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9 章
聆清曲貧婦告樞相 問風俗驚悉叛民蹤

  福康安怔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打量這兩個女子,只見小姑娘形容瘦弱,穿一件蜜合色棗花綢裙,上身水紅滾梅邊兒緊身偏鈕褂,裙下微露纖足,纏得像剛出土的竹筍般又尖又小,瓜子兒臉上胭脂塗得略重,兩道細眉下一雙水杏眼倒是乎靈流轉有神,兩手搓弄著低頭不敢看人。那婦人穿著棗紅石榴裙,上身卻是蔥綠大褂,也是小腳,體態比小女子略豐盈一點,面容和小姑娘依稀相似,一望可知是娘母女兩人,眼圈周邊已有了細細的魚鱗紋,眼神也還靈動,只是帶著點憔悴,臉上脂粉塗得厚了點,顰蹙間幾乎要掉渣兒,懷裡抱著柄琵琶微笑道:「我們──侍候爺們來了──」福康安未及問話,黃富揚在旁揮著手道:「去,去去!別地兒做生意去!」劉鏞見她們被斥得一臉羞愧尷尬,摸著腰間荷包兒取錢打發。卻是沒有制錢,剛說了聲「小人子,取幾十個──」又聽外頭嘰嘰咯咯幾個女人說著笑近來。隔壁也是舉座譁然,似乎那個叫劉大頭的興高采烈地在喊:「賽貂婢、賽香君、惜惜、盼盼兒都他娘的來了!──自然是夏五爺請客,咱們一人一個,這回可別『端錯了』!」

  轟笑聲中,人精子剛取出半吊制錢,又見兩個女的格格嘰嘰說笑著進來,都是二十四五歲年紀,也穿得甚是單薄,滿頭首飾珠晃翠搖叮呤噹啷響著,風擺楊柳價各道萬福,一個說叫「探春」,一個說叫「湘雲」,都是《紅樓夢》十二金釵人物名頭兒。這兩個粉頭卻甚是風騷放肆,也不管顧先來的兩個娘母女,道了乏,那「探春」便挨劉鏞身邊坐了,斟起酒,手帕子托杯自飲半盅,一手摟著木木呆呆的劉鏞脖項,胸前奶子顫顫地偎著劉鏞,口裡叫著:「爺這門斯文的,像個黌門秀才──陪奴奴吃一盅雙情杯兒──」也不管劉鏞閉目搖頭掙扎起身,就唇兒便灌。「湘雲」卻似絞股糖般扭在福康安身上,扳著脖子一手小指著那母女,小聲在福康安耳邊悄悄道:「叫那兩個浪蹄子侍候您的下人──告你說吧,我還沒解過懷呢──我給你好好洗頭,保管爺心滿意足精神爽快──小爺真真可人意兒──」抱著暈頭暈腦的福康安就做了個嘴兒。

  福康安貴介出身,行動不離保姆僕從,扮了叫化子也有明暗保護,哪裡經見過這樣場合?就是劉鏞,雖算微服私訪串過江湖的人,也沒有親領身受過這般風情,都覺得癢剌剌的肉麻難耐。劉鏞好容易掙脫了,手忙腳亂掏手帕子揩口角脖子上的酒水汁子,看福康安時,也已掙脫了「湘雲」,卻是用腰帶蘸酒,一個勁地擦抹腮邊的胭脂紅印兒。劉鏞見「探春」還要來纏,退著步兒驚慌地道:「你們走罷,你們走罷──我們沒叫你們!」福康安一迭聲道:「黃富揚,人精子,給錢──快打發她們走!」

  「是您叫了我們來的呀──」兩個妓女笑得前仰後合,指著狼狽不堪的福康安嘻嘻哈哈。「探春」邊笑邊說:「您不是告訴劉二,要『胰子』洗澡,還要『洗頭』的麼?」

  福康安這才明白過來,頓時臊得紅了臉,一句話也遞不回口來。人精子取了四枚小銀角子,還沒伸出手,「探春」笑著劈手都奪了過來。「湘雲」道:「她四個,我也得四個──我們不是野路子,是有行院規矩的,花酒不吃,不洗澡不洗頭,白叫我們麼?沒有三兩銀子,老娘掉份子了,老娘不是那貨材!」

  這話和方才醉漢的歌詞兒對卯一字不差,頓時大店堂裡各個雅間又是一個哄堂大采,污言髒語不絕於耳。這個說:「不是野雞是家雞,家雞出來啄野食兒了!」那個說:「老娘不是那貨材,見了銀子腿掰開。」「腿裡夾個柿餅,賣不出去哩!」「這幾個婊子給人洗頭要三兩,好大價錢──」「那要看洗大頭洗小頭了──」哈哈、嘻嘻、嘿嘿──一片淫笑。劉鏞福康安都尷尬難堪之極,先進來的母女兩個都羞得偎縮在一邊,只有「探春」「湘雲」兩個泯不畏懼,皮笑著還伸手要錢道:「笑貧不笑娼!你們這些浪男人狗屁不通。到對門布店買頂孝帽子,少一文看給你們不給?」

  「熊試虎膽!」卻見黃富揚放下了臉,左臂按在額頭上,右手虎口擋在胸前,吊出黑話切口,盯著兩個妓女微微笑道:「板橋三百六十釘,不是金銀銅鐵釘,天河渡口摘來星,一把撒出集寧城!」

  「探春」和「湘雲」頓時臉色一變。「探春」一手撫胸一手後甩,說道:「不敢放肆,玉堂老槐出洪桐,大安國裡億萬蟲──敢問堂上第幾蟲!」

  旁邊人精子平手托項,嘿嘿一笑說道:「我家槐林共三頃,一柱通天奉管仲!手握三千雞毛令,蜈蚣蠍子防傷命!」他收了式,哼了一聲,恢復了常態,活似官場裡上司教訓下屬的口氣說道:「溜鳥兒貼紅禧,要擇黃道吉日,得看山高水低,須懂陰晴圓缺。夏姨姨的規矩,入門媽媽沒教給你們麼?照鏡子看嘴臉,一手面兒四三錢,還不知足了──去罷!」

  那兩個娼婦低眉順眼聽他們教訓,一聲不敢折辯。「探春」訕訕一躬,說道:「奴婢們是粉堂捧盒子的,沒得上過鳳凰山。多謝總堂侍香開導,回頭總媽媽過來陪罪──」兩人向福康安插燭兒一拜,躡著腳步兒去了。就這麼幾句切口對話,飯館裡各雅間裡的妓女竟都屏聲閉息不敢放肆大說大笑,微微杯酌聲中只聞有妓女悄聲給客人解說著什麼。福康安見那母女也卻身要退,說了聲:「你們跟我上樓,彈幾支曲兒再去。」說罷起身出房上樓,邊走邊道:「崇如,你不要小鬍子他們跟著,還是有道理的,逢上這種事,他們只有惹麻煩的──」劉鏞跟在後邊拾級上樓,笑道:「爺說的是。我是想鸝兒也得有人照應──」

  他這時提「鸝兒」自有言外之意,福康安不禁一笑,說道:「我沒有你大,還不懂什麼叫風月之情!都到我屋裡,我得了一著好詞兒,極新鮮的,教她們唱出來聽聽──」黃富揚笑道:「待會兒棗莊的王八頭兒一定要來拜山子的。人精子跟爺,我回屋等著他們。」福康安聽了無話,逕進屋裡,讓劉鏞坐了椅上,那中年婦人坐了牆角叮咚砰訇調弦,人精子只站門口侍候。福康安從袖中窸窣掏出一張紙遞給小姑娘,道:「你把這詞兒背過來,就這詞兒配曲子唱給我們聽。」劉鏞湊過來看時,一眼瞧見滿紙密密麻麻極正楷的鍾王體小字,全都是御筆,吃了一驚退後一步,說道:「這是──隆格爺的詞兒,少公子哪裡得來的?」「這是河間公的詞兒,隆格爺瞧著有趣,抄了賞我的──怎麼,你不認字麼?」

  「婢子不識字──」那姑娘忸怩地說道:「請爺唸一遍,我就能記得的──」

  「這是仿元曲製的詞兒,」福康安道:「裡頭暗藏著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十二天干又絲毫不著痕跡,寓意於情委婉曲折,雖說不登大雅之堂,小巧風致也足令人銷魂──你聽著了!」遂上前站在女孩子身邊,手指著字行唸道:

  好良宵,正與女娘偕,佳人抽身去得快。扭著她,卻把那手推開。演出那百般態,珠淚兒點滴落窗台。柳腰兒斜倚欄杆外,又將那木槿花兒抓下來。振精神、步香階,即時不見那秀才。已還書齋。許訂佳期,毀前言,又把相思害。朱簾半捲莫卿奈,金釵懶向頭上戴。神前伐示,永和偕,酒醉心狂,莫點水來解。荷戈人小腳兒欣然肯招,刻骨銘心,又何償把刀兒帶──

  他讀著,忽然覺得那姑娘身上一股處子幽香襲來,忙定了神,退後一步挨床邊椅上坐了,又打量一眼她,木然說道:「唱吧!唱得好有賞!」

  剎那間琵琶聲劃空而起,大弦切切小弦嘈嘈,或如鶯囀春流,或似水滴寒泉,一時如雨灑荷塘,一轉間又若溪水婉轉擊岸漱石,清清冷冷容容與與迴腸蕩氣,一曲《呂仙一半兒》又一曲《紅繡鞋》接著一曲《耍孩兒》,那姑娘依著詞兒隨氣就拍,或顰眉含嗔,或嬌羞支頤,劈手擺腰、窈窕娉婷作態而歌,畢竟是吃開口飯的,竟唱得一字不錯。劉鏞不禁鼓掌笑道:「好!聲情並茂!」福康安卻道:「聲茂情不茂。也難怪──這已經難為你了,畢竟是沒練過的生曲兒詞嘛──撿著你們熟的再唱一段兒──」那姑娘向母親一頷首,弦音又起,那姑娘詠嘆一聲,「我想一百二十行,門門都是求衣吃飯。偏俺這一門卻是誰人製下的?好低微了啊──」微氣遊絲悠長緩緩唱道:

  則俺這不義之門,哪裡有買賣營運?無資本,全憑著五個字造辦金銀:惡、劣、乖、毒、狠──

  無錢的可要親近,只除是驢生角,甕生根!佛留下四百八十衣飯門,俺佔著七十二位凶神!才定腳謝館迎接新子弟,轉回頭灞陵誰識舊將軍──投奔我的都是,矜爺、害娘、凍妻、餓子、拆屋、賣田、提瓦罐爻槌匠──惡劣為本!板障為門──

  這一板唱得抑揚頓挫,句句擲地有聲、字字咬金斷玉,豪無含糊矯飾。連人精子這樣的江湖痞子都聽得心裡發顫。

  「這是《金錢池》裡杜蕊娘的段子。這樣的唱法──」福康安頓首皺眉,「我還真是頭一回聽的。」「音為心聲。」劉鏞連連點頭嘆息,「沒有切膚之痛,再唱不到這份上──聽口音,你不是本地人嘛!」

  「我們是直隸人。」那婦人收起琵琶,見人精子遞過茶來,欠身接了稱謝,捧著杯子道:「才到棗莊三個月──不在樂籍,人地兩生,糊口很不容易的。」說罷低頭,小心翼翼呷了一口茶。福康安道:「聽你口音,是唐山人了?你很可以到北京,就賣藝不賣身,八大胡同混口飯也還是容易的。」「俺們是河間獻縣人──」小姑娘苦笑了一下,「得罪的對頭太大,在北京做官,去不得北京的──」

  劉鏞和福康安同時一怔,目光一對旋即移開。劉鏞嚼著一片茶葉思量著,福康安笑道:「紀大軍機就是獻縣人,現今紅遍朝野!有什麼不了的事,告到他那裡,怕哪個來作對頭?」

  「爺們這話難答,」那姑娘一哂,冷冷說道:「我們就是得罪了紀大人家,才落到這份兒上的。這種事,哪裡告狀呢?」她母親卻在旁攔住了,「小娟,別和客人說這些。兩位爺方才已經賞過了,要沒別的事,奴婢們就回去了──」說罷攜起琵琶起身行禮。福康安笑道:「別忙著嘛!紀昀在北京在南京,反正不在棗莊,你就怕到這份兒上?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人前無人說?心裡苦惱,訴說一下也暢快些不是?方才賞你是打發你走,唱曲子錢另賞。你不想說,領了賞再去也成──人精子,過你屋再取五兩銀子來!」劉鏞也笑,說道:「忒過逾的小心了──紀昀大人當朝一品,官聲還是不壞的,怎麼和你家有瓜葛?──坐,坐坐!聽了你們半天曲兒,還不知道你們姓甚名誰,說會子話,紀昀就嚇得你們這樣?」

  那婦人嘆了口氣,坐了不言語。半晌,垂下淚來,說道:「唉──小婦人姓李,娘家姓紀,也是獻縣景城人,論起輩數,紀大人該叫我一聲十七姑的──只是親戚遠了,一富一窮一貴一賤,俗語說『三年不上門,是親也不親』,也就說不得了。」

  「是,這話是至情實話。」劉鏞順著她的口氣道:「我有個族叔,小時候兒待我真親,家裡煮一把茴香豆也忘不了給我留著,後來做了官,再見面,略一坐他就不耐煩,說:『我這裡應酬多,來的都是要緊人,別有事沒事盡往我這裡走動。』──好沒意思麼!」

  李氏看了一眼劉鏞,這幾句話說得誠摯,自然拉近了和她的距離,嘆息一聲說道:「這是我的妮子叫小菊兒──說透了,也不是我們家和紀家鬧生分,是我們李家族裡和紀家打官司,鬧得家破人亡,一個族,都散了──」

  「本來是件小事。紀家在獻縣是首富,有三百多頃地。我們李家也有一百多頃。地連溝連路連,你佔我一耰,我犁你一鏵,旱天澆水,雨天排澇,爭溝奪閘也就難免,兩家都是有牌頭有面子的大戶,少不得有偏向自家佃戶的事,素來不和氣。

  「去年秋收,我們侯陵屯村一家佃戶姓姚的叫姚狗兒,上地割穀子。新產的騾駒子也跟著上地。忘了帶籠嘴。那畜牲牠懂什麼?見挨邊紀家包穀長得青旺旺的,就闖進去啃青兒,咬斷了十幾棵玉米,踏倒了二十幾棵。紀家佃戶牛祥當時捉了那駒子,就送到了東家大院,叫紀二官人給他作主。」

  福康安和劉鏞便知事由此起,都是心中暗自嗟訝。福康安道:「這事起因是姚狗兒的錯,去陪個情說句話,把騾駒子領回來不就完了?」

  「爺聖明!」李氏啜泣著拭淚道,「紀家大院比縣衙門還威風排場。姚狗兒小戶佃農,他不敢去,就回李家莊院跟東家李戴說,挽央去人說情。李戴一聽,說是小事,就派了個小管家去紀家。二官人紀旭一見就惱了,聽他道了歉,紅頭漲臉說:『你們李家牲口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回去告訴李戴,鼓樂吹打,帶上花紅彩禮來謝罪,我就放牲口,不然你休想!』

  「李戴一聽就知紀家要尋事,又萬難照二官人說的辦,面子上也實在難堪。他做過刑名師爺的人,心眼兒不少,又懂律條,思量來去,挽央了紀中堂蒙學老師孺愛老先生的侄兒及文雍過去說合。及文雍是個好人,也真出力。往來穿梭價跑了一個多月,那紀二官人牙關咬得緊,萬兩黃金不要,就要這個面子。及文雍調和不成,也就撒手不管了。這邊李戴佔住了理,就寫狀子告進了縣衙──」

  至此,案由已經明白,紀旭是無禮欺人在前,李戴也不是個好惹的角色。福康安和劉鏞幾乎同時閃出一個念頭,「不知紀曉嵐知道家裡這事不?」福康安想問,劉鏞已搶先問道:「縣裡怎麼判的?」

  「有些事我也是聽說的。」李氏說道:「只知道九月重陽過後,紀相爺到省裡查圖書,回了獻縣。河間府葛太尊、縣裡馬潤玉太爺都陪著回莊子上走了一遭──紀家大院披紅桂彩,煙花爆竹,三天三夜滿漢全席,熱鬧得開水鍋價折騰──相爺回北京第二日,馬太爺在縣衙設筵,把二官人和李戴及文雍都請了去,當面和息。」福康安和劉鏞都不禁點頭,心中暗想:紀昀這般料理也還清明。「事情到此為止也還算好。」李氏哀聲嘆道,「誰知道李戴得理不讓人,席上當面翻臉,說也要鼓樂吹打,花紅彩禮把騾駒子送回來!再不然,要紀中堂一封親筆道歉信也成!──爺們啊,這就成了僵局──

  「馬太爺沒法,只好升堂問案。李戴自己就是靠打官司起家的,人家說他『唇如利劍、舌似鋼刀』,頂得姓馬的一愣一愣。連過幾堂,李戴也激惱了,罵太爺是『混帳狗官』,叫抓住了把柄,說他目無官長、咆哮公堂,當堂打四十板,在衙門口枷號三天,賠紀家玉米三升。

  「李戴在獻縣是胳膊上走得馬,體面排場響噹噹的人物。這一跟頭栽到底,丟盡了人。回來就賣地打官司,一級一級告到保定總督衙門,幾個月裡賣得只剩了宅院。地賣完了,訴上去的狀子又批回了獻縣──

  「馬太爺推脫不掉,只得硬著頭皮重新升堂。李戴連過幾堂,堂堂都頂得他頭暈臉白。最後一次過堂,馬太爺也甚是溫和,在手心裡寫了些字,說:『李戴你──跪近些看──』

  「李戴往前趴跪幾步看那字,上頭寫得清楚,四個字『官官相衛』!馬太爺說:『看清白了吧?你還是撤訴認栽,你這官司打不贏──』李戴當堂就氣暈了過去。夜裡兒子去探監,他聽說地賣出去轉手都是姓紀的買了,又寫狀子叫兒子告御狀,把三尺多長烏木煙袋桿一撅兩截,喊了聲:『陽間沒有天理王法,到陰曹地府我告你紀昀三狀!』用煙袋桿叉順口直捅進去──他兒子在柵欄外也一頭撞暈死過去──」

  這樣陰慘悲淒的場景,李氏說得如目親歷。一陣哨風掠窗而過,案頭的燭火不安地一晃,昏燈暗影中簾動帷搖,彷彿那個冤魂就在屋裡倏去倏來,連劉鏞這樣問老了案子的也心裡起疹,福康安竟不自禁心裡顫抖起來。良久,劉鏞嘆息一聲,說道:「這是兩家強梁相遇,城門失火,池魚遭殃。你們是李家老佃戶,地賣給姓紀的,紀家寧肯地荒了也不讓你種,是的吧?」

  「爺這話再明白不過。幾百家佃戶,但綽住個『李』字就奪佃──」李氏咽嗚著說道,「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李戴原也是鄉里一霸,他犯了這個忌,倒運的還是我們小戶人家──大臘月裡,紀二官人莊丁們出來收房子,幾十家子一個村都拆成白地。我男人公婆早死,兒子還小,紀家又不收留我。有什麼法兒?幸虧他三嬸子是自耕農,把兒子過繼了去,也算有了個著落──我們鄉裡過社會,小時候跟著舅舅拈場子配戲,會彈琵琶,就帶著女兒逃荒出來了──」福康安卻問:「你說李戴死前叫他兒子告御狀,他告了沒有?」小菊在旁一哂,說道:「你問李存忠?李戴死前跟他說:『你捨得下房裡那囤黑豆,就能告出御狀!』他回去扒開黑豆,裡頭藏的都是并州足紋,有兩三萬兩,告狀都花出去,他捨不得這錢;告狀要去北京撞景陽鐘,順天府裡過釘板,官司贏了也要流配三千里,他捨不得這身子。他家長工口裡透出風,四里八鄉才知道不是不告,是捨不得告。他現在綽號就叫『李捨爹』。」

  幾個人聽了都是一笑。屋裡陰森悲愴的氣氛頓時緩和了不少。福康安從人精子手裡取過銀子掂掂,想了想,皺著眉頭又掏腰間,有十幾枚金瓜子兒,是和馬二侉子下棋贏的──都掏了出來,想遞給小菊,又轉遞給李氏,滿臉老成說道:「你們是良善百姓,不在樂籍,不要做這生涯了,不但受欺負,也要替你兒女將來出身作個打算吧!這點錢當然不夠,明天──明天下午吧,你們再來一趟,我再幫你幾兩。就這裡租間房,恁是做個什麼小生意,也比這行當兒強些。」

  「謝爺的恩典!──」李氏一聲慟號雙膝跪了下去,小菊伏地泥首叩頭,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抖著手死命摳那樓板縫兒。

  福康安也被自己的善行感動,眼圈紅紅地,擺著手道:「去吧,去吧,別再說什麼了。」待李氏母女退下去,才轉臉對剛進來的黃富揚問道:「見過這裡青樓的把頭了?沒找你什麼麻煩吧?」

  「爺,他不敢!」黃富揚笑道,「青樓行雖然不在三教九流。也一樣是江湖飯碗。他們尊的是管仲夫子的粉堂,粉堂老大是我的把兄弟,敬還來不及敬呢!倒是從他那知道了蔡七的蹤跡,這事得趕緊回爺。」

  福康安和劉鏞幾乎同時身子向前探了一下,像兩隻突然發現了老鼠的貓,直盯盯瞧著黃富揚。劉鏞的嗓子壓沉了,帶著瘖啞問道:「蔡七在棗莊?有沒有下落處?」黃富揚笑道:「是那個王八頭閒話裡套出來的,沒奉兩位爺指令,不敢深問──他現在就在隔壁,想請我吃酒。我說我是有主子的人,得過來請示──」福康安不等他說完,身子向後一仰靠了椅背,一揮手道:「叫他過來!」

  「是!」

  「稍待。」劉鏞止住了黃富揚,轉臉問福康安:「要不要亮身分?」福康安道:「他是這裡的坐地虎,有家有業的,給他亮明了無礙。」

  黃富揚答應著出去,頃刻便聽樓板響,帶著一個中年人進來。福康安看時,來人約可四十歲上下,青緞開氣袍上套黑考綢團花褂,脖子上還吊著付水晶墨鏡,方面闊口上留著修飾得極精緻兩綹八字髭鬚,一不留神,讓人瞧著是哪個三家村的不第秀才童蒙先生,只頭上一頂淡綠氈帽,那是他須得戴的──摘了帽子,咧口兒便笑,向二人打了個雙膝長跪禮,說道:「小人給二位爺道福金安!」

  福劉二人都沒料到這麼個人竟是個尖嗓門兒,不禁相視一笑。福康安一笑即斂,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爺的話,小人叫揣繼先。」那人滿臉媚笑,怕聽不明白,在手心裡虛劃幾筆,覷了一眼劉鏞,說道:「揣,懷裡揣個物件的『揣』──」福康安聽也沒聽說過這個姓,便看劉鏞。劉鏞道:「這是前明靖難之役,有一等犯罪為奴人家逃亡避難,改名換姓下來的後裔。『揣』字有『藏』的意思──別的不問你,聽說你知道蔡七的去向。說說看!」揣繼先一怔,便看黃富揚,低眉順眼說道:「小人雖說操業不雅,也是知禮守法的人。回爺的話吶,小人從來沒見過蔡七!」

  黃富揚聽劉鏞拉開了官腔,便也擺了譜兒,昂身挺腰說道:「繼先,識相點子!上頭是福大人劉大人在問話,是微服私訪的欽差大臣,比你那戲裡的八府巡按還要大些。你混江湖的人不知道黃天霸?不才就是黃天霸的第十三太保!豈不聞『破家縣令,滅門令尹』?你想仔細了!」揣繼先用惶惑的目光看看這個盯盯那個,嚅動著嘴唇欲言又止。福康安見他畢竟不相信,「啪」地一聲連軍機處關防信證帶侍衛腰牌甩了過去,說道:「不費那些口舌,豬牛犬羊自作主張!」

  揣繼先打開明黃包面的關防,又看了看那面狴犴銜頂,寶藍托底,四面鑲金寫著滿漢合璧文字「乾清門侍衛」的牌子,傻子做夢般晃徜了半步,雙膝一軟便匍伏在地,吶吶說道:「小小小──人,也是聽聽聽──聽人閒說的,和黃爺吹──吹牛──這種事,小小小──小人怎麼敢敢──敢招惹?」劉鏞問道:「你不敢招惹蔡七子是麼?」「是是是!」揣繼先雞啄米價叩頭,「那那那──那是個殺人不眨眼的主主主──主兒!」

  「所以你敢招惹我,以為我殺人眨眼麼?」福康安冷冷說道,語氣中帶著不容置疑的輕蔑,「我喜歡滾湯潑老鼠,一死一窩兒!你不說實話,我把你棗莊大小王八一籠屜蒸熟了──問你個通同逆賊圖謀不軌的罪,九族之內雞犬不留!──富揚,你帶我的腰牌去傳他們縣令來!」黃富揚取過腰牌關防,問道:「你們縣令叫什麼名兒?住哪裡?」揣繼先這才信實了面前這兩個年輕人真的是「八府巡按」,驀地出了一身冷汗,期期艾艾說道:「縣太──令叫葛逢春,住住住──在徵稅所西院──」黃富揚點頭去了。

  「說吧!」劉鏞乾巴巴說道。

  揣繼先又磕了頭,這才鎮靜了點,說道:「這事端底也不詳細,是群艷樓的鴇婆兒給我送護花月錢,閒話裡透出來的,說蔡營新住了個有錢主兒,買房子買莊院,家裡有一二百莊丁──」福康安插話問道:「什麼叫護花月錢?」「回爺的話,」揣繼先道,「行院裡都是女的,有時免不了當地地棍痞子進去攪場子。還有打棗莊過往的官員大人們叫局子吃花酒睡堂子,怕招惹了本地巡捕局子,鬧出來官箴不好聽。這裡五十多家明暗樓,每月初八給我送月份銀子,武行打架交往斡旋,都由小的出面──」他沒說完,福康安厭惡地一擺手道:「你接著說蔡七!」

  「是!」揣繼先又磕頭,接著說道,「我說蔡營離這裡十幾里,怎麼護他?我管不到那地方兒!王鴇兒說:『人家給的銀子多,一份子一百六十兩呢,少不得請揣爺──不不,姓揣的多擔待一點子──』爺,尋常嫖客也就幾兩十幾兩銀子打足了。我心裡犯疑,問她,『他姓什麼?什麼來路?別是江洋大盜吧?』王鴇兒說:『說給爺聽,我也犯疑呢──這家財主姓呂,有錢!有錢又不買地,他也從來不到樓上來,說叫堂子,去了又不聽曲兒不叫局,每晚叫十幾個姑娘,他們上五六十號人,喝了酒輪著弄,弄了一撥又一撥,打發銀子就走。有時候不夠弄,連我也都叫去,真的是那樣兒!銀子給的多,姑娘們這麼著接客也受不了呀!再說──』」劉鏞聽他愈說愈下道,愈說愈順口,斥喝一聲道:「撿著要緊的說!」揣繼先忙改口道:「我想這是什麼人家?先頭太湖水師在這駐紮一個棚,也是這調調兒,不給錢,各院每晚派人去陪軍官,怎麼他們就專叫群艷樓?就是葛太尊叫局,也不是這個作派呀!」他「啪」地搧自己一耳光,「小的又說走了,葛太尊沒這事──問了她半天,她才悄悄說,『爺的疑心一點不錯!我去那天晚上,幾個「莊丁」喝醉了爭女人,打起來,對罵裡頭露出來,有人紅脖子脹臉說:「蔡黑七有什麼了不起?改了姓呂就完了?大家現在難中,一律兄弟平等!好就好,不好老子就翻牌,叫劉統勛一鍋全他媽燴了!」他沒說完,上來幾個人就地把他按倒,塞了一嘴麻胡桃(註:用麻繩打的結。)──

  「我想想這事其實跟我不相干,對她說:『只管多掙他的銀子,別的不打聽不多口。敢情皇上要回鑾,各處風緊,他來躲刀頭來了。』小的就知道這麼多──」

  這麼多已經是足夠的了,只要王鴇兒的話靠了實,必是蔡七在此無疑!福康安沉吟了一下,問道:「他那裡到底有多少人?」揣繼先挪動一下跪麻了的身子,說道:「王鴇兒說有一百多,個個都身強力壯,有的能一連弄四回──」見劉鏞臉又沉下來,忙住了口。福康安笑道:「這裡真是廟小妖氣大,池淺王八多!──依你方才說的,過往官員本地長官,個個都是煙花隊裡過日月,都要給你出『護花月錢』的了!」揣繼先不敢回話,只提起掌來左右開弓「啪啪」,又甩自己兩巴掌。

  一時便聽樓梯響,夾著黃富揚的說話聲:「請這邊走,左手第二個門──」眾人便知葛逢春來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像是在外小跑的模樣,簾子一動,進來一個人。劉鏞看時,這人也甚是年輕,還不到三十歲,長得清秀伶俐,穿著半舊駝色湖綢背心,套了件石青坎肩,連帽子也沒戴,一進門,極利落地給福康安打了個千兒,又給劉鏞打千,接著竟雙膝跪下向福康安磕了三個響頭,說道:「奴才葛逢春給少爺請安!並請老相爺老太太萬福萬全,壽比南山!」

  他這一手官場規矩絕無僅有,幾個人都不禁愕然相顧。福康安聽他連父母的「安」都請,忙起身虛抬一下手,說道:「這個禮不敢當!大人起來,請問閥閱──是漢軍鑲黃旗下的?」

  「奴才是小葛子呀!」葛逢春又打千,起身陪笑向福康安道,「就是府後管倉庫家什器皿老葛頭的兒子!爺小時候兒常騎奴才身上『打馬進軍』的,有一回奴才扛您上樹,我爹瞧見了鞭子抽我,您還──」他沒說完福康安已經笑起來了:「我想起來了,老葛頭的兒子嘛!你老子跟我阿瑪打過一枝花,上過黑查山,是有功奴才。放你出去當了個什麼所的長吏,如今混出人模樣了!」他笑顧劉鏞,「這鬧出一家人了──是我的家生子奴才──一家子七八百號人,我記不得你本名了──你坐下說話!」葛逢春嘻笑道:「這個不敢遵命!奴才有六年沒見少主子了,得站著侍候──這地方兒太雜亂了,像個雞窩。爺是鳳凰,怎麼能在這將就?奴才斗膽請爺過徵稅所,專設接待過往官員的花廳,茶房書房琴房都有,還有個小花園子──嘿嘿──請我的爺和劉大人賞光!」

  福康安也覺這裡太嘈,木板房不隔音,不是說事的地方,遂起身說道:「崇如,過了明路了,得在這裡耽延幾天。住這裡恐怕不成──咱們去吧!」劉鏞便也微笑著起身。那揣繼先已看呆了,此時醒悟過來,緊著說:「要不要叫幾個孩子過去侍候?我挑頂尖兒的書寓學生,沒開臉沒接客的──準教爺們開心!」福康安停步說道:「你兩個留下,交代這個王八頭兒,只要洩出去半個字,我炮烙了他──還有李氏,把騾子茶葉都賣了,明天來了賞她──這事人精子辦,你完事就回去──婊子們不要來,姓揣的隨叫隨到──明白麼?」

  「明白!」黃富揚和人精子一齊躬身答道。這裡三人出店,見街上店門口已經停著兩輛轎車等候,福康安滿意地點點頭,卻讓劉鏞乘前面的車,自上了第二輛,葛逢春自然跟了上去──

  徵稅所離著劉家「慶榮」並不遠,只曲裡拐彎的路徑甚雜,待進了所裡,又是胡亂扭曲一陣,才到花廳。因天暗燈昏,這花廳外邊什麼模樣都模糊不清。進來才知道是一通五間三明兩暗一座房子,花廳裡几案椅桌都是紅檀木精巧鏤製,兩架山水屏風墩在兩個暗間門口,牆上字畫遠到國初熊賜履吳梅村,近至紀昀袁枚的都有,臨窗還有一座落地大自鳴鐘,還有各色盆景根雕妝點,也都備極精巧。劉鏞一進來就驚嘆:「呀!這麼豪華的?比尹元長的總督衙門花廳還要闊!你縣衙門花廳什麼模樣?」

  「爺住西邊這間,」葛逢春站在入門屏風邊左手一讓,「劉大人住東邊──先進正廳吃茶,我已經讓他們備飯。吃過洗洗澡──爺們著實勞乏辛苦了──」福康安進廳,和劉鏞安坐,接過丫頭獻上來的茶,說著:「飯已經吃過了,挨會議完事我們要寫折子寫信,略預備點夜宵點心什麼的就成──這麼座花廳得要多少錢哪!沒有一萬銀子裝飾不起來吧?你豐縣人人都吃飽飯了麼?我看街上窮人多得很嘛!」葛逢春笑著親自給他們擰熱毛巾一人一方遞上,口中解說道:「縣裡哪有這麼多錢!這徵稅所的人,是省裡下派的,省縣兩頭管。徵來的稅銀縣裡只能留兩成。本地梁家、崔家和宋家三大戶,就吃地下這煤,所有這裡七十二窯都是梁崔宋三家的──他們想把這裡變成縣治,所有公所都按比縣衙大一成修造,都是他們兌銀督造裝修的。我衙裡和這裡比,就像咱們相府下人住的和老爺太太的正院,沒法比!」

  「唔──」福康安若有所思地靠向椅背,「原來是這樣──這裡的徵稅所、刑名所、驛站必定是想另設縣治,你也想的是把豐縣縣治遷過來是吧?」

  「這麼大的事是得皇上點頭的。」葛逢春收了毛巾又給二人續茶,小剪子替他二人身邊的燭花剪了,殷殷勤勤手足不停服侍著,笑吟道:「奴才的心思主子一猜就著!我在豐縣已經三年任滿,報的『卓異』考成,升到府裡這兒還歸我管;升不了,還得求主子照應,這裡革鎮建縣,就調我這邊來當縣令。」

  劉鏞看了一眼福康安,又看自鳴鐘。福康安會意,舒了一口氣,說道:「這是閒話回頭再說。叫他們迴避,我們說正經差使。」

  僕從侍女們退出去了,福康安命葛逢春靠近坐了,便說起蔡七的事:「──他是欽犯,劉延清老大人四下網羅遍天下尋他,想不到竟躲在棗莊。蔡七是一枝花的餘黨,裡邊或許還藏著台灣那個姓林的。逃了,是你的彌天大罪,頂子也保不住,升官更是休想,擒住也是彌天大功,別說知府,道台也是穩穩當當你一個!我們想聽聽你有什麼主意。」劉鏞問道:「這事你事先知道一點蛛絲馬跡不知?」

  「卑職真的是一無所知!」葛逢春早已聽得雙目眈眈,兩手僵硬地按著雙膝,沉吟著道:「刑部只有一張海捕文書,我的官小,看不到邸報。只是聽說蔡七逃到了安徽,又有風傳說進了大別山──他敢情在這裡?!棗莊這地方別看是個鎮,魚龍蝦鱉百行雜處,就設縣也是頂尖的繁缺,地下肥得往外冒油,地上三六九等人誰不來刮?蔡七在蔡營,他沒作案,又有銀子,誰管他的閒帳?少主子這一說,奴才真的驚出一身汗來。怎麼個調度法?請主子和劉大人說了,我一切照辦,我自然跟著辦這案子!」

  福康安雙手緊攥著椅把手,皺眉盯著前案上的紗燈,目中幽光流移,半晌才道:「蔡營附近有沒有山地?或是有別的能盤踞固守地方?」

  「蔡營向北二十里就進蒙山,向西五十里能到微山湖,西北二里有座荒冢,上面有『田將軍廟』香火不旺,據廟也能守──」

  「明天給我地圖!」

  「是!」

  福康安細白的手指揉捏著眉心,又問:「這附近四十里地內有沒有旗下營兵,或者是漢軍旗營?」

  「回爺的話,沒有!」葛逢春緊張得聲音發顫,「豐縣駐有一個棚的兵。──棗莊各衙的衙役集起來倒是有四百多,只是這些人除了要錢、欺負老百姓,什麼也不會。用不得的!」

  福康安一時沒再問話,起身在屋裡不停踱步,頎長的身影在幾盞燈輝耀下,彷彿很多人影映在窗上來來去去,許久倏然轉身,問劉鏞:「崇如兄,你主持我主持?」「當然是你主持!」劉鏞想也不想就答道:「我參贊,我善後!」

  「嗯,好!」福康安咬牙一笑,轉身湊近葛逢春,眼中閃著陰狠的光,一字一頓說道:「聽著,小葛子,不能用也得用!現在,頭一條就是個『密』字,那個王八頭兒,還有李氏娘母子,今晚就要監看起來,就這衙裡軟禁,對外隨意捏個口實。第二──」他正說到緊要關頭,忽然外間有腳步聲說話聲,便住了口,說道:「有人要見你,不要露我身分,就說是茶商。」便坐了回去,卻對劉鏞笑道:「呼倫貝爾遭雪災,今年茶磚生意要觸霉頭──」劉鏞只好搭訕,笑說:「不要緊的──越是雪災,茶磚生意愈好作──」

  說話間來人已經進來,卻是一身長隨打扮,年紀很輕,眉目清秀得像個少婦,似笑不笑對葛逢春打個揖兒,只看了福劉二人一眼,對葛逢春道:「老爺,廣東那批貨汪東家送來了,銀子比原說的漲出了一百多兩。太太說請老爺回去看貨,帳房裡方先生說照單收,太太不依,一定要請您回去料理一下──」

  「我這裡正說生意,」葛逢春似乎有些不安,看看福康安,對那人道:「小張你先回去,好生管照汪先生,我今晚忙,明天回去。」

  那個小張卻不退下,放肆地看了看劉福二人,一笑說道:「他們不就是茶商麼?一簍子茶又值幾個?汪東家明日要趕回豐縣,還是請老爺回步。」說著將一張紙遞過來。福康安就在他身邊,湊近看時,上面寫著:

  白絲一百斤、黃絲五十斤、錦三十五匹、金鍛十匹、二彩十八匹、五絲七絲八絲各二十五斤、天鵝絨三十丈、閃緞十八匹、領服二十領。馬口鐵七十八張、眼鏡一百架、沉香三箱、麝香七十兩、真珠英石五斤、蚺蛇膽十六瓶、端硯十八方──

  什麼「波羅蜜」、「玳瑁」、「檳榔子」諸多名類列了整整一大張。福康安見葛逢春雙手抖動,臉色蒼白,那個小張不卑不亢的也不像個奴才,有點不摸首尾,遂笑道:「你先回去吧。我們再說幾句,縣老爺就回去了。」小張似乎有點不耐煩,也沒說什麼,打個揖又揚長而去。

  「你這個長隨好無禮!」劉鏞說道:「我瞧著他心裡倨傲,竟敢慢客!他是怎的了?」福康安也道:「我一看他就不是個東西!哪有這樣和主子說話的奴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