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天醫星逞技貝勒府 相夫人贈金結睞娘

  從德州到北京驛道陸路七百里出頭,乾隆那匹菊花驄也真了得,不足八個時辰就把葉天士送進京華輦下。兩個侍衛和趙畏三別無差使,只是照料他一人一馬,到驛站吃飯,雞蛋拌料餵馬,吃完一抹嘴架起人上馬走道兒。饒是這御道修了又修墊了又墊,平坦如碾,饒是那千里駒又快又穩,葉天士本就弱骨伶丁,又犯鴉片癮,待到老齊化門入城,正聽拱辰台子夜午炮三聲,葉天士身上骨架兒都要顛散了。趙畏三兒自咬牙挺著引道帶路,勉強拖著身軀領到鮮花深處胡同,向北又向東踅,老皇城根一帶黑魆魆的老房舍──就是十貝勒府了──帶著進來引見門政老寇:「這就是天醫星葉天士,來給哥兒祛災。快!快帶著進去見夫人──」說完,一頭倒在門房春凳上,已是鼾聲大起。

  這邊老寇便帶葉天士三人進去。此時更闌夜露天街人靜,十貝勒府高大的房舍間曲折縱橫,但覺到處都是路,沒踅幾道彎已不辨東西南北。繞出二院從偏門進去,高得廟宇一樣的正殿塵封鎖閉,東西兩廂卻都燈火通明,便知到了正院。老寇站在東廊下稟道:「老夫人,皇上派的葉先生來了!」隔窗便聽一個老婦聲氣:「說不得道乏了。先帶先生到哥兒房裡看脈。我就這裡坐等。我剛給觀音娘娘痘疹娘娘上了香,這卷經就抄得了。」老寇答應一聲「是」,回身一招呼,單和葉天士進了東廂頭間房。兩個侍衛只站在天井等候。房裡兩個丫頭正在剪燭,見葉天士進來,忙退到一邊,一個丫頭稟道:「魏主兒──哥兒救星來了!主兒昨個兒的夢真的應驗了。」葉天士這才看見,東壁前還跪著一位少婦給牆上懸著的痘疹娘娘像合十禮拜。只見她腳蹬一雙花盆底,雙把頭梳得端端正正,穿一件蛋青旗袍滾著月白素邊,端莊秀麗的面孔上毫無脂粉之氣,喃喃唸誦著什麼,許久又一叩頭,起身不勝其力地倚桌坐了,說道:「本該讓先生歇歇兒的,阿哥他──」她哽了一下,「只好先請先生勞神看看──」

  「娘娘不要驚慌,容學生先看看──」葉天士便知這位就是皇帝的寵妃魏佳氏,打千兒請安起來便到床前看那阿哥。

  小阿哥才過三個月,此刻在昏睡著,幾盞燈影下,只且他小小鼻翼翕張,呼吸急促得比平常幾乎快出兩倍,潮紅漲滿了臉,手指指下去,隱隱可見血色下的暗色細疹,熱得微微燙手,稍隔一時,彷彿受驚一樣四肢一個抽動,咧嘴似乎要哭,卻又昏暈過去。葉天士輕輕摸了脈息,又翻開那孩子眼皮,手掏出舌頭細查,小阿哥這般被人折騰,不哭也不動,只時而驚悸地抽搐一下。

  葉天士吮著嘴唇站起身來,燈光映著他臉上的汗,亮晶晶的,也不去擦一把,只久久注目著牆角,隱得很深的瞳仁像是要穿透什麼似的盯著不動。魏佳氏從沒見過太醫如此旁若無人的,又覺得他既從容鎮定,兒子的病或許有救,情切關心不能不問:「葉先生,阿哥脈象怎樣?──前頭太醫的藥方子都在,要不要取來你看?」葉天士一個恍然醒過神來,忙向魏佳氏一揖,說道:「娘娘,我揣度著那諸位用藥,必是白芷、細辛、茅根、薄荷、荊芥、茴香、蜂窩、沙參和甘草之類,不知是不是?」魏佳氏疑惑地看他一眼,問道:「您怎麼知道的?還有朱砂──」

  「當然有朱砂、棗仁這些。想必還有麥芽糖、蟬蛻這些引子。」葉天士苦笑道,「不然,小爺不能昏沉得這樣安生,收斂得熱毒發不出來!」他似乎有些沮喪,又復低頭沉思。

  魏佳氏半日才回過味來,她突然驚恐地張大了口,夢遊人似的看看兒子,又望望「痘疹娘娘」,天鵝絨封得嚴嚴實實的窗戶,床邊金鉤上掛的螃蟹、豬蹄──她想哭,又像是要笑,直瞪瞪盯著葉天士,雙膝慢慢跪了下去!

  「魏主兒,您是娘娘,您是娘娘呀!」葉天士像被馬蜂猛地螫了一下,變貌失色向後跳開一步,幾乎撞倒了倚立的宮女,扎煞著雙手想扶又不敢,連聲說道:「有話只管吩咐,別──別這樣──折死小的了誰給哥兒爺治病?」

  「您救救我的兒──」魏佳氏滿眼是淚,哀懇著泣道:「現在您是醫生,我是孩子他娘!不說主兒不主兒的話,您救他就是救我──您不答應,我給您磕頭了──」

  「醫者有割股之心,別說您,就是種田養蠶的我也盡心──您別這樣,快起來,我答應我答應!」葉天士慌得通身大汗,雙手虛抬著,見兩個侍女攙起魏佳氏才驚魂歸竅,下氣兒說道:「方才說的藥必是準了。這些藥並沒用錯,只是用的火候時辰不對,天花是先天熱毒,發病初起要提升發展,待花兒破漿之後,五內俱虛,薄荷黃苠小瀉小補,餘毒散盡填充六神。他們忘了那許多都是涼藥,有收斂的功效,毒沒散就收斂,那還了得?魏主兒,您的心我知道,可事已至此,一是我要用異樣療法,二是要看小爺的體氣平日壯不壯──您遵醫囑,我有六成指望,您不遵──」

  「我遵我遵!要我的心作引子,這會子就剜了它!」

  葉天士的黃臉沉下來,他深深被魏佳氏的母性感動了,咬著牙略一沉吟,說道:「把這屋所有的門窗都打開──把所有的香都熄掉。」

  「外頭有蚊子,蠓蟲兒──」

  「把香熄掉,門窗打開。」葉天士又說一遍,「床上的幔帳也撩起來。燈只要兩盞,一盞用紅紗罩了放在小爺頭頂前櫃上,一盞白紗,放在痘疹娘娘像前神案上──別問為什麼,快著些!」

  他像一個親臨前線的指揮官,指東指西不容置疑地吩咐著,兩個宮女便手腳不停地拾掇齊楚,剎那間房裡燈燭暗下,門窗也打開了。這是阿哥出痘的忌房,下人還有西廂幾個太醫,都伸頭探腦往這邊窺探,不知出了什麼事。一時聽要參湯,又要黃酒,要鱉血,宮人們忙著備辦送進去,太醫們不知這些物件什麼用場,不禁交頭接耳竊竊私議。

  「娘娘,我這就施治。」葉天士手腳不停忙碌著,給小阿哥灌了兩匙黃酒,又加了兩匙參湯,口中嚼爛了一味什麼藥也餵了。把鱉血用熱水和勻了,忽然舉拳照自己鼻子「砰」地一擊,鼻血如注出來流進熱水碗中,用棉絮塞了鼻子,輕輕撩那血水潑在榻前,揩著手道:「這屋裡不能有人,連娘娘也請移駕到福晉那邊。您信佛,只管唸經。兩個侍衛守在門外至少三丈遠,只要不失火,不許嚷嚷說話,不許進來驚擾,聽到小爺哭,就是見了功效!」他做張做智又到痘疹娘娘像前嘰哩咕嚕一陣禱告,任是魏佳氏讀了多少經,也沒聽清他唸叨些什麼,卻見葉天士站在燈影裡大大伸欠打了個噴嚏,將手一讓,說道:「請吧!」

  魏佳氏和宮女出來,心裡畢竟狐疑:這一套似搗鬼非搗鬼似請神又不像請神,若說「施治」更是聞所未聞,諸般搗鼓千奇百怪更是見所未見。她站在天井回頭看房裡,又問道:「他獨個兒在這屋──」「不要緊。」葉天士深知,這類婦人和她講醫道,萬萬都是個懵懂,和他講神道,就老實得百依百順,此刻卻不能說破了,鼻子嚷嚷地說道:「你知道屋裡有多少神佛護著,又用了藥,人盡力神幫忙!最忌的就是沖犯,女人尤其不可──所有的人一律不得喧嘩!」魏佳氏便忙命:「知會下頭人,就是走了水也不許嚷嚷!」她自己小心躡著腳步去了。

  這邊老寇帶著葉天士進了西廂書房。幾個太醫都在這屋裡,方才還在嘁喳說話,此時都已正襟危坐,卻見葉天士灰頭土臉進來,髮辮又細又短蓬鬆著,一襲極考究的石青湖綢揉得皺巴巴的沾著油污菜漬,還敞著領上鈕子,那副尊容不消說得,額前鬢邊濁汗淌著一道兒一道兒,倦容加著煙容,鼻子裡還塞著一團白棉絮,要多邋遢有多邋遢,要多窩囊有多窩囊──這麼個寶貝,虧乾隆特特從德州十萬火急派回北京給阿哥治病!眾人要笑,都忍住了。這是哪裡跑出個濟顛來?!

  「恕小的放肆,著實累疲了──」葉天士知道這起子人對自己沒有好心思,他卻不肯失禮,向眾人團團一揖笑道,「小的還有個阿芙蓉的賤癮,對不住了。」就懷中取出個泡兒抖開了,製好的煙泡兒捲進紙楣子裡對著燭「噗」地一口將煙吞了。接著又是兩個,已見他精神健旺。眾人已看得目瞪口呆。葉天士笑道:「這物件真害人!我原想自己試試找解藥,至今成效甚微,連我自己也戒不掉,何況別人?諸位見笑了──」說罷便撿著向門的座位坐了,隔門遙遙望著阿哥房間瞠目不語。

  眾人都覺得這人有點莫名其妙,說他瘋傻呆癡,言語間並沒有顛三倒四,且是禮貌殷勤;說他傲慢,他又一口一個「小的」,謙遜得不成體統;說他皮裡陽秋,又不似心裡藏機的人。下馬就進房看病人,這邊一堆御醫都視若無物,且是那樣療治,也令人匪夷所思。見他此刻形容,竟人人都思量:這是個怪物──為首的是位醫正,叫梁攸聲,見這鄉巴佬醜八怪坐在自己身邊,雖然擦了臉,仍舊一副猥瑣相,身上泛著汗酸味兒幾尺外就燻人,身子往遠處挪挪,輕咳一聲說道:「久慕先生風采,今日一見果然名下無虛,我輩大長見識!聽說先生在南京救活過一位死人,可是真的?」

  葉天士兩眼瞪得圓溜溜的注視著門口,專注得像小孩子看螞蟻拖蒼蠅,聽這問話,「啊」了幾聲才道:「──那是痰厥假死。死人誰也救不活!」

  「請教!」梁攸聲微笑道:「那一紅一白兩盞燈是什麼作用?」

  「紅的是鎮靜,防著哥兒爺醒來驚悸。白的,是我用來招蚊子蠓蟲進屋的。」

  幾個御醫驚訝地互相對視一眼,他們原來以為葉天士搗鬼弄巫術,誰知是這樣作用!一個三十多歲的太醫身子一傾問道:「招蚊子進房是哪本醫書上講的?有什麼醫理?」他旁邊另一個中年太醫笑道:「想必鱉血、還有尊駕的鼻血,都是用來招蚊子的了?」話音剛落,幾個太醫已是怪聲怪氣笑了。只是魏佳氏身為皇妃,方才有「旨」,都胡天胡地的捂口兒,不敢放聲,夾著還有個小太醫說話:「蚊子要能治病,皇上弄個鼻血池鱉血池養蚊子好了,要我們作什麼?我倒是聽說蚊子能傳虐疾──」

  「諸位,我不願說你們什麼,我是奉旨來的,看好阿哥爺的病,還回我江南去。」葉天士聽著這些不三不四的話,覺得不能不壓他們一下了,「──所以我們不是冤家,用不著這樣子劍拔弩張。阿哥爺才四個月的人,天花內毒發散著本來就難之又難,還敢用內斂的藥?用朱砂、棗仁這些藥又是什麼意思?他睡著了昏沉了不鬧吵,就掩住了病?我已經用藥攻逼他內裡發表,外間天物佐治,那是哥兒爺的福氣,懂不懂?虐疾傳染有限的,就算染上虐疾,比現在的天花如何,你們懂不懂?」

  他還在問「懂不懂」,那邊房裡小阿哥「哇」地一聲哭了。幾個太醫彈簧彈了一下似的都跳起身來。葉天士卻一把攔住了,說道:「都不許出這屋,我到院裡照看!」說罷出來,已見魏佳氏和一位老婦人站在西廂北房門口,忙上前打個拱揖,低聲道:「是娘娘和夫人的虔心到了。千萬別聲張,只管默默唸經,孩子哭得越有勁越好!」

  小阿哥的哭聲真的愈來愈高。內服黃酒參湯加了閩薑,君臣水火相濟攻逼天花熱毒,門窗大開著,屋裡的血腥味招得餐蚊成陣擁進房裡,圍著叮咬,小阿哥燥得通身是汗,小胳膊小腿扎舞著嘎聲嘶號,睜眼看看無人照應更加急躁,那哭聲時而瘖啞,時而嘹亮,時而像唱歌似的拖著長音,時而斷續不接,像是透不過氣來。還夾著咳嗆,唔哩哇啦的嚎叫。一會緊一會慢,像是撕破了嗓子,到最後已是啞聲嚎叫。別說魏佳氏親生母親,滿院的人靜聽他哭,這個怪醫生守在當院不許哄勸,都聽得揪心難忍──漸漸的,哭聲消沉下去,時斷時續哽著,小傢伙似乎哭盡了氣力,又稍停,沒了聲息。葉天士猶豫了一下,三步兩步跨進屋裡,一時便聽他驚喜地大叫:「娘娘,福晉!哥兒爺漿痘破花兒了,哥兒爺漿痘破花了!」

  「阿彌陀佛!」一老一少兩個婦人齊聲禮佛,腳下不知哪來的勁,騰著腳步便奔東廂直到床前,看那哥兒時,滿臉渾身赤條條的,豆大的漿泡都破了口,流出膠一樣的漿汁了,扎煞著手腳舒眉展眼,已是睡著了。至此,人人皆知,小阿哥性命交關凶險難關已過。魏佳氏噗通一聲便跪了向痘疹娘娘掛像磕頭,老夫人叫了聲「老天爺──」軟在椅中,竟昏了過去──

  葉天士也舒了一口氣,一邊寫方子叫抓藥,一邊下醫囑:「用溫鹽水棉團蘸著給哥兒洗,不要抹擦,一點點蘸,將來脫痂了疤小。一分鹽一分糖和水給他喝──斷奶半天──參湯決不可再用,奶媽子也不許吃熱性食物──半日後可以餵用薄荷糖水──」他一邊說,魏佳氏沒口子命人「去辦!」又命「把我打首飾的二十兩白金取來給葉先生壓裝裹」──

  這一夜十貝勒府通裡通外緊忙侍候這個小阿哥。葉天士眼看事體無虞,放下了心,倒過來又替幾個太醫進了幾句好話,老寇帶他進了早點,倒頭便迷瞪過去──

  ※※※

  小阿哥脫險,輔國公老夫人卻病倒了。她雖是住在「十貝勒府」,但老十貝勒允䄉自康熙年間參與「八爺黨」奪嫡失敗,一直就不得意,雍正在世窮究政敵,幾乎殺掉這位「十弟」,直到乾隆二年才釋放出來,封成輔國公。因此,這府邸正規的叫法該是「公府」,只人們叫慣了,卻也改不過口來。弘晝當初送睞娘來這裡一為這是罪餘人家,不敢不小心侍奉她起居生產;二是乾隆嫡嬸,除了兩個出門的格格,家中無男親,絕無嫌疑。卻沒有想到這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禁得禁不得偌大事體──寄居府中先就要開罪貴妃鈕祜祿氏;阿哥在府平安,聖駕回來自有一份人情,萬一一個磋跌,闔府就是磨成粉也擔不起這個責任。因此這位「魏主兒」一進府,她立刻叫了兩個女兒回門侍候。把觀音神龕請到自己西廂臥房,一日九叩首早晚三爐香地鬧起來。及至「阿哥爺」出天花,她竟許下了「禁食願」。粒米不入口,閉門頌經抄經為哥兒祈福,五天五夜守著觀音淨心還願,比起魏佳氏的虔心似乎還要深沉些。乍聞「漿痘破花」四個字,已是熬得燈盡油竭的夫人驚喜交迸,一口氣鬆下來便病倒了。

  這一來魏佳氏忙上加忙,大覺寺、雍和宮、聖安寺、法源寺、雲居寺、潭柘寺十幾處廟宇還願。又到白雲觀給阿哥請寄名符,又派人給乾隆回鑾御駕行在送信,賞賚帶出來侍候的太監宮人。九個奶媽子、三個精奇嬤嬤晝夜輪班兒照看小阿哥,她自己除了佛事,一心一意都泡在了兒子身邊,又要時時存問老夫人,安排太醫調護榮養。看著哥兒破漿天花乾痘結痂日漸康健,老夫人的病也穩住了,魏佳氏身子瘦出一圈兒去。她出身寒賤坎坷,如今貴盛富華,怕給人小瞧了,大禮小禮上頭最是格外講求細密的。皇后薨逝在外天下舉喪,她蜇居在貝勒府,並沒有接到旨意,移宮以來自覺和鈕祜祿貴妃生分,也沒有來往。娘家魏清泰老爺子也是奄奄一息的人,素來積嫌很深。防著有人在阿哥身上使壞,移宮後魏家幾個不關疼癢的兄弟來送請安帖子,也是面情上淡淡的,賞銀子走人──諸多失禮之處原來尚不在意,現在聖駕即將回京,阿哥又平安無慮,中宮空虛之時人心擾攘,不能不設法彌補一下。思量著老夫人是個栽過跟頭的,便來西廂北房討主意。

  「娘娘別操心娘家,那頭是再不能得罪的──」老夫人聽魏佳氏婉轉說了來意,枯槁的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半躺在大迎枕上,一手握著魏佳氏的臂,聲氣緩弱地說道:「魏家的事我也多少知道些兒,原來他們為自己的家業對不起娘娘母女倆。自從您進了妃位,那就另是別樣的思路了,現今您有了阿哥,一家子平安升官發財更得指著您,巴結還來不及呢!這頭您只管放心──」魏佳氏坐在這位慈祥的老婆婆身邊,心裡有一份安穩踏實的感覺,揉著她的被角嘆道:「這一層我心裡倒也明白。哥兒的難關過去,他們更緊著要趨奉我。我只是覺得命苦,別的妹妹都還有個知疼著熱的娘家,偏我就沒有!說記恨吧也不是的,只是兩張皮兒粘不起來,不知道怎麼料理才能熨貼了──」

  聽她說「命苦」,這位老貝勒郡王的夫人不禁莞爾,頓了一下說道:「魏老爺子不能動,家下人必定過來請安的,大太太、太太您都見見,幾句體己話就熨貼了。娘娘總惦記她們當年趕你們出門的苦情,她們就不安。先不收他們送禮,是為阿哥爺的病,怕不能承受。再送收下,隨便荷包手帕扇子燈籠什麼的,我府裡有的是,賞她們些個,準管歡天喜地去了。倒是傅家不能簡慢了,一則以娘娘新逝,二則以娘娘蒙塵時他們護駕榮養有功。娘娘這會子在宮外是自由人,趁便兒去傅相府弔祭一遭,禮上誰也挑不出錯兒──」

  「那,鈕主兒呢?我真有點怕再見她──」魏佳氏道:「若說就裡呢,我移出來是五爺主張,可五爺畢竟傷了她的體面。」老夫人聽了沒有立即答話,撫著她的手半晌才嘆道:「那只有回宮後慢慢轉圜了。宮裡的事其實比外頭官場上還難處呢!好在鈕主兒如今並不得意。等皇上回來,您替她說幾句好話,她只有感激的。告訴娘娘一句話,我瞧著您心底兒良善,又吃過苦的,體貼得旁人難處,處在尋常人家,那就再沒說的,天家骨肉之間有時候兒看去親切,細考究去學問就大了。照我的想頭,多少事清楚不了糊塗了,哥兒平安長大,將來一個親王是穩穩當當的。太認真了,現在有些人就跟您過不去,抽梯子撒蒺藜暗地裡使絆子,給你弄些魔鎮什麼的,您不平安哥兒也不得平安──您看我園子裡那池塘海子,不攪它就是清水,覺得裡頭沒什麼玄乎,前年清淤泥,水渾得一鍋墨湯兒,一條老黑頭魚三百多斤,還有碗來粗條水蛇,嚇人不嚇人?」魏佳氏聽著已是怔了,入宮得幸,侍候皇后,坤寧宮慈寧宮兩頭跑,人人情面上去得,都是「好好侍候主子」的話,並沒有拉手說這樣體己道理的,聽來好似含著一枚橄欖,愈是吮嚼愈覺餘味無窮,口中卻笑道:「老人家的話再不得錯的。只是要不清池塘淤泥,池子不就涸上來了?」

  老夫人喟然嘆道:「女人吶──咱們女人不能去清淤泥──我不過是個譬喻,比如說鈕主兒,安富尊榮當貴妃娘娘,別給您移宮,別闖軍機處,誰敢不敬她?您說您怕見她,其實我的糊塗心思想著,她更怕見您呢!就是阿哥,攪到家務是非裡也不得了。我那死鬼男人,當年怎麼勸他來著?橫豎油鹽不進!和雍正爺鬧生分,及到後悔什麼都晚了──」魏佳氏低頭沉吟半晌,嘆道:「嬸娘的話我都記得了。我既來到這府裡,哥兒在這裡又遭了事,這就是咱娘們的緣份。從今我是有了個新娘家,哥兒也要您多照應的──」國公夫人搖頭笑道:「這是我高攀,想也想不來的好事兒──只是我這把年紀,人家的話是『風中燭,瓦上霜』,還有甚的指望呢?哥兒瞧這相貌聲音,看他的際遇,是個福大命強的。好固然是好了,就如高高山上一棵松,容易招風招雨──你既說到這兒,我說個法子試試,對哥兒只有好處,對你也好的──」

  「好嬸子,你只管說──」魏佳氏眼中放出光來,「我總忘不了你的恩情!」

  「通連你在內,萬歲爺跟前侍候有嬪妃名號兒的是十八個。」老夫人綻開滿是皺紋的臉,慈祥地撫著魏佳氏的秀髮,說道:「說句不中聽話,女人顏色一落也就不值錢了,世上男人待女人都像看曇花,一霎兒功夫就敗興了。可是待兒子就另是一回事,兒子是不會失寵的,也正為這一條,宮裡女人鬧家務,都打阿哥身上來紛爭,說是妒忌,不『妒忌』又有什麼法子?有幾個沒有阿哥的妃嬪,雖不許認乾娘,不妨放手讓哥兒各宮裡串著住,跟這個三個月,跟那個半年,阿哥爺也就有了幾門親在宮裡,因子敬母,你也不得孤單。這事兒只可阿哥爺小時行得,六歲出毓慶宮上學,連你也不得多見了。只是要尋個靠得住的奶媽子,那就百事無礙了。」

  魏佳氏仔細想想,這位老夫人真的是體貼呵護,慮事不但周密且是長遠,心下一陣感動,拉起她的手說道:「你說的我都知道了,心裡記下了──從今往後,哥兒就算有了個親奶奶,到他長大知道好歹,必定報答您的。我在宮裡位份低,說不上照應您,對景兒時候在主子跟前還是要替您說話,總不能終究只給您個『夫人』鳳冠──」她眼中掛著淚含笑起身,「我這就去一趟傅恆府,回來再來瞧您。」老夫人仰仰身子,說道:「恕我身子不能送娘娘──宮裡的輅車太扎眼,坐我的馱轎去──你這一去情分就到了,別在那裡多耽──」

  坐了國公夫人的涼竹包廂馱轎,小半個時辰魏佳氏便趕到了傅府,掏出懷錶看,還不到午初時牌。一邊命人進府通報,自坐在竹窗向外張望,只見傅府門庭比自己離開時又壯觀了許多,原來的廣亮門已經拆除,換了簇新的三楹垂花倒廈門,青磚砌起的一帶女牆,外邊栽的棕櫚,裡邊沿牆連綿匝密都是青旺旺油綠綠的石榴樹,一層層進去是冬青玉蘭梧桐──門神是早已糊了,門口一帶靈幡素幔布得白汪汪一片,沿牆棕櫚上也連綿掛起輓幛,日陽映照下繁花點點中綠樹蘊茵,青曼曼一片蒸騰之氣──傅家正在貴盛熏灼之時,門口早停著幾十架車轎,從二人抬的小竹格到八人抬的官亭座轎,把門前好大一片空場塞得滿滿蕩蕩,都是在京各王府福晉,官員夫人和傅府平日走動官員的家眷來拜祭的。家人們孝帽孝帶來往呼喝迎送,官眷們拜入辭出,魏佳氏一個也不認得。正看得眼花撩亂間,一個鬚髮蒼白的老家人顫顫著跑出來,後頭跟著個僕婦模樣的拐著小腳緊擰。魏佳氏眼一亮:這裡頭關係雖說拗口,透清明白了這女人是她哥哥的奶媽子的兒媳婦兒,在傅府侍候福康安洗漱用水的,早先未入宮不得意時,和母親黃氏常來她家避囂趁食的,差她來迎自己,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那老的魏佳氏也認得,是傅恆府退休管家老王頭,已經望七十的人了,卻仍紅光滿面精神矍鑠,老人微喘著在馱轎外行了禮,隔簾稟道:「家主母遵娘娘的旨,不敢出來迎接,府裡這會子人多事雜,主母現到西花廳老爺書房專候拜見。就請娘娘屈駕從這邊偏門進去。不的滿院命婦,一個人認出來就都要見禮,不見哪個都不好的──」說罷又打個千兒,那媳婦子早上前來攙了魏佳氏下轎。

  「王老爺子,喜旺嫂子,有日子沒見了。身子骨兒瞧著還結實!」魏佳氏下轎,逕從西偏門入內,在密密匝匝的樹林裡踩著栽絨般的纖草,曲曲折折逕往西花廳逶迤而行,一頭走一頭和兩個下人說話:「──我雖在宮裡不出來,其實一直惦著你們──七叔聽說是跟傅相爺出兵放馬了?上回六奶奶進去我還問起玉丫頭,長高了吧?還那麼瘦嗎?」喜旺媳婦便回話一一稟說:「七叔在涼風鎮護主子有功,已經保了千總。如今府裡是八叔管事兒,吉保在外頭跟康哥兒,回北京了一天又攆著出去了。我家玉丫頭現跟著靈哥兒書房裡侍候──娘娘惦記,我們可當不起!只是日裡夜裡也是放不下,聽說添了阿哥爺,我們那口子還叫我去戒台寺給哥兒爺進三炷香呢──娘娘這邊走,那條路去年修花圃,剌玫編籬子擋了──我們太太更是虔心,打從娘娘脫難進宮,每日都要到菩薩跟前兒給您上一爐香呢──」有的沒的,絮絮家常說來,聽得魏佳氏心裡一陣陣發熱。一抬頭,見前面一帶老竹婆娑槐楊蔭重,幾個青衣丫頭垂手侍立站在房前,便知書房到了。蜇過去再向西,一個命婦帶三四個丫頭圍攏迎上,就花廳前階下插燭般拜倒下去,卻正是相國傅恆正配夫人烏喇那拉氏──棠兒來迎。垂首伏地說道:

  「奴婢棠兒叩見娘娘!」

  魏佳氏突然間心中湧出一份自豪:下面跪的這個女人,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當朝「第一宣力大臣」的夫人。當年來府躲在喜旺家下房裡,求一杯羹一襲衣,只能和母親隔房門遠遠望一眼這位貴婦人。一旦身分變化,如今竟是個「君臣分際」,棠兒反而畢恭畢敬伏地「叩見」自己,「名分」二字真真的不可思議!貴賤滋味無所替代!──心中感嘆著忙親自趨前雙手扶起棠兒,說道:「你萬不可和我行這個禮!就算我在皇上跟前侍候,我心裡還當你是恩人。沒有你,下人裡頭我也不得個體面,進宮待選,魏家把我擋在外頭,如今又是什麼形容兒?快起來,咱們進去──娘娘薨了,我在外頭住,有這個方便來看看,你這裡事多客多,我也不敢打攪得久了的──」說著,挽了棠兒的手進了花廳,仔細打量時,只見棠兒穿一身月白寧綢大褂,玄色裙子繫著孝帶,頭上蓬鬆頂一方孝帕,雖已是中年婦人,且首飾盡除鉛華不施,天生麗質依然秀色照人,只是眼角額前歲月痕跡難免,已有了細細的鱗紋。魏佳氏道:「六奶奶身子精神去得。敢怕是熬夜勞累了,看去有點倦──好歹體恤著自己,有些事教下人們忙去就是。」

  「皇后娘娘的事出來,倒不意外的。」棠兒聽魏佳氏這幾句,已帶出「吩咐」口吻,忙斂衣欠身說「是」,嘆道,「這多少年她病懨懨的,已經了幾次劫難,我們心裡有數,為給她沖災,早有些預備。只是老爺不在家,裡裡外外大小多少事全忙了我自個。康兒這孽障不聽我的話,自己走了江南去,來來去去總不安生,一路惹禍,我是又氣又笑又耽心,一夜一夜睡不得。娘娘面上瞧我還好,其實是強裝的,這麼大的場面,那一處應酬不到都不好──」魏佳氏微微點頭,說道:「如今有了阿哥,我也能體貼到你的心。孩子就在身邊,他一哭鬧就揪我的心,何況千里萬里外頭?不過我們家裡去人說起過,康哥兒很給你爭氣,外頭做了幾件大差使,遍天下都驚動了,皇上都下旨表彰!有這麼個出息哥兒,奶奶該歡喜才是──」說著,從懷中取出個絹包兒,輕輕放在桌上,又道:「你知道,我才進位不久,沒有攢體己,出宮又匆忙,其實吃的我那阿哥的月例銀子──別嫌輕──這是皇上賞我的金瓜子兒,你這裡辦大事,將來酬謝外頭人,哪裡不要用錢?這是我的一點心意──」

  這是賞賜賻儀了,棠兒還在思念兒子,忙收神回顏揩淚,蹲身向魏佳氏福了兩福,說道:「娘娘賞賜,這是我傅家天大的體面,我就有黃金萬兩,哪裡得這份榮耀?不過說句該打嘴的話,娘娘也不寬裕,住宮裡外頭賞賜下人太監,用度也就不小;如今添了阿哥爺,又住在人家家,更是這樣了。阿哥爺出花兒過了一大劫,昨兒聽見,棠兒歡喜得不得了,也正尋思著孝敬一點菲禮呢!娘娘要肯賞收,我這面子就光鮮了!」說著又忙蹲身施禮。魏佳氏見她如此恭敬謙遜,心下感動,竟起身還了一福,執手說道:「六奶奶忒客氣的了。你給的,我還有不收的理麼?我是還不了你的情了,哥兒大了出息了,叫他答報吧。」這正是棠兒想聽的一句話,心裡歡喜,臉上卻不帶出來,恭謹地一笑,說道:「我老爺來信,如今失眠頭暈心悸,一里一里病添上來了,該是下一輩兒給天家出力了。娘娘說答報,奴婢們是萬不敢承當的,只有好生教訓幾個兒子,著實報皇上的恩就是。」說著一卻身退出花廳,到階下招手叫過一個丫頭:「鸝兒,方才叫你辦的事,妥了沒有?」

  「回太太的話,」黃鸝兒俏生生躬身說道:「我去帳房裡叫王懷正查禮單子,各府裡送來的禮遵著老爺的話,一百六十兩以上的不收。單子雖多,都嫌薄了些兒。只江南回來的那個叫馬二侉子的禮還使得,我就要過了單子,請太太瞧著定奪。」她來傅府雖然不久,因是伶俐乖巧言談不俗,已是深得棠兒歡心。此刻棠兒接過單子看時上頭寫著:

  碧螺春茶二十斤、大紅袍茶八兩、龍井茶三十斤、河曲黃薯五十斤,活絡紫金丹十盒,金雞納霜丸六盒,高麗參二十支(二十批葉),參鬚三斤,參膏一斤。松鼠二十對,活鹿兩對,天蘭栗克斯兔兩對,波斯貓一對。檀香木扇一百柄,宣紙十令,湖筆二十枝(精製),徽墨三十盒,端硯五方,金玉如意各兩對,翡翠鐲兩對,瑪瑙捻珠兩串、西洋懷錶兩隻,鍍金自鳴鐘一座,容身大玻璃照鏡一面。台州銀元寶十對,金銀錁子各二百五十枚。大哆囉呢五十匹,中哆囉呢四十匹,湖綢寧綢江綢各六十匹,黃山盆景三十盆,根雕藤椅一對,天然木刨觀音圖相一幅,荊木根雕各色玩藝六十色,萬年青十盆。

  末一頁左下角極不顯眼處寫著黃鸝兒仿自己的字跡:

  臣妾棠兒敬獻

  略一思忖,小心撕去了,對黃鸝兒說道:「你去把我屋裡昨兒領來那副金絲編軟竹涼座墊,給娘娘的轎座兒鋪上。」說罷進來,雙手把禮單呈給魏佳氏。魏佳氏也不推辭也不看,含笑接過說道:「就送到十貝勒府就是了。皇上後天就回來了,一定接我圓明園那邊住,住定了我給你信兒,進去拉家常說體己兒。六奶奶,生受你了,這裡忙,我也惦著哥兒,得回去了。」說罷仍從原路辭了出去。

  棠兒直送出去,看著一群太監宮女簇擁著馱轎遠去才踅身回來,忍著乏困和滿院訪弔的誥命夫人搭訕說話,一眼瞧見丁娥兒何巧雲都在,便站住了腳微笑道:「雲兒娥兒都來了?進正屋裡坐,久不見你們了,心裡空落落的沒個人說話──眾位夫人,勞動你們來看望我。本來,我們老爺有吩咐,除了王爺宗室送來薄禮,其餘一概不收的。既來了,我棠兒不敢掃了眾位姐妹的臉,酌量著回禮,你們也要給我有體面──且議事廳裡散坐隨喜,就我這用了晚飯,咱們邊吃邊說話兒──」說著,和丁娥兒何巧雲三人進了西房,自在春凳上半倚了,吩咐道:「秀格,鸝兒,把他們莊裡送來的鮮桃,黃杏端兩碟子來──你們兩個一道來的麼?雲兒這一身,要沒開臉,我還以為哪家親戚的小姑娘來了,娥兒也是容光煥發,愈看愈好看,愈看愈耐看了!」

  「我二十七歲的人,都快老了,夫人還這麼著誇,倒好意思的!」丁娥兒笑道:「真正要說美,誰能和您比?──我和雲兒一道去了阿桂府一趟,桂中堂到石家莊,半路奉旨不必去德州,叫回北京安排娘娘後事禮儀。今早才趕回來,又有點冒了風,桂夫人不能過來,我們就來了。六奶奶,你記得那個朵雲吧,也解來北京了,桂中堂的意思,叫我們三人到養蜂夾道見見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