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設機局刁官陷羅網 運籌謀師爺杜後患

  鮮于功和張誠友奉命捉拿嫖娼宿妓遊悠館亭的文武官員,自己也被拿了。

  差使本來極容易辦的。奉了傅恆的命,兩人在分手時匆匆商議,以十字街為界,鮮于功城西,張誠友城東,四門齊關下手,無論文武官員,只要沒有勘合行憑是內城衙門的,一律捕拿,兩下人馬在校場合齊,甄別有忘了帶手本憑證的本衙門官員,然後一齊押送巡撫衙,聽傅恆金輝發落完事。

  沒有一刻工夫,知府衙門鎮守衙門傾巢而出,連守監換班的獄卒都使上了。這些衙役官兵聽說是「見官就拿」,又新奇又興奮,人人興高彩烈個個磨拳擦掌。當時騎緹四出繩索鎯鐺,一窩蜂擁出,直撲各處書棚戲院飯館青樓。街上走的、飯桌旁喝酒的、看戲的、女人被窩裡拖出來的,不由分說架起便走,衙役們個個得意洋洋,一肚皮鳥氣發作,推推搡搡吆吆喝喝,「龜兒子」「先人板板」連罵帶哄笑,滿城睡夢裡人都驚醒了,隔門縫往外看,被押的「犯人」有的翎頂輝煌,有的衣衫不整,有的抱著官袍渾身赤條條只穿一條褲衩子,又是好笑又是驚異,不知出了什麼事。

  鮮于功押著這群吊兒郎當神色沮喪的官員到了校場,城東的張誠友早已了事。兩下裡一合,清點人數,計是文官四十八名,武官六十名,大到觀察、游擊,小至典史、巡檢,繩勒的索領的,匆忙掙扎裡摔得鼻青眼腫的,碰破了胳膊腿的,披散了辮子的,還有的褲帶被抽了,雙手拽著的。這群人有的沉默不語滿臉慍怒,有的破口叫罵,有的平素認識鮮于功和張誠友,提著自己名字套交情,活似被孫行者從火雲洞裡趕出來的一群魑魅魍魎,什麼敗興模樣兒一應俱全。鮮于功一眼瞧見臬司衙門裡巡捕廳堂官也在裡頭,卻是只帶了一頂青金石紅纓頂子,高個子、光脊梁、大喉結──是他一張桌上常吃酒的好朋友,提著褲子眼巴巴看著自己不言語。因輕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場上人見他要說話,立刻安靜下來。

  「各位老兄,兄弟是奉了欽差大臣傅大帥的憲命行事。軍令如山,不由己身。」鮮于功笑道:「老兄們有的犯了軍令,有的犯的是政令、都有辱於官緘。但兄弟並無處置之權,要請諸位諒解。現在文官站東邊,武官站西邊,稍安毋躁,甄別之後再處置!」

  一片嗡嗡嚶嚶之聲中,人們開始懶懶散散分群兒。鮮于功見張誠友使眼色,知道裡頭也有他的相與朋友,不言聲過來二人湊到一處私議。

  「老鮮,他娘的!」張誠友道:「臬司胡茂雷也在裡頭!還有我底下兩個把總,都是從妓院被窩裡拖出來的──怎麼處置?」

  寥天風地裡,鮮于功似乎有點冷,活動一下身子道:「老胡我早看見了,這會子不好放人。先叫他們分堆兒,穿上衣服甄別,就好說些──」他一眼瞧見金家小吃店亮著燈,陡地惡念頓生,屈著臂指指東邊,小聲道:「不趁這時候教訓教訓那個老乞婆更待何時?我回衙門一說,我的幾個師爺都氣得白瞪眼兒──帶幾個貼己的親兵,砸了他店,拿起來再說,死罪沒有活罪難饒!?」張誠友今晚抓人抓紅了眼,方才金氏連說帶比,作踐了鮮于功又連帶著鄙夷自己,那種潑婦模樣猶在眼前,幾乎想都沒想,招呼幾個親兵嘀咕幾句,幾個親兵「扎」地一聲答應,挽胳膊捋袖罵罵咧咧,瘋子似地撲向金家小吃店,腳踢手砸,「匡匡匡」一陣門響,連叫:「開門開門!」張誠友和鮮于功兩人都是一笑,悠著步兒聯袂過來看著,盤算著拿金氏怎麼取樂兒出氣。

  門沒有開,裡頭門面屋裡站著金輝老闆,裡間屋裡坐著「金中丞」,還有巡撫衙門裡領班護衛邱運生帶四個戈什哈緊緊護著金輝巡撫。金老闆似乎有些惶恐,幾次想開門,金輝都搖手制止了。那金氏卻甚是潑辣,手裡攥一根擀麵杖,耐了一會子,高聲叫道:「半夜三更敲門打戶,你們這麼咋咋唬唬,吃了瘋狗藥了麼?」

  「開門開門!我們是知府衙門巡夜拿賊的!」

  「我們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這裡沒有賊!」

  「先人板板的,你個鬼婆娘!罵我們太尊爺,糟塌我們張鎮台就是犯法!」

  「你不是說咱們吃館子不給錢麼?格老子不嫌你老,兩個奶子底下的肉也想嚐嚐呢──」

  「和這賊婆娘囉嗦雞巴什麼?閃開些,一腳喘不開這門,我張字倒起寫!」

  便聽外頭姓張的幾步跨上,金氏「嘩」地一聲打開了門,那姓張的兵一腳踹了個空,進門便是一個馬爬,未及起身脊背上已狠狠著了金氏一擀麵杖。這一杖打得使出了全力,姓張的痛得五臟錯位,竟爾一時掙扎不起,口中兀自大叫:「這賊婆娘好大勁──兄弟們上,臭揍狗日的!」金氏提著擀麵杖,胖墩墩的身子兩腿扠立著,立眉罵道:「這是金輝老爺子的舖子,在這開十幾年了,不是沒名沒姓的外來野路子──老娘逼急了也不是好惹的!」金老闆卻想息事寧人,對金氏道:「內當家的你就少說幾句吧──兄弟們,你們一定踏錯了門──我老金輝是老實本份人,左鄰右舍都能給我作證的──」話未說完,臉上便「劈劈」挨了兩記清脆的耳光,便聽鮮于功的聲氣在外頭喊:「拿的就是金輝!你是金川的坐探,莎羅奔的臥底──臭揍這老雜種,把那婆娘給我狠狠收拾!」張誠友擠進店來獰笑一聲,剛要說話,裡屋金輝巡撫戴著沒有頂子的紅纓帽,穿著孔雀補服閃身出來;接著邱運生、四個千總服色的戈什哈佩著刀不言聲叩柄而出,站在了通向廚屋的門口。

  「金──中丞?」

  張誠友像一下子被人抽乾了血,臉色慘白得像刮過的骨頭,冷汗淋灕而下,張著口瞪著眼,夢遊人般原地轉了一圈,雙腿一軟便跪了下去,語不成聲說道:「卑卑卑職──喝了馬尿──剋剋剋撞了──地裡鬼,糊里糊塗──」

  「糊塗?」金輝冷冷一笑,一眼閃見外頭鮮于功轉身要往將台那邊去,手指定了大喝一聲:「──邱運生,給我拿下!兩個都給我綁結實些!」

  話音未落,四個戈什哈從一群呆若木雞的兵丁間插身撲出,頃刻之間便把鮮于功捆了個寒鴨鳧水,那鮮于功卻甚是強悍,一頭捆著,口裡還在強辯:「金中丞,不干我的事!我是來叫老張不要胡鬧的!」

  「放屁!」金輝摘下帽子彈了彈,出一口粗氣,「帶回衙門再和你算帳!邱運生,那批齷齪官,」他嘴努了努外邊場上,「──歸你料理!」

  ※※※

  「好嘛,文四十八武六十,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梁山好漢一百單八將俱全!」傅恆半躺在安樂椅上聽完金輝述報「大索」情形,嘴角微撇,皺著眉像笑又像哭,幽幽說道:「──連拿人的人也拿了!說不是戲,真比戲還熱鬧;說是戲,又真的不是戲!還要往下說,賀老六咧著嘴笑著進來,稟道:「那一群王八蛋都押到儀門外了,有幾個品級高的,嚷嚷著要見您──請示大帥,見他們不見?」傅恆冷笑一聲,說道:「見我?一概不見!──先尋地方兒把他們圈起來,我慢慢料理他們──侍堯、肖露,還有這位,你們怎麼也來了?」

  金輝面對傅恆,一回頭,果見是雲南銅政司使李侍堯笑吟吟進來,後頭跟著湖廣專門押運軍糧軍餉的道台肖露,卻是一臉莊重,一個師爺打扮的在肖露側旁,約有五十多歲,方白臉上兩綹小鬍子神氣地翹著──想來就是尹繼善的幕賓龐鳳鳴了。李侍堯笑著向傅恆行禮,說道:「外邊鬧嚷嚷的,死了老子娘般亂嚎,你這邊隔著房子,都聽不見就是了。我還出去看了看,哪裡捉出這麼一群牛鬼蛇神來,乍一看,活似十五殿失火,逃出一群無主的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金輝將今夜的事一長一短說了,聽得三個人又是興奮又是好笑。金輝道:「一百一十個人,就算三個人一間,也要三十五六間房子。又沒有床,怎麼安置這些腌臢殺才,倒是頗費躊躇。」

  「你認為還要把他們當客人,是住驛站?」傅恆牙一咬,瞳仁中陡地一閃光,顯得煞是凶狠,「十個人一間先塞起他們一夜,武官不問高低每人八十軍棍,文官全部摘了頂子。宿娼嫖妓的武官要正法,文官要在成都十字正街枷號三天,革職罷官!」金輝倒吸一口冷氣,看看傅恆臉色,囁嚅道:「──處分似乎重了些──還有鮮于功和張誠友呢?」傅恆惡狠狠從齒縫裡蹦出一個字:「殺!」

  所有的人都被這話震得身上一顫,面面相覷間驚慄無語,寂靜中只聽窗紙被風鼓得呼嗒呼嗒作響。良久,傅恆又道:「就這樣,你去辦吧!」

  「這個──」

  「怎麼?」

  「還請大帥詳慮,裡邊還有兵部武庫司兩個堂官,押送新造的弓箭來的;還有一個禮部主事,來查看成都貢院的;都在秋香樓吃花酒──一併被拿了的──」傅恆哼了一聲:「送弓箭看貢院跑到秋香樓幹什麼?前方將士知道了,誰還肯賣命?──一例處置!」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眨巴眼兒想,見金輝聽命轉身要走,忙道:「慢──金中丞,聽我說幾句再去不遲!」轉臉對傅恆陪笑道:「恩帥且息息怒,侍堯有幾句芻蕘之見。恩帥此舉,既整頓川軍綠營軍紀,又震懾文臣吏治頹風。大令一出,幾十顆人頭落地,幾十個官員戴枷示眾,必定在數月之內震撼朝野。萬歲爺也在急於力挽官場頹風,必定有恩旨褒揚,示天下以雷霆風範!」

  傅恆盯著李侍堯沒有言聲。

  「但大帥請再深思。」李侍堯一個躬身,臉上似悲似喜,款款說道:「夤夜倉卒之間,突然掩而執之,有殺有打有枷有黜,而其中犯過者有刁官悍弁一貫為非的,有偶一為之觸犯官箴者──說透了,都是風流罪過──方今四川正戰情緊急軍書旁午之時──若能一鼓斬盡,倒也省事。偏偏又不能!您得分出時辰精力,一一理清處置,把您一個統軍大帥泡在四川吏治政務上,值不值?」

  他屈下一個指頭,「這是一。其二,單我看見,裡邊就有兩個四品官員,而且事涉兵部禮部兩個主事,一齊枷號或者問斬,北京部裡和您彆扭,搜剔挑眼兒尋毛病、造流言,不時跟您尋點小麻煩,您這會子在四川,就是有再大的權,就是急煞氣煞,能不能一一料理北京那頭的事?」

  傅恆聽著,已然陷入沉思,卻見李侍堯又屈下一指,「既有北京的,想必湖廣的、陝西的來辦差,閒著沒事逛戲院、就是睡嫖子,在別處也都稀鬆平常的事,你當眾辱了,又枷又打,這都是您的軍需後隊,傳出去,得罪多少?尹元長勒敏的臉面怎麼顧全?恆相公,唉──還有南京那頭,瓜牽藤,藤連根,是何種情景?您是專閫大將,不是本省的巡撫,您的差使是打仗,是莎羅奔的人頭,四川政務這麼一弄,都攪到一處了,不請旨一下子嚴厲處分這麼多人,主子怎麼想?別的軍機大臣怎麼想?這裡的輕重要好生掂量啊──」

  這四條,李侍堯懇懇而言諄諄譬講,有些言外之意尚且只能點到為止。傅恆沒有聽到一半,已知今日此舉前後思慮均不周備,此時句句聽來都是透心徹髓般的中肯之言。他一時沒說話,似乎有點艱難地站起身來,拍拍李侍堯肩頭,踱到窗前,像要穿透窗紙似的望著外頭,許久才喟然一嘆,道:「效臬,不要往下講了。鮮于功張誠友斷無可恕之理,由金輝會同臬司衙門審明正法。其餘的人──明天集中會議,訓誡降級釋放吧!」

  「大帥,可容學生插一言?」坐在肖露身邊的龐鳳鳴身子一仰說道。見傅恆背著身子微微頷首,他舐了一下嘴唇說道:「放人比捉人還難。放出去由著他們在底下放炮砸黑磚透謠言?也就是認承您錯了,那是更不得了!」金輝問道:「你是什麼見識?」「押起來!」龐師爺目中火花一閃,「統由金中丞出面主持,這就成了四川一省政務。金中丞一會帶儀仗出去接見他們,請了大帥的天子劍壓陣,就說金川未滅,聖躬宵旰焦慮,他們身在四川,職在朝廷,夜遊荒嬉,頑鈍無恥,實乃國家之賊!壓著他們寫服辯(註:即認罪書。),有抗著不寫的,明日午時就上菜市,沒人能救他們。寫了服辯押了手印,先扣押軟禁,知會他原衙門著人認領回去──這邊四門告示,殺鮮于功張誠友,把他們名單開列到布告上。大帥,您不是要整頓川軍軍紀麼?這麼著切下去,才能四面淨八面光,就是金中丞,您一本保上去,皇上必定歡喜,因為皇上也要有個整頓吏治的表率呢!」

  傅恆聽著已經轉過身來,沉思有頃,徐徐坐回原位,自失地一笑,說道:「侍堯和龐先生都是金玉良言。幸虧今晚我沒有親自出面!聽你們的話真如醍醐灌頂啊!──看來我傅恆歷練世情,遠不及元長啊!龐先生,肯否在我幕下屈就?如蒙不棄,我寫信給元長要你過來。」龐鳳鳴笑道:「這是高攀,龐某求之不得的。不過尹公待我很厚,一時不忍離去,且容暫在帳下效勞。我聽人說,爵相從來不用幕賓的,完差之後我還回尹公那邊最好。」傅恆笑道:「他厚待你,我也不會薄待了你。不用師爺幕賓,是因為官做得太大,權也太重,一個用人不當,招惹許多是非。真正人才我為甚的不用?你在這裡仍不是師爺,作我的中軍參議,吏部票擬出來,堂堂正正的五品官。這仗打下來,我再保舉,你就和他──」他指著肖露笑道,「──一樣了。」金輝笑著拍拍肖露頭頂去了。小七子不言聲也跟了。

  肖露原是個客棧夥計出身,因遭官司牽連,先投靠雲南巡撫楊名時,楊名時又薦他到張廷玉身邊在軍機處做雜務廝役,又捐官出缺在幾處當縣令,由而升班同知知府。訥親二次出兵金川,運糧押餉有功,保舉了道台,遭際之奇堪稱官場一絕。他雖天資平常,「學問」僅識帳本之無,但誠實無欺膽小藏拙勤謹不怕煩瑣的「跑堂」本色,在宦海中居然也能應付裕如,差使辦得好,頗引人注目,偶有小小失漏,人人都能諒解。他所常常相與幫辦的,都是當朝炙手可熱的頭號大臣,懂得不顯能、不搬弄、不顯擺能耐,上司換了一茬又一茬,有的死有的敗壞,他都一直穩穩當當壓老虎班似的遇缺就升官。人人都知道他是個「庸福」不可奪的「福官」。幾個大人今晚在這說話,他知道自己身分能耐小小的,一句言也不插,小學生般模糊臉兒傻聽;小七子有時裡外照應不來,就幫著涮涮毛巾、換茶葉倒水,一臉肅穆謙恭侍候照應,然後歸座按膝穩坐。聽傅恆提到自己,肖露忙陪笑道:「在東書房和龐老師說話,在這邊聽大帥和中丞大人李銀台講論政務,這麼大學問,我都聽懵了!龐老師經尹大人和傅大帥這麼一提攜,保準像人說的,『蒼蠅一飛,騰達千里』。卑職哪裡敢比呢?我不行,只是個勤快小心、不敢貪錢。學問更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亂七八糟不成體統──」

  他話沒說完,李侍堯先耐不住笑得「噗」地一聲將口中茶直噴出去。傅恆和龐鳳鳴也仰臉哈哈大笑。肖露愣著看。傅恆笑得打顫,道:「龐先生是『蒼蠅』麼?那應該是『青蠅之飛不過數武,附之驥尾可騰千里』!『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是顏子誇獎孔子學問籠罩宇宙、函蓋四方,無所不在無所不達的意思,你真真的荼毒聖靈糟踏學問了!」因見小七子進來,住了笑,問道:「金輝那邊的事辦得順也不順?」

  「回爺的話,順!」小七子道:「金中丞把人都集合到大堂西邊大議事廳,都教他們跪了給天子劍行禮,一開口就說是從大師這裡請來的尚方寶劍,不須請旨,要先殺鮮太──鮮于功和張誠友示眾,肅官箴平民憤──誰不寫服辯,午時一律軍法從事。寫了服辯甄別罪情從輕發落──這會子都老老實實趴在地下寫招狀呢。沒那麼多的硯,大廚房的碗一人一個盛墨汁兒──」想起那群官的狼狽相,小七子猶自忍俊不禁一笑,「有個官兒唬得當場拉了稀屎,進屋一股子臭味兒──」正說著,金輝也進來,卻是臉色鐵青,一屁股坐了端茶就喝,把杯一墩,說道:「張誠友哭哭啼啼,伏地認罪,也寫了招供詞,鮮于功咬定牙根,說他沒有支使張誠友去惹是生非,說他趕到金家門外是去制止張誠友的。兩個人在西議事廳裡當面折辯,就在我面前扭打起來。」

  「論起這事,生情造意的是鮮于功,指示行動的也是他,又是當面擒拿,他竟敢如此強辯!」傅恆惡狠狠一拍桌子,「這個刁棍!」金輝道:「確是刁棍!他還攀咬大帥,說您一邊下令大索夜遊荒嬉官員,一邊把個蒙古小妞兒弄到衙門裡自己荒淫──」他看了看傅恆臉色,「還說上回黑查山和匪首娟娟吊膀子遊桃花林,說你一打仗就弄女人──」大約還有更難聽的,金輝嚥了口水沒敢詳述。傅恆猶未及說話,小七子在旁早已勃然大怒:「那會子我在東議事廳,敢情這王八蛋還有這些臭話!我去揍扁了這狗日的畜牲!」

  傅恆的臉脹得通紅,眼中精光閃爍,緊緊咬著牙關,一臉笑容在燈下看去十分猙獰,見小七子躍躍欲試,斷喝一聲:「回來!不許亂來!」說罷卻不言聲,背著手緩緩踱步,移時,才冷笑一聲道:「張誠友不是主謀,是個因公攜私的罪,著實叫他寫出服辯,金家舖子那邊也要取足證,到東議事廳當眾認罪,然後發落到兆惠營裡戴罪立功。鮮于功不寫供詞,我也不要了,也不要金輝負責,立刻拖出行轅,放炮──殺他!」

  「大帥──」

  金輝還想說什麼,傅恆擺手制止了他,緩緩從籤筒裡抽出一支令箭交給小七子:「你去,把這個給賀老六,讓他立刻將鮮于功梟首!把頭掛在我的大纛旗下!──去吧!」

  「扎!」小七子接令,飛也似跑出去了。留下屋裡一片死寂,幾個人神情嚴峻端坐不語。默望著院外晨曦中愈來愈清晰的房舍,一陣哨風撲門而入,緊張得雙手攥著椅把手的肖露臉色蒼白,不自禁打了個噤兒,便聽儀門外炸雷般三聲炮響,震得屋上承塵簌簌抖動。

  「了卻一件事。」傅恆微微一笑,他的聲音在清晨的朦朧曦色中格外寒冽清晰,像剛剛睡醒的孩子似的臉色那麼平靜,「侍堯說得對,我是來打仗的,不能糾纏地方事務。我也不能押他西市,由著他在牛車上胡說八道敗壞我的名聲。」蹙額又思忖一會兒,無可奈何地一笑,「其他人等既然寫了服辯,布告上就不再列名刊出,也不要原衙門來認領了吧──京師、南京、漢陽、西安都派人來領人,太掃這些衙門的臉了──還要指著這些衙門給我辦差呢!川軍這些人,每人二十軍棍,處分也免了吧──文官武官,責罰不能太不公等。」

  這全是一片息事寧人的心,和他初時要殺要打要黜那份魄力豪氣相去得太遠了,幾個人都覺得他心思太沉重,但誰也沒有發問,只目不轉睛望著他。傅恆覺得渾身乏力,心裡卻比什麼時候都清亮,昨晚自己是逞了血氣之勇,想藉機整頓好四川軍務政務,為乾隆清理吏治樹一風標。直到此時他才悟出,未免小題大做了,一旦真做出來,自己立即就會成為舉朝文武千目所視千手所指的「獨夫」,乾隆會不會以為自己擅權也是很難說的事──忽而又想到高恆,如果不荒嬉不貪婪,就識情處世而論,恐怕還高著自己一籌──沉吟有頃,嘆道:「蜀道難,難於上青天──這話真好。兩個月前,金錤來信,江寧知府母親壽誕,收了六萬賀禮,二百多文武赴筵,也是一舉拿了,審量這些客人,又都放了,他沒讓寫服辯,二十天後就有五六個御史彈劾他,虧得主子聖明,留中不發,還申斥了都察院,才保下了他。」

  「元長公在西安何嘗不是一樣難?」龐鳳鳴玲瓏剔透的人,立刻聽出了傅恆的弦外之音,「大帥這樣處置不差。有鮮于功一顆人頭血淋淋掛起,震懾一下就成。就是神仙也沒法料理今日世事。還沒有回稟大帥,袁子才已經棄官──」

  「袁枚不幹了?」傅恆問道:「為什麼?元長沒有挽留?」

  龐鳳鳴自嘲地一個微笑,答道:「西安駐軍比這裡似乎還要放肆些,不獨是逛妓院,有個千總吃醉了酒,大天白日闖到一家雜貨鋪,叫兵把門,強姦了老闆娘的女兒,老闆娘哭罵叫屈,丟下姑娘跳起,連老闆娘也強姦了。袁枚帶了知府衙門的人當場掩住,當街亂棍打死。咸陽綠營副將叫薩赫,跋扈得很,尋到元長公,說這千總犯的軍法,袁枚是地方官無權處置。元長頂住了,說袁枚是總督軍務幫辦,奉旨來的。那裡青海綠營、寧夏綠營都在西安設有軍需衙門,元長公不是欽差,也沒你這大的權,又不像江南那樣得心應手,竟是在那裡竭力周旋應付為難!兵士們和袁枚結了仇,天天小打小鬧在城裡胡為,袁枚一個知府能拿他們怎樣?所以,辭官了──我看元長也有點灰心,贈金放行,辭別筵上兩人噙著淚說話──」肖露本是除了差使不說話的主意,他和袁枚也相熟,想想彼時彼地處境,也黯然說道:「諸位都是頂尖兒的大官,我在下頭看,這些做官的骯髒,有些人真連青樓裡的王八大茶壺也不如!」李侍堯卻似乎還有點氣概,笑道:「你們一遞一遞說,聽得似乎天下就要亂了。主上正在整頓嘛!事在人為,銅礦上守軍有一個哨,借過稱弄銅倒賣,我連哨伍十人長一齊屠了個乾淨,還有一個哨,從哨長到兵,全是兔子,夜夜雞奸,我打了軍棍一律下礦當苦力──這都是才去時的事,如今軍紀上頭我看還好。」

  「又是一個通宵──」傅恆揉揉發紅的眼睛,見賀老六咚咚踩著腳步沿超手遊廊過來,親自吹熄了蠟燭,笑道:「睡是睡不成了,不過無論如何我也要假寐片刻。肖露陪著金中丞,你們都到西花廳,倚著春凳略息一時。把各自要說的差使理理,撿著緊要的說,我要把這群人打發了才能見你們呢!」又對小七子道:「龐師爺以後就留咱們這兒了,你要當我的賓客敬待侍候。──還有,那家蒙古人不要住在正衙裡,後邊裡院是金中丞家眷住的,尋個偏院住下,一應伙食隨大伙房吃就是。」

  小七子和金輝幾個人緊張興奮一夜,此時鬆了勁,也都有些乏意,一邊答應著辭了出去。這邊賀老六稟道:「岳老軍門派人來了,昨晚到的西城驛站。川軍綠營管帶副將格蘇瑪沁方才要請見大帥,我留他暫在東書房等候。還有幾個地方的知府,要請見,也在東書房等著了。另有清水塘卡子上捉到的藥販子共八個,是個哨長押著來的,就綁在儀門外頭──」

  「小七子,你點一炷香。一炷香燒完,你喊我起來辦事。」傅恆輕聲說道,柔和得有點像女人,「告訴格蘇瑪──沁,他的人我一個不殺,但要開導幾軍棍,一會兒就見他。那批藥販子鬆綁,你去撫慰他們,就說我不殺他們,給他們飯吃──」小七子道:「他們賣藥給莎羅奔,是通敵呀!」「不是通敵,是通錢通銀子──」傅恆半躺了下去,閉著眼說道:「以前捉到就殺,其實是我犯糊塗了,我們的人進不去金川探聽敵情,他們能進去,知情,又殺了,不聰明嘛──去吧──香燒完就來叫我──」擺了擺手便不再言語。小七子眼中突然湧滿了淚水,站著盯視自己的主子移時,從香盒子裡取出幾把香,比了又比,尋出一根最長的,小心燃著了插好,躡腳兒掩門退了出去。

  到東書房交代了差使,小七子又踅到西花廳,原以為金輝他們必定都睡著了,誰知一進院便聽他們正說得熱鬧,卻是肖露在說錢度,「錢老衡和高國舅恰好相反,高國舅是問一說十,恨不得滿朝文武都攀了他案子裡頭。老衡是個死豬不怕開水燙,問什麼事,點點頭又搖搖頭,問案的都叫他弄糊塗了。只有勒制台親自見,才肯說話,可也就是兩句:『你要還念我們多年交情,奏明皇上請再召見我一次。扯了龍袍也是死,打死太子也是死。我把案子一窩兒兜了,就請皇上降旨殺我。』──」小七子推門進去,龐鳳鳴還在笑說,「那是個師爺出身,懂得『老子不開口,神仙難下手』。這是欽案,不奉旨不能刑,樂得這麼泡著!」見小七子進來,含笑欠身點頭致意。小七子笑道:「我以為諸位已經睡了,怕這屋冷,過來瞧瞧,誰知道竟這麼熱鬧呢!」

  「你主子歇下了?」李侍堯和小七子熟稔之極,笑指著椅子示意他坐,「侍候這麼個主子,你也不容易──你聽聽南邊,正在施肉刑,打得鬼哭狼嚎的。就是我佛如來,也不得有這定心!」小七子側耳聽,隔著水塘南就是刑房,中間空闊,敲撲聲喝罵聲直著脖子的嚎叫聲,活似屠戶家的殺豬湯鍋鋪屋──畢竟遠,又隔一道後山牆,只隱隱傳來,煞是熱鬧──不禁咧嘴一笑,說道:「川軍綠營的兵都他媽是女人託生的,二十小板就值得這麼叫喝!大帥府中營犯過堂,打暈死也不敢哼一聲!」

  龐風鳴還接著方才的話題說道:「若論起才力,錢老衡是一等一的人物,他是吃了當過師爺的虧,太精明又返了糊塗,又要升官又想發財,兩頭心旺。且是他又把握不到分寸,放著正人君子像傅大帥、阿桂這樣的故交還不足,又結交一批高恆這樣的。品流一雜,燈紅酒綠紙醉金迷之間,什麼事作不出來?一遞一遞就敗壞了。」李侍堯道:「如今作官的有幾個不發財的?硬是主上英明,軍機處這幾位樞相都是正人,壓著下面不敢太放肆。不然,早就天下一鍋雜膾湯了。錢度是跌進陷阱裡的,也怪他自己不謹慎。哪有一個三品大員自己親自和商人鹽梟銅政上打交道弄錢的?他就當面向我挪借過銅還債,後來才聽說是風流債,欠勾欄王八頭兒的!」說罷哈哈大笑。當下眾人閒說見聞。龐鳳鳴講甘陝駐軍如何跋扈,尹繼善在西安調停軍民兩政捉襟見肘,累白了頭髮,下頭陽奉陰違,仍舊不買這位新任軍機的帳。肖露往來於南京漢陽和成都,見聞更廣,說了官說百姓,又說竇光鼐在儀徵撞樹直諫的事。他卻甚是沒有次序章法,東北葫蘆西北瓢,說說淮北遭水,一望無際的良田沖了,留下沙灘也是一望無際,老百姓吃觀音土,拉不下來屎憋死在溝裡坑裡。又說觀音土:「這玩藝能治水土不服,有些船上人家、行商、化緣和尚、雲遊道士隨身都帶著」;又講及皇上御駕進南京種種儀仗如何威儀堂皇,南京軍民迎駕,家家香花醴酒,滿城煙花爆竹,萬頭攢湧觀瞻禮儀,崩瞎了眼的,擠落在秦淮河裡的種種情態;忽而又說到孝感知府請客,化三千兩銀子從老慶親王府請廚子的──雲裡霧裡說得滿口白沫,忽而東,忽而西,饒是李侍堯那麼精明的人都被他說懵了。因又聽他說山東老百姓吃蕨根、吃草吃錯了,吃著了「笑矣乎」草,一家子笑死了,因問道,「你都想說些什麼呀?」

  「我也不知道。」肖露抿了抿嘴唇說道,「這是閒聊嘛!」

  一陣哄笑中,小七子突然想起該叫傅恆起身了,說聲「你這人真逗」,忙忙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