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4 章
納木札爾淫樂招亂 阿睦撒納乘變逃難

  弘晝王保兒一前一後從北正房向東,踅過一段暗陬陬的巷道,弘晝忽然站住了腳。王保兒不知緣故,忙也站住。暗地裡弘晝沉吟良久,說道:「保兒,皇上要處分我,你心裡得有個數。」

  「主子!」王保兒嚇了一跳,疑惑地伸脖子覷弘晝臉色,噗地一笑道:「爺說笑話了不是!怎麼會呢?皇上現今只剩了爺一個親兄弟,平常價連句重話都沒有的。奴才隨爺叼光,幾次見皇上送東西,賞的比送的還多;隨爺晉見,奴才旁邊瞧著,皇上眼裡那份親情,比別個親王格外不同呢!」

  「你想的對,也不對。我們除了兄弟,更要緊的是君臣。」

  「──?」

  「皇上已經露出口風,『就是兄弟,也要拂拭一下。』」

  「拂──拭?」

  「好比鏡子不亮,」弘晝一笑,「要擦一擦。」他頓了一下,仰望高天繁密的星河雲漢,長長透出一口氣,「──我是荒唐王爺嘛!如今天下就是個荒唐世界。拂拭一下我,下頭荒唐的就會少一點。──今夜的事,我就是尋個小過錯給皇上看。御史彈劾是必定的,接著就用這個──摘掉我頭上幾顆東珠、罰俸、訓斥──教我閉門思過。再接著,他再殺錢度、高恆,罷那些聲名狼藉的官。他要整頓吏治,不咬牙拾掇一下自己兄弟,怎麼說別人?」

  王保兒聽得發懵,想了想,說道:「王爺既這麼明白,何苦花錢費力弄這事,白填還進去給人作法──爺說奴才乃是驢託生的,驢不會想事兒,王爺怎麼也不會想事兒?」

  「日你姐姐的,連老子也敢罵進去了!」弘晝笑罵道:「跟你說也說不清楚。記著這檔子事,皇上處分我,我不處分你,但你要在外頭收斂些兒,別他娘的動不動一毬把好大的官都頂到南牆根兒上,好像我一點家規也沒有似的!」王保兒笑道:「誰敢說爺沒家規?我就是爺的模範奴才!爺也處分我,說我在外頭胡來給爺招事兒,咱家裡千把人,他們不也『整頓』了一下?」弘晝呵呵大笑,說道:「好奴才,曉事!──走,前頭瞧瞧去!」

  主僕二人加快腳步,其實這裡暗角出去,離驛站正房只幾步之遙,轉出房角弘晝便道:「跑去問問完事沒有,爺噁心聽他們那些聲音。」王保兒忙應一聲,小跑著從正房北影壁繞進去,跺步兒加大足音,一進門便隔東屋門問道:「隨軍門,解乏了沒有?」聽著屋裡嘰嘰哢哢斷雲殘雨之聲未絕,一個女子細聲細氣吃吃笑著求告:「爺──您真好精神氣兒──且別起身──」隨赫德答應著:「就來就來!」接著一陣衣裳窸窣聲音,隨赫德披衣扣鈕出來,一頭走一頭笑著回罵:「老子在萬馬軍中直出直入,殺得屍積如山血流成河──啊!五爺,您不是在明故宮那邊麼?怎麼這兒來了!」──他一眼看見了弘晝,忙一個千兒打下去,懷中鈕子尚未扣全。裡頭鴇兒婊子們不知道,兀自浪笑著說:「憑你明故宮秦淮河,再惡的大將軍五六爺,該敗陣也得軟了!」不知誰悄語說了句什麼,裡屋才沒了聲息。

  「起來吧!」弘晝手握檀香小扇虛抬一下,笑嘻嘻道:「有七千里道兒吧,走得不容易。皇上派我和范時捷、紀昀來南京接你,他們在故宮那邊等著聽你回報南北天山的事。我說先得叫弟兄們軟和軟和身子,犒勞犒勞──怎麼樣?比騎馬受用些兒吧?一般的縱送,滋味一樣不一樣?」「不一樣不一樣,那當然不一樣!謝爺的賞!」隨赫德黑紅的臉膛放著光,顯得精神奕奕,「這會子解了乏,奴才揮戈上陣,仍舊金槍不倒!──不信,爺問屋裡幾個敗軍之將!」

  一句話說得屋裡三個女人咯兒咯兒笑不可遏。弘晝無所謂地將手一擺,逕自到院裡,衝著東廂一排房喊:「弟兄們!都給我出來!」便聽各屋咭哩咕隆一陣響動,軍將們忙著穿衣穿褲登靴戴帽佩劍,頃刻間便黑乎乎站成一排,「啪」地一齊打下馬蹄袖行禮:「奴才們給五爺請安!」

  「都起來!──槌子軟了沒有?」

  眾人面面相覷:這王爺金枝玉葉,天子第一親,怎麼這樣兒問話?有知他荒唐稟性的,身子一挺說道:「還行!」眾人一笑,有的說「軟了」,有的說「軟了還能再硬」,未了一個苦著臉說:「標下的『刀』幾年不用,他娘的銹了──才進去這麼三指,」他比了一下手指頭,「──就收兵了!」聽得眾人一陣哄笑。

  「兄弟們在外出兵放馬不容易。邊陲塞外兵營枯寂,沒有女人又不能帶家眷。大丈夫,嗯──這個這個,啊──槌子硬了無奈何!」弘晝在眾人笑聲中說得鏗鏘有力,「南京六朝金粉之地,是個吃喝玩樂嫖婊子的地府兒。但我皇上整頓吏治,不許文武官員逛行院,你們沒有紀律,自個兒去,教善撲營拿住,連老隨也要臉上無光!嗯──這個這個,本王爺愛護邊將,哎這個這個又要維護朝廷法紀,嗯這個這個──就這樣了!」他掏出懷錶就窗上的燈光看了看,提足精神問道:「這會子累不累?」

  「不累!」

  「能辦差不能?」

  「能!」

  弘晝略帶孩子氣狡黠地一笑,道:「現在是戍未亥初時牌。全部坐轎,去明故宮。十個軍佐跟兵部的人回營務事兒,老隨跟我見紀中堂和范司徒說西北軍情。說到子時,還回這裡,該幹的事就用不著我指教了!」眾人都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卻看不情形容臉色來,弘晝一擺手便走,後頭的人忙腳步雜沓跟出驛站,已見一溜竹絲亮轎停放在門口。

  明故宮驛站就在青龍門北。這裡向東是一帶城牆,西邊是空曠得黑漫漫的故宮遺址,荒草白茅間間而矗著斷牆頹垣,被永樂皇帝燒成一片白地的舊宮遺址上金水河上漢玉欄橋、御池溝渠仍在,守闕石獅蟠龍華表猶存,都隱在青蒿野榛之中。星光下看去起伏不定,像是許多猛獸在暗中跳躍,甚是荒塞陰森。驛站就設在遺址東北角,臨玄武湖岸落座,卻比別個驛站不同:倒廈三楹大門懸著兩盞玻璃宮燈,周匝圍垣也是宮牆式樣,牆上每隔不遠掛一隻「氣死風」燈,燈下暗影裡站哨的都是九品武官服色,一望可知是善撲營的護衛。幾個太監見弘晝下轎,忙一擁而上打千兒請安,一個藍領子管事太監像是王府裡侍候的頭兒,側身跟從諂笑著道:「范大人紀大人都等急了。兵部幾個堂官不敢放肆,在書房那邊探頭探腦,耐著性子等。爺怎麼一去就兩個時辰,范大人和紀大人都罵您呢──」

  「他們罵我什麼?」弘晝一邊聽一邊哼哈,站住了腳,笑道。

  「范大人罵您是『獸頭』,紀大人罵您是『毬牛』!」

  弘晝偏著臉聽,一眼瞧見紀昀范時捷笑著從西月洞門迎出來,笑罵道:「你們竟敢背地罵我!就是老子不計較,皇上知道饒你們?」紀范二人笑著一躬,手讓弘晝到西花廳,范時捷指著一群將校對太監道:「把他們帶議事廳那邊,叫兵部的人也過去──還有戶部老金,都去聽這群藥渣說糧說餉說軍需。」回頭陪著弘晝踱著走,聽紀昀笑著對弘晝解說:「爺甭想挑我的毛病兒,是那狗才聽轉了,我說的是『囚牛』,不是毬牛──龍生九種爺聽說過沒有?頭一種就是囚牛,囚牛好音樂,現今胡琴頭上刻的獸就是它的遺像;獸頭也是龍種,官名叫鴟呴,平生好吞──我打量爺是聽戲去了,老范以為爺見了心愛物兒吞吃去了,怎敢放肆就罵呢?年羹堯罵穆香阿『狗娘養的』,穆香阿回話說:『回大帥,我母親是和碩公主,聖祖親生,不是狗娘養的!』奴才們是守規矩懂禮法的,怎麼敢學年羹堯?」「這個玩笑開得有驚無險!」弘晝開心呵呵大笑,「方才見過一群婊子,老鴇兒也跟我說了個笑話兒。她說她接過一個道台,兩榜進士出身。進士說他憑著筆作官,老鴇兒說:『咱們一樣,我也憑屄(筆)吃飯。你筆上有毛,我也一樣;你有筆筒兒,我也一樣!』那官兒被她擠兌住,笑說:『我還憑嘴吃飯,回事說差使奉上接下,不單憑筆。』鴇兒說:『仍舊一樣,我們也憑嘴吃飯,不過你嘴在上頭,我們的在下頭,你的橫著長,我們的豎著長罷咧,你嘴上的鬍子還沒我的長得好呢!』」話沒說完,范時捷已笑得彎倒了腰,紀昀正點煙,一口笑氣噴斷了檀香火楣子。隨赫德卻是挺著個大肚子笑得渾身亂顫。說笑著眾人一道兒進了花廳。

  「老隨,」眾僕隨退出去,紀昀斂了笑容,在椅上一欠身說道:「準噶爾部長噶爾丹策零死了幾年,又立了納木札爾,又亂了幾年。皇上因為道途遙遠,又是他們部裡自家鬧家務,這頭金川又連連用兵,所以沒有料理。上次看你奏折,又換了個達瓦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隨赫德剛要答話,弘晝用手虛按按,說道:「北京那頭阿桂給皇上密折,說有個叫阿睦爾撒納的,正在青海日夜兼程去北京,阿睦爾撒納是輝部台吉,準噶爾部鬧家務,與他有什麼相干,也攪和進去。我不是管事王爺,既叫我聽,就簡略從頭說明。別要皇上問我,一腦袋漿糊葫蘆回奏。」范時捷這個戶部尚書還沒到任,也想知道首尾,也便衝隨赫德點頭。

  「王爺,紀大人、范大人,這事說來繁複雜亂,不是三言兩語的事,只能從簡扼要回話。」隨赫德略一欠身,清了清嗓子道:「聖祖爺三次親征準噶爾,老噶爾丹敗死自盡。封噶爾丹策零為台吉,這個人其實懦弱無能,只是靠了朝廷封號勉強維持準噶爾局面而已。噶爾丹策零有三個兒子,老大叫喇嘛達爾濟,是小婆養的,娘家不貴重,兒子自然也就身分低。

  「正出的嫡子是老二,叫策妄多爾濟‧納木札爾──王爺別不耐煩,他們的名兒就是長,我聽了幾年還覺得拗口彆扭──他娘是正宗朝廷封的福晉,因此噶爾丹策零一死,順理成章就成了台吉王爺。

  「這個納木札爾歲數不大,卻是甚不成器,從羅剎國不知弄來什麼春藥,一晚上能弄一百個女人。部裡身邊略有點姿色的女奴,甚或有的部曲臣僚妻女都橫掃進去。有時弄不到一百個就疲軟了,再吃藥再弄,連親姨小姑親妹子也都不肯饒過。這麼著折騰,人瘦得像個骷髏,哪裡有精神料理部曲什麼草場牛羊糾紛?什麼儲糧備冬草料遷移牧場這些政務,一概聽之任之。不吃藥就像個暈頭鴨子,一陣風就吹跑了的紙人似的,吃了藥又像個瘋子,又狂又躁,別說女人,就是男人見他那樣兒都畏懼躲避不遑。」

  聽到這裡,范時捷不禁莞爾,紀昀卻是點頭一嘆道:「禍水橫逆,這樣的君王沒個不亡國的──」弘晝笑道:「方才老范悄悄問,我說那些軍將是『藥渣』什麼意思?說的就是這樣的人──不知哪年哪代,皇宮裡的宮女都得了病,面黃乏力精神萎頓。太醫開了一張藥方,送二十個精壯小伙子進宮。一個月後,宮女們一個個容光煥發體態輕健。送這些年輕人出宮,老皇帝眼花,瞧著一個個晃晃盪盪骨瘦如柴的影兒,問:『那是些什麼東西呀?』宮女們捂口兒悄笑,回說:『稟皇上,那是藥渣!』」范時捷登時明白,端著茶杯指著隨赫德笑得手直抖,話也說不出來。

  「對了,王爺說的,這個納木札爾真正是熬透了的藥渣!」隨赫德笑一陣,接著正容敷陳:「不但淫亂昏庸,身子骨兒不好,還動不動就殺人,取女人胎胞男人的腎補身子,又怕死,年年找個替身奴隸殺了,算是替他去閻羅殿報到!

  「這麼著弄得天怒人怨,臣子輔宰們自然要諫勸,他是誰勸殺誰,連著殺了七個『宰桑』,札爾固(部族會議)管不了,竟是人人切齒痛恨。

  「納木札爾有個姐姐叫鄂蘭巴雅爾。小時候兒弟姐兩個滿有情分的,弟弟也還聽她的話。眼見就要全部大亂,幾百里從哥策部落趕回來勸弟弟戒酒戒色保養身體料理政務,可這時候兒納木札爾已經是個半瘋子,不通人性了,和姐姐一頓大吵,居然下令把姐姐鐵鎖鎯鐺下獄囚禁起來。

  「這一來亂子就起來了。他姐夫薩奇伯勒克怒火沖天,升旗放炮造反。喇嘛達爾濟早就虎視眈眈這個汗位,和薩奇伯勒克裡應外合,一夜突襲殺進帳中,那『藥渣』吃了春藥,正在拼力鏖戰,一陣亂刀,立馬成了花下風流之鬼──血泊裡,老大喇嘛達爾濟坐了汗位。」

  隨赫德說到這裡頓住了,端起杯喝茶。屋子裡安靜得連北窗外玄武湖漣漪拍岸的聲音都聽得清清楚楚。幾個人思量數年之前,萬里之遙的準噶爾那個風高月慘的夜晚,美人昏主血濺青帳紅燭之中,馬踏碧血沃草,荒煙戈壁亂馬交槍一場慘殺,都不禁凜凜然泛出一陣陣寒意。弘晝出了半日神,嘆息一聲問道:「後來呢?」

  「這就要說到這位阿睦爾撒納了。」隨赫德緊皺眉頭,彷彿有很重的心思,幽幽地望著前面的牆壁,「阿睦爾撒納是策妄阿拉布坦的外孫,是準噶爾輝部台吉。為爭牧地草場,早就有心和納木札爾大幹一場,當個準噶爾汗王。現在準部內亂,哥子姐夫合夥殺了弟弟,哥子奪位,用我們天朝的話說這叫弒君自立。就情理上說,蒙古人也不服氣。扎爾固裡的貴介長老都是敢怒不敢言,納木札爾雖然無道,還有個同母弟弟策妄達什──你殺了哥子,理應把位子讓給弟弟,怎麼就大搖大擺自己坐了?──都不服。這些長老們沒有權,卻有面子,暗地裡和阿睦爾撒,還有和碩特部台吉班珠爾聯絡,要起兵勤王,擁立策妄達什。不料事機不密,露了餡兒。

  「前年秋天,準噶爾部辦那達幕大會。前三個月頭裡就給我發了請帖。他們鬧家務我一直在留心監視,隨時給皇上奏報。皇上每三天就密諭給我,一是留心形勢動向,二是暫時耐寧不動虛與委蛇。準噶爾雖桀驁不馴,畢竟每年還有賀表貢物貢獻。如今亂了,不經請旨弒主自立,後頭形勢難以預料,所以接到請帖立刻八百里急遞請旨赴會──就是帶著這十位管帶偏將一同走了五天,如期到會觀禮。我是天朝上將,當然坐在主位中間,看了看,幾個西蒙古王爺都不認得,喀爾喀的各台吉,輝部阿睦爾撒納和碩部台吉班珠爾都來了,由喇嘛達爾濟陪著向我行禮,有說有笑拍肩膀拉手的,十分親熱,連我的心都懈了,這不像是出事的樣子,他們親連親,親套親,打斷胳膊連著筋,莫非暗地裡和好了?

  「那達幕是各蒙古草原最大盛會,有點像我們過年。上邊一排座,正中是我,擺滿了蘋果、梨、葡萄、哈密瓜、西瓜之類,還有手抓羊肉和酒。我帶的軍將們也一樣。下邊一排是喇嘛達爾濟居中為主,各王爺列位序而坐,酒肉之外,只有葡萄哈密瓜,都是久日不見,指指點點交頭接耳親切說話觀看大會。

  「射箭過去了,平安;又是叼羊,摔跤,祭神舞鼓吹裡頭有點像跳加官,戴著面具踩高蹺的、打莽式的──圍觀的人有四五萬,男女老少連說帶笑隨節拍兒舞蹈。熱鬧、開心,半點戾氣也沒。

  「輪到賽馬,出事了。」隨赫德滿意地環視一下聽得發呆的眾人,又喝一口茶,「那是好大的一個場子,打成一個大圈子,圈裡圈外都是人,中間留出一箭寬的馬道。喇嘛達爾濟擺了擺手,王府管家搖旗,三十匹精選的馬崽子從東頭極點一陣狂奔,捲得塵土揚起老高漸漸近來,一陣風似地過去,從西頭向南繞,東折又回來。離得近看得清,馬上都是慓悍精壯的蒙古漢子,除了韁繩鞭子,什麼武器也沒有。接著眨眼功夫又是一圈,馬快得叫人眼花繚亂,一閃就過去了。待到第三圈,我正傻著眼看,突然間裡頭五六個蒙古人變戲法似從腰間引弓取箭,朝著主位上就射!我的爺,那真是又快又準又狠──一個叫達什達瓦的長老脖子上一箭嘴裡一箭,著了兩箭,『噗通』一聲仰臉倒下去。再看策妄達什,左膀一箭,心口一箭,兩箭挨了,一聲不吭歪倒在一邊。只有阿睦爾撒納眼尖,身手極是矯捷,見勢不妙,一溜身從桌下竄了出去,兩箭射空,釘在他坐的椅子上還在簌簌抖動!

  「場上一陣騷亂,各位台吉王爺還在懵懂,一齊起身東張西望。我再看,阿睦爾撒納拔腳飛奔,一手揪住一個生馬駒子,回頭不知罵了句什麼,一竄上去夾馬就逃。他隨身帶的衛士只有一個也捉到了馬,在後頭緊隨護衛,餘下的幾十個人已和喇嘛達爾濟的護衛交上了手,馬刀拼刺火花四濺到處一片叮噹作響,滿場殺聲、哭聲、罵聲、馬蹄聲、吆呼聲響得沸地盈天──煙塵沙霧混著亂成一鍋粥。再細看,老人女人和孩子都集合到了西邊。東邊的馬隊有的去追阿睦爾撒納,留下的已將輝部帶來的衛隊剁成了肉泥──我也是幾次出兵放馬的人,雜谷土司叛亂我跟岳東美老軍門打過惡仗,西藏珠默特部作亂,殺了駐藏都統傅清和左都御史拉布敦,我跟岳軍門又去平叛,也打得凶,沒有見過這場面。阿睦爾撒納的兵沒有一個投降的,一個胳膊一條腿還在拼殺!殺人的也真殘,把人剁成雞蛋大一團團肉塊挑在刀上耀武揚威,肉絲兒還在霍霍亂跳!

  「喇嘛達爾濟布置了人追殺阿睦爾撒納,沒事人一樣笑嘻嘻回來見我。對那些王爺嘰哩咕隆說了一通,又對我說:『今天這件事讓將軍受驚了,真對不起。達什達瓦一家和策妄達什密謀勾結阿睦爾撒納這隻狼,要來奪我的草原、人民和牛羊,要殺掉我,擁立策妄達什來統治準噶爾。策妄達什年紀雖然小,和多爾濟‧納木札爾都是一條母狼懷裡養出的惡狼,勾結外人害他的哥哥又是他的恩人的我。用你們的話叫天理難容!我不這樣對待他,他會把我作成肉醬吃掉!請將軍轉奏博格達汗:我們準噶爾部是擁戴大皇帝的法統,臣服天朝的藩臣,並不敢自外乾隆大汗的恩德和統治──』這是不測凶險之地,我沒奉旨,也不敢胡言亂語,虛應酬幾句,教他趕緊上奏朝廷請求封誥,名正言順地當個藩王,帶著我的人回了天山大營。」

  幾個人聽了都點頭。準噶爾部族亂源已經明瞭。紀昀一鍋煙接一鍋噴雲吐霧,沉思著緩聲問道:「我在軍機處,料理的卻是文事,見有達瓦齊上表請封汗的折子,這個達瓦齊是怎麼回事?」

  「達瓦齊麼,這就說到他了。」隨赫德笑道:「我與他那達幕大會上見過,拉手寒暄。個子比我還高點,皮色和漢人差不多,笑起來的樣子很甜,說話聲音吐字兒有勁,還引用了孔子的話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那達幕會上指揮兵馬的就是他,很乾脆俐落的一個人。漢話說得好極了,略帶一點寧夏口音。

  「此人是巴圖爾琿台吉的後裔,準部大策零敦多布的孫子。也是扎爾固部族會議裡掌兵權的大貴族,管著哈薩克玉茲部落,打個比方有點像我們的兵部尚書兼統兵大帥。他也是正牌子的金枝玉葉,原本納木札爾昏亂,就生了篡位之心,幫著喇嘛達爾濟,心裡自家打主意,納木札爾死了,策妄達什也死了,你喇嘛達爾濟不是正宗貨色,朝廷也沒封你當汗。此事不幹更待何時?阿睦爾撒納當眾脫逃,原來是他使的心勁兒。

  「這事是我後來才知道的,阿睦爾撒納逃出後,曾派人到我營裡,他已聚集三萬鐵騎,要和我合兵進擊準噶爾。我沒答應,他也就不再找我。我也留心,派人化裝混進去打聽。原來他求我不成,悄悄去了哈薩克玉茲和達瓦齊密謀。兩個人商量定了,於乾隆二十一年秋七月十二夜裡,各派兩萬騎兵,四百里長驅奔襲,直入準噶爾大汗宮。準部的兵都是達瓦齊帶出來的,只有喇嘛達爾濟部落不到一萬兵,又沒有防備達瓦齊會裡應外合。兩個時辰不到,一萬多兵全軍覆沒,喇嘛達爾濟拔刀自盡。

  「照阿睦爾撒納的想頭:我幫你達瓦齊當了汗,至少也該弄個一字並肩王坐坐。達瓦齊卻覺得自己走錯了棋,早知道喇嘛達爾濟這麼不濟,何必引狼入室掰屁股招風?阿睦爾撒納屯兵不走,兩個人頓時反目為仇。阿睦爾撒納一不作二不休,乾脆大舉進兵,佔領了杜爾伯特,屯兵額爾濟斯河,兩軍隔河對峙。我奉旨見駕述職時,兩軍已經打幾仗,互有勝負。準噶爾現在局面已是亂到了極處。」

  隨赫德口說手比,反覆譬講,總算說清白了準噶爾內亂局勢,已是唇焦口燥,端起釅茶一口接一口只是喝,說道:「後來的情形我就不知道了。」「阿睦爾撒納戰敗了。」弘晝目光霍地一閃,又斂去了鋒芒,「達瓦齊自己何嘗不是狼子野心?逼得三車凌部舉族內遷,在部內誰忠於朝廷他就殺誰,達什達瓦部的宰相桑薩拉勒勸他親赴北京朝見皇上請求赦罪封賞,那是他的表哥,也是一夜掩襲血洗了他的部落。說什麼『不自外』,是他自己政局不穩。像厄魯特蒙古三車凌這樣的大遷移,自順治爺開國還是頭一回,他這麼折騰,司馬昭之心早露餡兒了!皇上現在急著要在準噶爾用兵,怕的就是他把異己清理乾淨,羽毛豐滿瓜牙鋒利,又變成第二個噶爾丹,就勢大難制了。可傅恆這頭也在用兵緊要關頭,又不能催,須得騰出手來再料理準噶爾這批叛賊!他們,你別看都打朝廷旗號你殺我我殺你,其實誰也不和朝廷一條心!都做的成吉思汗夢,不然,和羅剎國眉來眼去做什麼?──他娘的!」他突然朝左頰「啪」地搧了自己一耳光,看了看手,「這早晚就有蚊子了!」

  眾人一笑即斂,紀昀閃了弘晝一眼,心裡暗自嗟訝:誰說這王爺荒唐?心思簡直千竅百孔!就是阿桂,全盤兒掌握軍事,每日看奏折,也沒有這樣明晰清爽的見地,洞穿七札的目力!這樣的人才卻每日去看戲逛園子,伴了討吃的四處遊逛,真是可惜了的──想著,笑道:「五爺別料理內務府還有什麼旗務雜差了。我請旨請五爺出山掌管軍機處好麼?」「放你媽的屁!」弘晝剎那間又是一副漫不經心的模樣,嗑了個瓜子兒扔進嘴裡,單眼皮兒一蔫,笑罵道:「你敢胡來,進軍機我頭一個先撤你的差!我其實是個趙括馬謖,二流子混混兒,怎麼敢沾惹國家軍機──你到茶館聽聽,那些八旗紈褲街痞子,議論起國家大事哪一個不是人模狗樣的呢?」

  「我記得聖祖爺時名將周培公說過,」范時捷跟著眾人一笑,定神說道:「西陲戰事打的是軍需仗、糧食仗。我原來不曉得厲害。看看金川才明白,細算是二十三斤一兩的糧才能運到前線一斤。運到天山大營雖然都是旱路,卻越走越難走,連水都得帶著,至少是四十斤糧才能運到一斤。老隨,二十年前我們就是老朋友了,你龜兒子要給我省著點兒,我糧食被服不短你一斤一件,你丟一斤就是四十斤,敵人得去一反一正就是八十斤,得了不得了?我來見你,皇上至囑再三,打金川只是練兵,真正瞄的是西邊,一旦達瓦齊成氣候,和羅剎的什麼雞巴的女王勾起手對付我們,麻煩就大了!聖祖爺三次親征,為的就是天朝之地寸土不讓外夷,難道還要乾隆爺再來親征?所以你缺什麼只管問我要,斷不叫你的兵凍餓。可你也得替朝廷想想,金川是個大頭出項,圓明園又一個大頭,賑災河工,哪一處不是錢。如今收項雖然不少,淌水似的銀子往外流,還有官員中飽私囊,皇上難不難?戶部難不難?內務府現在也虧空,王爺,他們尋我要,我是要命一條要錢沒有!您得替我擋著──我不借!」他像真的有人向他借錢,木著臉牙咬著嘴唇把手一推,「我萬變不離其宗,玩笑是玩笑,正經事兒正經辦──這是大事!」

  幾個人看他說得認真,又像一個老孩子,都不禁一個莞爾。弘晝笑道:「前頭一個尤明堂,如今一個范時捷,稟性不盡相同,兩個鐵公雞一樣!」紀昀卻道:「如今短的就是鐵門栓!國家養了一群城狐社鼠。老隨,你得屯田,兵士不打仗,開山開荒種點地,什麼高梁玉米穀子之類的,還有菜蔬,放羊餵豬。當兵的有事幹,吃飽不想家,也能打打牙祭。要有點囤糧,天山南北都亂了,朝廷就有糧,運不上去也是枉然。」隨赫德想打呵欠,又抑住了,笑道:「桂中堂早就寫過信說這件事。您沒去過天山那塊不知道,那地方兒六月天還下雪,什麼莊稼菜蔬也是不成的。不過我還是有些預備的,乾蘑菇、蕨菜、蘿蔔乾存得沒處放,還養了兩千隻羊,幾百頭牛,肉乾也有點存貨,糧食有三個月的存糧。萬一腹背受敵四面楚歌,半年時光還是頂得下來的,朝廷的援兵半年也就到了。」紀昀笑問道:「半年若是不到,又當何如?」

  「那老隨只好『壯士一去不復還了』!」隨赫德笑道,他終於還是打了個呵欠。「天山大營一失,準噶爾部、霍部回族、南疆北疆全局皆亂。蔓延到青海寧夏,還有西藏、東蒙古!半個中國糜爛,乾隆爺頭一個就饒不了軍機處!」

  「事情確是如此,」范時捷認真地說道:「不要忘記還有個霍集佔在伊犁!霍集佔和阿睦爾撒納是一丘之貉,又是回部首領。朝廷現今還沒有議阿睦爾撒納的罪,議定了,征討霍集佔不征?」

  這又是絕大的軍政題目。自康熙底定準噶爾部以來,天山南路的維吾爾回部族眾欽定由穆汗默特統一攜領。這位穆汗默特是瑪赫杜米‧艾札木卓和的後代,噶爾丹起兵叛亂時也被裹脅進去。噶爾丹被聖祖擊潰敗亡,穆汗默特和父親率部歸誠。這爺倆個在維族回眾中頗有威望,因此康熙接納歸誠,索性封為「和卓」(意同汗、王),命他們總理回地各城。穆汗默特生兩個兒子,大的叫波羅尼都,小的就是霍集佔。準噶爾部蒙古人信的喇嘛教,回部維吾爾卻信伊斯蘭教,宗教心念兒不一樣,又草場連著草場,部落挨部落,兩下裡自然少不了磨磨碰碰──就康熙心裡,也正想這樣兒讓他們相互牽制──噶爾丹策零在康熙晚年倦政時,在一次衝突時生擒了穆汗默特。雍正時年羹堯平定青海之亂,陳兵西寧,傳旨命準噶爾部釋放這位回部首領。但這時穆汗默特已死,為敷衍朝廷,回奏請旨讓波羅尼都返回葉爾羌,說是讓霍集佔留伊犁「掌教」其實是當了人質。天高皇帝遠的事,雍正朝鬧家務兄弟鬩牆折騰得天翻地覆,年羹堯失寵,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把事情撂了下來,其間兩族政教紛爭,萬花筒兒般瞬息即變。只是隨赫德還明白,紀昀和范時捷都不掌管外藩,只知道一個大概。

  「大小和卓的事朝廷已經有了章程。」紀昀枯著濃黑的眉,磕了煙灰又裝煙,口裡噴著餘煙說道:「波羅尼都有一份萬言書已經寄到軍機處,我看了節略,事君之心還是忠誠的。至少現時南疆還沒亂。有小人竄掇著他乘亂而起獨立汗國,他都抓起來了。單是準噶爾之亂,政局已經一盆漿糊,找你來聽聽有兩個意思。一是皇上問話,軍機處幾個大臣心裡不能糊塗,二是你心裡有個數,朝廷在天山之北用兵是既定了的宗旨,召對時不要擾亂皇上決心。」

  「恐怕還要給你一點小小處分。」一直閉著眼靜聽的弘晝瞿然開目說道:「你是天山將軍,不能制止準噶爾內奪嫡篡弒,這就是責任。你的信我看過,皇上現在政務叢煩,焦躁得很,照你信上的話,肯定要觸大霉頭!」隨赫德兩手一攤,笑道:「五爺,北疆駐軍不歸我節制,伊犁那達幕大會我密地會見駐軍伊犁將軍班滾和鄂容安,說你們只有六千軍馬,亂起來控制不住局勢,不如向我大營靠攏──這點子兵,十萬蒙古鐵騎,一踩就沒了。他兩個說不奉旨不敢擅自離開,撥五百兵留下給馬踩,五千五百兵調到我大營西側。我給朝廷保住了五千多兵的實力呀!我最恨的就是布羅卡,八千人駐守烏魯木齊,主帥在伊犁被圍拼死抵擋,不但不馳援,還向東退了二百里。班滾鄂容安自殺,他們難辭其咎!」

  弘晝笑著起身看看錶,拍拍隨赫德肩頭道:「你這位天山將軍不曉事。班滾他們逃了降了,自然要割他們的蛋蛋兒示儆天下。自殺殉國是忠君愛國之臣,不能處分,這麼大的事敗壞了,沒人受處分?不處分你處分誰?」紀昀深知就裡,臉上熱笑心裡嘆息:「和親王大約不知道,他自己也要受處分,還在說別人!」口中卻道:「處分就處分,你怕什麼?還辯白!滿朝文武都是皇上子臣,這幾年除了劉延清,誰沒受過處分?處分是調理你,訓誡你長進──人而不受處分──不知其可也!」弘晝大笑道:「好!說的是!──帶你的十個槌子回軟紅隊裡去。五天之後皇上在揚州接見你。我們假寐一會子,天不明就返回去見皇上,去吧──揚州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