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7 章
居移氣嬪御共邀寵 勤軀倦遊冶觀排場

  乾隆和嫣紅小英三人鏖戰搏拼窮極折騰,幾番雲雨之後龍馬精神洩盡,在暖烘烘的殿屋裡黑甜一覺,開目時天已大亮。側身看時,一左一右兩個女人猶自合眸穩睡,各自帶一個紅兜肚,白亮如玉的身上,粉瀅瀅的雪胸如酥,乳房溫膩似脂,殷紅的乳豆上還隱留著昨夜咂吮的痕跡,忍不住又上去各自溫存一陣。亮天明地裡兩人便都不肯輕浮,只閉目微笑由他把玩。直到盡興,兩個人才先起來,忙忙穿衣洗漱了,伏侍乾隆著衣。洗臉揩手梳辮子青鹽擦牙漱口,一頓忙活,進一碗參湯又吃早點。這兩個嬪妃都是武林出身,各自運了吃奶的功夫給他發氣提神,原有點頭暈的乾隆閉目受氣,開目時已是精神如常,笑道:「朕是心滿意足了,你們呢?」

  人,一穿衣服便受禮法拘束,此乃千古不易之理,這話難答,但宮禁規矩,皇帝問話不能不答。兩個人頓時都飛紅了臉,扶膝萬福。嫣紅抿口笑道:「只怕主子太勞乏了身子──雨露承恩,奴婢們自然也──」下頭的話竟說不出來。小英也忸怩,腳尖兒跐著地,小聲道:「主子──昨晚──忒威猛了些,這會子跟做了一場夢似的,主子這話沒法回──」

  「春宵一度值千金!你們滿意,朕也滿意,大家心滿意足,不亦樂乎?」乾隆笑著起身,看了看錶,剛過辰初時牌,就屋裡散了幾步,換了正容,說道:「宮裡的事,只有妒忌二字。她們那邊唸經,只怕未必都想的是佛祖。朕所以尊敬皇后,她真的是女德貞淑自重莊端,從沒有要過專房之私。你兩個也沒這毛病兒,朕也愛見。不久就要回鑾了──到了北京,你們和魏佳氏住一宮裡,有事相互有個照應。」

  「是!」

  「這件事和皇后說過,你們聽她的懿旨就是。」乾隆說道:「不要以為朕信口說的,朕於子息上頭,不知是什麼緣故,多不能作養成人。皇后連舉兩子,太子永璉九歲而殤,永琮又患痘疹逝去;你們沒見過,皇后的堂姐姐富察貴妃,她兒子是朕的頭生子兒,定貝勒永璜,現在也病懨懨的──算來如果魏佳氏這一胎是男,該排在老四──聖祖爺三十五子,成就二十四個,雖說鬧家務,畢竟窩裡炮,齊整一個兄弟隊伍,要文有文要武有武。朕在這上頭甚是艱難,兒子不是痘疹就是癆病,靜夜思量,很為身後擔憂啊──」嫣紅小英也陪著嘆息。嫣紅道:「皇上春秋正盛,精神健旺,這擔憂是過慮了──」想著夜來情形,臉又一紅,卻道:「也許天老爺讓皇上晚生大材,皇上南山壽滿後,太子即位仍舊盛年呢!」小英道:「您這樣盛德,勤政愛民。一準兒將來也有一大群能文能武的阿哥,且是不鬧家務,只管興邦旺國!您活一百歲,我們陪著您玩兒,著一個青年有為的太子爺掌國,那是多好的事!」

  乾隆被她們你一句我一句滿車成垛的安慰奉迎話逗得哈哈大笑,「──且是不鬧家務,只管興邦旺國!這話說得好!幾時你們口頭上也都歷練出來了?」他彷彿不勝感慨,「──不鬧家務就好,不求個個都是英才,有一個好太子就是福氣──當年我當阿哥巡視南京,回京時三哥布置人千里追殺,至今想起來驚心動魄啊!你們那時候都還是小毛丫頭,只會打架不會說話,和朕一張口就是『你』呀『我』呀的。如今也學會奉承了──」嫣紅揉著衣角,嬌嗔道:「皇上只記過不記功──那不是小,不懂事嘛──」乾隆笑道:「不記功,你們能進宮就開臉進封妃位了?好生保養著,朕翻牌子勤點,也許同日同時給朕誕兩個『不鬧家務,只管興邦旺國』的阿哥呢!」說著又看錶,一邊往外走,對守在門口的卜義道:「給她們記檔!嗯──日期前後錯開兩天!」說罷逕往行宮前院,卻不到正殿,從殿後西圍廊下階,直趨西廂軍機處而來。老遠便聽紀昀的笑聲,似乎在和什麼人閒聊,料應是劉統勛已經在這裡聽候宣見,乾隆擺手示意守在門口的卜信不要言聲,輕手輕腳跨進來,笑問:「什麼事呀?說得這麼熱鬧!」一轉眼,見岳鍾麒和金錤范時捷也在,凝目看了看,溫和地問道:「東美公一路勞苦!幾時到的?」說著又瞥了一眼外面立著的卜信。

  幾個人正聽紀昀說話,猛見乾隆進來,都是一驚,幾乎同時起身,又伏身跪下。岳鍾麒滿頭皓髮如雪絲絲顫抖,卻仍是精神矍鑠,聲如洪鐘,連連叩頭答道:「主上晝夜勤政廑念民瘼,澤潤蒼生,老奴才何敢言苦?奴才今晨四更下船,卯正時牌進來見主子。他們就要進去報主子知道,是奴才攔住了──」紀昀笑道:「太監們奉旨岳鍾麒隨到隨報的。臣說皇上每天批旨到後半夜,今兒要緩散一日,難得睡個足覺,這時候天已經亮了,爭這麼一半個時辰?後來范時捷金錤也來了,就一處說話候著──」

  「他們原該報奏,你們也不該攔住。」乾隆聽他們說自己「忙」到後半夜,暗笑一下,面無慚色說道。一邊擺手叫起,「都坐下說話。岳東美鞍馬舟車的,還該歇息一下再來見朕。其實西邊軍政雖然亂如牛毛,並沒有緊急軍情。朕不見你時日多了,也只是個惦記。你有歲數的人了,朕也有意召你回來養養身體。不過,看去氣色還好,朕這就放心了。」岳鍾麒笑道:「奴才身體精神去得,一輩子廝殺漢,到死也還氣壯如牛。比起劉統勛,他比奴才小著十幾歲,走路都心慌氣短。」他覷著乾隆上下打量,聲音變得有點發顫,「主子身子看著還好,奴才也就放心了。奴才七十歲的人了,夜裡一想,怎麼也是行將就木的了。什麼心思也沒有,只是個戀主,還想再給主子出把子力。又想著見主子一面就少一面──人,不敢思量。靜夜細思量,真的百不是滋味──」乾隆聽得心裡感動,臉上卻不肯帶出,因見案上放著幾塊瓦璫,還有一塊整瓦,取過那瓦來,端詳著,口中道:「朕也是擔憂啊!──統勛,你怎麼仍舊不聽朕的?一天辦事不要超過三個時辰,怎麼還是整夜整夜的熬?傅恆寫來的折子一寫就是萬言書,都是親筆正楷,後頭的筆畫都發顫。人才老少青黃不接,這不是小事。你們都累垮了,誰給朕辦事?紀昀也一樣,范時捷金錤都要想著這一層,要物色人才──」他自失地一笑,換了話題,「這不是南京夜市上和那個叫馬二侉子的一道買的那塊假漢瓦麼?這幾塊瓦璫又是怎麼回事?在這裡擺弄古董麼?」

  紀昀忙笑道:「這是臣在格物致知呢!那幾塊瓦璫是尹繼善在漢墟裡撿出的真品,竟和南京夜市上買的一樣,都是黃色底漆。這可真是奇了──漢瓦璫只能是紅底色的呀!」

  乾隆拿起一片瓦璫,在瓦上敲敲,說道:「秦尚水德,連軍旗都是黑顏色,碑銘也是四字一斷,和水德之數相合。炎漢以火厭水,所以樂府五言,是火德之數,衣冠旗幟都是赤色,漢瓦絕不會是黃漆底色的──你們看,底色是紅的!」他忽然看見,方才敲擊震剝了瓦璫外層漆片,竟是紅漆外又塗了一層黃漆,指著笑道:「這是賣古董的自作聰明,以為皇家宮室,一定用黃顏色,在真貨上頭作假,弄出些玄虛來──」幾個人都湊過來看,連那塊整瓦也是紅色底漆。岳鍾麒不禁笑了,說道:「這真叫弄巧成拙!真的反變成假的了。」劉統勛幾個人對此毫無興趣,只乾隆面上敷衍,笑說附和而已。只紀昀仍舊格外認真,熟視良久,認真地說道:「皇上,這瓦是真的,賣貨的也沒有作假。這是王莽纂漢時的瓦,王莽以土德厭火,登極時來不及換瓦,『宮闕殿瓦皆以黃漆塗染』。《後漢書》載,當時天象示警,大風雷雨齊下,殿瓦皆毀──這塊整瓦能留下來,真是劫後餘存了──」他突然覺得自己「聰明」過頭了,後邊這考據實在多餘,一笑收住了。乾隆似乎不覺得什麼,見案頭放著一疊書,取過看時,是宋代洪邁的《容齋隨筆》,一邊笑說:「在看這部書麼?朕粗覽過這書。違礙是沒有的,只是雜蕪些兒,體例編輯不甚有章法──」翻著,倏然間臉上微一變色,站起身來,說道:「時辰不早了──你們換換便衣,紀昀守值,我們一道兒走走。昨兒他們說桃花庵桃花已經綻蕾。觀賞去!」

  岳鍾麒四人忙退出來到隔壁去換衣服。王八恥昨夜就備好的,早已進來,替乾隆脫褂換袍。戴了頂黑緞瓜皮帽;駝色夾袍穿上,也不繫腰帶,坐在椅上,由王八恥跪在地下換掉青緞涼裡皂靴,穿了雙黑市布起明檢布鞋。轉眼間,已是個孝廉模樣。紀昀見乾隆忽然間沉鬱,臉上似喜似悲,一付心事重重模樣,想問,又怕再失口,又不知書裡什麼地方觸了他的忌諱,糊裡糊塗幫著王八恥料理清爽。送走了眾人,回來一邊回憶乾隆翻書情形,一邊按篇仔細閱看。

  桃花庵離著行宮只有不足五里之遙。這裡又叫「臨水紅霞」。出行宮,沿一帶蜿蜒溪水西行,過了長春橋就到。轉過一帶崗坳,眾人眼前豁然開朗,一片開闊地中野樹成林,松楸楊柏之間溪水縱橫,隔三差五的石板橋中間花徑小路相通,布局錯落有致。菴外林中茅屋三四間,向北厝屋鱗次似乎略有人影來往活動。向南流淌的小溪碧幽深暗,也許水藻太密不利行舟,三瓣草水浮蓮幾乎將水面遮嚴了。南邊一帶池塘三條板橋在中間匯合,塘中小島上結著一座小茅亭,匾額上寫著「螺亭」兩個字。板橋西北上岸,林叢中坊表插天,仔細辨認,可見「臨水紅霞」四字。由螺亭向西南過板橋,岸上又有一座「穆如亭」,過亭即是桃花庵。塘西數百株桃花粉苞初放,鮮瀅不可方物,映在水塘中與天光相接,菴中殿宇樓亭宛如建在桃色霞靄之上──桃花庵得名,大抵是因了這個緣故了。

  幾個人站在岸邊留連觀景,但覺目悅神怡。花香伴著微風陣陣送來,芬芳清幽爽心,夾著草間不知名的小蟲淺吟低唱,反而更顯靜寂,多少煩心俗物,幾何國家大政,都被這淑恬窈窕的美景洗得纖塵皆無。許久,范時捷笑道:「太清靜了。這都怪劉延清公,把遊人都趕了去。這地方菴前頭那片空場,弄個廟市什麼的。人來人往走在這『紅霞』裡頭,多麼有趣──也給揚州老百姓闢了一個市場,能養活多少人!」金錤卻道:「老范是專能煞風景的!松下唱道焚琴煮鶴,你還『多麼有趣』!那邊弄成鬧市,這種景致裡一片聲嚷:『賣餛飩了!』『糊辣湯餃子!』大人叫小孩哭,世界都一塌糊塗了!」范時捷卻不服氣,說道:「天下幽靜去處多了!想玩咱們別處觀景去!回頭我給尹元長寫信,這裡非得建個市場不可──南臨揚子江,西北蜀崗勝地,東靠著運河,運河江岸又有驛道相通,皇上又親自來遊幸過,那還不是發財風水寶地兒?儀徵那個賊頭賊腦的縣令還能想出來,我為什麼不能?」這一來聽得劉統勛也笑,說道:「罷罷罷──你是個冥頑不靈的財迷──是跟主子散心,還是尋『風水寶地』來了?」范時捷是個叫驢性子,專愛抬槓,說道:「誰對誰錯,還得主子說了算!你想過沒有,老百姓有生業有財發,誰還和朝廷胡鬧,累得你走路都是軟著腿,頭暈眼花一鍋子一鍋子熬藥吃!」

  「要范時捷去戶部,就衝他這一條心思。」乾隆聽他們爭論,也不住發笑,想到「殺風景」,回頭看看,巴特爾和索倫也都便衣跟著,因道:「物隨事移,情依事轉。老范要殺風景,也自有他的道理──趁他沒動刀子前,我們還是先來觀賞一下吧。」

  眾人說笑著迤邐過橋。劉統勛小聲道:「皇上,前頭就不是禁區了,只有揚州府的衙役們換便衣關防。您說話──得略留點意兒──別讓人認出來──」乾隆點頭,笑道:「我曉得──不過今兒也為帶你出來遊散一下筋骨。你這麼小心翼翼捏著一把汗,反而不得,是麼?」他突然站住了腳,側耳靜聆,說道:「你們聽,有笙歌聲,像戲班子在排練拉場子!真奇了,菴廟裡還弄這個?」

  幾個人都凝神靜聽,果然廟後有笙篁絲弦之聲。有男有女錯雜引吭,像煞是戲班子男女不齊在吊嗓子,咿呀吟唱,歌詞卻甚混雜,綽約細若游絲,都聽不甚清晰。乾隆加快了步子,過了穆如亭,到菴前山門外空場上,才聽出那些歌樂之聲並不從廟裡出來,是在廟西隔房傳來。劉統勛壓根無心看什麼景致,只留意形勢,這才看清原貌:這小池塘原來竟和瘦西湖相連,是瘦西湖的岸邊一灣,過廟前空場又一灣,也沒有廟院門牆,廟院也是依地形由東南向西北愈來愈高,後邊桃林紅枝連綿。從這裡看左有「穆如」右有螺亭,溪水到門,可以欹身汲流漱齒,因人稀水深,水鳧白鳥繞塘嬉戲,甚是安謐祥靜。沿掃得一根草節兒也不見的卵石甬道間越山門進去,迎面一座大殿供著大悲佛,四圍紅欄,右楹柏竹樹間雜藥圃,左楹室牆外為茶室,裡通僧廚。三三兩兩的善男信女,有觀廟遊覽的,也有燒香許願的,三步一磕頭向佛還願的,佛門清淨之處但微聞木魚鐘磐之聲,幾乎沒有什麼人說話,一派禪林肅穆。連劉統勛也放了心,漸入遊悠境界──隨乾隆進殿瞻仰了佛像,四大天尊、十八羅漢,進香布施了。廟裡和尚,見金錤一出手就是十兩銀子,「噹──」地撞了聲磐甕,便捧過籤筒來。乾隆信手拈出一枝,取了籤標看時,上頭是一首詩:

  嗟爾父祖功德高,紫府龍樓勳名標;

  好防金火莫相容,再逢甲子運未消。

  乾隆先是一笑,心中悚然一動,把那籤標遞給劉統勛等人傳看,自向佛前黃袱墊前端肅恭立,卻不下跪,只雙手合十垂眸念誦了幾句,問秉燭小沙彌:「小師傅,能不能見見方丈?」

  「阿彌陀佛!」小和尚傻乎乎稽首說道:「老和尚這幾日忙!前頭裴太尊靳大人壞事,家裡來許願,要能脫去大難,情願給佛爺裝金三千貫。如今真的災星退了,靳家又添了個少爺,叫師父去給寄名符兒。高國舅家裡聽說,前兒也來許願,夫人的金手鐲耳環都捐出來了,也得了好籤,高高興興去了──我們廟裡佛祖靈光善護念眾生,今兒這家請超度,明兒那家作道場,大人先生們不住地邀師傅去下棋會詩。師傅昨兒還說,太忙了,弄得俗務纏身──」這小沙彌大約平日難得有個說話機會,一問,就饒舌出一大串話來,「檀越只管多布施,往福田裡種富貴自然得收富貴,管取您能高中了!憑您的相貌混個紅頂子是穩穩當當的!」

  幾個人聽了都笑。乾隆倒覺得他伶俐,拍了一下他腦門子笑道:「老范再捐十兩!──告訴你師傅,既然忙得俗務不可開交苦惱,還是出家的好!嗯──那邊是什麼地方?怎麼還有戲班子?」

  「施主您真逗!」小沙彌摸著腦門子,半晌才悟過來,咧嘴一笑道:「我師傅忙得苦惱,叫他『出家』!──這一帶都是桃花庵的廟產。您問的是謝施主家。他租的觀悟軒,是廟裡蒔弄花草的園子,錢塘城有名的縉紳,迎駕來揚州,看這裡好,就租住了下來。家戲班子天天排演熱鬧,也時時過來進香。謝擅越也是正知正信正覺正悟的大善知識,佛跟前不吝嗇的──」乾隆一直笑,說道:「好!佛前捨善財,就是善知識!」點頭出來,望望後殿沒有再往裡走,看了看緊閉的方丈精舍,上頭是「見悟堂」匾,左右聯上寫:

  花藥繞方丈 清流湧坐隅

  乾隆又是一個微笑,信步走出廟來,卻不循原路返回,徑過石板橋向觀悟軒音樂響處走去,幾個人略一交換眼色,忙都跟了過去。

  觀悟軒一帶果然是蒔花園圃,因見牆下堆著的花盆中有開殘了的月季叢菊芍藥牡丹之類,乾隆才知道,行宮裡冬日擺的那些鮮花,原來都出自這類花房。正想向花工打問謝家身分來歷,一個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從西邊不緊不慢過來,向眾人深揖一躬,陪笑道:「各位先生哪裡來的?前面軒子是我家主人包租了的。先生們賞光,主人不勝欣喜!」

  客人還沒通名報姓,主人便殷殷盛情相邀。不但沒見過,也是聞所未聞。幾個人見他雖是僕從,談吐從容風雅,恭敬裡不失落落大方,心下也都喜歡。

  「我叫隆格。」乾隆笑吟吟道,「來應江南春闈──多謝你家主人盛意。請問閥閱、台甫?」那長隨彬彬有禮又是一躬,回道:「家主姓謝,諱雲岫,字維川,錢塘縣塔寺有名的『塔寺謝家』,戶部掛過千頃牌的,也做海外生意──」將手一讓,自己前頭帶路,偏身走在乾隆左前,溫語絮絮而言,「老太爺是康熙爺手裡作過兩任知府的,掛官回來經營莊田。這次──乾隆爺下江南,就叫二公子捐金迎駕──您這邊請,軒裡隨意坐,東邊窗子打開,一片桃花林,廟裡白塔紅樓,都看得清爽的。各位都請──」

  乾隆聽他說話,不住含笑點頭,轉過花房眼前又是一亮,原來這邊向西一帶,是瘦西湖一道大灣口,一蓬爬滿青藤的花牆橫遮了花房西邊,從「牆」口向北一溜長廊座北朝南,滿璧的巴山虎蓋得像一座綠山,通北迴廊上有匾額白底黑字寫著:

  觀悟軒

  顏體書法精神周到,是袁枚手筆。乾隆隨著進來。那長隨命小廝獻茶。四面亮窗支開,但見東邊一帶桃林紫靄噴霞,茂樹中朱樓粉廓掩映北邊蜿蜒漸高,直接蜀崗三峰。軒前空場上戲子們朱衣綠裳,停了竹弦正聽戲老闆說戲。再南望西眺,瘦西湖畔新柳如煙,碧波微漾。香茗在手,美景如畫,眾人但覺心曠神怡,渾然不知身在何處,連范時捷都看住了。金錤笑道:「我在江南省──這麼多年,揚州來過不計其數,竟不知道『臨水紅霞』這樣美!──你家主人呢?請過來闊敘清談──」

  「我家主人三清院去了。」那長隨道:「三清院道長林東崖前日晚遇了鬼。他通五雷法,揚州誰家鬧鬼都是請他祛禳。不曉得前日是什麼鬼,法術竟收拾不住,五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攆他,陷在泥灘裡。天明人救出他來還能說話,白瞪著眼直叫:『這鬼厲害!』瘋魔譫語的,自打嘴巴胡吃藥,也就羽化了。主人好奇的,去看看,交代有客留客,他不到晌午就回來──」

  幾個人想著林東崖狼狽模樣,都不禁笑得前仰後合。猛地裡聽外頭絲弦鼓板齊奏,眾人一齊回頭,卻見綠茵排演場上,一青衣女子叫板,水袖長舒蓮步輕移淒聲唱道:

  沒來由犯王法,葫蘆提遭刑憲。叫聲屈動地驚天,我將天地合埋怨:你不與人方便!

  唱得婉轉幽咽哀慟欲絕,眾人還待聽時,那戲老闆叫「停」。頓時樂止聲歇。乾隆看那班頭,橄欖腦袋鷹鉤鼻,瘦小伶丁的,用個「獐頭鼠目」說半分也不委屈了他。正要笑,金錤說道:「這是安徽來的雙慶班老闆魏長生!竟來給謝家班子說戲!他唱一夜包銀就是二百四十兩銀子啊!」

  「太軟了!」魏長生沒有留意客人在看他,板著白麻子臉對那小旦說道:「她這時候不是哭爹哭娘哭丈夫,她那份『悲』裡頭帶的是怨和恨!竇娥守寡,溫良淑賢,孝敬婆婆,她原是個節婦。你想,張老漢估佔她婆婆,威逼她嫁張驢兒,這時候兒她是委屈裡帶著無奈,一步一步逼到死地裡,直到上刑場。她這時候兒怒大於悲:我一身清白,本該是旌榮表彰名標後世的,反而遭污罪被殺,老天爺好不長眼,地藏菩薩王法天理都到哪去了?所以不能用秦雪梅吊孝的心去度量竇娥──要字字咬金斷玉,句句決絕滅裂,悲和恨都嚼爛了吐出來,帶真氣兒──你聽我唱!」因拂袖作態,細聲引喉唱道:

  有日月朝暮顯──有山河今古監──天也!卻不把(那)清濁分辨:可知道錯看了盜跖顏淵!有德的受貧窮更命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不想天地也順水推船──

  「後收一句要綿裡藏針。」魏長生一板唱完,兀自餘音繞梁,眾人還在沉思品嚼,他已停板收聲接著教訓:「分寸錯了就有天地之別,懂麼?她雖有怨有悲有恨,也有個認命的意思在裡頭。說到頭是不服法,臨刑許三願,都是對天地說的,不信天地,只管罵就是了,許什麼願呢?」他說完竇娥,叫過扮關羽的銅錘,說道:「〈單刀會〉一齣,不能帶半點書生氣,方才你練得溫了!魯肅是戲裡陪關羽的,他眼裡的關羽,不能和台下聽戲主兒不一樣。『他上陣處赤力力三綹美髯飄,雄糾糾一丈虎驅搖,恰便似六丁族捧定一個活神道!』──神道,你明白嗎?聰明正直就是神!關夫子是儒將,不帶霸氣,是一股忠勇氣。他那雙丹鳳目是似開非開似閉非閉,是叫人看出一個『傲』字兒,不是睜眼就殺人,你要想仔細了──」他款款而言詳明剖析,戲子們執禮靜聽恭敬銜命,比臣子們見乾隆還來得虔誠。幾個人都聽呆了。乾隆不禁慨然而嘆:「魏長生在南京見他演戲,《救風塵》裡的趙盼盼,卸了妝真是其貌不揚。聽他說戲,又一派大家風範,不枉宗師稱號。人,這是從哪裡說起?」眾人聽了當即隨聲附和。

  正說話間,那僕人向門外一指,說道:「家主人回來了!」便快步迎了出去。眾人看時,果然從花籬南邊一個年輕人悠步轉出來,劉統勛眼花,金錤和范時捷都近視,看不清楚。乾隆看時,見那年輕人只在二十五六歲間,穿一襲雨過天青袍子,醬色套扣背心,腰裡繫著絳紅腰帶,越顯得面如潤玉眉目清秀,一見令人忘俗。他站在籬牆旁聽長隨說了幾句什麼,點頭快步子進軒入室,微微抱拳一拱,笑道:「謝某回來遲了,慢待客人,有罪!──這位想必就是隆格先生了,是旗下的?」眾人忙都起身還禮。

  「不敢,隆格。」乾隆也緩緩起身,含笑抱拳,「──鑲黃旗人。主人風雅好客富而有禮,素昧平生冒然唐突,貴綱紀茗茶相邀如對親友,即古之孟嘗君不能過之。我和朋友們感佩莫名啊!」謝雲岫呵呵一笑,也下一一問眾人姓名,說道:「是我特意吩咐的。乾隆老爺子聖駕就駐揚州,滿城勳戚貴族,我們生意人家,一個也不能得罪,誰來遊賞訪問都要溫和春風相待。如今世上並沒有『夢常經』,只有生意經。先生儀表堂堂舉止高貴儒雅,從人也都器宇不凡,他們豈敢慢待呢!」乾隆笑顧眾人,說道:「維川先生真是快人──實不相瞞,我是──莊老親王的侄兒,地地道道的天璜貴胄。閒遊過來,如此良辰美景間又有笙歌弦舞相伴,所以唐突當了不速之客。嗯──這位是岳先生,這位劉先生,這位范先生,這位是金先生──」

  謝雲岫一一含笑點頭致意,說道:「您是貝勒,他們想必也都不是等閒人物吧!天已這個時分,在我這裡留飯如何?」乾隆未及答話,劉統勛咳嗽一聲說道:「主人美意我們心領了。我們爺──剛剛進過早餐,下午申時以後才進晚餐,這是內庭制度,多請鑒諒。」乾隆其實只在嫣紅處吃了幾片參茸桂花餅、喝了幾口茶,雖然不餓,卻也想吃飯,但劉統勛在此,想在外吃東西難如上青天,卻也捨不得就離開這裡,因笑道:「飯是不必了。這裡青山綠水茂林修竹,芳草茵蘊間歌袖舞扇,確是別有一番情致,令人留連忘返啊!」金錤和范時捷也都不想走,又有點怕劉統勛,都只笑不說話。謝雲岫笑道:「想聽曲兒──那現成的。只是屋裡狹窄,請移步外邊,我請了安徽雙慶班最有名的戲老闆教習家班子,原是想演給太后和皇上看的。看來皇上忙得顧不上看戲,只好帶回去給父兄們取樂子了。我這就去安排,有貝勒爺看過,也不枉了這片心──」說著去了。

  他一出去,劉統勛就抱怨:「主子怎麼泡這裡了?捐款迎駕的上千,倒是有姓謝的在裡頭,誰能一一考證核定?還想在這裡吃飯!我聽他口音,絕不是錢塘人,總帶著點背書似的彆扭話音兒──略看一會兒,主子咱們還是走人。」一直沒有說話的岳鍾麒枯著壽眉,似乎在苦苦思索,說道:「這人好像在哪裡見過?我沒有到過錢塘的呀──說是生人,又似乎確實見過──唉──我到底是老悖晦,老不中用了──」

  「這就是佛所謂『緣』。從不見面的有的人一見就厭煩,有的人見了親切,有的又似曾相識。」乾隆笑道,因見謝雲岫過來,說道:「不要議論了,主人聽見不好──咱們去吧!」說著站起身來迎出門去。謝雲岫見他們出來,也就不再進門,他卻耳力甚聰,直率說道:「相逢就是有緣。諸位先生萍水相逢,自然有些議論。方才我的管家說,一看就知道諸位來頭不小──你們破衣爛衫來,他未必就那麼好客。是嗎?」一頭說,帶著眾人出軒,芳草如毯的演場上早已散擺了幾張椅子,各人自度位置閒雅坐下,天光水色和風艷陽之下,但覺清心爽意無比。

  乾隆這才細看,共是十二位女伶,年紀都在十六七歲之間,都沒有上戲妝,漢裝綾裙披紗霞色,粉白黛綠娉婷而立,一個個雲鬢堆鴉明眸皓齒,輕輕盈盈如同臨風玉樹,綽綽約約皆是傾國顏色,映在湖岸,真有點瑤池仙子臨凡的風韻。乾隆不禁精神大爽,笑顧身邊的謝雲岫:「你是從天上移了十二株水仙栽到瘦西湖畔了!」謝雲岫笑而不語。魏長生此時卻沒了老闆派頭,笑嘻嘻捧過戲單子,就地打了個千兒,說道:「爺們吉祥!來聽小的的玩藝了?孩子們資質都是好的,只習練不久,恐怕難入爺們的法眼。隨意點幾齣,給爺們取樂子就是了──」

  謝雲岫接過戲單,轉手便遞給了乾隆。乾隆也不看,笑道:「方才隔窗聽你說戲,深得箇中三味。就是散曲兒罷,你們清唱也罷,唱了就場說戲,現身說法請君入甕。這才得趣。一齣一齣扮唱起來,還不如到園子裡看戲呢!」「一聽就知道爺是懂戲的!」魏長生眨巴著小眼笑道:「爺是北京來的貝勒,莊老親王慶親王常叫堂會,敢情爺看過小的戲?──只是不上妝,就好比古董不襯托兒不上架。小的這付模樣,扮了佳人,只合閉了眼聽,開眼是萬萬看不得的!」乾隆笑道:「確實看過你的戲,扮相身段如花似玉,這樣兒唱佳人,孤墳裡的野鬼也嚇跑了──只管唱,她們也唱!朕──真是的,這又何必謙遜呢?」

  「伶官花官,你兩個略上上妝!」魏長生笑著轉臉吩咐:「給爺唱一段《寫真》(註:《牡丹亭》中的一齣。),我扮丑兒給爺們一段子《南呂一枝花》!」手一擺,十幾個女孩子如奉軍令,散了群,有的敷粉畫眉,有的調箏弄琴。魏長生施禮退下,只用粉盒向鼻子上撲了一下,一擺手出場,卻是笙簫管器一概不用,只切切嘈嘈錚錚叮叮的月琴琵琶節奏分明奏起。魏長生臉上撲白,腳移手拂,頓時精神抖擻,抑揚錯落唱道:

  子弟們是個茅草崗,沙土窩,初生免羔兒乍向圍場上走──我是個經籠罩,受索網的蒼翎老野雞。踐踏得陣馬兒熟,經了些冷箭蠟槍頭!恰不到人到中年萬事休,我怎肯虛度了春秋!

  伴奏中一個女伶粗著聲音插科道:「──那還不趕緊改邪歸正?」魏長生呵呵一笑,樂聲陡轉急速,猶如驟雨擊棚珠撤玉盤,他嘿然一笑,不疾不徐搖頭擺身接著唱:

  我是個蒸不爛煮不熟捶不扁炒不爆響噹噹一粒銅碗豆。恁子弟們誰教你鑽入他鋤不斷砍不下解不開頓不脫慢騰騰千層錦套頭!我玩的是梁園月,飲的是東京酒,賞的是洛陽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會圍棋、會蹴鞠、會打圍、會插科、會吹彈、會讌作、會吟詩、會雙陸──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賜與我這般兒歹症侯,尚兀自不肯休──

  唱至此,歌弦之聲戛然而止。魏長生扮個怪臉兒一笑,就地打千兒道:「唱得不好,爺們賞聽見笑了!」

  眾人還在沉迷,此時才清醒過來,嘩地一片掌聲。乾隆大笑喝采:「好!不走正道走邪路,百折萬磨不回頭。得了這種歹症侯,華佗再世也束手!哈哈哈──」「貝勒爺您好才學!」魏長生十分機變,順話奉迎,笑道:「您說了一首詩呢!」乾隆略一想,真的順口出了一首竹枝詞兒,得意之餘已忘形骸,解下腰中佩玉指著魏長生道:「過來,賞你!」

  「謝爺的賞!」魏長生趨身過來,極熟練地打了個千兒,接過吊著金錢的佩玉,見玉托上明黃線繡的「長春居士」,身上一個哆嗦,又看乾隆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幾乎軟在地下,驚呼一聲:「啊!您,您是──皇上!」

  他一嗓子叫出來,所有的人都驚得呆如僵偶!劉統勛和紀昀責任在身,因乾隆兩次陪太后在南京看他的戲,一直懸了心怕他認出來。方才已是放心了,不想他這一眼近在咫尺覷得親切,還是瞧破了行藏。事出突然,岳鍾麒等人也都怔住。十二個女伶或站或坐,像被突然襲來的寒風凍凝了的冰人,一動不動。正在上妝的「杜麗娘」和「春香」手裡的粉盒子菱花鏡兒都滑落到地下。謝雲岫起初像被電擊了一下,身上一顫,臉色蒼白得沒一點血色,驚疑不定地盯視乾隆。遠處巴特爾等幾個侍衛見此情形,也不言聲,踏著草坪過來衛護。

  「你好眼力!」乾隆先也一怔,環視周圍,並無異樣人事,見眾人都變得傻呆呆的,不禁微微一笑,矜持地略坐正了些,「朕奉承老佛爺看過你兩齣戲。不過離戲台不近的,且是圍著紗幕屏子,虧你演著戲,還能看清朕!」此時所有的人都已回過神來伏俯在地,幾個隨扈臣僚也不便同坐,起身恭肅後退侍立。魏長生磕頭如搗蒜,奏道:「奴才做玩藝兒給老佛爺萬歲爺看,是不敢分心的,幾家老闆輪流上戲,誰顧得上卸妝?都躲在後台隔簾縫兒看──不不,瞻仰聖容,紗幕子裡明燈蠟燭,什麼都瞧得清。萬歲爺給老佛爺削蘋果剝荔枝,端茶遞水都是雙手捧著──我們私地裡議論,皇上真是孝子──啊──孝皇帝。皇上今兒來,竟一時沒認出來,小的真是該死了!」他說著「啪」地搧了自己一記耳光。

  眾人看著,要笑又不敢。魏長生滿臉麻子笑成一朵花,說道:「皇上要看什麼戲,小的抖擻精神巴結!徽班四大家,就數小的有福,多給皇上玩幾齣,小的下去好吹牛的了──」說著又磕頭。

  「有那塊佩玉就夠你吹牛的了。一瞧破了,你這副奴才相怎麼說戲?」乾隆笑著起身,「已經盡興了,咱們回去──謝家主人,有勞你盛情款待。他日如有機緣再會吧!」

  眾人都向謝雲岫致意辭別。但謝雲岫像變了一個人,不說不笑也不動,滿臉那種溫文爾雅徇徇若儒的書卷氣一掃盡淨,蒼白著臉正在向青朗朗的天空雙手合十念誦著什麼。眾人驚訝詫異之間,岳鍾麒已經認出來,驚呼一聲:「她──她是──莎羅奔故扎夫人朵雲!」這一聲不啻又一聲焦雷,劉統勛范時捷金錤半回著身子半邁著步一動不動,乾隆滿臉笑容僵凝了起來,像青天白日地下看見地下冒出一個怪物。眾戲子們不知出了什麼事,一個個粉黛失色驚恐不定地看著她。剎那間,什麼山明水秀鳥語花香都變得如同夢幻,木雕泥塑般各色人等中了定身法似的兀立不動。索倫和巴特兒兩個見機得快,倏地竄到乾隆身前遮住了。巴特爾粗聲喊道:「你這女人!你敢傷害我的主人?!」

  「不錯,岳老爺子,你還記得我──我是朵雲!」霎時間,她的音調中已不再帶背書那樣的僵板語氣,平靜溫和的口吻中帶著幾分果決和悲愴,對巴特爾道:「你是蒙古的巴特爾吧?你怕一個女人,你不是英雄,是個懦夫!」又對乾隆一拱手朗聲道:「金川故札莎羅奔之妻朵雲拜見偉大的博格達汗!」

  巴特爾一躍而出,又回頭看看索倫,對朵雲說道:「你的丈夫造反的,你裝男人!你壞壞的,是個──懦女人的!藏族人苗族人我都見過!紅刀子出去,嗯?──白刀子進去的!」說著就要擒人。

  乾隆等人見她孓身一人,連那個長隨也沒露面,都鬆了一口氣。卻見朵雲一捋袖抽出一柄雪亮的解腕尖刀來,彷彿欣賞似地察看了一下閃著寒芒的鋒刃,掣在手中!氣氛頓時又是一緊。連劉統勛也靠近了乾隆。巴特爾卻嘿嘿一笑,躍前一步,說道:「刀子有的,你壞壞的!我空手能殺豹子狗熊,不怕的──你來來的!」劉統勛喝道:「還不扔掉刀,給萬歲爺叩頭謝罪!」

  「這刀我是用來殺自己的。」朵雲平靜地說道,毅然一翻手腕,刀尖已經對準了自己胸口,衝乾隆冷冷一笑,說道:「我們大小金川全族只有七萬多人,博格達汗圍困我們的前線軍隊就有十萬,我們打不過他們,又不許我們講和,我們兩次打敗了你的將軍,兩次要求講和,因為我們並不是要背叛您的統治,因為您是博格達汗!而您卻不許我們講和,還要第三次進攻我們。要麼就屈辱我們,傷透我們的心,要麼就要把我們殺絕,連女人和小該子也不能倖免──我千辛萬苦來見您,就是想問一問,為什麼這樣對待我們?您不是也相信佛祖嗎?你甚至是個『長春居士』,聽說您走路螞蟻都不肯踩死,太陽底下不肯踐踏別人的影子──這樣仁慈的人,我也想見一見!如果您不肯回答我,我也算完成了丈夫和全族人給我的使命。死在這樣美麗的地方,我心甘情願,但我的靈魂,仍舊會回到我丈夫身邊!」說著,將刀尖向心口逼近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