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8 章
桃花庵朵雲會乾隆 微山湖欽差入棗莊

  朵雲雖然說得平靜,但此情勢下,愈是平靜,字字句句愈顯得如刀似劍,咄咄逼人。她凜然不可犯的神色連巴特爾都鎮住了。乾隆也不敢正視她的目光,見她舉臂欲刺,遙立擺手道:「別!──別這樣兒──有話慢慢講,要容朕思量──」一時間,他的心裡亂得一團麻一樣。但他明白,這女子烈性發作,當場血灑瘦西湖畔,天下有口皆碑,「仁君」二字再休提起。斟酌字句說道:「你這一死,於你全族毫無實益──只能促朕決心下定,金川藏人陷於滅頂之災──你收起刀,可以從長計議──」朵雲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你手下這些人很無恥的,我收起刀,他們就會像惡狼一樣撲上來!我寧肯死在自己的刀下!」

  「你們退下!」乾隆對嚇傻了的魏長生說道。又轉對朵雲道:「朕絕不收繳你的武器──你們都聽見了!」

  「扎!」所有的侍衛一齊答應。

  乾隆相了相她手中的刀,不屑地一笑,說道:「這把刀只能用來削梨──朕射虎殺熊數十頭,至於豺狼之類不計其數,從不曾要侍衛們幫手──你是個弱女子,朕不能動手殺你。但你持刀脅迫萬乘之尊,已經重罪在身。有什麼話,你就快說吧!」「我當然有話要說的!」朵雲慘笑道:「從金川到北京,又從北京被押解到南京──我劫持過兆惠將軍的夫人,又脫逃出劉鏞的牢獄,如果為了逃命,我早就回金川了。我留在中原就是為了見您,有話要對您說,可是我進不了你的宮殿,您又不肯接見我。幾乎花盡了金川的庫存黃金──所有您可能去遊玩的地方都有我包租的『風景』,即使不在這裡,我們也一定會見面的!」乾隆聽了不禁皺眉,望著毅然挺立的朵雲,說道:「見有見的規矩,不見有不見的道理。莎羅奔先是窩藏上下瞻對的班滾,又兩次抗拒天兵征剿,犯的是滅族之罪!朕有上天好生之德,早就有旨,要他面縛投誠,可救全族覆滅大劫。莎羅奔居然抗命──這種情勢,見你何益?」

  「我剛才已經說過,金川人並不要背叛您的統治。」朵雲固執得像一塊頑石,冷峻地說道:「正因為顧全博格達汗的體面,慶復訥親和張廣泗才沒有死在我們刀下。但大皇帝卻要我們像狗一樣向您搖尾乞憐!」乾隆冷酷地一笑,說道:「不是你那樣說法。這是孔子定的規矩:犯了罪的臣子綑起自己向君父懇求饒恕。這不是狗能作得到的──你們金川的人到拉薩朝聖,每一步都要跪下,那是不是恥辱?」朵雲立刻回口說道:「那每一步都是虔誠的,都是懷著尊崇和自己的驕傲──」她突然頓注,望著萬里晴空,喃喃自語,「如果是為了恐懼自己的死亡,為了像狗一樣活著──去向人投降,不但達賴喇嘛,班禪大活佛,全西藏和青海的藏人會小看我們,連我們自己也會小看自己的──」說著,淚水已經奪眶而出。她卻忍著不肯放聲,胸脯劇烈地起伏著,絕望地環顧四周,只看了乾隆一眼,慢慢低下頭來,顫著左手一顆顆解開袍褂上的鈕子,脫掉了,露出裡邊一身絳紅的藏袍,自言自語說道:「我──說不服博格達汗──莎羅奔,我已經把你要說的話全說給了他。而他還是要殺盡我們──」她手中白刃倏地舉空一閃,插胸而入直至刀柄!眾人驚呼間,朵雲胸前血如泉湧,身子搖晃了一下,像一株被砍斷了的小樹倏然倒地──

  眾人誰也沒想到她陳說傾訴間舉刀自裁,說死就死,沒有半分猶豫和怯懦,一時間都驚呆在地!乾隆驚得面白如紙,滿手冷汗向前跨了一步。索倫已經一個箭步躍上半扶起朵雲,只不便解衣,又不敢拔那刀,扶脈搏試鼻息亂張忙。乾隆緊著連聲問:「怎樣?怎樣?」索倫說:「心跳還沒止──沒有刺中心──」

  「送回行宮──」乾隆的聲音發顫,他覺得頭也有點暈眩,扶定了巴特爾才鎮靜了一點,說道:「傳葉天士給她看傷。但有一息,一定要救活她!」

  ※※※

  滿心遊興而來,誰也沒想到是這樣一個結局。一直到回宮入殿,乾隆和劉統勛岳鍾麒等臣子們腳步還像灌了鉛一樣沉重,都是一言未發。一時,紀昀也得了消息,腳步匆匆趕來請安,殿中才略有點活氣。劉統勛不勝其力地跪下,叩了頭,剛說了句:「這是臣的責任,事出意外,臣沒有好生查實──驚了聖駕──臣──」

  「起來吧,不是你的責任,也不要再去訓斥劉鏞。」乾隆餘悸未消,但心神已完全安定下來,「這不是治安,是軍政上的事──朕心裡不安,不為遇到這個朵雲,是由此想到許多政務,料理得未必都那麼妥當──」范時捷此時冷汗才退,內衣濕涼濕涼的,鬆動了一下腰身,猶有餘驚地說道:「這女人真太厲害了!臣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場景兒!──」岳鍾麒道:「我只覺得面熟,再沒想到是她!她小四十歲的人了,扮得這麼年輕,也想不到漢話說得這樣地道──」金錤卻道:「這樣驚駕,太無禮了!主上仁慈,還要救她!」

  紀昀叩頭請安,見乾隆抬手叫起,默默退到一邊。他剛剛翻看了那本《容齋隨筆》,乾隆心思裡的煩難迷惑,比眾人看得清爽得多,乍出這種事,一時意尋不出話,也不敢胡猜亂說,只好撿著不疼不癢的話說:「以臣之見,此婦是個烈婦呢!從其夫之志,萬里叩閽,百折而不屈,精白之心可對蒼天!蠻夷一隅之地,尚有如此捨身成仁之人,這也是因了主上以德化育天下,深仁厚澤,被於食毛踐土之地的緣故──」眾人聽他說的,都覺得離題萬里,但他主掌教化,管著禮部,也都是職分中應有言語,卻也沒有什麼可挑剔的。一時太監卜信進來,稟道:「主子,方才葉天士來看過了,莎氏受傷雖說很重,刀子離著心偏出了不到三分,於性命倒是無妨害的,只是血流得多了,要好生靜養才能復原──」

  眾人聽了,竟都無端鬆了一口氣。乾隆點點頭,嘆道:「這就好──傳旨給葉天士,好生給她調養,補血的藥物,什麼好用什麼,務必要她康復如初。」「是!」卜信忙一躬身,又說道:「奴才這就傳旨──只是莎氏不肯進藥,閉目咬牙的模樣,像是要尋短見──」說著,看著乾隆等待旨意。

  乾隆滿臉陰鬱站起身來,沒有說話,在殿中緩緩踱了一圈,幾次想說什麼都又嚥了回去,看去心情十分矛盾。許久,彷彿定住了心,款款說道:「你直截傳旨給她,博格達汗賞識她是巾幗英雄!金川的事要容朕仔細思量,要給朕留些時辰嘛!總不能逼著朕下什麼旨意吧?先──養好身體,朕還要接見她──想死,也要待絕了指望再死──不吃不喝,左在仍是個死,何必急於這一時?」卜信一字不拉,複述了乾隆的旨意後退了出去。

  幾個臣子不禁面面相覷:金川現在十萬大軍雲集,傅恆坐鎮成都,整頓了綠營又整川軍,士氣高昂礪兵秣馬,三路合圍金川彈丸之地,可說是必操勝算。乾隆為了一個女人是「巾幗英雄」就要罷兵?不然,他要時間「仔細思量」什麼呢?這也太有點匪夷所思了──想歸想,又都覺得天心高深,不能妄測。一時間靜得殿角自鳴鐘沙沙的走動聲都聽得清晰。

  「今兒不議政,偏偏引出件絕大政務。」不知過了多久,乾隆自嘲地一笑,說道:「岳鍾麒大老遠地趕來,留下陪朕進膳。你們跪安吧!」

  人都退了出去,空曠的大殿更顯得空落落的。日影西斜半偏,一道明亮的光柱灑進來,映襯得周圍反而更加黯淡。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忙活著安桌子擺御膳。乾隆吩咐道:「岳鍾麒在塞外難得吃到青菜,精緻一點,不要大肥大膩的!」岳鍾麒呵腰謝恩,笑道:「奴才自幼出兵放馬,帶兵的人不能講究吃喝。主子想進什麼就做什麼,老奴才陪在一邊,主子進得香,就心滿意足!」

  「嗯。」乾隆點點頭,示意岳鍾麒坐下,深深舒了一口氣,說道:「岳東美,留你進膳,是想談談軍事。你要餓,茶几上的點心只管先用。嗯──朕是在想,真正造反的在西北,不是金川。朵雲這樣一鬧,雖說無禮,但她的話,也有其可取之處啊──」

  岳鍾麒坐直了身子,蒼重的濃眉皺了一下,一呵腰說道:「請主子明訓!」

  「聯想得很多,沒有全然理清頭緒。」乾隆喟然說道:「傅恆此役可料必勝。莎羅奔山窮水盡派他的夫人來朝運動,不見不休至死不休。看得出他打這一仗已經沒有信心。打勝了,他又不肯投降,只有逃亡或者舉族自盡──為一個班滾的罪,屠盡金川七萬餘人,朕有於心不忍之處──」

  他先佔定了一個「仁」字地步,岳鍾麒聽得感動,卻不敢附和,正容說道:「這一層主上似乎不必多慮。莎羅奔先有窩藏叛賊班滾之罪,又兩次抗拒天兵,是十逆之惡不可赦。即全族殄滅,也是咎由自取!何傷我主上聖明仁德?」

  「你說的是理,朕講的是情。」乾隆點頭說道:「但情理二字合起來才是天意!達賴和班禪已經兩次上奏,請求赦免莎羅奔之罪,金川乃是藏苗雜居之地,九成藏人一成苗人,一旦殲滅,雲貴苗人且不必說,全西藏都要震動,還要波及到青海!」岳鍾麒身上顫了一下,身子前傾兩手據膝靜聽。乾隆望著殿外,沉吟道:「若無回部霍集佔之亂,單是西藏不穩,也還好料理。現在南北疆狼煙遍地,我們把兵力擺在四川,對付一個苦苦求和的莎羅奔,這值不值?」

  這真的是高瞻遠矚洞鑒萬里的真知灼見。岳鍾麒和尹繼善私地裡含糊言語,西北局勢令人憂心忡忡,但乾隆決意金川用兵,意志如鐵不可搖動,誰敢觸他這「龍鱗」?現在他自己說出來了,岳鍾麒不禁心裡一寬,穩穩重重說道:「阿睦爾撒納是個反覆小人,靠不住的。請主子留意!」

  「天山將軍說過,尹繼善也有奏陳,此人不可靠。」乾隆因思慮過深,眼睛碧幽幽的發綠,「但靠不住也要靠一下,因為他至少能頂一下霍集佔不能東進。朕想,他能頂一年,金川的事也就結了。傅恆、海蘭察、兆惠騰出手來,連阿桂也可出征,專一對付西北亂局。阿睦爾撒納如果忠君,自然有功封賞,如果有異心,一併擒拿──他至少可以給朕拖出些時辰來。朝廷不出兵,只是幾句好話有偌大作用,何樂而不為?」岳鍾麒這才見到乾隆帝王心術淵深不可測,佩服得五體投地,嘆息一聲說道:「主上聖慮高遠,奴才們萬不能及!」低頭想了一下,問道:「主上對金川作何打算?」乾隆牙齦嘬著嘴唇半晌才道:「金川,可以讓傅恆練練兵。打到『恰好』,見好就收──召你來,其實就是這個差使。」

  岳鍾麒不禁一怔,愕然說道:「主上,您要用奴才去攻刮耳崖?」

  「也是也不是,是文攻不是武攻。」乾隆見御膳已經備好,笑著站起身來,「朵雲來了,你也來了,你和色勒奔莎羅奔都甚有淵源友情,這是天意嘛──來,陪朕進膳,朕可是已經饑腸轆轆了──」他呵呵笑著,和岳鍾麒一塊向膳桌走去──

  ※※※

  距正殿偏西不遠的軍機處,幾個退下來的臣子們也都沒走。幾個人餘驚未消,也在議論捉摸「出事」的事。但覺朵雲脫去牢籠不肯逃生,乾隆偶然雅興訪春邂逅,二人諤諤相對,乾隆不但不加罪,還要盡力搶救,種種巧合際遇不可思議,乾隆的心思也曖昧難猜。劉統勛自覺朵雲驚駕負罪難當,只是自怨自艾「昏憒無能」,後悔朵雲脫獄後沒有細心著力捕拿,范時捷嘖嘖稱羨乾隆氣度閎深處變不驚料理清白,金錤說得蹊蹺,「主子表彰節烈,為天下樹風範,莎羅奔氏這一鬧,也許從寬處置金川叛亂也未可知──」范時捷只連連搖頭,直說:「厲害厲害!女人不要命,簡直令人不可思議,我們都加起來也不是她的對手,怪不得褒姒能亂周,武則能篡唐──」不倫不類胡扯亂比。紀昀是當值軍機,一頭審看各地報來的庫存錢糧奏折,凡有災賑出項要求蠲免的折片、人命刑獄案卷、參奏官員瀆職貪賄的本章及水利田土建議條陳,分門別類挑出來另寫節略,手不停管聽他們說,時而一笑而已。聽著劉統勛仍舊在埋怨自己「怎麼我就不曉得,讓黃天霸他們把揚州名勝居處士民先細查一下,早點造個冊子審看一下呢?」紀昀放下筆,左手捏弄著右腕笑道:「你們胡說些什麼呀?泡茶館的旗人見識!延清公,您也甭一個勁埋怨自己。那朵雲手裡有錢,又是租地租園子,造冊子有什麼用?她只是要見主子一面,並沒有作惡造逆的心,論起罪過也就是個『無禮失敬』四字而已。主子救她,也為她剛烈性情可取,也許另有深意,天心難測偏要猜,大家都是瞎張忙!」

  「主上有什麼深意?」范時捷笑問,「本來明白的,你倒把人說糊塗了。」

  紀昀本不想閒議論這些的,但范時捷一臉壞笑,倒像是自己想到了乾隆「別的」,不能不解釋了,因挪身下椅,活動手腳給各人續茶,嘆道:「西邊吃緊,西南僵持,主上好為難!前方打仗,後方拆爛污,主上好為難吶!我看今日和朵雲一見,也許是天賜良機,『從容計議』四個字可說是意味無窮──」

  他是軍機大臣,本來話說至此已經滿過,該住口的了。偏是這些天忙得發昏,沒人說話悶得無聊,都是朋友心無罣礙口不遮攔,一高興便順口而出:「金川之役主上是要爭這口氣,要這臉面,藉機練兵,用武事振作頹風。西北糜爛,就要亂了半個中國。孰輕孰重主子心裡雪亮──大局攸關,小局也攸關,也為保全傅六爺,我看主子,有意寬待莎羅奔了──」

  眾人聽了都是一怔,他們都不是議政來的,隨心所欲閒聊,一是怕乾隆飯後再叫進,二是心下俱各激動不安,相互寬慰平靜心事,紀昀這麼鄭重其事的,連劉統勛也聽住了,疑惑地看他。范時捷道:「怎麼會呢?我不在戶部也知道,那化了多少錢吶!朝廷把金山銀山米麵山都搬出來了,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金錤卻問:「這事怎麼和傅相干連?這『保全』二字從何說起?」

  「你們看看這本書。」紀昀莫則高深,把一本《容齋隨筆》遞給了金錤,「主子看了這一段,書一放沉著臉就出去了,出去就遇見朵雲,又是這樣料理,你們看有干連沒有?」三個人湊近了那本書,卻翻在《容齋隨筆》十六卷,上有紀昀指甲掐的爪痕,卻是甚短的一段:

  取蜀將帥不利

  自巴蜀通中國之後,凡割據擅命者不過一傳再傳。而從東方舉兵臨之者,雖多以得雋,將帥輒不利,至於死貶。漢代公孫述,大將岑彭、來歙,遭刺客之禍,吳漢幾不免;魏伐劉禪,大將鄧艾、鐘會皆至族誅;唐莊宗伐王衍,招討使魏王繼岌、大將郭崇韜、康延孝皆死。國朝伐孟昶,大將王全斌、崔彥進皆不賞而受黜,十年乃復故官。

  通篇沒有說道理,全是鐵案如山的史實,自漢以來割據四川的最多兩代就完蛋,而攻略四川立功將帥一個個都命犯華蓋倒楣晦氣──四川就是這麼個寶貝地方!聯想清兵入關時盤踞四川的張獻忠,攻陷四川的吳三桂、鰲拜,平息三藩之亂率兵入川的趙良棟,近在眼前的兩相一將,除了趙良棟貶職奪爵勉強活命,鰲拜終身囚禁之外,一個個連個囫圇屍首的都沒有──至此眾人才明白紀昀所謂「保全六爺」是這麼一份意思。這不單是氣數運命,也有個「帝德君澤」在裡頭,眾人連想都不敢往深裡想,一個個悚然若失。

  紀昀在這沉寂中卻一下子警醒過來,心裡一顫:今天這是犯了什麼痰氣?這麼多的話,還顯擺自己的見識,沒有一條不犯宰相大忌的,想起曹操楊修故事,頓時背若芒刺,竟自十二分驚慌起來,打了幾次火才點著了煙,猛吸幾口才勉強定住了神,便思用言語轉圜,又恐言語不慎越描越黑,嘿嘿嘻笑道:「洪邁這人說事不講理,算不得真正大儒。他這說法只是偶合,離經叛道之言不足為訓,我拿來胡比亂量賣弄學術,更是昏憒無知!」說笑幾句引開眾人思路便轉話題:「延清公,鮮于功張誠友的案子,人已經殺了。鮮于功死前給家人寫的遺書,不知誰抄寄了出去,裡頭說到傅恆秉心不公,任用私人排除異己,用兵待士賞罰有厚有薄,六部尚書和各親王府人手一件。和親王的從北京轉寄了來,是原抄件驛傳。但五爺現在受斥逐,不能見皇上。各部奏說這件事的沒有呈送原件,都是引文申奏。還有金輝一份陳情折子,說的案子首尾,這些都干連到卓索莎瑪父女。皇上讓我料理,是怕你精神身子撐不來。但你該當知道的,我都整理出來了,你有空看看──」他指了指案上一摞文書,「都在那裡邊,還有高恆的案子。傅六爺轉過來那四十八名文官認罪服辯,也要請你斟酌。都是四品以下的官,用不著請旨了,六十名武官,傅六爺是每人八十軍棍,記大過留軍聽用。文官不能施刑,可以參酌這例罰俸,這要由你定奪,請旨發文就辦了。」

  「蘇格瑪沁有一封信在我那裡,倒是說傅恆好話的,你轉來布達的信我也看了。」劉統勛笑道:「一個城裡,一個晚上,一件事,又是公明正道處置,就弄得是非不明,公說公理婆說婆理。有些事竟像是閉著眼在那裡胡說八道!布達的信裡說的活靈活現,傅恆怎麼看中了莎瑪,從哪個門帶進行轅,在哪座房裡調戲玩弄,又從哪個門悄悄送出來『金屋藏嬌』,像是他親眼目睹了,末了輕輕一句『皆是耳聞,聊述以資參酌』!小人造作流言,其來無蹤,其去無影,其進也漸,其入也深,思之令人心寒膽顫──繳上御覽吧?他又是私人信函,你說可畏不可畏!」金錤道:「蒙恬岳飛袁崇煥都吃的這個虧。施琅攻陷台灣,一句不敢提自己功勞,奏折裡撿著好話誇李光地,把『功人』讓給李光地,情願當個『功狗』,那還不是怕這種流言?」「就是這個話!傅恆不出去帶兵,留在主子身邊,誰敢說他半個不字?」范時捷卻是直言快語毫不遮飾:「你老延清不也是一樣?兒子立了偌大功勞,不敢升他的官!換了劉鏞是我兒子,你保舉不保舉?」

  劉統勛和眾人扯談一陣,心緒好了許多,慢慢打火抽煙,說道:「知子莫如其父,你哪裡知道他!讀幾本書就好為人師沾沾自喜,眼空無物還要故作深沉!若論資質才分機智去得,性傲賣弄,不受挫磨斷然不能成大器!我倒並不全為瓜李之嫌,此子歷練歷練,我死之後或者能多給主子出息一點──」說著,濃煙入喉,嗆得吭吭地咳。紀昀道:「葉天士讓你戒煙,你何必一定要學我?」金錤笑道:「他自己戒不掉鴉片,還要勸別人戒煙?」紀昀道:「我也這麼說來著,葉天士說他抽鴉片是為尋出能戒鴉片的藥,蔓陀羅花什麼藥的說了一大堆,我也記不清藥理。這人真是天生的醫首材料,連砒霜他都敢試!他說要你戒煙,通心脈活六經,那是斷然不錯的!」劉統勛道:「生死有命,我抽煙辦事心裡寧靜,我不成了!」「就是!」范時捷也打火抽煙,笑道:「學了紀公,寧可戒酒決不戒煙!南京牛頭山北村裡有個老漢活到一百零五歲,還能上山砍柴。我去訪他,想給主子問個長壽之道,他說:『沒他媽什麼訣竅,就是吸煙,我打五歲就吸,吸了一百年,到現在眼不花耳不聾心裡不糊塗說話利落!』我問:『總有個道理在裡頭吧?』他指指房檐,說:『你看那是燻肉,半年了它就不壞!要是新鮮肉,你敢情試試看!』」

  大家頓時哄堂大笑。一時卜義進來,後頭兩個蘇拉太監抬著食盒子,眾人便知乾隆賜膳,膳後肯定還要叫進,都斂了笑容,從容起身聽旨。

  ※※※

  再說福康安、劉鏞和黃富揚一夥三人,行行復行行已出了江南省進入山東境界。依著福康安,還是要扮討吃的,劉鏞倒也無甚說的,黃富揚卻道:「不是小的說爺,叫花子最難扮的,您換了衣服換不了臉,換了臉換不了心。花子幫裡也有三六九等,各色身分不同,暗語切口學三年才能入門!人前一臉可憐相,背後滿腹玩世心,『討飯三年,皇帝不換』,不是一時半刻說得清白的──就您和劉爺走路架兒,天生帶來的貴人氣,尋常人一眼就瞧透了!打聽事兒最好的地方兒是茶館子戲園子店堂子,叫化子都進不去這些地府兒。不如扮了茶馬商,您是東家少爺,劉爺是帳房先兒,我是個跟班兒家僕。不上不下的身分,什麼人都能打交道,爺們才能『觀風』不是?」聽這番話說有理,福康安也就依了。黃富揚這上頭熟門熟路,揚州城茶坊裡買了五六籮的茶磚──最便宜的,內地人喝不慣,口外人離不了的──只化了七兩多銀子。這要覓騾伕馱的,又怕騾伕跟久了不便,他卻有辦法,竟到牲口市上買了三頭走騾,從黃家三代弟子裡挑了個綽號「人精子」的扮了騾伕。劉鏞醬色湖綢袍黑緞馬褂,福康安青緞瓜皮帽,寶藍寧綢袍石青背心一套行頭出落,像煞了茶商老闆退休,派少公子出門歷練生意的派頭。

  但這一路實是太平靜了,江南省境內春回地暖,走一處作坊織機軋軋,換一處阡陌桑田踵接,一片新綠間秧稻初插,碧野極目無荒灘廢地。村戶中巷閭和平,老叟柱杖兒童嬉戲,真個春花與青田相映,牧歌共嚶囀同鳴──和大臣們獻的請安折子賀表賦中說的「昇平舞鶴之世、黃童白叟熙然而樂」有點差幾相近了。沿揚州北上,過高郵湖,渡洪澤湖,也都是藕箭初展漁歌互答,岸芷汀蘭錦鱗游泳,處處安靜寧謐,地地政通人和。福康安見水上時有艦隻巡弋,原來想到設在洪澤湖畔清江的河道總督衙門看看,順便再查看一下水師提督衙門武備武庫情形,一路看來河道整固,治安和恬,也就懶得再去「找事」。就這麼「觀」一路風景回京,他卻又於心不甘。劉鏞奉父親嚴命,「不得多事,聽福康安調度」,黃富揚也奉有師命,「把這位『爺』平安送回去,少惹是非,不混江湖群兒」,自也不肯多口。但人精子卻不理會得他們心思。見福康安懶洋洋的,抱怨「就這麼回去,算是送我回京見額娘請安,有屁的事可做!也真奇怪,我來的時候打河南走,進安徽下江南,還有幾處盜案,賑災不公的事,怎麼這邊就這樣安靜?」人精子笑道:「爺,這麼著走,就一世也沒事。萬歲爺在江南就要啟駕回程,咱們不走運河就是官道,其實這時候就是小賊也不做案子的,就是當官撈銀子也不在這一時──這是驛道,又是御道,這裡有一絲縫兒都抹得平平光光的,就是爺的話,有『屁』的事!要想看真節骨,前頭就是沂蒙山,離了御道爺再看吧!」

  「就是的!」福康安一拍腦門子笑道,「劉崇如也不提個醒兒!」忽地想起是劉鏞「為主」,換了臉懇切地說道:「咱們這麼轉悠,其實差事也就是辦砸了。我也不是非要找出點事才歡喜,找窮地方走山溝路,真的好,回去也好讓皇上高興,你說呢?」

  「哪咱門走棗莊,進抱犢崮!」劉鏞也是覺得無味,「蔡七的案子就沒破!這都是粉飾出來的太平──我估著姓蔡的是鑽山潛伏了。只要能弄清他的去向,我們也不算白走一遭!」

  因此,從駱馬湖北渡過黃河,他們便不再向微山湖方向走,偏了官道離開韓莊取道峰城,準備在棗莊歇一夜再作打算。從驛道下路十里,道路就變了。起初還是乾的,砂礓石鋪底兒,不知車軋馬踏了幾百年,整個路都掩在「溝」裡,騎在騾子上勉強肩與「溝」沿平齊。凸凹不平曲折逶迤的路,有點像劃在平地上縱橫交錯互相通連乾涸了的河床,路上的浮土一腳下去便漫到腳脖子上,走到下半晌斜日西沉,出了「溝」,前面倒是一片開闊。但這裡似乎遭過決潰黃河沖漫,一片一片的潦水泥灘斷斷續續連連綿綿,無論東眺抑或西望,看不到盡頭的是蒹葭蘆葦,去歲的荒茅、初春的白草連天接陌,景色一下子變得淒迷荒寒,連稀稀落落散布在蒼黃低暗的天穹下的村莊,遠遠瞭去都像死墳一樣陰沉寂寥。寒風漫地掠過,遠近田野上細弱的早玉米穀黍高粱,不勝其力地簌簌發抖。麥田也長得不好,有的地方密如堤草,有的地方稀稀落落,有的地方乾脆是疤痢頭,東一塊西一塊空著黃土,十分難看。福康安站在路口處,神情間說不清是悲是喜,繃著嘴唇咬著牙一聲不言語。劉鏞也不吭聲。呼呼的冷風掠過,將他們辮梢袍角都撩起老高,走得一身熱汗略為潮濕的中衣立時變得透心價涼。

  「兩位爺,這條黃灘路過去五里,還有十里乾路就到棗莊。」人精子還是個十四五歲的半樁娃兒,凍得唏溜著鼻涕,一邊脫鞋,嘻笑著說道,「今兒咱們打尖兒早,我給爺們和師叔弄幾大盆熱水,好好兒洗個澡──再過抱犢崮山道兒雖險,都是石板路就好走了。」劉鏞沒理會他,看著荒田原野上的莊稼問黃富揚:「這地一畝能有多少出息?」福康安只說了句:「不要脫鞋,水很冷的──你和我坐一頭騾子過去。」也看黃富揚。

  黃富揚笑道:「這都是河淤地,最肥的。不過種莊稼還要好種子,犁鈀牛具鍬鋤鐮一套兒的,還要上糞,底肥速肥少一樣兒不成。這一看就知道是官田,撒播的,不用耩,能收一把算一把。像那麥子,好的一畝能收一百二三十斤,不好的就燒柴了──這時候兒青黃不接,爺們聽聽,村裡的狗都餓得懶得叫一聲,男人們出去逃荒,村裡都是老頭子老婆子女人娃子,再走走爺們就看清爽了──」劉鏞不禁苦笑道:「官田有旨不許賣。不賣荒著,賣了官員撈銀子朝廷吃虧──山東一百二十萬賑春銀子哪去了?災民不能去江南湖廣,直隸河南也是窮地方,這麼鬧,是窮上加窮啊──」人精子笑道,「爺這話再對不過!其實賣了官地又怎麼著?大戶人家買了,佃戶沒有種地傢伙又繳不起租,地還是荒著!棗莊出煤,這裡還算好的,進山你就知道什麼叫窮了!一家子合穿一條褲子的人家也有的是呢──」他畢竟不敢和福康安同乘騾子,揙了揙褲腿就下了泥路,邊走邊道:「這路不難走,下頭都是沙子地,一點也不墊腳──」

  「媽的個熊!」福康安放一句粗出來,一邊上茶馱子坐了,惡狠狠道:「壞就壞在這群王八蛋官手裡了,朝廷發那麼多銀子都餵了狗了!」猛地照騾子屁股一鞭,騾子驚得一衝進了泥道兒。劉黃二人忙也都跟上。

  行約不足半個時辰,道旁樹木愈來愈多,楊柳榆槐揪棟柏之外,沿道入莊二里近郊盡是棗樹,卻都不高大,一色平房檐高低。楊柳春機發生早,已是新綠潤染鵝黃嫩尖,其餘的喬木也蕊吐弱芽,但棗林還是灰濛濛的一片,地勢又低,在夕陽斜照下像一片紫靄靄烏沉沉的雲層托起一座烏眉灶眼的黑城。劉鏞是去過豐縣的,眼見那「莊子」東西連綿足有五里,南北深入尚不可知,手搭涼棚眯著眼看,驚訝地說道:「這裡歸豐縣管?我看比縣城還大些!」

  「大三倍不止!」黃富揚見福康安也詫異,忙道:「豐縣縣城不足六千人,這裡兩萬多人居住呢!豐縣的老財縉紳殷實人家打乾隆六年就往這邊遷,有錢主兒都住棗莊──錢糧捐賦煤鹽稅都從棗莊出,縣太爺不能搬衙門,一年三百六十天,倒有三百天在棗莊管營所住。其實這裡有個二衙門,比大衙門還兜得轉呢!」

  一頭說話,四人已經進莊。此時夕陽掛長林樹梢,炊煙漫高屋矮房,街巷胡同迷亂縱橫的莊裡,幾個人鑽來鑽去,但見各處店舖比鄰軒屋樓閣竹檐茅舍混雜一處。肉肆行、富粉行、珠寶店、成衣行、玉石行、海味行、鮮魚行、茶行、繡行、湯店、棺材舖子、花果行,文房四寶房、鐵器竹木家俱等等諸類,在扭七拐八的寬街窄道中毫無章法胡亂排列。滿街煤車川流不息間,人群也擾攘不堪,一身珠光寶氣的闊佬,破衣如鶉的乞丐,嬉戲捉迷藏的童子,坐茶館聽書的老漢,一群一夥的煤礦工人黑不溜秋只剩一雙白眼珠子一口白牙,有的在小攤子邊唏溜著喝粥,大嚼煎餅蔥卷大醬,有的氈帽短衣擠在黑陬陬的小店裡吆五喝六。賭博的吃酒的胡喊亂唱的,和妓女打情罵俏的,夾著巷中小販們一聲高一聲低極富彈性唱歌似的叫賣聲:

  「德州老滷湯扒雞!德州老滷湯扒雞!」

  「水煎包子!餛飩囉──」

  「揚州施家豬頭肉,脆香不膩!」

  「哎嗨──油條豆漿,好吃實惠──」

  「冰糖葫蘆!冰糖葫蘆!解積消食,便宜口福!」

  ──如此種種烏煙瘴氣。劉鏞和福康安看得眼花撩亂,聽得頭暈腦脹,跟著人精子和黃富揚帶著茶馱子擠來轉去,像進了八卦迷魂陣,昏蒼蒼中已沒了太陽,早已不辨東西南北。在小巷中鑽了半日,忽然眼前開朗,街面一下子變得開闊,四至極正的十字大街從中直直延伸出去,足有三丈餘寬,都是青石條鋪路面。天色剛入麻蒼,各色燈燭雙行燃起。羊角燈、西瓜燈、氣死風燈、瓜皮燈、走馬燈,甚至還有檀木座宮燈在各鋪門前星星點點連綴不斷。燈影如珠間人影綽約往返,和小巷中熱鬧彷彿,只是沒有煤車煤擔獨輪小車之屬,轎車馱轎涼暖軟轎或怒馬如龍或僕從如雲吆吆喝喝滿街衝走。一望可知,這是闊人們貿易往來的去處。福康安正自暗地嗟嘆,幾個巡街衙役迎面過來,叫騾馱子站住,一個打頭的長著兩綹老鼠鬍子,審賊似地用目光上下覷著滿身塵土的福康安和劉鏞,脖子喉節一說一動問道:「煤馱子不准進街!沒有看見街口掛的牌子?」

  「上下爺們!」黃富揚見劉鏞福康安發怔,忙迎上去,嘻嘻笑道,「咱們是北京福茂老行的,做茶馬生意,剛從揚州趕來。馱子上全是茶──路過貴方寶地,住一宿就走──嘻嘻──這是揚州府的茶引──請爺們驗過。」

  老鼠鬍子就著街邊燈光驗看了茶引證件,把執照扔還給黃富揚,用手挏了挏茶簍子,又拍著側耳聽聽,說道:「什麼茶這麼沉的?夾帶的有銅吧?──拆開驗驗!」幾個衙役聽這一聲就解繩子,人精子不慌不忙,從腰裡掏出一串制錢遞給那衙役頭兒,皮臉兒笑道:「都是茶磚,口外換馬用的,瞞不過您老的法眼!您瞧這地下潮乎乎的,還有泥。茶磚不敢受潮,沾了泥賣不出價兒──這點意思孝敬您和諸位吃杯茶,要是不放心,跟我們前頭住下店,您再細查,就搬兩塊去煮茶喝,我們老闆也不心疼的──」

  「你曉事。」老鼠鬍子把那串錢極熟練地丟空翻了個個兒掂掂,嘴一呶對衙役們笑道:「是茶磚。咱們前頭去!」說罷去了。

  福康安劉鏞對視一個苦笑,跟著黃富揚人精子往前一路覓店,連問幾家朱樓歇山頂面的大客棧,都說「客滿」,將到北大街盡頭才尋到一家中等鋪面叫「慶榮」的。這店也是樓房,樓上客房,樓下酒店,人出人進燭影煌煌的,七八個八仙桌都用屏風隔起,賣唱兒的、搳拳拇相的,鬧烘烘亂嘈嘈,一片嗡嗡嚶嚶之聲。劉鏞福康安待人精子安置了騾子茶馱,四人灰頭土臉跟著小二到樓上住屋。租了三間,都是木板夾壁房,劉福二人各住一間,中間一間黃富揚師徒夥住,一聲招呼就能聽見。小二忙上忙下替他們打水洗面洗腳。福康安洗了幾盆子黑水黃湯才算恢復了本來面目,一邊洗一邊和小二搭訕說閒話,梳了辮子收拾停當,這才下樓吃飯。四個人包了西北角一個屏風雅間等著上菜上飯。劉鏞聽看滿堂說笑叫鬧,笑對福康安道:「這是我們本家開的店呢!這小二說的有趣,說他們是沛縣人,兩千年前一家子,漢高祖是祖宗!」福康安也笑,問道:「方才小二問我洗澡不洗?我說洗。又問我要胰子不要,這真問得奇,還問我洗頭不洗,這不更怪嘛?這裡洗澡和洗頭還要分開,洗澡用胰子還用得著問?」

  「我的爺呀──」黃富揚和人精子不禁擠眼兒一笑,待要解說,跑堂的端著一大條盤熱氣騰騰的酒菜上來布席,便不再解說。人精子笑道:「待會爺自己就明白了──」說著舉杯敬劉鏞,福康安也伸箸夾菜。聽隔壁雅間裡有人吃醉了,哄笑間有人捏著嗓門兒一口山東腔怪聲道:「好好!這一杯自罰!再說個笑話兒,不笑還罰!」又一個人笑道:「端錯了,沒干係,你只管喝就是!」

  便聽醉漢乜著聲兒道:「就說個端錯了的故事兒──我們鄉,兄弟倆──呃!──夏天都在場院裡睡。哥嫂子在碾盤子底下旁邊,弟弟、弟媳睡在碾盤上,都在弄這個這個──那個。忽然下起雨來,弟弟說:『哥也,下雨了,咱們端──呃!端回去吧──』哥哥說:『中唄!』兄弟兩個都挺著腰,那話兒也不抽出來就往屋裡端。黑燈瞎火走,不防弟弟兩口子絆倒,哥哥兩口子又絆到他們身上,四個人爬起來接著又端。誰知道迷迷瞪瞪,兄弟端了嫂子,哥子端了兄弟媳婦兒睡了一夜──」他打著酒嗝兒吱地又端一杯。旁邊有人問:「後來呢?」「後來沒他娘什麼意思。」那醉漢道:「第二天早起,兩女的醒了出來回房,迎頭碰見。弟媳不好意思的,說:『嫂子,他們端──端錯了──』嫂子說,『沒聽劉大頭在席上說:「端錯了沒干係,你只管喝。」』──」

  隔壁雅間立時一片哄堂大笑。劉鏞和福康安矜持著一個莞爾,黃富揚司空聽慣卻不在意,小鬼頭人精子噗哧一口把酒笑噴出來。隔壁也是嘻嘻哈哈格格嘿嘿亂笑一氣,劉大頭吭吭地咳著道:「這和我們葛太尊家差不多,不管是誰的,亂端一氣──」福康安和劉鏞有心的人,側耳細聽時,南邊又有人喝醉了,拿腔捏調兒扯嗓門兒唱道情:

  一更裡,胡秀才,你把老娘門摘開。

  摘開摘開就摘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二更裡,胡秀才,你上到老娘身上來。

  上來上來就上來,老娘不是那貨材──

  三更裡,胡秀才,你把老娘懷解開。

  解開解開就解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四更裡,胡秀才,你把老娘腿掰開。

  掰開掰開就掰開,老娘不是那貨材──

  五更裡,胡秀才,你把傢伙拱進來。

  進來進來就進來,老娘不是那貨材──

  唱中滿屋不分各廂,哄然喝采嘩笑。劉鏞和福康安都覺污穢不堪入耳,甚不習慣這種場合兒,胡亂扒了幾口都說「飽了」。剛要起身時,屏門間布簾一挑,進來兩個女子。年長的約可三十五六,年幼的十七八歲,怯生生進來,一前一後向福康安蹲膝行禮,說道:

  「爺們萬福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