人誰不知道?裡頭夾著人命呢!他們能堵住誰的嘴?張鎮台的兵來吃館子,一窩蜂來了,一抹嘴一窩蜂又去了,你去鎮台衙門訴屈,差點兒又是『嘎』的一聲兒──你回來不也叫撞天屈麼?」
這一來連張誠友也一掃帚掃了進去。張誠友眼都綠了,瞪著眼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這個多嘴婆娘。鮮于功又恨又羞又無奈,慘白著臉,心裡咬牙切齒。傅恆卻笑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能據理公斷,事後收點禮,如今已是尋常事,那些個丘八爺,比你這裡無法無天的多著呢!世間有些氣恨,不公道,連玉皇大帝瞧著也無計可施。金大嫂,忍了吧,一忍百事安──」說著便起身,聽見遠遠拱辰台三聲瘖啞沉悶的午炮,大大打了個呵欠笑道:「聽你說笑話兒真解乏!小七子,再賞她幾兩銀子!」小七子忙答應著,又摸出一個銀錁子放了桌上。金氏、金輝老闆還有他兒子千恩萬謝送他們一行出來。
校場夜市早就散了,所有的店舖都已關門打烊,黑漫漫一片空場,只有西邊靠南再向西拐彎處仍舊燈火輝煌。金輝見傅恆默不言聲前走,鮮于功張誠友腳步灌了鉛似的踽踽隨後,一時竟想不出話題打破尷尬沉悶,因指著遠處道:「那裡是通宵市,一處戲園子演連台戲,掛紅綠燈的都是行院──這麼遠遠聽琵琶聲,倒別有一番情致。」傅恆似乎不像眾人揣猜的那樣惱怒,只點頭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嘛──遠觀近景各自況味不同──」他深長地嘆息一聲。
「大帥──」鮮于功見他開口,心裡略鬆了一下,怯生生在側後說道:「卑職──」
「不要講了,過去的事就叫它過去,有錯改了就是──你們不可難為金家,他們也是無心快口嘛!」傅恆不緊不慢,像是在諄諄囑咐,又像不勝自慨,「如今情勢,我心裡有數。過幾日有空我接見你們,不會有什麼處分的──我那裡忙得焦頭爛額,事情堆成山,哪一件也比這事大──」
「謝大帥體諒──」二人幾乎同時說道。
將至校場西南角,一拐彎就是返回衙門的原路,傅恆站住了腳。寂寥的空場上微風漫地而過,半圈的下弦月在濃淡不一的雲層中時隱時現飄搖不定,場上被人踩得氈一樣的扒地草斑駁縱橫,也是時明時暗,便聽錚錚琵琶聲裡,一個歌妓的唱聲幽幽傳來,卻是湯顯祖的《北寄生調》:
怕奏陽關曲,生寒渭水都。是江干桃葉凌波渡,汀洲草碧粘雲漬,這河橋柳色迎風訴──纖腰倩作綰人絲,可笑他自家飛絮渾難住──
縹縹緲緲如煙如絲,聽來令人心怡神醉。
鮮于功張誠友心中懷著鬼胎,這會子就是王母瑤池之樂嫦娥飄袖之舞也無心聽看,心裡只是盤算打鼓,如何能挽回傅恆的寵榮信任,七葷八素胡思亂想著。傅恆轉身對金輝道:「金公,方才進夜市時你留意沒有?不少軍官,還有文官也來逛市?」
「沒有留心,大約是有的吧?」
「你看──」傅恆用手遙指西邊一帶,「那些轎,不是官轎?還有那些馬──石條凳上坐的那些馬弁、衙役、長隨們,在妓院門口幹什麼?」
「鮮于功、張誠友,」傅恆臉上毫無表情,「你們過來!」
兩個人同時一愣,忙答應著搶上兩步逼手兒站定,「大人有何吩咐?」
「現在你們立即回衙,點起你們的人,即刻全城大索(註:即大搜捕。)!」傅恆的話斬釘截鐵,結了冰似的冷峻,「前方將士圍剿金川,他們在這裡樂,我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不論文武官員品級高低,一種是逛妓院玩婊子的、一種是看戲吃酒的,全部拿了,分別拘押到臬司衙門,聽我發落──不許驚擾商賈良民,聽見了?」
「是,卑職明白!」
「老金,走,回衙去。」傅恆放緩了口氣,自失地一笑,「李侍堯今天到成都,只怕這會子已在行轅裡等我了。還有尹元長寄來的信,阿桂和劉統勛的廷寄,你今晚必須過目。今晚你要陪我熬一夜了──要不要知會嫂夫人一聲啊?」金輝今晚分外歡喜興奮,單是金氏一番話,他覺得不亞於得了一道嘉獎聖諭,此刻是半分瞌睡沒有,直想找人聊聊。聊什麼都成。聽傅恆逗趣兒,不禁一笑,道:「您也忒看得我不堪的了!皇上批回我的奏折朱批還沒看呢!把你的碧螺春釅釅沏上,我們啜茗說話──你們站著做什麼?還不趕緊辦你們差去?」
「扎!」鮮于功張誠友忙應一聲,匆匆去了。
傅恆望著他們背影,無聲的透了一口氣,向前走了幾步,冷笑一聲說道:「打贏了官司,送三百不要,送一千收起,天下沒這個道理沒這份人情!」他百不相干撂出這麼句話,金輝定了定神才想起是說鮮于功,沉吟了一下,斟酌著字句說道:「他是老簡親王喇布一枝上的宗室,黃帶子哈喇珠子,爵相您要留意,他這個漢名兒還是當今和親王五爺給起的,不是個好招惹的角色啊!」傅恆聽到鮮于功和弘晝還有這份淵源,從齒縫裡倒抽一口冷氣,咬牙笑道:「沒法子,碰上了就碰。他若不再為非,我教訓一下退贓平案了事;若為非,那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為非不為非,那是以後的事。」金輝笑道:「打完仗,你得勝還朝做你的宰相,這裡天高皇帝遠,誰管這閒帳?──走吧!」傅恆沒有挪步兒,從齒縫裡一笑,說道:「你現在還回你同名同姓那一家去,今晚無事明兒見。我回行轅去──要不是急務,我就留下了,待會兒派我的親兵過來歸你指揮。你聽明白了,這是我的鈞命,不是和你商量。」
金輝聽了覺得傅恆太是多餘小心,成都煌煌省垣,金家舖子又在鬧市中心,鮮于功張誠友懷罪畏罰自顧不遑,只有立功補過的,哪敢現炒現賣立刻牙眼相還?但傅恆最後一句話他掂出了分量,當即改容,一躬身道:「是!卑職明白,凜遵鈞命!」
「走吧,」傅恆對小七子道:「到前頭覓一乘小轎坐上回去。」小七子忙答應著一溜小跑去尋轎,金輝也就踅回身返去金家小吃店。
這裡傅恆乘轎回到行轅,看錶已是子正過二刻,站在簽押房前淡淡的月光下看著屋裡的蠟燭,還有案上高高一摞文書出了一會神,嘆了一口氣,正抬步進屋,聽見北邊腳步漸近,夾著馬刺在磚地上擦磨的細碎金屬碰撞聲,傅恆頭也不轉便問:「賀老六,李侍堯來了沒有?」
「回大帥,您前腳走,李大人就來了。我請他在花廳候著,現在在春凳子上睡著了。」賀老六道:「還有湖廣管運糧的肖觀察,叫肖露,西安尹中堂的師爺龐鳳鳴也來了。他們兩個沒睡,安置在東花廳歇息──標下要不要把他們都叫來?」他現在是傅恆的中軍護領,天生的矮個子大嗓門,此刻壓著音說話,聽去有些古怪。傅恆不禁暗地一笑,說道:「我還有幾封信要寫,既睡著了,不要驚動。那兩位要沒有急事,也請先歇著,就在花廳裡將就一夜,明早兒再見不遲。」說著便進屋。小七子跟進來說道:「那家子蒙古人也已經來了。剛才問過門政,說安置在西花廳後頭水榭子房裡。──他們知道大帥身分,歡喜得不得了呢──」
小七子嘮叨著,傅恆已經坐下,接過他遞來的毛巾揩著臉,口裡漫不經心「唔」著,說道:「──這不是什麼要緊事,他們從西蒙古來,我想問問喀爾喀策凌阿拉布坦那邊的情形,霍集佔內亂,回部的事也很煩人。看他們的折片書信,顛三倒四的又寫不明白,從莎瑪一家子這裡恐怕還能聽得真切些──」端茶飲了一口,嫌涼,潑掉了把杯遞給小七子,「給我換熱的──」捂口兒打呵欠,先抽北京的家信,一見封面有「平安」二字便摞了一邊。接著看紀昀的來信,卻洋洋灑灑有三千多字,先述說了乾隆近日行程,車駕駐蹕關防一應事宜,又把儀徵觀花風波備細詳寫了,留意看最後一段,寫著:
竇光鼐此舉,竊以為魯莽滅裂,而聖上褒以憨直可愛,惜乎天下臣子無此風骨者久矣。視皇上微露聖意,似不擬再用其為左都御史,以其學品,當為師範,或為學政亦未可知。今竇氏與世兄同為觀風巡閱北行,良有深意焉。國家鼎盛熏灼之日而隱患日多,要在吏治民生治安三者而已,而首在吏治,吏治敗壞,餘皆百哀齊至,民生治安則不可問矣。皇上因高恆一案洞視方今官場頹敗,干連官員之眾,牽涉官階之高甚駭視聽。欲以包容則恐姑息養奸,盡置法典則誅不勝誅,聖心憂廑憤懣寢食難安,凡諸焦慮形諸於色。每與延清公議及,猶有屑小猥瑣之徒私議聖德,以為悠遊荒怠者,思之殊堪令人切齒。莎羅奔妻朵雲逃逸之事前函已及,涉事人員皇上處分甚輕,謂朵雲一女子耳,為夫萬里請叩,即莎羅奔面縛投誠,亦當彰其從夫烈義,此亦聖上矜全延清父子體面之至意也。聖上再三囑昀,告公此役緩進穩戰,務期犁庭掃穴不遺後患。且今緬(甸)王被弒。彼,我天朝屬國一隅之地耳,乃敢擅立新主不請冊而自立,回部霍集佔之紛亂,乃及喀爾喀西蒙之再叛,皆待我公奏凱而後制之,切望慎行而毋怠。另告:阿掛前有函言及和親王爺闖園移宮一事,謹勿外傳,並連前函燈焚之。
紀昀頓首密勿。
傅恆將信紙撫了撫,仰臉略一沉思,在已看過的信件中又抽出一封,驗看了,兩封信一並在燭上燃著,看著那紙在手中轟然一亮,漸漸蜷縮焦黑熄滅,才從深幽的思索中回過神,又抽出阿桂的信,展開看時,裡邊還夾著阿桂給乾隆的請安折子,上面赫然寫著乾隆的朱批,先不看信,立起身看乾隆的諭旨:
朕安,爾前所奏戶部銀兩虧空一折已覽。朕於乾隆元年至十年屢降明詔,斷不容藩庫銀兩挪借外官,以致再度虧空,乃今經查,又復有七百萬兩有帳無銀之虧空!聖祖倦勤季年科布通之敗,庫中無銀支餉再戰,朕今思及猶覺心悸,皇考稱畢生之力挽此頹風,乃今又復故態,不知戶部忠君愛國之心何在,復不知爾軍機大臣日事何事?似此,請安亦似虛應故事,朕雖欲安而不得安也!戶部留書旨到之日即行撤差,聽旨處分,已著范時捷代彼矣!此件著轉傅恆、尹繼善看。欽此!
他呆呆放下那份請安折子,出了半日神,苦笑了一下才又展信,這才知道,信是寄給紀昀的,上面也有乾隆的批語:
可將此件亦轉傅恆,處分之事免議。你主子心緒不佳,不發作你們向誰說去?鹽務虧空一案,銀兩尚無著落,又見藩庫虧空。此非細務,要當令爾等心膂奴才切切留意耳。爾、傅恆、尹繼善皆滿州舊人,辦差素著勤勞謹重,朕不疑你們,你等亦不必自疑──唯現今事多任鉅,切責你等慎勿疏漏而已。此件併原件一併繳還。
下面蓋的卻是「長春居士」小璽。傅恆這才放心坐下看信。但阿桂的信寫得卻十分空泛,除了仰謝皇恩臣罪當誅的話頭,再就是說平安請保重期捷報,只有一句話,「嫂夫人著人告訴,睞主子已誕育阿哥,子母康泰。著致意兄節勞任事」,寫得頭腦不甚清晰,他用指甲劃下一道印,捶了捶有點發燙的額頭,撿看兆惠和海蘭察的軍書攏在一堆,因見火漆印封都用的綠印壓章,沒有朱砂印,知道一切順利沒有急事。便抽出信箋,提筆濡墨正要寫,小七子騰騰的腳步由遠及近跑著進來,稟道:「爺!您竟是神仙!」
傅恆一愣,一滴墨落到紙上,忙放下筆,笑罵道:「你這狗才,半天雲裡掉下這麼句話,唬我一跳──」他忽然憬悟,一下子站起身來,「是張誠友還是鮮于功?他們真的敢荼毒金家?」
「是!金中丞拿到了張誠友,姓鮮的要逃,也拿到了,已經押到轅門外了!」小七子興奮地說道:「這可真比戲裡說書的鼓兒先兒們哼的還出彩兒!」
傅恆一拳向案「砰」地一砸,硯台、筆架、墨錠、筆、杯、涮筆筒兒跳起老高,連幾疊子文書紙張都簌簌發抖。他鐵青著臉,咬著牙冷笑道:「這不是戲,也不是唱本兒書──大膽妄為至於此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