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5 章
修政治乾隆矜孤忠 維綱紀盛怒逐胞弟

  弘晝紀昀范時捷三個人第二日平明起身,沿江北驛道奔波一日便回了揚州。因紀范二人不慣乘馬,都騎弘晝王府護衛的坐騎,那都是口北雜交的走騾,騎上又快又穩。驛道右臨長江左倚江淮平原,一望浩浩渺渺孤帆遠影,而或青鬱連綿落花似錦,也都無心觀賞留連,只一路催騎攢行。只在六合鎮東一家小舖子裡打尖吃飯,吃完就上路。待入揚州城,到瓜洲渡繞過去北邊阜崗,至高橋行宮儀門外,踏著下馬石下地,紀昀和范時捷才覺得胯下酸疼,腿腳都木了。弘晝三人站在下馬石旁的合歡樹下楞一會神,看太陽時,才是酉正時牌上下。

   紀昀以手加額,笑道:「早發白帝暮至江陵,原來不但揚子三峽能,陸上也能!」范時捷道:「我從來沒有一天走過這麼多路。只覺得這會子江河草樹還在往後退──一路想著天山供需,就到揚州了!五爺,這騾子能不能賞了老范?」「賞你就賞你!」弘晝笑道:「我還有幾匹呢!班滾送我的汗血馬,配山東草驢下的崽兒。它就這麼能走道兒!如今一匹汗血馬,上萬的銀子也弄不到。我府裡兩匹種馬,出的汗真是殷紅鮮亮的汗,到第三代就不成了,淡胭脂似的──不過比蒙古馬還略好點。跟我的親兵長隨都騎的這種。」因見卜義從儀門裡搖擺著出來,向遠遠站著的王保兒手背兒彈彈吩咐道:「你們回驛站去,連這三匹都牽著溜溜──我們這就要叫進了。」

  「奴才卜義給五爺、兩位大人請安了!」卜義站在一邊,待弘晝說完話,打千兒行禮,陪笑起身說道,「皇上今兒一大早就陪太后去了虹橋,這會兒還沒回來。南京離著這四百多里,估約著你們明兒才能回來的。這行宮外頭侍衛房兒都空著,爺們先歇歇。主子爺回來一定也乏了。要叫呢,奴才來傳,要不叫──」

  「不叫了你當然不能傳!」弘晝笑著一口打斷他話頭,「你這殺才真個饒舌,怪不的升不了總管太監!──帶我們去!」

  卜義扯著公鴨嗓兒長長答應一聲:「是──千歲爺多關照著奴才些兒,奴才就受用不盡了的──」諛笑著三步一回頭帶他們三人進了儀門。裡邊第二重門左側一排房五六間,都是仿紫禁城乾清門外侍衛房的式樣,都依地勢和宮牆平行面朝東南,弘晝見一大群官員擠在東北角房裡,有幾個認得的是戶部官員,便對范時捷笑道:「這些傢伙們可真能鑽刺,知道你要當戶部尚書,借著出差巴巴的幾千里趕來。明說是請示差事,其實全為了巴結你這新貴人──你去和他們見見吧,別一上任就讓人說你架子大。我和老紀西頭房子裡歇歇──」范時捷已和幾個人對了目光,勢不能不見面,暗自透了一口氣,哈哈笑著走了過去。這邊卜義頭前帶著,又是開門又是點燈,倒洗腳水沏茶,待腳洗好,一人一方熱毛巾已遞了上來,茶不熱不涼也正好喝。

  「好猴崽兒會侍候!」弘晝從懷裡抓一大把金瓜子兒笑著遞給他。「我瞧著你比王八恥會侍候,怎麼就比不上他得用呢?拿著──你也不容易──」卜義忙雙手捧了,臉笑成一堆菊花,揣了懷裡又打千兒謝賞,說道:「王八恥比奴才有能耐!他會──」他用手指兒勾勾,「釣魚掛鉤兒!這就對了那拉貴主兒的脾胃。嘻嘻──皇上其實也滿器重奴才的,不過皇上講究祖宗家法,像奴才這號兒人不能放縱了,嘻嘻──奴才是個沒用的人,全憑主子抬舉著了──」「算了吧你!」弘晝笑道:「太監把式我還知道些兒。茶房裡、御廚房得罪了你,你就敢往茶裡膳裡丟點鹽什麼的,叫主子發脾氣揍他們。上回濟度見我,那麼個大胖子,又是熱天兒,腰躬得大蝦似的,站不直身子。我看他坐在那也那麼個毬樣兒,笑問:『你是肚子疼麼?』?濟度是個直腸子,說了實話,說在我花廳裡等見喝茶,興許裡頭放了有春藥,底下這傢伙硬得鐵棍子似的。直起腰把袍子這裡頂起老高成什麼模樣?──還不是他沒送門包兒,太監們治他!──後來我把管花廳的太監每人臭揍八十板,就再沒這事了。」

  紀昀起先盤腿坐到木榻上攤紙要寫信,聽得也直發笑,擱下筆道:「這麼說我也得防著!這茶裡有沒有弄手腳?」「那得分人,看人下菜碟兒!」卜義見硯黑墨不多,忙過來兌水磨墨,霍霍磨聲中說道:「往主子菜裡擱鹽的事是有的,那是專為侍候御膳的太監才能做手腳。御膳他得先嘗。幾道兒人都嘗過才能到主子跟前,還有監膳的,作手腳不容易的。放春藥的事也有,除非有私仇才敢。雍正爺手裡蔡明明就往孫嘉淦茶裡放過──他爹是孫大人殺的──查出來,雍正爺原是要用籠蒸了他,倒是孫大人說情,說他是為父報仇,孝子!殺了也就了事兒。太監是小人,我們一進宮這是頭一條宮訓。乾隆爺在這上頭從不饒人,我們不敢犯這個諱。小來小去的,比如那個大人送了包兒,主子喜歡時候兒再說叫見,各宮裡地下金磚都摸遍了,那塊磕頭響,帶到那塊叫他跪,頭一磕咚咚響,主子聽著他心誠。有的人見太監黑著個臉,沒丁點兒照應,就帶他到地下墊得磁實處兒跪。他就是頭磕爛,也不得那個『咚咚』聲兒。不定就惹主子惱了他──外頭如今說竇大人名聲兒大,他就吃過這個虧──」紀昀在旁聽著,饒是他飽覽眾書學富五車,竟是聞所未聞,不由嘆道:「君子可欺以方,小人可畏。鬼魊伎倆匪夷所思,真真令人可嘆──你方才說釣魚,釣魚有什麼大學問在裡頭?」

  「這個自有不傳祕方兒。小人不知道。」卜義一點也不敢沿這題目說話,只嘻口兒一笑,「比如您寫文章,那是天下第一,小人就是想炸了腦袋,能寫出來麼?您教我,我就能學會?」放下墨錠兒便笑著告辭,到門口又折回來,對弘晝笑道:「主子爺這幾日忙,性氣不好。王爺和大人答對說話留著點神──」他還要說,弘晝擺手道:「滾你的蛋忙你正經的去吧!──我省得!」

  屋裡只剩了弘晝和紀昀。眼看著屋外一片蒼冥之色愈來愈重,兩個人彷彿都有心事,一時不知話題從何說起。只聽遠處隔兩間房那邊人聲嗡嚶,還在議論什麼,隱隱傳來,反而更增靜謐之感。

  「曉嵐,」弘晝見紀昀濡墨援筆又要寫,半仰在榻上問道:「聽說你要和見曾結親家了?你女兒才十四歲嘛,這麼早急什麼?我還預備著給你當個媒紅,誰想讓莊友恭先搶了一步!」紀昀笑道:「兒女姻緣天定之數,那是再不得假的。當年我未仕之前壯遊天下,盧見曾老當時任兩淮鹽運使,曾在虹橋大集名流文士會文。我當時還不到二十歲,僥倖得了個榜首。當時風雅儒冠都是江南秀士,集四言七律七千餘首,編成了一部三百多卷的詩集呢!」他仰臉看著天棚,似悲似喜地追溯著當年的繁華盛景,吶吶說道:「當時盧老已是江南眾望所歸的文壇耆老,《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都是他寫的──領榜筵上指著我嘆息,說:『我要有個小女兒給他多好!』──那時我還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秀才,大聲回說:『你要將來有個小孫女,配給我的兒子多好!』──這次來江南,他早已致仕在家,莊友恭去看望他,居然舊話重提,說他有個小孫子叫盧蔭文,今年已經進學。我的二女兒韻華十三歲,也打聽得清爽。莊友恭硬作保山,講大丈夫言出如山,二十年定就的親家乃是天作之合,違天不祥什麼的跟我說一大堆。莊友恭已經票擬雲貴總督,也不好敗了他的興頭。因此就下聘了這頭親事──」他苦笑了一下,沒再接著說。弘晝聽了點頭,嘆道:「這是天定之數。非人力可為啊──盧家不錯,是風雅人家,不過畢竟三代鹽務上頭走。盧蔭文我不知道是他哪房孫子。盧從孔現就是福建鹽運使。你保得和高恆的案子有沒有狗扯連蛋的事兒?覆巢之下無完卵,我替你捏一把汗呢!」

  紀昀打火又抽煙,半晌,一笑道:「無礙的,天下鹽官哪有個不虧空的?盧蔭文的父親盧清孔走的進士門,是莊友恭的門生,為人很好正派的──現在高恆官司沒結,就是結了有牽連,也沒個退婚的道理──那我不成戲上那一號什麼鳥員外了?宦海沉浮,那有長盛不衰的官位?就是王爺也一樣,您想過沒有?」

  「嗯──唔?」

  「爺在四牌樓吃飯,老闆說話不恭敬,您把家養的一窩子狗都帶進去佔桌子吃飯。有沒有的事?」

  「有的,他罵我!說我不如狗!」

  「您是微服嘛,白龍魚服為人所欺,怪您自己。」

  「我給足了飯錢!」

  「所以這只能叫荒唐,」紀昀一笑,「您是王爺,要是尋常人,這叫罪過!──不錯,貧婆子一碗豆腐腦兒您吃得高興,能出十兩黃金;扮成討吃的和叫化子們一道兒曬太陽閒嘮嗑兒,這也都沒什麼。九額駙給您送壽禮,讓人家蹲門洞兒吃飯──什麼叫額駙?就是戲上唱的駙馬呀!──這事兒有沒有呢?」

  「毬!──都是有的!我就瞧不上他媚眼兒搖尾巴的樣兒!」

  「還有,你家的綱紀,自以為管得嚴。」紀昀不緊不慢抽著煙微笑道:「──十幾個丫頭都脫得一絲不掛,你拿筆在她們身上畫畫兒,花裡狐哨跳舞給你看──可是有的?」

  弘晝一愣,沒有言聲,歪著頭想了半日,手指兒點著額角,再想不出誰把這種家事也洩露出去,咧嘴一笑道:「張敞給女人畫眉,有人告到皇帝那兒,張敞說:『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者!』」紀昀笑問:「隨赫德呢?──這會子他們在做什麼?」弘晝一聽就笑起來,「這都是些廝殺漢,萬里迢迢歸來,回去還要為朝廷守邊,找幾個婊子給他們出出火算什麼鳥事?──你說這都不算大事。」紀昀道:「放到一處就不是小事。如今頹風糜爛,官場混濁,下頭地土兼併貧富兩極,廣西王田兒,湖南蔡振祖,江西馬躍司,山東齊二寡婦,幾處揭竿子拉山頭。少的幾十個人,多的上千,殺官劫庫吃大戶,有的地方佃戶抗租,也在鼓膿包兒,在鬧什麼天理會、天地會、哥老會。金川的事還沒下來,天山的事又要料理,邊塞的事還顧不著,內地裡又有這麼多麻煩。劉統勛你去看看,瘦成蘆柴棒兒了,天天一副黑臉皺眉像兒。主上原說到江南,也有個遊幸娛性的意思,這麼糟心的,還要在太后跟前陪笑臉兒──王爺這些事他聽著,歡喜不歡喜呢?」弘晝還要說話,卜義忙忙進來,稟了聲:「皇上回鑾了,爺大人們請接一接!」匆匆就迎了出去。

  弘晝和紀昀忙都出屋,隔房的范時捷一群人也都已經出來。滿天寒星下遙遙一隊燈籠,一色的明黃顏色,長龍似的漸次近來。行宮正門由巴特爾指揮著打開了,便見王八恥頭一個前頭挑著個大宮燈昂首軒步進來,幾十盞導引的西瓜燈立刻徐徐湧入。弘晝領頭在前,紀昀范時捷略側後,一群到行宮覲見述職的文武官員也有二十多個的樣子,打下馬蹄袖匍匐在地,弘晝領頭叩頭呼道:「皇上萬歲,萬萬歲!」

  范時捷偷眼看時,一大片煌煌燈光燭影裡,一輛革輅輦車駛進正門,卜禮手執長鞭「啪」地一甩,那輅輦應聲而停。車上微微輕響的九只遊環和鈴也頓時寂然。按清制,皇帝輦車分為五等,為玉、金、象、木、革五輅。革輅是最低等位,只供平時出入使用。此時燈下看去,車座長可丈六,橫有八尺餘,兩架轅套著御馬,車座四周有環形紅欄四圍,角上各站一名太監。中間一座方亭模樣的轎亭,圓頂方軫,高約一丈。四周是鑲玻璃泥銀鑲銜的明黃皮革,都可以四面開闔,寶石垂絡白緞垂幨,車廂車板,全用沉香木雕花雲龍板塊嵌對,暗中燈下矗著,金翠碧紫交錯,輝煌耀目不可逼視。眾人發怔間,四個小太監抬著明黃軟墊小梯座飛也似過來按在車軫側,便見卜信挑起白緞軟簾出來,手挑著立在一側,人們眼一亮,便見乾隆從裡邊出來,原本低伏著的頭又向下伏了伏,只憑著感覺,乾隆已經扶輦欄下輿,腳步橐橐走近來。弘晝頭也不抬,說道:「臣弟給皇上請安!」

  「都起來吧!」

  許久,乾隆彷彿深深透了一口氣,才開口說話。眾人心裡繃得緊緊的,也才略鬆快些。答聲「謝恩」,參差不齊地起身呵腰站著。弘晝睨了一眼哥哥,正恰乾隆的目光也在看他,忙低了頭小聲道:「皇上,我剛從南京趕回來──」乾隆沒有理他,面上略帶憔悴,皺了皺眉,指著眾人問范時捷:「他們都是戶部接你來的?」

  「回皇上,」范時捷一躬身,小心翼翼說道:「戶部只來了梁祖範和尹嘉荃兩個郎官,給臣回報部務,不是接臣的。還有五六個是去福建辦理押解庫銀的,順道兒在這裡見見臣。其餘這幾位都是河工上、釐捐局的官員,盧焯派他們見臣回事兒的。」

  「尹嘉荃,」乾隆盯著眾人問道,「哪個是?」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站在後邊,聽皇帝點自己的名兒,一陣慌亂擠出來,提袍角跪時幾乎絆倒了,連連磕頭說道:「臣──臣是──」聽他激動得嗓子都有點變音,乾隆不禁一笑,說道:「朕記得你,原來在六合當知縣,官聲還不錯。讀書人進士出身嘛,要講究個雍容養氣,這麼慌張的!──你和尹繼善是不是一族的?」

  「是是是──臣凜遵聖諭,一定努力讀書。臣初覲聖顏,咫尺天威,不勝慄慄敬畏。吾皇包容四海,德被九州,臣也有蒙寵若驚之心。」一陣緊張過後,尹嘉荃漸次平靜,說話也流暢起來,「臣祖臣尹英,與臣尹繼善之父臣尹泰是同一曾祖。從龍入關後臣之曾祖臣尹壯圖在仙霞嶺戰死,沒有入旗。因此臣這一枝後來式微──」

  「就是一個宗的就是了。」乾隆本來隨便問問的,見他如此陳奏唯恐不詳,倒覺好笑的,說道:「這麼說你也是名臣之後。朕看過你文章,理法尚好,文字清通,稍嫌古板些,入了程朱流派。起來吧,好生作事辦差!」又對眾人道:「向上司長官回差使是正經事。投門牆鑽刺打門路鋪自己升官發財路,如今官場已相沿成習,此風不可長。官之升遷有道,財之聚斂循途,左道傍門靠不住。你們要記住了!」范時捷正容行禮,說道:「皇上此言乃是聖哲之言,臣牢牢銘記在心──」轉身對眾人又道:「好好思量聖諭,戶部的人回去要向鄔侍郎轉述,要全部的人,書辦門房雜役伙伕也不例外!」紀昀極靈性的人,忙也對眾人道:「皇上這話是對你們說的,也是對天下文武官員指示官箴。回頭邸報廷諭還要明白昭示。你們有福親耳聆聽,回去不但要身體力行,還要在學宮裡、衙門裡對士子下屬宣講!」

  眾人早已跪下,聽完紀昀說話,忙不迭答應:「扎──臣等遵旨!」起身呵腰卻步退了下去。乾隆站在燈影裡沒有動,也沒有和三個大臣說話,招手叫過卜義問道:「你去過迎駕橋驛站了沒有?」

  「奴才去過了。」卜義呵腰道,「劉統勛召集刑部的人會議,議事廳裡幾十號人聽他說話。奴才沒奉旨意,不敢攪和說話,站在廳外等了足一個時辰,他還在講。因皇上還有旨讓奴才回來照應五爺回來。忙著趕回來了。奴才這就再去。」乾隆沉默了一下,原地兜了一圈步子站住,說道:「這次你去,要還沒散會,把他叫出來傳朕的旨意:就算陳勝吳廣揭竿造反,黃巢李自成兵臨城下,立刻散會!告訴黃天霸,會同吳瞎子照劉統勛的議題先商量,讓劉統勛歇息三天再回報。」

  「明白!奴才遵旨!」

  「慢著,」乾隆目光閃爍著,「張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張,文武弗為也。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你要告訴他,小事不理理大事,不必事事周全。」

  「奴才一字不漏都說給他!」

  「你複述一遍!」

  於是卜義背誦,倒也真是一字不差,只引用孔子語錄一段說得四聲不調。紀昀問道:「你明白皇上這幾句話什麼意思不明白?」卜義笑道:「皇上這話再清楚不過:肚子脹了不吃,聽皇上話,吃了肚子不脹。有時候兒肚子脹了不吃,有時候餓了要吃,這才是文武官員作官的道理!」幾個人聽了都不禁哈哈大笑。乾隆笑道:「還是讓他照原文背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好好的經典都弄成四不像了。」紀昀笑道:「我是瞧主子心緒不好,引他逗主子一笑的。」

  乾隆點點頭,又對卜義道:「朕在太后那邊已經用過膳。這裡備的膳抬過去賞劉統勛,吳瞎子、黃天霸兩個人可以陪著用膳。還有原來賞他的宮女還送回去,告訴他,賞給他就是他的,應該懂得君有賜臣不得辭。公事之餘稍有悠遊之嬉閨房之樂,聖人也沒說不該當的──就這樣,去吧!」

  「扎!」

  卜義退下,上馬張燈而去。乾隆說了句「你們跟朕進來。」轉身便走。弘晝暗地裡扮個鬼臉兒,覷了紀昀一眼,跟在乾隆身後亦步亦趨進了行宮。

  這座行宮是倚著蜀崗餘脈形勢建的,因運河在崗邊繞了一個半灣,東邊直斜往北又向西折,南邊又臨著一汪瘦西湖灣泊,景致雖美,卻只好將中軸建成東南──西北方向。宮門自然朝了東南。儀門進去,一條卵石甬道斜漫上坡,過一座仿宮玉帶金水橋,下橋再向西北約數武之遙才是行宮內門。黃琉璃瓦朱紅牆,檜、楸、榆、柳、楊、槐各色雜樹牆裡牆外茂密蔥蘢,在一盞盞宮燈下顯得碧鬱深邃,靜得連牆角紡織娘細若游絲的「日日──」低吟都聽得清清楚楚。宮牆根下的守夜太監也都一動不動,微呵著腰,活似古墓前的石頭翁仲。

  侍衛巴特爾見乾隆腳步有點緩滯,有點拔不動腿的樣子,忙上前攙住了乾隆右臂,對左邊侍衛索倫道:「你的右邊!──主人,你累了的,這宮修得不好,上坡的路!」索倫便忙也架攙乾隆右臂。又穿內院入第三進院,前面便是八楹九間的正殿,一排齊的嵌玻璃隔扇門,裡邊間間燈火通明,歇山頂翹檐下吊著八盞宮燈,殿宇楹柱都是一嶄兒新丹堊的朱漆金粉雲龍,夜裡看去格外輝煌。

  兩個侍衛扶乾隆上了丹墀便鬆開了手,各自站在大門兩邊。弘晝等人便也站住鵠立在外。滿屋裡侍候的太監宮女見乾隆跨進殿,「忽」地都就地跪下。乾隆看了一眼設在正中的須彌座,因見皇后的侍從秦媚媚和那拉貴妃的侍女蘇俏兒都在,一邊抬手叫起,向東暖閣走著,問道:「你主子娘娘今個兒精神還好?──那拉氏呢?這會子在作麼?」

  「回主子話!」兩個人一齊行禮。秦媚媚說道:「娘娘前晌精神還好。午膳進了一小碗老米膳,鄭二做的青芹爆羊肚兒進了一小碟,鵪鶉蛋白兒紫菜湯也進了半碗──後晌午覺起來,娘娘說有點心慌頭悶,躺在榻上聽外頭樹上鳥叫兒,起來給觀音菩薩燒了香,心裡定了些兒。晚膳只用了一塊餑餑,一小碗粳米蓮子粥,水蘿蔔涼拌王瓜丁兒。這會子那拉主兒、陳主兒都在娘娘房裡開交繩兒,陪娘娘說話解悶子呢!」

  乾隆站著聽完,點點頭說道:「今個晚了,明兒再叫那個葉天士進來看脈。告訴那拉氏,且多陪陪皇后。朕這邊議完事就過去。」說罷進暖閣坐下。太監們忙活著給他揩臉擦手洗腳,又更衣漱口畢,乾隆要了「釅釅的雨前」,這才盤膝坐在木榻上,翻著奏折,說道:「進來吧!」接著便見弘晝三人魚貫而入,見他們又要行禮,不耐煩地擺擺手,指著杌子道:「免禮,坐下說──太監們退出去──賜茶!」注目三人又道:「紀昀,你說吧。有遺闕的,范時捷和弘晝補綴就是。」

  紀昀起身小心翼翼接過宮女端過來的茶碗,答應一聲「是」,坐下將接見隨赫德的大致經過說了,敷陳準噶爾之亂時,又將前噶爾丹策零各部內爭情由彌補了許多,這都是他平日瀏覽軍機處奏折,從中支離破碎得來的片斷軍情,和隨赫德的縱述貫串一氣,反而比隨赫德講的更其首尾詳明,又刪掉了許多多餘枝節,少半個時辰已將天山北麓西疆南疆形勢明白奏出。范時捷和弘晝聽他隨口引用班滾、鄂容安和布羅卡各自奏折的原文,琅琅背誦如同夙讀舊書,如此過目不忘的記性才具真是頭一次見識,都佩服得五體投地。弘晝不禁搖頭暗讚:「此人年輕時號稱『蓋壓江南才子』,真也不是狂言自大──」偷眼看乾隆,盤膝端坐著靜聽,駝色緞袍,石青緞夾褂都紋絲不動,穩凝得有點像一尊廟中塑的神像,又不禁想:這份坐功也真是人所難能──正胡思亂想間,紀昀已經說到尾聲:「就臣的見識而言,準噶爾部雖然內亂,其實作亂各方都對朝廷心懷異志。只有三車凌內附才是真心維持天朝法統。蒙古自古為中原外患,又是我朝先世宿敵,東蒙古漠南蒙古現今悉心向化,是經六代聖主恩德天威所致。喀爾喀蒙古其實是想與羅剎結盟共與朝廷為敵。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內亂局面平定,制服起來就事倍功半,而且波及藏回。所以不但事體重大,且是緊在睫目的事。伏求皇上慎慮聖斷。」他抿了抿嘴唇,下意識地摸摸靴子,收了手低頭一躬。

  「紀昀可以吃煙。」乾隆一笑即斂,卻轉問弘晝,「老五,你有什麼見識?」

  弘晝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道:「臣弟是個稀里糊塗的人,對軍政真是不通。天朝版圖寸土不失,誰起亂造反就打誰,這就是章程!調張家口的口外駐兵北路進兵,讓三車凌出一萬,科爾沁尼布爾各出一萬騎兵先導;寧夏大營,甘陝大營組成南路,和駐烏魯木齊的大營,還有天山駐軍,合起來是一百萬大軍,三面鉗形夾擊。達瓦齊又不是土行孫,土遁了不成?搗毀準噶爾叛部,霍集佔回部就成了孤島,想造反諒他也不敢!新疆這地塊,不能再立汗自治,要設行省流官政府,剿撫並用,才得個長治久安。」范時捷卻道:「這樣四面大舉進攻,臣以為不可取。軍需調配萬萬應酬不來。民諺沒有米山麵山蓋不起房,國諺沒有金山銀山打不起仗!──這樣大動干戈,支撐三年,國庫就空空如也!」

  「不學無術!」乾隆盯了一眼弘晝,冷冷說道:「你這人吃虧就在弄小聰明!小事情荒唐,毓慶宮牆根兒撒尿,宗學府講堂上脫臭腳,帶著你那個寶貝長隨王保兒混到辦喜事人家裝叫化子討喜錢──這朕都能容你;國家大事你也敢隨口胡言如同兒戲!──嗯?」他「啪」地一聲拍案,已是滿面怒容勃然作色!滿殿宮女冷不防他突然發怒,唬得一個個惶恐相顧,垂手低頭觳觫戰慄。弘晝三人先是驚得身子一僵,順杌子就勢兒都長跪在地,泥首叩頭。

  因為帶著一大群狗去四牌樓吃館子,都察院早就有奏本彈劾弘晝,內廷太監也給弘晝透信兒,「皇上氣得渾身亂顫,把本子都撕了」,弘晝早就料知這位皇帝哥子要處分自己。饒是如此,事到臨頭,還是驀地驚出一身冷汗,心頭突突跳著,叩頭結結巴巴說道:「皇上──皇上息──怒──臣──臣弟──蒙皇上聖眷優渥,沽寵荒嬉昏誕無節,不但不學無術,且是無德無能!辜負皇上拳拳愷悌之情──」他漸漸定住了心,說話變得又誠摯又暢順,帶著哽聲頭磕得砰砰作響,「皇上御極之初,太后就召見告誡,先帝子胤只有皇上和臣弟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臣是弟弟,更是臣子,要好生作周公之臣。惟是皇上聖治隆化,德被天下,澤及萬方,四海之內舞鶴昇平,政通人和自漢唐以來僅見,國富民殷,二十四史書未載──臣弟當此盛世,本應更加砥礪修養敬謹事君,為皇上分宵旰之勞宸函之憂,乃反而生養尊處優坐享玉食之心,全不知君恩難負,喪心病狂──臣弟真是無恥之輩!」他揚起手「啪」地摑了自己一耳光,他也真下得狠手,左頰上立時紫脹出五個指頭印兒,接著又是碰地叩頭,眼淚鼻涕那是現成,就淌得滿臉都是。

  「沒你兩個的事。」乾隆聽得又好氣又好笑,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板著臉命紀昀和范時捷歸座。自己偏身下了榻,青緞涼裡皂靴橐橐作響踱著步子,接著訓斥:「從哪裡抄來的文章糊弄朕?你有這份奏對急才?既是早就有備,為什麼不知早些悔改?什麼『舞鶴昇平』,又是什麼『政通人和』?傅恆現在在幹什麼?班滾在西域人頭落地!高恆錢度的案子牽連幾個封疆大吏、幾十個道府官員,貪官污吏竟是前仆後繼斬不盡殺不絕,野火燒盡,惡風吹又生!你去看看劉統勛──他都快要累──」他把到了口邊的「死」字生吞了回去,「累垮了!你還在這裡胡鬧,為非作歹,推波助瀾!」

  「臣弟胡鬧的事有,求皇上重重處分發落。」

  「為非作歹也有!」

  「皇上──」

  「你弄了二十三個臭婊子給隨赫德睡!」乾隆惡狠狠道,「這是什麼德行?──把驛站的人都趕走,驛站是國家行館,你竟敢把它變成行院!朕包容了你多年了,你日日給朕丟人!你以為──朕不能把你交部議處,不敢圈禁你,不敢誅戮你麼?!」他想著諸般不如意事,金川之役牽著傅恆尹繼善兩個軍機大臣,天山準噶爾之亂無法制止,回部又在鼓動,連西藏也都震撼動盪,吏治敗壞整頓毫無頭緒──氣得滿臉漲紅,脖項額前的筋都脹得老高,滿殿都迴旋著他的咆哮:「你快點給我滾!省得瞧著你噁心,一個窩心腳踢死了你──革去你的王爵,剝去你的黃馬褂,摘掉你的十顆飾冠東珠,聽候旨意處分──」

  弘晝幾乎是連滾帶爬「逃」出了正殿。滿殿宮女早已被他唬得面白身軟,魂不附體俯伏在地。

  范時捷和紀昀已是目瞪口呆,僵偶般植坐在杌子上,唬得面色慘白,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隨赫德的事是昨晚的事呀!這麼快就傳入乾隆耳中,直是不可思議!不及細想,展眼見弘晝兀自惡夢未醒似地站在殿門口臆怔,單泡眼迷惘地看著殿內。范時捷見乾隆端杯,哆嗦著手喝茶,忙道:「皇上仔細龍體──五爺不宜交部論處的──大事懲處興獄,太后也要震動不安,恐傷皇上孝悌之心──」

  他這幾句話自以為得體,乾隆卻聽得猶如火上澆油,看著弘晝的木糊臉兒,就手連杯帶水直摜出去。那杯擦著弘晝鬢邊過去,「砰」地摔得稀碎,連院外的太監侍衛們也都嚇了一跳。眼見乾隆還要尋東西砸,紀昀噗通一個長跪膝行數步,死死摟住乾隆雙膝,哀懇道:「皇上皇上──您是累極了,氣糊塗了──這一硯砸頭上,他還有命麼?五爺千般不好萬般不是,總是您的弟弟──您只有這一個弟弟──不傷聖母的心麼?皇上──」不知哪句話傷了自己情腸,紀昀心裡一酸,已是淚水奪眶而出。范時捷卻一邊過來奪乾隆手中的硯,一邊回頭對弘晝喊道:「五爺傻站著做麼?還不趕緊去見太后!」弘晝一愣神醒過來,撤腿便溜得無影無蹤。

  「孝──悌?」乾隆一下子鬆弛下來,漲紅的臉顏色消下去,變得異常蒼白,擺手吩咐兩個臣子歸座,接過宮女顫顫兢兢遞過的熱毛巾輕輕揩著臉,蹇滯地頹然落座,氣顫聲弱地說道:「朕自六歲入宮跟從聖祖讀書,常繞膝下承歡──十四歲又進韻松軒,跟先帝學習政務──聖祖爺八歲登基,十五歲廟謨運籌智擒鰲拜,十九歲決意撤藩,敉平三藩之亂,三征準噶爾六巡江南,修治漕運,澄清黃河,輕徭薄賦,天下歸心。世宗爺踐祚十三年,修明政治刷新吏治,也是國強民殷──怎麼到朕手裡,任憑你累散了骨頭操碎了心,終歸是個不成?慶復,頂尖能幹的文臣,導致金川之亂;張廣泗訥親,一個上將一個宰相,以十攻一然後落花流水而敗──這不是荒唐麼?朕有這麼個荒唐弟弟,文武百官一例跟著荒唐,四川布政使送來密折,傅恆也在荒唐了,朕等著他騰手出來移兵去打達瓦齊,他弄個蒙古女子在軍裡玩!朕這樣的皇帝,還配說什麼孝悌──聖祖先帝締造艱難,若是敗壞在朕手裡,還能說什麼『孝』字──」說著,竟是熱淚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