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之後,弘晝和阿桂《查明覈實王亶望勒爾謹冒賑貪贓納監邀功折》的連章彈劾奏議,便由驛傳六百里加緊遞向乾隆御駕行在。其時回鑾車駕已經駐蹕德州行宮,因皇后病勢愈見沉重,太后亦旅途勞頓,乾隆便下旨「暫駐德州」,著遠道陪駕送行的江南、浙江、江西、福建、安徽、河南各省督撫、布政使按察使「各自回省到衙辦事,不得滯留行在」。兩個軍機大臣,劉統勛負責御駕關防,布置吳瞎子黃天霸一干人護衛漕運賑糧,時時關注錢度高恆一案審理。因有思赦刑獄為皇后禳災的旨意,每天要和北京刑部讞獄司趕來的官員,一一審核在獄死囚,甄別可矜可憫可疑情由,擬定減等發落名單。紀昀更是不可開交,每日定時接見修纂《四庫全書》官員,遴選要緊書籍送呈乾隆親覽,「博學鴻儒科」各地送來的「徵君」都要一一考察,德、學、才、識、望一件也馬虎不得,還要忙著拆看各地送來的奏折,請安的、報晴雨的、說河工的、講賑濟的、奏建議條陳的都要列細目寫節略,遇有匪情盜情水汛旱蝗情的更要留心,接見地方官指示方略,進內覲見備問稽考,處處沒有小事,饒是他打熬得身體強壯耐苦耐累,卻也疲累得面容憔悴腳步踉蹌。兩個人都忙得寢食俱廢,索性一索性都住了軍機處,有犬吠,狗娘養的幾個太監在旁經心照料,倒比每日往返輕捷簡便了許多。
「延清公,五爺和阿桂真個雷靂風行。」紀昀拆看了弘晝的折子,閉目略一沉思,連通封書簡遞給隔桌坐著的劉統勛,「三天就料理了──您先看看:通省存糧不足五萬石,銀子三十萬,和戶部帳上差了七十多萬。這個王亶望看去溫良恭儉讓,這麼心黑膽大的!這麼著還敢冒稱捐監?三司衙門同時出缺,一百七十二員官待旨處分──這是要立刻見皇上請旨的,你我得有個商量。」
劉統勛原本半倚著椅子抽煙,一口接一口噴雲吐霧解那身上乏勁,聽是甘肅的案子有了頭緒,情節如此重大,自是十分關心,口叼著煙桿坐直了身子接過折稿,嗚嚕不清地說道:「大抵世道人心,做好事的心愈做愈小,做壞事的膽愈做愈大,到了積重難返時候兒,一切身家性命不顧。我辦案子多了,這種事真的是司空見慣不怪──」說著便翻折頁,他唯恐劉鏞不知起倒,以欽差名義和弘晝阿桂聯名上奏,見是劉鏞筆跡,後款未落名字,這才放心了從頭看起。
奏折寫得很長,洋洋灑灑幾近萬言,請安套頭寫畢,分層寫弘晝由甘南甘東,阿桂由甘北一路查勘庫府訪窮問富情形,劉鏞自己查訪輕描淡寫,只講某縣餓死窮民幾何,某鄉凍殍不及掩埋若干,某庫存糧被搶諱匿不報,官府彈壓斬首幾級,以「軍功」報奏請功,說的瑣碎但事事有數有據。弘晝也是暗訪,匯報連年霖雨淋淫淹滅莊禾,蟲蝗漫地顆粒無收,「僅以臣王弘晝所見,甘南十七州縣,唯武都、臨潭、隴西三處府庫略有存糧,並計不足二十萬石,而甘東蝗災過後遍地赤荒種糧無著,且千萬饑民日以蝗蟲為食,一旦食盡而賑糧種糧不到,則必有不可問不忍聞之事矣!」阿桂則是從甘北一路視察軍備駐軍行至蘭州,「唯祕不以告勒爾謹而已。以各軍告之,非唯未收王亶望勒爾謹等斗升糧秣,且以榆林調撥軍糧就近賑濟災民糧食近三萬石,目下甘北牛羊牲畜屠宰殆盡,將食及留種羔羊,更堪憂者,春日已至而種糧無備,而軍中糧食貯存有年,已不合用作種子。」總歸結論寫得字字端楷精神:
是以納糧捐監之事,僅一紙告示具文,實無顆粒入倉,乃以冒賑抵銷帳目虧空。一則以欺天子,一則以害百姓。按該省共有直隸州六,直隸廳一,州六、廳八、縣四十七,共通上下作弊狼狽為奸,侵盜銀兩一千兩以上州縣官計一百零二名,全省大小官員無不染指有罪。臣等陛辭之日,萬歲指示詳明實洞鑒萬里明若觀火之綸旨!細按之下,乃王亶望卑鄙無恥邀功取寵作俑於前,而勒爾謹藉機營利巧取豪奪於後,其情可恨而其事可畏而善後艱難。即以雍正朝諾敏一案,山西一省尚有廉律自潔之官,其餘賄案或單個作案或上司夥同三五屬員納賄索財。似此通省一心蒙蔽欺君蠹國害民,實屬開國首例。王亶望勒爾謹及主持其事之蘭州知府蔣金迪自當首罪。其餘各州縣官除新調入甘肅補缺之員,罪應一體拿問。唯是春荒在邇春播事巨、賑災支差諸項吏務驟乏人手,恐貽今歲百姓生業之患。因除將三法司及蘭州知府監候審理外,餘官如何處置,臣王弘晝與臣阿桂臣劉鏞會商,暫且留任辦差,俟聖命頒明依旨再作處分。
──劉統勛緩緩合起折本,不知是悲氣交集還是被煙熏的,他掏出手絹揩淚。把折本推給紀昀,說道:「我真無話可說,也耽心皇上看了受不得。」他的眼神像土垣裡嵌著的黑石頭那樣黯淡無彩,語調裡帶著無奈的傷感。「孫嘉淦去的前幾天我去看他。他說如今官場有口號的,『一年清,二年濁,過了三年死命撈』,這一百多官有的我認的,勒進士,去年才分發到甘肅補缺,已經大把伸手在撈了。老百姓吃蝗蟲,他們吃老百姓,我只有一個字,辦!」
「我同意劉公意見。」紀昀手裡批著幾份票擬,看著吹乾了,握著發痠的手擰著捏著,說道:「高恆的案子和這一案嚴厲處置下去,於振作吏治威懾貪風有好處。不過我想,應該分成兩步走,一步先拿問王亶望勒爾謹這些首腦,同時把原先已調出甘肅的外省官按名單查明押解蘭州,甘肅知府以下的官暫留原任聽候恩旨辦差贖罪。第二步待春耕春播之後,吏部選調一批新進士到任補缺,就在蘭州開審。恐怕還是要有所甄別:一是多寡有別;二是資格深淺有別;三是偶犯與慣犯有別;四是檢舉認罪好差有別;五是留任辦差政績不同有別。這樣處置容易善後,也給一些人留下改過圖新的餘地,且不致擾了『以寬為政』的大局。」他在軍機處處理政務多年了,慮事酌情嚴如城府,大局細節少有疏漏,劉統勛一邊聽一邊點頭,咳嗆兩聲說道:「你這想頭很周全。這是要領明旨意布告天下的,不宜把朝綱抹得太黑,小人造作流言,奸徒乘機起釁,反而不得。我和你一道兒請見皇上,這會子就遞牌子──」
二人商議定了起身出來,紀昀看錶時正指到下午申時時牌。天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布滿了淡墨層染似的雲。沒有風,雲層一重重從東方壓上來。全然沒有聲息地愈積愈厚,西半天極分明的一道雲線壓著太陽,散亂的陽光從雲線下面不甘心地延射出萬道金霞,將蘇祿王山陵,陵北陵東錯落的崗巒,和陵南這座巍峨壯觀的行宮映得一片燦爛。馬穎河、四女寺、減河和運河三水交匯之處,像剛出爐的金波融成一片,嵌在紅牆外婆娑掩映的綠樹叢中。撒網放舟的漁船和碼頭上,密林般的牆桅都漂泊在靄靄蔚蒸的玫瑰紫霧之中,澹澹泊泊容容與與進退不定,給人一種幽遠沉渾的感覺。連劉統勛這樣從不留心山水風景的人都看住了。眺望著,滿是刀刻般皺紋的臉上綻出一絲微笑。紀昀難得見他這樣適意的,便不肯驚動,踱過幾步石甬道在儀門口遞了牌子,回轉身子見狗娘養的夾著兩件衣服過來,便笑道:「這天氣進裡頭還怕涼著了?你也忒小心的了。」
「紀爺,您瞧這天兒,就要下雨了。」狗娘養的眯著眼看看劉統勛,「連你的披風我也帶來了。您二位大人進去不定什麼時候兒才得出來,再要下雨,淋著了不是玩的。上次在高家堰堤上劉老爺子冒了風,內務府把犬吠叫進去一頓臭罵,還是老爺子自己擔待了才算沒事兒──」他說著,突然舌頭掃了結,張眼望著紀昀身後,耗子見著貓似的身子萎縮下去,紀昀笑道:「你這殺才做什麼像相聲兒,怪模怪樣的──」一回頭自己也愣了,原來是乾隆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到了身後。此時劉統勛也看見了,轉身急趨幾步和紀昀伏俯跪下請安。
乾隆看去精神還好,剛剃過的頭上戴一頂紅絨結頂黑緞瓜皮帽,雨過天青湖綢巴圖魯背心套著醬色江綢袍子,梳理得極精緻的辮子紋絲不亂垂在腦後,綰著一縷明黃絛子,流蘇似的搭在腰間,一手握著素紙扇子,一手虛抬一下笑道:「朕也是坐得腰困寫得手痠,出殿走走,他們又說你兩個遞牌子──太監攙著劉大人,怎麼這麼沒眼色!──朕這會子實在不想回那個屋裡,索性出來走走。」劉統勛覷著眼看了看乾隆,說道:「主上瞧著眼睛有點發淤呢,敢情還是沒睡好的過──有些事情能緩著點的,不妨把折子留著回北京再批。如今是途中,六部又不能分勞,主上別拚身子骨兒。」乾隆笑道:「單教你們努力,朕站乾岸兒看著,那還叫君臣戮力!我們散散步兒吧──從這裡往西,再向北,沿山坡漫上去再向東,就又回宮裡去了。還有洛陽送來的牡丹要各賞你們一盆,晚上也不留你們賜膳,說完事就回,如何?」劉統勛道:「難得陪皇上疏散一下,當然歡喜的──只一條,皇上不能出宮。要出去,我還回去布置關防。」乾隆笑著用扇子遙點劉統勛,說道:「你這個老延清呀──好,朕聽你的,聽你的──」於是打頭便走,劉統勛和紀昀左右相隨,王八恥卜禮卜信和狗娘養的幾個太監並巴特爾幾個侍衛隔著五六丈遙遙廝跟,侍踅出儀門向西,下了馬穎河堤時,天色已雲遮日暗,完全陰晦了。
高大的蘇祿王陵頃刻之間便完全黯淡下來,一陣哨風帶著潮濕的雨意,涼涼的撲懷而來,將幾個人的袍擺撩起老高。濃淡不一的雲團壓得低低的,無章法無次序地互相擠壓著。方才在陽光下十分明艷輝耀的荊樹由青翠一下子變成黛綠,濃鬱鬱碧幽幽的像墨玉瀑布般覆蓋了山巒,樹蔭下修砌得極整潔的石階上布滿新苔,鮮綠繞山蜿蜒時隱時現,在搖曳翻動的濃蔭中顯得分外深邃神祕。一路走,紀昀向乾隆娓娓陳述弘晝阿桂的奏疏。因知乾隆心情不快,其中說到賑濟災民發放種糧更換庫糧諸項善後事宜格外仔細用心,連甘北種牛種羊宰殺過多,建議從漠南蒙古平價購買運入甘肅貸賑給牧民的籌劃,也都插入案件首尾中。他和劉統勛都懷著鬼胎忐忑不安,耽心乾隆光火憤怒,當場大發雷霆,但乾隆聽得很耐心,冷淡裡透著沉靜,從頭至尾一聲也沒吱,只偶爾轉臉看兩個臣子一眼,接著又走路。紀昀見他如此沉著,倒安了心,備細陳述中央著左右引證,說道:「──一切情事當初聖躬判斷無遺,臣及劉統勛和議,若無聖上見微知著,甘肅之案就此湮沒了。由此舉一而反三,類似甘肅之案的其餘省份也不敢斷言僅有絕無。以高恆錢度案和此案發端一舉整頓,此種震慴威懾自不待言。而於天下承平盛世極隆之時如此規模整飭吏治,更見主上千古一帝絕大眼光,絕大腕力,絕高風範!」
「你們的意見分兩步走,朕看不必。所有弘晝奏上來染指貪賄的官員,一千兩以上的要立刻鎖拿進京交部勘問議處,待朕回京和高恆一案併發處置──一千兩以下的你們甄別處分。」乾隆站住了腳。這是山坳的一個拐角處,憑高鳥瞰,陵下三河交錯,暗柳幽水蜿蜒曲屈如帶,稻綠如茵隨風伏波,恰似坦蕩如砥的一幅畫,直延伸到無際的天盡頭,他眯著眼向遠處眺望著,面色像個剛睡醒的孩子那樣平靜。「朕如今看破了,許多事只能勉盡人力。天下這麼大,又是國運熏灼之時,收緊了苛察一些,清官倒是多了,百姓生業也就跟著凋零,以寬為政久了,再上苛政,人不能堪,就容易出事。一味和光同塵,那又是縱容,縱容得遍地都是貪官,縱容得政以賄成,禍亂一作天下大亂。所以還是應取中庸,那頭偏了扶一下,非過正不能矯枉的就權且過正一下──你們覺得如何?」
紀昀聽了點頭嘆道:「由來興一利必生一弊,主上登極以來輕徭薄賦百業生息賑急救貧。天下財賦比之熙朝收入五倍不止,生業繁滋承平遊悠久了生出一些不虞之隙,也是自然之理。人主時時警惕,萬歲宵旰勤政不遑寧處,斷沒有滋生亂源的。怕就怕王亶望勒爾謹這類貪官,他不是和光同塵,國富百姓富我也富──這也還顧及了一點社稷百姓──他是閻王不嫌鬼瘦,百姓在油鍋裡煎,他在油鍋裡撈錢,欺君虐民喪心病狂,不以重典懲治,一定要出亂子的。」劉統勛皺眉道:「昨晚和紀昀挑燈夜談,確是這個道理,主上以寬為政,講究的是訟平賦均,無乍無暴無憎,任用這一方官卻在下頭施虐政,只要升官發財,什麼傷天害理蔑倫悖法的事都敢做。就像《虐政歌》裡唱的『歌聲嘹亮怨聲高』,民怨鼎沸之時,他倒撒開了手,豈不可恨?」
「唔,《虐政歌》?」乾隆問道:「是誰作的?紀昀能不能記憶?」
「是《虐政謠》。前明荊州太守貪虐,當地百姓興的謠歌,沒有出處注明。」紀昀忙道,「臣撿點圖書,在荊州府誌裡見到的,昨天偶爾說起,才背給劉統勛聽──」因一字一頓誦道:
食祿乘軒著錦袍,豈知民瘼半分毫?
滿斟美酒千家血,細切肥羊萬姓膏。
燭淚淋灕冤淚滴,歌聲嘹亮怨聲高;
群羊付於豺狼牧,辜負朝廷用爾曹!
吟罷低頭無語。
一滴沁涼透骨的雨滴進乾隆脖項裡,他被激得渾身一個寒顫,望著愈來愈迷濛的景致發了一會呆,回身說道:「要下雨了,我們回宮裡去。」卜信見天下雨,早一路小跑趕上來,將一件深醬色大氅給乾隆披上,一邊笑道:「小雨早就落了,這道兒一半掩在樹棵子底下,一時淋不著。這邊出去風口的風毒著呢!主子加厚些兒,感冒了不是玩的──」乾隆由他結束停當了,仍舊一言不發,沿山道踽踽而下。劉統勛和紀昀交換一下目光,忙趕著跟了下去──這裡下到一處凹地,一漫石徑上去,已是行宮二進院內,那雨已經將道兒潤得潮滑明亮了。
行宮正殿依山面南矗立,山色晦陰幽暗,院中幾株合抱粗的梧桐樹遮蔽了天光,顯得這座殿有點陰森,殿門和軒窗有點像透不過氣的怪獸,黑魃魃地張著口喘息,倒是幾個三等侍衛挺身站在軒下和院中,給這死寂的深宮庭院帶來幾絲人間煙火氣。乾隆似乎不願進殿中,帶著劉紀二人在超手遊廊上漫步遊弋,許久才道:「地土兼併太厲害,富的極富貧的極貧,著部勘實山陝甘豫魯五省土地荒山,由當地督撫鼓勵開墾,計入政績歲考。有一等良善縉紳深明大義,減佃減租救助恤民的,報上來要表彰──這是大政,不是尋常細務,你們要著意留心。」紀昀和劉統勛略一怔,便知這話由《虐政謠》而來,確實不是「尋常細務」,是社塞革命亂源的大計根本,忙都躬身應「是」!
「圓明園還是要修。」乾隆在雨灑梧桐的沙沙聲中徐徐說道:「不過工銀料銀由內務府覈實核定之後,戶部奏准再撥給施用。由工部派人監督,這是大項支用銀子,軍機處不能不聞不問。」
「是!」
乾隆仰起臉凝望著梧桐樹的枝椏,彷彿有點自失地掠過一絲笑容,又道:「傳旨給盧焯,給他加兩級,黃河口疏濬了,長江口也要疏濬,淤出的海灘田移交給鹽政司曬鹽。黃河淤涸田待高恆的案子結了再議。還有──這次南巡雖沒有擾民,各地官吏迎送車駕也有不少供應,頒旨天下,再次赦免天下錢糧。」
疏通黃運、揚子江入海口,建鹽場獲利,紀昀劉統勛都沒的說,但蠲免天下錢糧,國庫歲入立刻少去五千萬兩收入,兩個人便不免犯躊躇。紀昀猶豫著剛說了句「用銀處太多」,便被乾隆打斷了:「民有恆產本固邦寧──這還是你紀昀講給朕的。只不要委屈了太后的用度,連朕在內部可以節儉些兒的。就這樣定了──哪裡就窮了呢?戶部那裡的底帳朕心中有數!」因見秦媚媚從東角門閃出來,望一眼自己,側身呵腰站在丹墀檐下肅立等候,便知皇后那邊有事,無聲嘆了口氣,卻招手叫過卜禮:「他們送來的牡丹呢?不進殿了,搬出來就這裡賞劉統勛和紀昀。」又道:「本來還想一處再細議一下,就這樣吧,你們按這幾條斟酌,看有沒有闕失遺漏處,擬出旨稿朕再看。」
說話間卜義已督著小蘇拉太監抬過花來。紀昀看時,兩盆花都約可三尺高矮,俱是有名色的,一株「魏紫」,一株「姚黃」,各有兩三朵怒放盛開的,朵兒有碗來大,其餘五六枝骨朵半隱半現在墨玉般的枝葉裡,剛從殿後雨地裡挪來,粉瑩瑩顫巍巍含珠帶露茵蘊綽約,喜得揚手笑道:「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天顏,真真的洛苑仙葩曹后玉影,華貴雍容世間無敵。」劉統勛笑道:「前日見你作詩,還在數落壯丹,這會子如何?歡喜得瘋魔了──還不趕緊謝恩呢!」兩個人便忙提袍叩謝恩賞。乾隆笑問:「紀曉嵐還有數落牡丹的詩?吟來朕聽聽!」
「那也是情隨事遷,以壯丹借喻而已,若是實指,老劉就辜負皇上的心了。」紀昀笑道:「當時說起福建王亶望送的嘉禾,一莖玉穗,畢竟沒一粒籽兒,又說到牡丹,才引了元人一首詩──棗花似小能成實,桑葉雖粗解作絲。惟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若說這詩,雖然算是翻韻,終究太殺風景,僵板直硬了。說給皇上一笑而已。」
乾隆點頭說道:「你不用辯解,這不是詠牡丹,是借喻事物嘛!作詩和學術是兩回事,像陸稼書詠佛,說『亦是聰明奇偉人,能空萬念絕纖塵,當年可惜生西土,來聽尼山講五倫』。議論是絕頂見沒了,未免道學氣太重,一門心思格物致知,寫出的詩就毫無意趣。」他取出懷錶看看,又道:「沒時辰搬弄詩詞了──王八恥,劉統勛和紀昀在偏殿賜膳,你留下侍候。送回兩位大人你再進來。」說著,便從廊下西階拾級升階,過丹墀踱至殿東,一邊下階,一邊問道:「秦媚媚,這會子都有誰在皇后那裡?」
「回主子話!」秦媚媚溜腰兒跟著乾隆趨步走著,陪笑道:「方才老佛爺來過,午膳就在娘娘那邊進的。那拉貴主兒也過來了的,瞧著主子娘娘睡沉了,陪著老佛爺過去了,方才娘娘醒來,氣色不好,胸口悶堵得慌,出了一頭的冷汗。葉天士正在給她行針,奴才看著他有點慌神,就出來報主子知道。」
他說著,乾隆驀地升起一陣不祥的預感,腳下已加快了步子,從殿東月門出來,沿一帶濕漉漉油亮亮的卵石小徑,也不循正道,逕從後宮東掖門進去──一路霏霏細雨淋著,待到皇后正殿外滴水檐下,髮辮上臉上已滿是水珠。彩雲墨菊翠珠幾個大丫頭早已看見,略一蹲身便趕著給他更衣,退了青緞涼裡皂靴,換上一雙乾鬆鬆的沖呢軟拖履趿了,只穿一件滾金龍邊海蘭寧綢單袍,輕手輕腳跨進殿裡。
殿中瀰漫著濃烈的藥香,幾乎嗅不到那幾縷裊裊幽幽寂寞升空的檀香氣息,正中須彌座上的黃袱墊枕和座前的拜墊靜靜地擺在那裡,周圍各按位序侍立著二十幾個宮女太監,仍看去空曠岑寂得像一座荒廟。儘管南壁一色俱是大玻璃嵌起的窗戶,乍進來他還是覺得暗,立在御座前定了定神,彷彿要透出一口壓抑的鬱氣,仰著臉凝視片刻殿頂的藻井,移步向東暖閣而來。秦媚媚微一呵腰,為他挑起簾子,便聽皇后低弱得幾乎耳語般的聲氣:「是皇上來──了──把座兒往榻前再──移一點──」
暖閣裡只有三四個宮女,捧巾執盂立在角落。葉天士則跪在榻尾,小心地用生布包裹用過了的針,他神情呆呆的,看樣子方才受了什麼驚嚇,猶自略帶著餘悸,蒼暗的臉龐上還掛著幾滴汗珠。乾隆看了他一眼,湊近皇后枕邊坐了,溫語輕言說道:「剛見了紀昀和劉統勛下來。說是方才不大好──這會子怎樣?」
「叫他們──退出去──彩雲留下──」
皇后的臉色泛起潮紅,聲音細微得像從很遠的風地裡傳來一樣,無力地擺了擺手說道。乾隆便看眾人,秦媚媚打先一躬,接著葉天士和幾個宮娥無聲無息呵腰魚貫退了出去。乾隆細著聲道:「你這是怎的,這麼鄭重其事的?說什麼話,他們還敢洩露不成?忒心細的了──」但皇后的眼神止住了他,她的瞳仁似乎從來沒有這樣深,隱在疲倦的眼瞼裡努力在凝視丈夫,彷彿在聚集著最後的力量,她抑制著漸漸急促的呼吸,兀自皺著眉頭吞嚥著什麼,像是還要斟酌言語字句。乾隆身子向前傾了傾,說道:「別急,從容些子說──說著艱難且安心靜養。我就在你身邊聽著──」說著,聲音已經哽咽。「我──恐怕就要撒手了──」皇后一句話說出,乾隆便伸手捂她的口,她輕輕移開他的手,卻仍用冰涼的手指攥著,淡然一笑說道:「本來在瓜洲行宮就已經該壽終的。能活到這裡,是我的心願,我喜歡這個地名兒──也多虧了葉天士這天醫星的成全──所以不但不要罪他,還要賞他銀子還鄉。我已答應了他的──」
「可是──」
「在瓜洲我確實受了驚也著了氣──你別發性子──並沒人敢委屈我,是聽來的事體唬著了我──」皇后凝目沉吟,她的臉色蒼白起來,漢玉似的一絲血色沒有,吞嚥了一口什麼說道:「這件事只有彩雲知道──皇上,我氣力不夠,叫她代奏,我聽著──」
彩雲早已長跪在榻邊,見乾隆目示自己,心裡一陣慌亂,叩了頭才鎮定一些,卻仍說得語無倫次:「皇上,這會子奴婢想起來還覺得怕煞了的。在西花房那邊,又是夜裡──他們意是──說的話也真難回主子,有些話干係大,又不能不回主子──」乾隆知她不慣奏對,用手遠遠虛按一下,說道:「你平日侍候差使說話滿伶俐的嘛!就照你回皇后話回太后話那樣,把前後經過起因結果講明白,盡量少些廢話就是了。」彩雲忙叩頭答「是」,理了理鬢邊頭髮,言語已變得從容流暢:
「主子那日晚間翻的陳氏的牌子。娘娘晚膳進了兩個荷葉兒蘸蜜小粽子,我們幾個大丫頭陪著在閣子裡開了一會子交繩兒,怕坐著積了食,瞧著主子娘娘精神好,就攛掇著出殿在院裡散散步兒,我們出來時皇上進的東廂,瞧著是王恥在門口聽主子吩咐了幾句什麼,大家都沒在意。
「娘娘那日身板硬朗,只攙著出了殿就不用我們扶了。那時天兒已黑定,我們先到後苑子石山亭那邊轉悠了一陣,樹林子太密,遮著燈黑森森的。小卉子說花房那邊亮,有的花兒要通夜用燈照,有瓊花有睡蓮還有春天開的菊花,不定還能遇上曇花開──娘娘像是有點倦了,到花房就說:『你們各自散著看花兒吧,我就在這門口略坐坐。』娘娘這身子骨兒萬歲知道,萬萬不能身邊沒人的,奴婢就在跟前侍候。
「偏這時候兒靜,有人聲兒從西廂北屋裡傳出來。我心裡異樣兒,這邊花房裡亮著燈沒人,那屋裡有人說話倒黑著燈?娘娘也奇怪,悠著步兒過去,這時候聽得清爽,是一男一女在裡頭,不知道做什麼髒事兒,說出的話真教人聽不得!」
彩雲騰地紅了臉,要啐又止住了,乾隆心裡一個驚顫,頭立時「嗡」地脹得老大:宮掖穢亂混入外人,這還了得?──但無論哪一處行宮,都是劉統勛父子嚴加關防,按制度仔細勘核了又勘核的,裡三層外三層護衛巡察,還會有奸徒暗夜潛入?思量半晌心裡已經明白,聽著皇后有些微喘,乾隆起身親自到了杯溫茶,扶她半側著身子喝了,又放平穩了,撫慰道:「這必是太監宮女菜戶夫妻在一處齷齪戲嬲。記得我跟你說過的『掏乾井』麼?歷來都有的事,前明魏忠賢和魏朝兩個太監爭客氏,天啟皇帝還給他們和息調解爭風吃醋呢──若就是這些髒事,你大可不必在意,回北京讓老五來治他們──彩雲,你接著說──」彩雲忙答應,接著道:「那女的說──她身上還沒乾淨,叫那男人『小著點勁』──男的聽去是個太監,只嘿嘿笑,不知做些什麼。女的說,這裡不比北京,都在一個院子裡,萬一叫對頭拿住了都沒個好。男的說,想平安大家平安,想惹事就大家折騰。主子娘娘那麼賢德的,他們暗地算計,兩個阿哥都出──話沒說完,似乎是那女的捂了男人的口!」
這真是石破天驚的一句話,即使晴空一聲焦雷也沒有讓乾隆如此震撼過!「兩個阿哥出天花」都是因為這深邃幽暗的宮闕中有一雙鬼魅的黑手在暗算?這是凌遲九族的刑罰,居然真的有人敢!他覺得渾身的血都在倒湧,沖得耳膜、太陽穴都在拖著長聲突突作響──
「娘娘當時和主子此刻一樣,扶著牆動也不動──」彩雲的話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當時唬得腿都是軟的,緊攙著喊『娘娘』,又怕她暈倒,又急又怕,渾身都是冷汗──她們幾個聽見了,忙著趕過來,又派人去傳葉天士──」
乾隆從近乎麻木的癡呆中清醒過來。他想站起身,動了一下,覺得竟也有點腿軟,又坐穩了,看皇后時,只見她雙眸緊閉,臉上滿是淚珠,枯瘦的手死死握著自己的手不放,心裡一悲一酸,幾乎墜下淚來。一手抽過一方手絹替她揩了,說道:「明兒,你很該當時就叫人稟我處置的──別說你見了這事,就是我聽著,也是驚心動魄!」他突然想到弘晝闖宮,想到那個高頭大馬的奶媽子莫名其妙的「中風」,想到順治年間有人加害阿哥,往宮裡送染天花痘的百衲衣,倏地又想起睞娘和小阿哥,現在其實是在宮外「避禍」,心裡一陣發疹驚悸,竟出了一身雞皮疙瘩!思量著又安慰皇后:「宮裡留宿是劉統勛安排,內務府有往來名單,我必要查他個水落石出──果真有這樣的事,我要把他全家剝皮揎草了!此時你暫且撂開手,儘量向開處想事情,別盡著思量窄道兒。身子養好了,萬事都不難辦下來的──」
「是我不讓他們聲張的──」皇后無力地鬆開了手,她似乎平靜了下來,也許是已經沒有力氣再激動起來,聲音細弱卻十分清晰,「宮裡早就有這種流言了,只我是頭一遭親自聽見──儲秀宮裡有個太監,在北京時老佛爺就處死了他,也為這些話──你在外頭忙國務累得筋疲力盡,架得住宮裡頭家務千頭萬緒再纏你煩你?──所以都沒讓你知道──第二天就要啟駕回鑾,夜裡起反了似的狼煙動地鬧起來,不吉利──我想著還是回了北京病略能起身,稟了老佛爺再處置。唉──」她雙唇抿緊了,苦笑著搖搖頭,驀然間心血倒湧,彷彿身在虛空縹渺之中,整個殿宇,椅案几榻都在輕煙似的微靄中旋轉漂浮起來,悠悠忽忽冥冥緲緲不知身在何處──她看見鈕祜祿氏、那拉氏、陳氏、汪氏一干嬪妃笑著過來,近前沒有一個人向她行禮,看著那笑容都發僵,心裡又有些害怕。迷惘間又見錦霞給她看妝奩盒子,一件一件首飾亮得刺眼,忽然錦霞從盒子裡取出一塊黃稜子,正是她懸梁用的那塊,笑著說:「娘娘,你看這顏色真好!」她害怕極了,瑟縮著後退,轉眼又見西方白亮白亮地放光,隱隱音樂之聲中玄鳥鳳凰孔雀和不知名的鳥兒在瑞光中盤旋起舞──虛空之中她張開雙臂,想要擁抱什麼,卻撲了一個空,急叫:「佛祖佛祖!我是信女富察氏──我是皇后,啊不,我是富察氏──阿彩,給我誦經!快著,誦《彌陀經》!」
她突然滿口譫語,一時叫:「你們退下」一時又說:「是你自己不好!」喃喃呢呢不絕於口。乾隆和彩雲都慌了神。乾隆沒有想到她發作得這樣快,眼見不對,忙起身時,袍角在幔帳鉤上掛得一個踉蹌,急叫道:「傳太醫──叫葉天士進來!」又撲上去抓起皇后的手,伸手抖著試她鼻息,竟是一概杳然,驚到極處的乾隆突然眼前一黑,軟軟地搭著身子昏暈在榻前──
此刻殿裡殿外已是大亂,葉天士為頭四個太醫連滾帶爬一擁而入,王八恥在御鑾邊吆喝:「不許亂,主子是急痛迷心,不妨事──」秦媚媚哭著帶幾個太監掖出乾隆,命人:「稟老佛爺知道──把暖閣子前頭屏風撤了。娘娘跟前的大丫頭跪殿角唸經,叫個太醫過來給皇上看脈──」殿中太監有的抬屏風,有的搬桌子挪椅子,取藥鍋兒添水點火的,燒香的,跪在地下看磚縫兒的,扎煞著雙手沒事胡竄的好一陣忙亂。乾隆已是醒過來,躺在葛藤春凳上,眼見葉天士在跟前,便道:「朕不要緊,是血不歸經,你趕緊照料皇后!」
「娘娘德量配天仁德如海,待小人恩重如山,我必定竭盡駑馬之力救治。」葉天士兩眼全是淚,一邊叩頭一邊唏噓:「不過生死之數唯有司命,皇上您心裡要有個預備──」說罷蹣蹣跚跚過去了。便見幾個宮女攙著太后進來,乾隆便撐著身子要起來,一邊流淚說道:「兒子不孝,又勞動母親了──怎麼那拉氏幾個沒過來侍候?」太后一進門見這陣勢,已知皇后此番斷然無幸,見乾隆面黃氣弱,猶自要起身行禮忙按住了,偏身坐在旁邊藤椅上,說道:「別再動了,好生這麼歇著──是我不叫她們過來,就在西配殿頌經焚香給皇后祈福。這邊彩雲幾個大丫頭,要遵皇后的懿旨誦《彌陀經》──我的兒,有些事瞧不開也要瞧開些兒,就是本師釋迎牟尼也還要涅磐的,何況我們人?皇后這般兒一輩子,只是善性做善事,一些兒虧待人處沒有,又一向皈依我佛,所以才得佛祖接引,天上有瑞鳥,西方去極樂,還有音樂,連我都隱約聽見了,這是多大的功德,多大的福份──」她輕輕撫摸著兒子額頭蘊藉安慰著,彩雲彩卉五六個丫頭在殿東北角合十長跪輕誦著《彌陀經》
──爾時,佛告長老舍利弗:從是西方,過十萬億佛土,有世界,名曰極樂。其土有佛,號阿彌陀,今現在說法。舍利弗,彼土何故名為極樂?其國眾生,無有眾苦,但受諸樂,故名極樂──。
約莫半個時辰光景,葉天士為首,幾個太醫嗒然垂手從暖閣裡退出,徐徐趨步向乾隆走來。
有時候,人的臉色就是一部書,人的神氣就是一封信,沒等他們跪下稟奏,乾隆已經完全明白了。他還是坐直了身子,默默聽完葉天士冗長的醫案奏陳,脈象氣血病源病理,怎樣行針用藥,如何回天乏力,終歸鳳駕西去──事到已成定局,乾隆反而心裡清明安定了些,忍著悲痛說道:「朕知道了,你們已經盡心盡力,不必──請罪,且跪安下去,就有恩旨賞賚的。」他起身又向母親一躬,說道:「母親有歲數的人了,不宜傷情過逾的。喪事內裡由那拉氏主持,還要接過鈕祜祿氏來德州迎柩,外裡由紀昀負責。傅恆辦理軍務不能回來,奪情辦差,叫福康安代替父親來德州給他姑姑上香──」說著,已是淚如雨下,哽聲吩咐:「傳旨,劉統勛紀昀進宮議事──」
※※※
忙碌混亂惶恐不定中曙色不知不覺已經降臨。皇后卯正嚥氣,沒過一刻軍機處的劉統勛和紀昀便已得報。這兩個人既是天子股肱信臣,又與阿桂尹繼善岳鍾麒等人不同,都是皇后生前極為賞識慈命屢加受恩深重的臣子,除了公義,另外還有一份私恩知遇之情。乍聞噩耗,二人心中不啻平地一聲驚雷,睜大了眼怔在當地,良久清醒過來,紀昀想起當年抱著小阿哥跪在榻前搶救垂危的皇后,憶及皇后說的「紀昀愛吃肉,以後和侍衛一例,可以隨意在宮內用胙肉」的特諭,劉統勛想起自己當年還是小臣,元宵巡街特被召進宮中,賞賜魚頭豆腐湯的往事,二人都止不住熱淚長流。但兩個人都是久在機樞身居政要的人,知道不是傷情哀慟之時,唏噓著匆忙商議大事。都點煙抽起才定住了心。
「先擬謚號,這個第一要緊。擬好再進去,免得措手不及。」紀昀頃刻中眼泡兒已經有點發瘀,使勁抽煙濃濃噴霧,說道:「這是千古不遇的仁德母儀皇后,德容言功四美皆備;溫良恭儉讓五德俱全,不能有一絲遺漏欠缺。」劉統勛握著煙管的手不停地抖動,點頭哽聲道:「聽萬歲說過,皇后遺願謚號『孝賢』,就以這二字冠首,聽皇上裁決。這上頭我的學問遠不及你──還有廟號,也請紀公費心。」紀昀垂頭靜思片刻,起身援筆濡墨寫道:
孝賢誠正敦穆仁惠徽恭康順輔天昌聖仁皇后
「廟號用『仁』,體元立極曰仁;如天好生曰仁,敦化溥浹曰仁。」紀昀雪涕說道:「延清你看成不成?」
劉統勛搖搖頭:「我的方寸有點亂,這上頭真的是知之不多,且這樣,萬歲過目之後有旨意再說吧。得趕緊進去,遲了就不恭了。」說著便起身。紀昀跟著出來,微微曙光中已有十幾個外官鵠立著等候回事,便道:「諸位老兄,除了十萬火急軍情,其餘的事一概先放一放,皇后娘娘鳳駕薨了!我們這就要進去見萬歲。」劉統勛鐵青著臉命道:「把你們的紅纓子撤掉,宮裡宮外的燈一律換成素色。你們幾個章京,撿看各地遞來的折子,寫成節略先放著。知會禮部來的官員,叫儀奠司的人草擬喪儀,要快著些,擬好謄清就遞進去──」說完二人拔腿便走。待進了宮中天色已經蒼亮。各殿門上已經糊了素紙,帳幕也換掉了,燈光燭影裡人來人往還在布置靈幔。早有卜禮接著,帶二人往西配殿乾隆歇駕處來見。
「嗯,這個謚號還使得。」乾隆的神氣裡帶著忡怔,呆呆地看了紀昀擬的謚號,許久才道:「朕心裡亂得很,一時想不清楚。廟號『仁』字皇后自然當之無愧,總覺得空泛了。紀昀你再擬朕聽。」皇帝嫌空泛,自然要往實裡擬,紀昀便道:「『敦』字如何──溫仁厚下,篤親睦族。」乾隆搖頭:「見小,而且犯重。」
「那麼──『淵』皇后如何──德信靜深曰淵;沉几燭隱曰淵。」乾隆只是搖頭:「皇后很明達的,『淵』字不合。」紀昀又連著擬幾個,乾隆都不首肯,卻問:「『純』字如何,這字怎麼解?」
這個字紀昀早就想好了,他是識窮天下學富五車的人,深諳韜晦之道,在乾隆這樣的帝君面前永遠不能顯得無能更不能顯能得智算無遺。現在乾隆自己說出來,他心中暗舒一口氣,連連叩頭道:「聖學淵深天縱聰睿,臣實在萬萬不能及一。竟是『純』字最好!謚法『純』字,至誠無息謂之,內心和一謂之,治理精粹謂之!」打疊了一肚子的頌詞,臨機突然收住,這樣就說得恰到好處。
接著,君臣三人商計喪典大禮,議定立即起靈赴京,在北京治喪;大赦天下,除十惡之例刑獄停勾一年;從速傳旨天下母儀之喪。禁止歌舞戲樓娛樂。議定靈柩暫厝長春宮,待勝水峪陵(裕陵)修建完工再行移奉安。加上昨日幾道諭旨全都明發天下,一直忙到巳初時牌方才就緒。行宮內外已是布置得雪山瓊閣般白漫漫一片。乾隆聽得宮中女眷隱隱哭聲,心如鑽刺,強自掙扎著要到簀床邊去看皇后,忽然王八恥挑簾進來,紅腫著眼望著上頭就磕頭,也不言語。乾隆板著臉問道:「你這是什麼規矩?」
「回主子話,睞主子跟前阿哥爺──出花兒──」王八恥一臉苦相稟道:「內務府的趙畏三連夜騎馬趕來報信兒,屁股都顛散了,兩條腿磨得血沾褲子,馬也──」
「少廢話,哥兒現今怎麼樣?」
「漿痘兒不開花兒,不大好呢!」
乾隆心中格登一動,又急跳幾下,臉色變得煞白,雙腿一軟跌坐回椅中,抖著手指著外頭叫道:「傳旨葉天士,不必來見,即刻赴京救治!騎上朕的菊花驄──跟兩個侍衛換騎不換人飛速回京!告訴葉天士,但只盡心療治不必前後顧慮,朕信得及他,朕回京恩賞賜金還山!」王八恥一句一應,幾乎連滾帶爬去了。
劉統勛和紀昀的原本耽心因皇后薨逝,乾隆遷怒罪及葉天士和太醫,這會兒對視一眼都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