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6 章
追選遺君臣擬謚號 斥讒詆朱批斥謗言

  紀昀和范時捷不知過了多久臉上才恢復了血色。紀昀頂尖兒的天分,原疑是這對皇兄皇弟弄苦肉計「做戲」給天下官員看,眼見弘晝被打得神魂俱失,乾隆又如此感傷頹喪,這樣子也真難偽詐,才知道乾隆假中有真,一腔憤懣、沮喪、疲累、焦躁與無可奈何絕不能「裝」得如此逼真。想想乾隆心雄千古之帝的壯心,徒具如此雄厚的國力,外不能盪平邊亂,內無以遏制官場敗壞,累得七死八活,仍是四面漏風八方走氣,也真替乾隆難過──見乾隆兀自垂頭流淚,紀昀輕咳一聲說道:「皇上今日盛怒,幾乎嚇煞了臣──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捫心自問,真真對不住主上眷隆厚望之恩──」說著拭淚。這是「臣罪當誅」先站住了地步兒,接著便曲心款訴安慰乾隆:「──臣日夕追隨皇上,耳聞目擊,皇上勤政愛民超邁千古帝王,是的的真真的事。細思龍心不誤,是錦上添花不足之意,並非天下憂患致勞廑憂──」

  「嗯,錦上添花?」乾隆怔了一下,問道。

  「是錦上添花。」紀昀定了一下心,沉著聲徐徐說道:「昔齊景公夜訪晏子。晏子驚起問:『宮掖得無有變乎?大臣得無有叛乎?諸侯得無有亂乎?』──他問的都是憂患窮愁之語,今宮掖無變,大臣無叛,諸侯無亂,國家無大憂可慮,這是一。國家歲入兩千萬,自亙古無有,而又非聚斂而來,三年一輪蠲免天下錢糧,百姓大體溫飽,這是二。雖有金川之叛,準噶爾內亂,因不居形勢之中,並未擾攘天下,黃童白叟不見兵戈相交,是為天下太平,這是三。語云:有此三者而不知足者為上聖之主;知足守成者中平之主;具其一而自慰不疑者為庸碌之主。皇上居此三者仍宵旰勤奮進取不已,自思為何等樣主?此實是求全之虞、責備之患,難道不是錦上添花?」

  乾隆的顏色霽和下來,啜吸著茶沉吟不語。范時捷雖落拓不羈,也是進士出身,在旁聽著竟是聞所未聞,心下惦惙:人說紀昀無書不讀過目不忘,真是名下無虛士。見是話縫兒忙插口說道:「實在紀昀說的是。兩千萬銀子乃是盈餘。這和聖祖爺初政時不能比,聖祖爺的捐賦收入才不過兩千萬,晚年倦政,庫銀僅存七百萬,還抵不上現在一個中等省份的藩庫存銀。聖祖南巡,莫愁湖宮門要修葺,戶部都撥不出錢來。皇上,這行宮後七層寶塔原來是沒有的。五爺來揚州,說這行宮是廟宇風水,得建一座塔鎮一鎮。就揚州十幾個當地縉紳一個會議,一夜之間寶塔就矗起來了,連收料堊粉修飾掃場清理植樹栽草,沒有用三日辰光──百姓富而知禮,也是半點不假的。」

  「是麼?」乾隆詫異的問道,他已完全恢復了常態:「朕沒看出來,還以為是這裡舊存的舍利塔。」他擺手示意紀昀,「你還說下去。」

  紀昀微一欠身,說道:「臣縱觀二十四史,亡國速途有二:一曰勞役太重,民不堪命,如秦之修長城,王莽之復井田,隋煬帝之開運河。二曰諸侯分國列強並立,中央無法控制,如周代西戎之亂,東漢董卓之亂,西晉八王之亂,後唐藩鎮之亂皆是。至於吏治敗壞,就其本身而論,乃是歷朝通病。無暴政,無外患,無諸侯分封裂土,單是吏治不靖,乃是緩症,亦是頑症。力加整頓雷靂風行,它就好些,稍有鬆懈,又仍萌故態,再整頓略好些,再敗壞──待到不可收拾,就有了不忍言之事了──」他嘆息了一聲;舔舔嘴唇,不再說下去了。

  「紀昀說的很是,」乾隆咬著下唇沉思有頃,說道:「東漢、北南兩宋,明自永樂之後,吏治敗壞,也還都綿延了百年之久。這要感謝聖人夫子,製禮樂約束人心,不為外族所侵,不為饑寒敲撲所迫,百姓不致鋌而走險。是緩症是頑症確乎無疑,但又是亂源──這一條紀昀你沒有說到。好比消渴之疾入於骨髓,吏治一壞,國家禁不起一點風吹草動。一個災饉飢荒,一個刑案不當,一族不合火併,或有外寇騷擾,或者邪教倡亂,遍地乾柴不敢見火種兒──吏治清明,這些事都是不怕的。所以,整頓吏治,就是撲滅革命亂源,豈可掉以輕心?」

  范時捷笑道:「這會子皇上心平氣和了,臣斗膽進言,五爺盡自舉止荒唐,舉凡大事細考,五爺從不倚勢作威,從不收受外官錢財,違禮無法的事是沒有的,褒忠獎節撫慰公能之臣在臣子裡頭威望尚好。就是五爺方才的方略不可取,皇上不宜過加譴責,稍存體面,背地嚴加教訓也就夠了。就是五爺方才說的,新疆應設行省流官政府,隨時可以相機羈糜剿撫,似乎這一創新之見,很有可取之處。臣想,設如聖祖晚年或雍正初年在伊犁或烏魯木齊設立行省,巡撫以下道府州、層層節制,隨時隨地因事制宜,恐怕準噶爾亂風初起,就已經平息了。」

  「弘晝可恨之處不在於無能。」乾隆嘆息一聲道,「他是以『無能』掩飾韜晦,躲在一邊打太極拳。比如整頓吏治,他要是助朕一臂之力,以總理親王大臣身分巡視天下,誰能及得他這作用?朕心裡難過,也不單為他──昨天,張廷玉去了──北京史貽直也──去了。朕是一夜無眠啊──」

  史貽直與孫嘉淦並稱「雙忠雙直」,乾隆震悼自在情理之中。張廷玉晚年全然是一付失寵模樣,諭旨朱批三五日一個訓斥,被乾隆訓得滿身晦氣,怎麼會因他去世「一夜無眠」?紀昀和范時捷都瞪大了眼,但見乾隆面色並不甚悲戚,眉頭徽鎖著似乎想得很深,只左手搓弄著辮梢略微有點顫抖,一雙黑得幾乎不見眼白的眸子望著窗櫺子沉默不語。紀昀和范時捷不禁悄悄交換了一下目光:這主子的心思真是越來越難猜了──

  「朕非猜雄之主,你們也不要作揣摩之臣。」乾隆的話犀利得像穿透了他們的心,語調卻平緩得如同一泓止水,「阿桂從北京皇史宬查到了張廷玉康熙五十一年寫的《三老五更論》。朕近年批評他的考語,竟都是他三十多年前說的話!朕觀覽之後流淚太息──自古完人能有幾?何必獨獨對張廷玉求全責備?有些人壓根不是正人,就不去說他了,像徐乾學、錢名世、年羹堯之類。有些人如陸隴其、湯若望、姚締虞,終始如一也可不論;還有像郭琇這樣的,原是貪官,一旦驚起,清水洗堂斷指告天,成一代名臣,這是異數。張廷玉這樣一生恭謹誠能鞠躬勤勞的,晚年求名,喋喋不休,惹了朕的厭憎,屢加嚴旨呵斥。朕至今不以為不該當。但回思他一生,四十年宰相辛勞,今日盛世其中有他的心血汗水。惋惜之餘又復嘆息──他的財物清單,除了御賜的莊院府宅幾乎餘無長物!比起現今的官員不知強到哪裡去了!」

  他這是自責自愧。紀昀和范時捷在乾隆發作張廷玉時都曾附和過,心裡也自不安,卻一時尋不出話來安慰。許久,紀昀才道:「皇上斯言,仁愛中正可通於天!張廷玉地下有知,亦當感愧知過,承恩知悔。」乾隆深吸一口氣,嘆道:「世間有些人事也真奇怪。比如養心殿那隻宣德爐,日日見它,焚香用它,毫不稀奇。賞了紅毛國貢使,知道它一去萬里永無返回之日,再不能見它摸它把玩它,倏然間就又覺得成了稀世之物,那紋理、那寶色、那玲瓏構架、那纖巧鏤絲,再尋一隻出來,比登天還難──張廷玉是朕認識的第一個師傅,從小兒騎在他脖子上摘棗兒,朕刺得手指出血,他慌著又是揉按摩挲又是用口吮──把著手教朕寫字兒,鬍子刺得朕腮癢癢,抹了他一臉墨,他一臉墨汁子笑著看朕──轉眼都成如煙往事了──」他似悲似喜,又似乎有點自嘲地一個莞爾,剎那間,又恢復了莊重:「孫嘉淦仙逝,朝廷失一正人,史貽直又一正直之臣去了。他們兩個的謚號還沒定。張廷玉其實瑕不掩瑜,也要定出個好謚號。作這件事恐怕無過你紀曉嵐了吧?擬出來當即加封出去,不用再徵徇軍機大臣意見了。」

  「嘉淦和貽直都可稱為一個『清』字──避遠不義曰清,潔己奉法曰清。兩個人都當得。」紀昀不假思索說道,「好廉自克曰節,謹行制度曰節,艱危莫奪曰節──據此,孫嘉淦堪稱『清節』;敏行不撓曰直,稟性不邪曰直,史貽直稱為『清直』當之無愧。」說罷目視乾隆。

  「兩個謚號允當。不過『清直』『貽直』犯重。調過來,孫嘉淦謚清直,史貽直謚清節──這麼著似乎更好。」乾隆邊說,援筆濡了朱砂寫了,「──張廷玉呢?『文和』如何?」「好!主上聖明配天!」紀昀躬身陪笑道,「張廷玉當得一個文字,推賢讓能曰和;不剛不柔謂之和,柔遠能邇謂之和。就是『文和』的好!」

  乾隆雖博學多聞,於謚法其實一知半解,隨口一言,紀昀博引旁徵居然天成鍥合,心下不免得意,笑道:「那就這樣定了──」他看看殿角自鳴鐘,「沙啦啦」響著要打亥初的點,因站起身來,「你們跪安吧!順道去看看劉統勛,教他不必過來謝恩。不必為朵雲脫逸煩惱──劉鏞是奉朕旨意出差了的嘛!朵雲本來也就是暫行拘押,並不要怎樣她的──兩國交兵不斬來使嘛,朕是預備見一見,陣前放歸的。既走了,就走就是了,惱得直要追回劉鏞打殺!四月初八過後,要啟駕回北京,你兩個心裡要有數。紀昀寫信給阿桂,朕在江南不再見隨赫德,回京和阿睦爾撒納一道接見──去吧。」

  「扎!──」

  紀昀和范時捷一道兒卻步退了出去。「噹噹」的自鳴鐘驀然響起,乾隆舒展了一下身子,待要出殿,回頭看見榻上卷案邊一高疊奏折,猶豫了一下折身回來,在燈下檢看,見有傅恆的密折,小心剪開火漆封口,展折看時卻是細奏回部之亂,霍集佔挑唆其兄波羅尼都自立為汗的事。奏折寫得很長,從霍集佔乘準噶爾之亂,隨阿睦爾撒納脫逃,回了葉爾羌說起,連同回部人心不定鼓噪建立喀什噶爾汗國,脫離中央版圖種種情由,足足萬餘言。乾隆一目十行看到最後,傅恆寫道:

  此中情由,皆得自偶然,乃車臣部落散流中原之欽巴卓索及其女欽巴莎瑪親口告知所見所聞。彼父女留置軍中恐有流言,奴才已著人妥送南京以備主子親自質問。奴才擁兵四川,而西北擾攘紛亂,緬甸亦有不臣之舉,每念及此憂急如焚。今霍集佔雖狼子野心,而其兄波羅尼都尚未萌反志,伏願皇上速派使臣至葉爾羌安撫回部,剪除奸宄,庶幾可延緩西北亂局蔓延。南疆底定,北疆一隅之亂乃疥癬之疾。俟奴才平定金川,移兵擊之,可一鼓蕩定。臨池思主念恩追過,奴才不勝椎心痛切──

  乾隆合上折本,閉著眼透了一口氣,新疆他沒有去過,西蒙古也沒有去。但南疆北疆地理形勢,不知和阿桂在地圖前擺佈過多少次。回部一亂,南北疆與中原阻隔,緊接著北疆就難以收拾,蔓延起來,青海西藏也有可慮之虞──茲事體大可謂無可比擬。但傅恆正在用兵,難道西北也同時用兵?他思量著,圓明園暫時停建,兩路用兵錢糧綽綽有餘。但將軍呢?兵呢?如果兩路兵都不利,甚至打成不勝不敗膠著之局,自己這個「聖躬英明」拿什麼東西和聖祖比較匹配?又何以面對臣子百姓?乾隆目光陰鬱,漫不經心又抽一份奏折。卻是四川將軍布達的密折,拆看時,寫得五花八門,從陰睛雨旱到成都戲班子演戲,某道台和某知府聯姻親家,成禮過聘都不遺漏,密折最後兩頁,卻是告傅恆的狀的:

  傅恆近在川軍口碑嘖有煩言。川軍綠營奉調各路策應,與傅恆所統同辦一差而待遇不一。綠營,漢軍綠營亦是遠離駐防隨機待命之軍,新拔營帳皆歸兆惠海蘭察等部,破帳漏房皆分川軍發用。新米鮮菜活畜盡付傅部,而陳糧乾菜均發川軍。飽食終日而遲不進兵,驕兵悍將視川軍蔑如。奴才部下甚有憤憤者,謂言「懇請聖諭,著傅部策應,由川軍代之」,奴才已嚴加約束,軍杖刑罰者數十人矣!又聞傅恆在署悠遊閒散敲棋彈琴,豢養賣藝番女以為取樂,奴才未嘗目擊不能實查,謹以密奏宸函,主子廟謨高遠洞鑒萬里,伏惟聖裁!

  乾隆心煩意亂地將折子推到一邊,想了想,又抽了回來,濃濃濡了朱砂批道:

  陰晴雨旱所奏者是。爾之妄言傅恆玩職遊嬉,直是何種肺腸?以爾之見,當以破舊帳屋被服糧秣供應黃湯泥水中圍困金川之兵士,而以新者分發汝等?至蓄養番女之事,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彼番女已在舟中,由傅恆妥送至朕處矣!幸爾以密折奏朕,不然,此奏朝至,鎖拿爾進京治罪之詔夕發矣!若或再有此類喪心病狂之語,則刑戮之法,正為汝設!欽此!

  他放下筆坐著發怔,仔細想想,一件順心的事也沒有!想發怒,周邊太監宮女一個個控背躬腰屏息低眉,也尋不出事兒來出氣。因鐵青著臉站起身來踱出殿外。王八恥侍候他熟透了的人,知道這時候半句話不能說,丁點事不敢錯,躡腳兒進殿取了件駝色呢絨夾袍挾在懷裡,不遠不近只五六步後頭跟著。

  出殿下了丹墀,一陣微微的夜風掠過,發燙的腦門兒清涼了許多。乾隆目光游移掠視四方,微弱的月光下竹樹蔥蘢,掩著各處殿角飛檐翹翅,都薄薄鍍上一層銀色的微靄,矇矇矓矓綽綽約約都不甚清晰,唯是行宮環東向南一帶碧水在夜色中呈蛋青色,彎曲蜿蜒靜靜流淌,月下看去格外清心愉神。因見後宮正殿西配殿一處燈火明亮,乾隆指著問道:「誰在那邊住?」

  他開口說話,太監們都鬆了一口氣。王八恥忙陪笑道:「是那拉貴主兒的寢宮。陳主兒,還有幾個低等嬪,嫣紅主兒她們住的東邊。陪老佛爺遊幸了半日,這會子沒事兒,準定是在那抹牌呢──」

  「抹牌又不在院子裡,點那麼多燈幹什麼?」乾隆冷冷說道,「留兩盞宮燈就夠了,其餘的熄掉!」王八恥諾諾連聲答應著就去傳旨。乾隆又對卜義道:「你去紀昀處傳旨,叫他催問岳鍾麒上路了沒有,現在走到那裡了?岳鍾麒到,不管什麼時辰,立即報朕知道──慢著,」他指著下邊的運河又道:「讓河上開的巡弋官艦給我撤出去,漁民的夜漁船不禁往來!」

  卜義剛要走,巴特爾叫住了他,轉臉對乾隆道:「主人,漁船進來要檢查的。軍艦不能撤的!」他說話硬邦邦的,半句套話也沒有,滿朝文武任誰不敢在乾隆跟前這樣說話,偏乾隆就不計較他,聽了居然一笑,說道:「你聽劉統勛的,不肯聽朕的?──這河上一會一艘軍艦來回跑,把景致都弄壞了。太煞風景了,小舟漁火靜河遊悠不比這個強?」

  「主人,」巴特爾毫不讓步,「軍艦不能撤的,漁船要檢查的。風景不好的,就殺風景!」

  乾隆怔了一下才曉得這蒙古侍衛的意思,不禁仰天哈哈大笑:「好好!殺風景就殺風景!」擺手命卜義去傳旨,回轉步子朝皇后正寢宮逶迤而來。走約半箭之地,覺得乍地一暗,看時,那拉氏宮中幾乎所有的燈都熄了。秦媚媚等一干宮人見他過來,也不言語也不通稟,衣裳窸窣悄然跪下行禮,乾隆也不理會,放慢了腳步進殿,彩雲幾個宮娥已知是他到了,輕手輕腳掛起東暖閣帷幕,蹲身退步而立。

  皇后和嬪妃們住的寢宮都燒著地籠。這裡滿屋的藥香一進門便衝鼻而入,外間正殿裡點著兩支巨燭,都罩著米黃紗籠,柔和的光微帶紅色,照得滿殿溫馨潤澤。乾隆見皇后仰在明黃大迎枕上,合眸安眠,便不肯驚動,摘掉台冠寬了腰帶和外褂遞給彩雲,輕輕坐了床邊。秦媚媚便端過茶來,乾隆一手扶著床幫,想替她掖掖被角,又止住了,只呆呆的凝視。

  這是一個多麼美麗的女子!四十歲的人了,臉上幾乎看不出有什麼皺紋,一頭青絲散垂在枕旁,漢玉一樣清麗的臉上半點脂粉氣也沒有,微顰的黛眉中間稍稍蹙起,煙籠一般由濃至淡消失在鬢邊,櫻唇邊兩個淺淺的酒渦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若隱若現,似乎在微笑又似乎在輕聲說話。乾隆想吻一下她的額頭,又止住了,坐回了椅子,但皇后似乎受了驚一樣,身上輕輕一顫,睜開了眼,說道:「皇上來了,你們也不叫我!」說著撐臂就要坐起。

  「你就這麼躺著,我們說話,別起來──」乾隆忙用手按扶她肩頭,笑道,「不是早有旨意給他們,除了失火地震,只要你睡著了,不許驚動的!」皇后到底還是掙扎著坐起身來,說道:「皇上體恤我,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倒也不為規矩,睡了一個下午了,我也想坐坐──」幾個丫頭便忙趕過來給她穿換衣服。她雖不用胭脂鉛粉,卻極修邊幅的,對鏡照照,有一絲亂髮,小心用手指理順了,卻已無力像平日夫妻相見時那樣「貞淑端凝」地對坐,只歪在大迎枕上以手支頤,像是怕一閉眼乾隆就會消失似的凝視著他。乾隆打心裡嘆息一聲,問道:「你身上到底怎麼樣?我雖在前頭忙,心裡一直惦記著。午膳你也用得不多──風和日麗天氣,還要勉強掙著走動走動──葉天士的藥還用得麼?」

  皇后富察氏微笑,仍是目不轉睛地望著丈夫,聲音低微,寂靜中卻顯得十分清晰:「今日上午還到後頭山上遊散了幾步,那裡有座塔,燒了三炷香──下午外頭有風,沒有出去。葉先生是盡了十二分力給我調理,進藥時辰分寸都有制度。有一次進藥早了一刻,他把卜智和媚媚都訓斥得狗血淋頭。太監們都說他當醫生時像個王爺,氣勢霸道。不當醫生時候又像個奴才,逢人就磕頭。自個獨處時候又像個傻子,自言自語自打嘴巴──」說著忍俊不禁微嗽著笑。

  乾隆想著葉天士醫術通神入化,為人瘋傻癡呆的樣子,也笑,說道:「他是天醫星嘛!這也是你的造化。你這些天睡眠足,這就是好兆頭。慢慢調理,自然一日好一日的,只不能性急動怒。他幾次說過,你的病根在脾上──你悶了發急,不要忍著,這屋裡太監宮女只管打了出氣,氣平了再賞他們就是了──你們可都聽見了?」

  「是──」所有的人一齊跪下答道。

  皇后一笑:「他們伏侍我忠心耿耿,小心無差錯,幹麼平白打人──我也沒那麼大的氣性。葉天士說調理一年沒事,災星就過去了,我覺得像是還能挺過這一關──不說我的病了。皇上你也得當心身子,少動怒。天下這麼大,人民兆億,官員成千上萬,哪能事事都順心人人都順眼呢?方才嫣紅來請安,她從老佛爺那邊過來,聽說萬歲發怒,打得五爺丟魂失魄的──自家兄弟,皇上還該給他存些體面的──」

  「老五忒荒唐的了!」乾隆掃了一眼殿中眾人,親自端一杯熱茶給皇后,「慢慢喝,仔細燙著了──哥子教訓兄弟,那還不是平常事?放心,我心裡有數。老五你看他撒漫,其是個人精兒。」皇后含笑點頭,說道:「國家大事該怎麼著還得按規矩來──皇家不同的是家國一體,家務也是國務,皇上再不得會料理不當的──我是他嫡親嫂子,責罰過重於心不安,見面兒也不好說話,得饒處且饒了吧!精明糊塗都是咱們兄弟──」說著又輕輕喘嗽。乾隆揮手命眾人退出外殿,湊近了皇后,一手半扶,一手端茶餵她喝,小聲道:「告訴你吧,他的王爵、東珠、差使都要撤掉──你別心裡犯嘀咕,也不要給他講情──他來給你請安,沒有精神你就不接見,接見只管拿出皇后身分訓斥他,撫慰他就是了。」

  皇后看著丈夫的眼睛,目光閃了一下,說道:「文武官員荒唐,要拿王爺作法,皇上想的有道理。只是處分上,皇上還是要給他留存體面。」乾隆嘆息一聲,說道:「你太忠厚了──你想過沒有?弘晝在北京帶兵闖圓明園,半夜搶走魏佳氏,這是多大的事件!要得罪多少人?明的暗的裡的外的,多少人事擾攘!且是撲朔迷離夾著宮掖妒恨,對景兒時候發作起來,老五還能活不能?再者說,他這樣作法非禮背經,後世子孫學他,其間就難免有宮變篡奪的匪人。一個處分給他,也就『荒唐可恨』四個字的罪,百事都替他化解了。替小人出出氣,省得恨他;給百官作榜樣,不要學他;示天下至公無私,還可鎮一鎮那批貪官墨吏腌臢殺才──別看弘晝到老佛爺跟前哭跪懇求。朕知道,他手帕子上頭有胡椒粉,一抹就是淚──他精著呢!」皇后沒聽完已經心裡洞明透亮,想到弘晝哭鼻子抹眼淚歷來說有就有,原來還有這個道道兒,不禁摀著嘴又笑又嗽。一邊起身,一邊叫:「彩雲,我這會子精神好,盥洗了,該給菩薩上香了」!

  「就這樣吧,」乾隆也站起身來,「我也想開了,就是忙死,也不能事事如意。陳世倌從海寧過來,老倌子見我性氣不好,說是一味辦事張而不馳,反而事倍功半,勸我疏散一下。想想他說的是,明天我要拉劉統勛一道休息一日。大清想再得一個劉統勛──難吶!」

  站在正寢殿外丹墀下,深深呼吸兩口清冽的寒氣,乾隆心神頓時一爽。因見巴特爾雄赳赳挺身站在內院門口,笑道:「你跟了朕一天了,像個影子。這四匝警蹕關防布置得鐵桶似的,別說人,一滴水也滲不進來,明天朕要出宮走走,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好再來當影子──去吧!」說著便向西偏宮走,邊走邊道:「王八恥,把你手裡的袍子賞巴特爾!」

  「哎!是嘍!」王八恥見乾隆性氣已經平和,脆應一聲,顛顛跑著追出去。卜義卜禮卜智幾個太監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乾隆來到西後寢宮。遠遠便見兩盞宮燈搖搖晃晃,乾隆便知是那拉氏她們迎出來了。走近了看時,陳氏、嫣紅、小英、李氏都在,就在宮門口外長跪迎接,乾隆笑道:「你們鬥牌啊,誰輸誰贏呢?──起來吧,地下冰涼的──」

  幾個妃嬪都知道乾隆這些天諸事不順性火氣大,方才又傳旨命她們「熄燈」,原是心裡惴惴,見乾隆顏色霽和言語溫存喜樂,都是心裡一寬,頓時笑語連翩。陳氏道:「我和李氏一撥,嫣紅小英一撥,她們年輕手快,掉牌換牌眼錯不及就弄鬼兒──」李氏道:「手氣也不好,摳一張牌白板,再摳,不是西風就是北風──她們又吃又碰太得意了,我把月例都輸光了呢!」嫣紅不善言語只是笑。小英在宮裡幾年,已經歷練出來,嘰嘰咯咯笑著道:「誰弄鬼換牌來著?陳主兒偷么雞,叫我當場按住手了呢!」

  乾隆辦了一天事,接見大臣批奏折,折騰得昏頭脹腦,見皇后是一片溫和莊重,聽著這群女子鶯啼燕語喃呢鬥口,真個心目為之一開,一頭聽一頭笑著進殿──踞南窗中間椅上坐了。那拉氏已親自捧過茶來,只漱了漱,命眾人「都坐」。一個一個看時,那拉氏小羔皮風毛坎肩,把把頭旗袍宮妝,穿得齊齊整整,快四十歲的人了,仍舊簡潔清朗,清麗裡透著端莊穩沉,陳氏李氏幾個卻都是偏鈕褂子百褶裙。陳氏嫵媚李氏樸訥,嫣紅小英卻都是蔥黃單褂水紅裙,穿得甚是單薄。乾隆看看二人胸部,卻對那拉氏笑道:「好久你都不鬥牌了,聽說除了《金剛經》、《女兒經》也在讀了。沒給菩薩上香了麼?」

  「上過了,這是一天三次的功課。」那拉氏穩穩重重含笑而語,「一次給老佛爺納福,一次給皇上添壽,一次給娘娘消災。這種事半點也不敢馬虎的。」她下意識地撫了一下左臂,又一笑,「娘娘鳳體欠安,她們幾個不敢在那裡多擾。我這些時也愛安靜,可又想著她們年輕,長夜枯寂的沒個解悶外,和和熙熙的也有個祥安喜樂趣兒不是?」

  這番話說得恬恬款款,毫無矯飾做作,乾隆聽得心裡一動,這個那拉氏原有個吃醋妒忌的毛病,讀書養氣真個性子也變了──思量著,卻笑道:「女人,就講究個貞靜淑安尊重孝養。你主子娘娘身子骨兒不好,當得替她分勞。上次見睞──魏佳氏,她那個妝奩台子剝了漆,你的送給了她,感激得很呢!」

  陳氏幾個看這光景,乾隆要在這裡過夜,都含笑起身斂衽一禮,說道:「快到子時時辰了,主子勞乏一日,也該歇著了。奴婢們明兒再給主子請安──」那拉氏也一笑,說道:「不是我攆主子,明兒要陪老佛爺天寧寺進香,佛前頭許下的願,今晚要誦十遍《金剛經》,主子要不嫌聒噪就住這兒。我怕礙著主子睡不安生──」

  「好好!攆朕走朕就走!」乾隆笑著站起身,上前愛撫地掠了一下那拉氏鬢角,對眾人道:「百行孝為先,你好好唸經,朕今晚翻嫣紅的牌子──」嫣紅臉一紅,蹲身行禮沒言語。陳氏李氏說要陪那拉氏一道誦經,小英不信佛,和嫣紅一道兒循原路陪乾隆過去。

  嫣紅和小英其實都住在盡東一座寢宮,一明兩暗三間殿屋,地籠燒得熱氣騰騰。乾隆一進屋就說:「熱──虧你們還都是武林出身,這麼怕冷的?」說著進東屋,卻不知這是小英的住屋,小英沒法說,嫣紅也沒法說話,便端來熱水,跪了替他洗腳,小英擰了熱毛巾給他揩臉,說道:「是我讓他們屋裡燒暖些,我和紅姐兒要洗澡的。」乾隆見她不肯「迴避」,原有些詫異,至此才明白是進錯了房,不禁暗自好笑,見王八恥剛回來,呆頭呆腦站在門口發愣,因道:「你去傳旨,那拉氏幾個在那邊整夜誦經,賜每人一碗參湯,叫廚房預備著素膳夜宵。」擺了擺手,所有的人都知趣退了出去,這才對嫣紅二人道:「難得走錯了房子,平素翻你們的牌子也不多,你們是師姐妹,曾經和朕同舟共濟有難同當過,今晚魚水之樂自然有福共享,好麼?」

  兩姐妹都羞得通紅了臉,臊低了頭一聲不言語,乾隆笑道:「別害羞,閨房之私有甚於畫眉者,這又不是朝會奏對,人倫之樂嘛!有什麼不好意思的?」嫣紅抿口兒笑道:「這種事──外頭人知道了要笑話的──」小英也道:「我到姐姐房裡歇去──」乾隆道:「誰敢嚼舌?朕活剝了他的皮!」朝窗外喊道:「卜義──取盆子打熱水進來!」卜義隔窗扯著公鴨嗓子答應:「是嘍,奴才侍候著了!」

  一時,一大海盆注了幾桶熱水,滿屋裡濕熱蒸汽瀰漫。籠得燈燭都不甚光明,乾隆自散穿一件中衣,明黃撒短褲半歪在床上,命二人寬衣。乾隆怕太難為了她們,抽了一本書看時,卻是《玉匣記》,胡亂看著,一片意馬心猿,什麼字也沒看見。嫣紅和小英看也不敢看對方一眼,霧氣中各自寬衣解帶,坐在小杌子上腳泡在盆子裡撩水洗濯。乾隆卻丟了書一翻身坐起來,笑道:「朕要燈下觀花。美人出浴最是難得一見的──」兩個女子渾身赤裸得一絲不掛,此時近在咫尺,真的一覽無餘:稀薄的淡霧間,嫣紅渾身雪練價白,肌膚柔膩如脂,小英紅暈滿頰婉溫柔潤如同綽約處子,一個雙手護乳,一個雙手捂著羞處,嬌弱不能自勝地低垂著頭,乾隆貪婪地看著她們,看看兩人雪白的脖項,酥酪一樣的前胸,小英白饅頭樣的乳房,嫣紅雪白的大腿間微絨絨的隱處──幾天不入內宮的乾隆覺得渾身躁熱,渾身麻酥熱癢難耐,欲火衝騰間那話兒騰地勃然而起,三下五去二把自己也撕剝得赤條條的,口裡怪笑著叫:「親妹子乖乖兒寶貝兒──都上來──誰能板倒這座塔?朕要放出胯下英雄收伏你們!」他嘆地一口吹熄了燈。嫣紅小英都是久曠怨女,只瞥了一眼便都耳熱心跳情動欲發,燈一熄也就沒了不好意思,暗中忙忙揩乾了身子,怯怯地上床一邊一個偎緊了乾隆。三個人三張口不說話,六隻手胡摸亂撫,牛喘嬌吁快極呻吟嘈雜淆亂──窗外守護的宮女們聽得面紅耳熱心頭亂跳,情極裡夾著羨妒艾怨。太監們鼓著腮幫子若無其事──猛聽柝鼓,已是三更正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