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女人的丈夫都在金川前線,素日消息來往自然比別人親密,此刻提起朵雲,棠兒也是一樣關心,問道:「阿桂家弟妹沒說教我們做什麼?總不成是只見見面兒說說女人話吧?」巧雲說道:「桂嫂夫人說,皇上賞識莎羅奔是條漢子,可憐金川七萬藏民苗民,就算把金川踏平了,死得雞犬不留,那塊土地終究還得有個靠得住的人安頓。叫我們去,就這些話變成我們的女人私房話說給她聽,勸著她勸著些丈夫別再抗拒天兵歸順朝廷,服個低認個小兒到大營投誠,皇上得饒人處且饒人,大家兄弟姐妹過起來豈不是好?」她末一句話說得天真,棠兒不禁一笑,又皺眉說道:「她一個女人家,只怕當不了外頭人的家──再說,她那麼烈性的,在北京敢劫人,當著皇上面兒動刀子自殺,我們勸得動麼?你們是吃過她虧的,她那麼厲害,怕不怕?」
「起初怕──我從沒見過這麼樣的女人。」巧雲臉一紅,揉捏著衣角說道,她抬起臉望著窗外,「後來我想,調個個兒,我要是朵雲──我自然劫不了人,也野不起來──我會一頭撞死在那院子裡──她是女人我也是女人,如今她在難中,也用不到怕她。」丁娥兒偏著臉想想說道:「女人和女人心都一樣的,咱們勸她為她丈夫好,又能闔族平安。要是我,就自己死了也值。」頓了一下又道:「聽我們那口子說,他們那族裡和我們這塊不一樣,女人也能辦大事,她在外頭就給金川買辦了很多藥材,還往金川遞消息兒。我們試試不妨的。說得動是他們的福,朝廷也安生,也是咱們的陰騭,說不動也沒虧負了我們什麼不是?」
她們兩個一遞一口說話,都是對丈夫忠誠不二,死了也心甘的話頭,棠兒心裡由不得慚愧,她是除了丈夫,時不時還惦記別的男人的女人,心思比丁何二人繁複紛紜得多,臉上紅了一紅,笑道:「我知道阿桂的意思,西北和卓那邊有事──那個叫阿睦爾撤納的還住在北京請兵,他來我府走動,送了不少禮,還有一百張牛皮。我沒見他,收了十張給下人們做皮靴子,下剩的叫他給皇上做個牛皮帳設到圓明園去──皇上是想叫我們男人抽出腳來去新疆。阿桂沒說,也是怕我們女人嘴沒遮攔露給朵雲──這麼著,先給她送點見面禮兒,我給她點尺頭、首飾,你們要有針線活計,也叫人送養蜂夾道。心裡先有一份情,見了面兒鬆泛著說話。沒的和男人們一樣刀槍相見唇舌來往,太鄭重了反而不得。等接駕的事一畢,咱們會齊了去看她。」
三個婦人議了一陣,棠兒也得藉機稍息,喝了一碗參湯,覺得精神去得,便起身笑道:「那邊還有一大群呢,連履親王世子的夫人也在候著,去遲了人不說我忙,倒似有意兒拿大──你們就坐這裡歇著,吃飯時咱們還一桌──我得去和大家打花狐哨兒了。」對鏡子照照,理理鬢角換了莊容出來,見鸝兒站在門口,便問:「又有什麼人來了?」鸝兒向門口一瞥,說道:「是高恆家夫人來了,送了兩幅素尺頭,還有給三個哥兒各一雙鞋,問我能見見您不能,我說作不了這個主──」棠兒順她方才目光向外張了一下,果見高恆夫人郭絡氏十指交插遠遠站在門房口,穿一件洗得泛白的靛青大褂,在來來往往的誥命夫人旁邊,顯得侷促畏縮、低著頭直擰腳尖,形容甚是孤索落寞。棠兒嘆氣道:「人到了這一步真叫沒法說──你去請她過西邊花廳草坪子那等我。再到帳房支二百四十兩,用銀票,送她出門再給她──」說罷便向上房,到議事廳和各位誥命寒暄道乏。遇有宗室親王家眷,還要一一請安,鋪擺家人依品級禮敬,要伙房素齋單子來看──好一陣忙,一邊向西偏門走,一邊回頭大聲吩咐:「教門上人用素紙寫張謝客榜,預備著接駕給老佛爺叩安,從明日起不再見客。請書辦房老先生用心點,辭氣裡要禮上周到些兒──」說著踅身進園。高恆夫人就坐在花廳石階上等候,已是站起身來。
「實在簡慢你了。」棠兒笑吟吟迎上去,見她要拜,忙扶住了,「外頭亂裡頭也亂,這屋裡是我們老爺的禁地,軍書文案檔案怕亂了,連我也不得隨意進去。叫你在外頭等──」又嗔著丫頭,「怎麼這麼沒眼色,還不掇兩把椅子來?」「不不不──不消生受了──」郭絡氏忙擺手道,「給六太太搬個座兒,我站著說兩句就成──」到底棠兒還是按她偏身斜簽著坐了,說道:「就不論高恆、傅恆他們那一層,咱們一個滿州老姓兒,娘家輩份我該叫你聲姑姑的。我知道你如今境遇,將心比心也替你為難。有什麼話儘管說,能幫著手的我斷沒有不幫的理──」
郭絡氏心裡一酸,便用袖子抹淚兒,泣聲說道:「如今家敗人亡,走到哪裡都人憎狗嫌的,難得你還這麼待我──雖說咱們是姑侄,論起歲數我比你還小著兩歲,你就當我個妹子就好。你忙,我不能多耽誤你。我是想,皇后娘娘薨了,已經有大赦詔書頒下來。高恆雖說沒材料不成器,先前也受過朝廷褒揚,且是他在八議裡頭的數──我妹子是跟老佛爺的人,也求過太后的恩典。他的事只求饒他一命,回來皇莊子上我們夫妻種地去──」說著帶了嗚咽,直要放聲兒,強忍著只是抽泣。
「老佛爺是怎麼說的?」棠兒滿府裡都是人,只盼她早走,聽見這話,想了想,太后慈寧宮裡有個叫迎兒的確實也是一族,該是郭絡氏的遠房妹子,怔了一下,關心地問道:「老佛爺恩允了麼?」
「那時候兒皇后娘娘還沒出事,老佛爺說這要看軍機處他們怎麼議。她老人家最是慈悲為懷的,說是『人命關天的,得超生要且超生』──」
「你如今怎麼想呢?」
「我想六爺金川的差使這就要辦下來了,他必回北京的。六爺一品當朝主持軍機處,桂爺、紀中堂、劉中堂、尹中堂都瞧他的眼色,萬歲爺也從沒有駁過六爺的條陳──」
「你別說了,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棠兒沉吟道:「高恆和錢度的案子,面兒上瞧是劉老中堂主持,其實從起首到審理,都是萬歲爺提調著一步步走的。上回跟你說別亂走門子,是真情實語,不是打模糊兒糊弄你。捅到御史那兒,沒頭沒腦再奏一本,你那不是雪上加霜?不是我站乾岸兒說河漲的話,男人在外頭做事從不和家裡商量,待到出了事還要累你替他上下跑腿說話。再不要白給人填還銀子了。待到皇上回來,軍機處自然要議。你要信得及我們老爺,能說話能留地步兒處他不會落井下石的。我們兩家通好,你要信得及。你一趟一趟往這走動,老爺反倒不好說話。你細思量,我說的是不是?」
高恆夫人聽了,揩淚泣道:「太太這話極是的。十六爺福晉還有十二爺二十四爺那府裡也是這個話說──只好聽他的命就是,我已經盡了心──我想,高恆雖不好,如今天下有幾個好官?甘肅的勒爾謹、福建的王亶望也奉旨拿了,牽扯一二百官員都要革職拿問!這麼多拆爛污的,有多少不在八議裡頭的,總不成葫蘆提都一鍋煮了。萬歲爺是性善信佛的人,必要甄別的。也要容許改過自新的。像盧焯,當初殺了也就沒了,起復出來照樣兒給朝廷出力──」她絮絮叨叨又反覆譬喻許多實例,棠兒捺著性子又勸又慰,好容易才打發她辭出去了。棠兒也不送她,從偏門進來,見家人們正抬桌子布置席面,叫過一個小廝吩咐:「把我南邊那間房打整出來,中間隔上竹簾子,請馬先生過來說話──席面上不要上酒,就是便飯。夫人們有事要回去的也不必勉強,把還人家的禮封好送轎子上就是。」說罷又進北廂和丁何二人閒話。聽稟說房子收拾停當,隔門又進北廂第二間,坐定了吃茶。馬二侉子已經進來,就竹簾外一個躬身,陪笑道:「給六奶奶請安!聽他們傳『馬先生』,弄得我臆怔,半晌才明白是叫我。我是六爺門下老跑腿的了,奶奶只管還叫我馬二侉子就好!」
「你如今是觀察,是道台職分。在外頭那還了得?坐八抬大轎了!」棠兒隔簾看他,方臉小鬍子小眼睛,穿著又寬又大的石青袍子,手握一柄湘妃扇,袖子翻著雪白的裡子,又似不修邊幅又似幹練灑脫,暗地一笑,說道:「你很辛苦的,過了湖廣又去雲南給我採辦,著實生受你了。等老爺回來再謝你吧!」
馬二侉子夤緣紀昀的臉面結識了傅恆,幾年來這府門檻都踢平了,都是這樣和棠兒見面,他一本正經坐石窗前,睨著目光想往簾內看,外頭明裡頭暗,什麼也瞧不見,便看牆上字畫,欠身說道:「我仍舊是個皇商,能給六爺奶奶跑腿辦事是我的造化。奶奶千萬別說『謝』的話,那見外了。我這次去雲南卡瓦銀礦,又見了吳尚賢,他孝敬老莊親王、阿桂夫人和六奶奶每人一尊銀佛,十斤蛇膽。沒有寫進禮單裡頭,也請奶奶嘉納了──」棠兒想了想,問道:「這個吳尚賢,是不是上回雲南總督張允隋說的想開礦的那位?」「礦他是早開了的,如今哪裡還有什麼礦禁?」馬二侉子笑道:「吳尚賢是雲南石屏州秋水村一個泥腳桿子,獨自闖卡瓦,創下偌大事業,想給朝廷出點子力爭個功名──緬甸那國裡如今亂著,中央朝廷和各部酋長鬧生分,卻都和吳尚賢兜得轉呢!自我大清興國,緬甸一直沒有朝貢。您別瞧吳尚賢不起眼兒,他正想說合緬甸王稱臣納貢──您見圓明園裡那些大象,老死得沒幾頭了,那都是打緬甸貢過來的──」
「呀!那大象是他們那國裡進來的哪!」棠兒睜大了眼睛,瞳仁中閃著驚喜的光。她隨班元旦朝賀見過太和殿前的馴象,在圓明園還把福康安送到象背上玩耍過,極是新奇好玩的,因道:「這十幾年元旦都沒有擺象隊,我問王恥,說是已經不夠八隻了。可憐見的那些象靈通人性,有隻老象臨死前還跪在太和殿前品級山旁朝上磕頭流淚。我聽了心裡還難過來著──敢情原來都打那裡來的──這個吳尚賢,我原想和你一樣是個生意人,這麼大方體面的,又懂大禮。下次他要到北京,路過蒙古就捎個信兒,我們老爺準見他!」
這個話前頭都對。唯是從緬甸來貢,無論如何也不會「路過蒙古」,馬二侉子聽紀昀說過這位貴婦人,住北京一輩子,只知道左右上下,弄不清東西南北,不禁一笑,口裡漫答應著又道:「他聽見奶奶這吩咐,準高興得笑開花!──回京後聽家裡人說,奶奶外頭的帳還沒收齊,只繳了六七萬利息,不知他們回奶奶了沒有。若要急用,我這裡就先給您墊上,奶奶瞧怎麼樣?」
「這個麼,你和帳房上頭商議著辦。我是個無可無不可的。」棠兒囁嚅了一下,聲音放低了些,「寧可不辦,也要謹密些兒,除了帳房小王,竟是誰都不知道的好。放帳名聲不好這我知道,利過三分就是賊,所以頂頭兒只能收二分,你抽個頭算替我白勞動。我的幾個莊子都減了租,家裡用項越來越大,賞賜嚼用來往應酬──就像這些人來拜訪,回的禮比收的禮要多得多。老爺一心撲在外頭政務上,家裡千事萬事總歸不管,不替他操持一下實在也頂不下來。老馬我告訴你,只要外頭走漏一點風聲,那只有你才說得出去,就是你鬧生分了,帳一抹我乾淨不認,放出的銀子也全歸你,交情臉面你是不用想了。」馬二侉子聽她說得決絕,愣了一下笑道:「漫說您,就是鄉裡破落戶孤兒寡母託我辦事,我也不敢欺心。何況我有多少事要求傅中堂和六奶奶蔭庇呢!小怡親王、老莊親王、小愉郡主、二十貝子幾位福晉,誰沒有體己錢在外放帳?就是軍機上頭,元長中堂和紀中堂家裡也放帳,還有利銀收到三分的──您這點妝奩銀子放出去為的補貼家用,說透了是點養廉銀子。這麼大個相府,這麼大開銷,要不是您費心費力操持,早就支撐不來了!放心,老馬做事無論公私,斷不至於走風漏氣的,那都用的妻妹的名義辦的,就有什麼,老馬頂多拼著一文薪水不領的那個『道台』頂子頂出去就是──本來捐這個官就為的這個退步兒──哪有把六奶奶晾出來的理?」說著,聽自鳴鐘響,便笑著起身告辭。
棠兒也向他道了乏,待馬二侉子去了,打起精神應酬各官命婦。晚間人散卸妝,歪在床上一件一件思謀籌劃,怎樣接駕,怎樣見太后,如何迎皇后梓宮,哭拜謁靈,想起皇后賢淑懋德,平日種種好處,自己和乾隆偷情,皇后心知肚明卻上下顧全大家臉面,不免面紅眼酸感慨垂淚。又思傅恆撤兵道里計程。轉念想起高恆落局,高恆夫人的落魄形容兒,反覺宦海波險人情炎涼。果真對他袖手旁觀,不但下頭官員議論他忍,將來萬一自家有個磋跌,在位的誰肯援手?放帳本為補貼家用不足,傅恆知道了領不領情?外頭清議令人可懼!想起馬二侉子的話才略安心。她盛年索居丈夫長差在外的人,免不了又想男人,傅恆卻是掠影而過,轉想阿桂盛壯兆惠英武──走馬燈似的又想起和乾隆作愛往事,情動心熱間操摩按搓,迷迷糊糊也有一番自解光景──直到窗紙泛青才矇矓睡著了。
※※※
一連幾日馬二侉子都忙著。先是督促家人給各家放債的福晉收帳,把從雲南採購的藥材布匹茶葉涼藥扇子香料分撥兒往各府裡送遞。又惦著晉見阿桂,必定要問緬甸形勢和吳尚賢開礦情形,怕說不清楚,一條一條寫,又畫山川地理圖形──公私裡外各處俱到,忙得發昏。乾隆法駕怎樣入城,怎樣安放皇后梓宮,滿城萬姓文武百官怎樣叩拜哭靈,各個寺院如何為皇后打醮誦咒追超亡靈──諸般繁華,鬧翻了一座北京城,他都沒有理會。恰這日皇后三七之禮畢,朝事各務漸趨常情,朝陽門碼頭傳來信兒,給紀昀採購的宋紙還有福康安買的西洋炮材料兒到貨,馬二侉子到西華門打聽得實,是劉統勛坐值軍機,其餘百官放假一日,料著紀昀阿桂都在家。吃過午飯,忙著換了身衣服,打轎便趕往虎坊橋紀府而來。
其時已是四月下旬,將近端午的天氣,從東邊過來穿街走巷,坐在轎裡又悶又熱。足足走了一個時辰,馬二侉子已是汗流浹背。待到紀府門首下來,一邊揩汗舉頭看時,炎炎欲熔一輪斜陽曬著,西邊一帶天邊壓線處樓雲崢嶸,墨線一般映得門前海子發藍,便知天氣要變,一頭叫小廝「騎馬回去帶雨具來」,一頭便上門請見。卻見是家人王成守閽,他在這府裡更是熟極了的,王成一見是他,早笑著迎上來,滿臉笑成一朵菊花道:「馬二爺,虧你還想著我們這兒,想死小的們了!」
「左不過你的荷包想我的銀子就是了。瞧著你比上次見更精神了呢!」馬二侉子笑道,「你這句話似模似樣是行院裡婊子見嫖客的套頭兒。昨晚我去春香院,花大姐兒也是這麼說的──」說著,從腰裡取出二十兩一塊台州紋餅兒,「你五兩,下剩的照老規矩給劉琪任玉他們幾個分──只別叫你們頭兒魏成知道,稟了老爺訓斥你們,老馬就管不到了──老爺這會子作什麼呢?又在書房裡寫書?」
王成飛快塞了銀子,一邊前頭帶路,呵腰陪笑說道:「老魏犯了老寒腿,老盧回河間府辦事兒去了。府裡現今真是山中無老虎!我們沈姨娘現病著,太太是個四門不出的,還有兩個姨娘也主不了事。二門外頭跟捅過了的馬蜂窩似的亂成一團──這邊走,老爺在書房那邊呢──今兒午飯過桂中堂就過來了,在花廳裡頭說話。桂中堂從來是說完話就走,你在書房等著就是了──」那紀昀宅院無論體制規模大小,都遠不能和傅恆的國舅府比較,只是一個四合院進一重再一個四合院房舍相連,天井狹小甬道偏窄,七折八彎轉著到西邊一個小小花園,看去才略開闊了些,便聽紀昀正在侃侃而言:「最禍害百姓的,一是吏,二是衙役,三是官員眷屬,四是官員家人僕從──前朝諾敏是這樣,今朝王亶望、勒爾謹也是這樣,這四種人無官之責有官之權,一般官員除了撈錢,也還要顧及考成名聲,這些人除了銀子什麼也不想,依草附木怙勢作威──」又聽阿桂的聲氣插口道:「是爪牙!」
「對,是官員的爪牙!」紀昀滋滋地抽著煙,「爪牙撲在身上又抓又撕又咬,百姓直截感同身受,若論心裡的恨,比恨官還要切齒。所以甘肅的案子,凡牽連到此輩人物,不必請旨,刑部就能辦,該打的該枷的該流的一例成依律從嚴發落。」他一邊說,阿桂一邊「嗯」,說道:「回頭和劉公議議,這是我們就有的權。我的想頭借這案子嚴辦一批敲骨吸髓的爪子,可以示朝廷至公至明的大義,給一些鼓噪不安的百姓出出氣透透風兒,戾氣只怕就少些。只是不能顯著軍機大臣們太心狠手辣了,也不能太順一些刁民的心。有一等不安分人,日日盼著大亂,恨不得狗屎盆子扣了天子明堂,恨不能所有官員一古腦兒殺盡了才解恨出氣,也不能遂了這起子小人的願──」他正說著,突然衝窗外喊道:「那是老馬麼?你這冶遊神怎麼跑這來了?進來吧!」
「哎!來了!」馬二侉子正拾級上階要進書房,聽阿桂叫自己,冷丁地嚇了一跳,忙滿面堆下笑,三步兩步進了花廳,果見阿桂盤膝坐在榻上,手拈著葡萄乾兒品嚼說話,紀昀在榻下卷案旁握著烏木大煙斗剔煙油兒,乾淨利落打了兩個千兒笑道:「早聽人說桂中堂文武全才,武功高強賽如黃天霸,果不其然!您又不臨窗,窗戶上又糊著紙,我在院裡走就聽出來了!」
他這一頓「武功高強」奉迎得不三不四,紀阿二人都是一怔,聽著又復大笑,阿桂笑得身上顫,說道:「下回見我該是飛簷走壁鐵布衫刀槍不入,飛鏢打出二百步穿楊落銅錢了!──你從這竹簾子看,看不見你進院子上台階麼?」馬二侉子順他手指往外看,不由的也笑起來,故作小丑叨了一句戲詞兒:「喂呀呀──原來如此!」因見案上搭著兩張宣紙,上頭墨跡縱橫尚未乾透,湊近了問道:「那有這麼長的中堂聯子?敢怕是楹聯吧?上回我弟弟打廣里過來,他在那開著字畫店,把桂爺賞我的字掛出去當門面,誰知有個扶桑國的富客,出價六百兩硬要買去──今兒既寫字兒,二位大人索性再賞我一幅──」說著看那楹聯,只見黑頓頓的顏體寫著:
堯舜生,湯武淨,五霸七雄丑末耳,伊尹太公,便算一隻要手,其餘拜將封侯,不過搖旗吶喊稱奴婢。
四書曰,五經引,諸子百家雜說也,杜甫李白,會唱幾句亂談,此外咬文嚼字,大都沿街乞討鬧蓮花。
馬二侉子笑道:「虧這番議論,是戲台楹聯吧?便宜了戲子們!」
「那是皇上給圓明園新修戲台寫的主聯,別瞎議論!」阿桂說道:「──東頭那幅是紀公的次聯,你看如何?」
馬二侉子聽是乾隆御筆嚇得心裡一沉,忙轉過東邊看紀昀的,卻是隸書:
出將入相,仔細端詳,無非藉古代衣冠,奉勸眾生愚昧。
福善禍淫,殷勤獻演,豈徒炫世人耳目,實為菩薩心腸。
心下惦惙,婉約工巧,自是紀昀的好;若論氣勢雄闊議論奇偉,比起乾隆一聯就差得遠了,已是品評出高下,口中卻道:「皇上的聯氣概宏大別開生面,紀公議論深邃道心精微,與主聯表裡相彰,真稱得上是珠聯璧合!」說著不住稱羨,又誇「字好」。紀昀笑道:「你這人就是善拍馬屁!真正字寫得好的不是我也不是阿桂,是劉鏞,功底紮實又求新變意,連尹繼善也不能望其項背!你這馬屁精上回說硯好,又說硯銘好,我刻了一方給你留著。聽說去了怡王府,又說門窗好,我去看看,木雕十八學士過瀛洲,也並不出色,問你,你說是紫檀木的,原來是質料兒好!」馬二侉子一眼見壓卷一方新硯,取過來看銘:
工於蓄聚,不吝於挹注,富而如斯,於富乎何惡。
不禁合掌笑道:「這必是給我的了,謝中堂爺的賞!──這年頭兒除了到深山野林裡漁樵耕讀,哪裡不要拍馬屁呢?我就盼自己善拍各種馬屁,那就到處兜得轉了!」
「善拍各種馬屁!」阿桂一口茶吞得幾乎嗆著了,和紀昀二人都是仰身大笑,許久才喘過氣來,說道:「改日閒一閒再聽你拍,叫你的天津廚子單給我和紀昀做河豚魚吃──你把吳尚賢的情形兒寫個小傳出來,還有他和緬甸國王的過從人事也都寫進去,御覽之後不定還有旨意給你去辦差。給吳尚賢寫一封信,好生聯絡蚌筑土司,說明朝廷恩意──吳尚賢的茂隆山場地理位置也說清楚。張允隋也有折子,只是說得不甚明白,蚌筑是緬甸那邊還是我們這邊都沒寫清楚。」
馬二侉子一口一個應承「預備河豚」,聽他改口說正經事,忙改容稱「是」,又道:「蚌筑是卡瓦土司,在永昌、順寧邊界。哥子叫蚌筑,弟弟叫蚌坎,下頭子侄幸孟、莽恩、莽悶三人分掌地方,屬雲南版圖,不屬緬王管轄──」他約略說了形勢,又道:「中堂爺既有這鈞諭,我這就給吳某寫信,他是個能幹人,不至於疏漏害事的──」他說著,阿桂頻頻點頭,紀昀也聽得極為專注,苦於沒有研究過地理圖誌,只是從政務沿革上大致理會而已。一時馬二侉子說完,見二人無話,又不能和紀昀說私事,便要起身告辭,只含糊說道:「紀中堂要的宋版紙、宣紙和薛濤箋都運到了,回頭叫盧管家或者老魏頭去朝陽門外碼頭提貨──我來就為這個。請大人們寬坐,我且回去了。」
「你說起購貨,我倒想起要問你。」阿桂笑道:「上次去傅六爺府,見兩根長鐵管子,說是紅毛國進來的,沒有縫兒。也就茶碗來粗細。問他府裡,沒一個人知道做什麼用場。是你給他買的吧?」「那是康哥兒要的,他想仿造西洋炮。」馬二侉子笑道:「別小瞧了那管子,論斤買的一兩銀子不到三斤。康哥兒說要又細又長又結實,炮彈才打得遠──」
紀昀和阿桂不禁對視一笑:這個福康安就是不安分,居然要在府裡試著造炮!馬二侉子道:「我跟六奶奶回話,哥兒要照西洋畫兒畫的和貢來的洋炮艦圖樣造炮,斷然使不得。洋人造炮那是極講究的,圖式圖樣,炮架機件兒都配套兒,不能看看模樣就動手造,炸了鏜要出人命的!六奶奶慌了,嗔著福哥兒,『上回池子裡試炮船,一炮就把船龍骨給蹬成兩段,還不肯改!』叫人往裡頭塞了鐵丸子,火燒得蛐蛐似的七扭八彎──康爺還沒回來,回來了準要拿老馬當出氣筒兒呢!」他又拍掌又嘆氣又搖頭,一臉沮喪。阿桂和紀昀都笑。阿桂道:「這個馬屁沒拍響。由我和福康安說話,傅恆也一定要訓斥他的。私造火炮,不管理由多麼堂皇,此例不可開。你陪他個小心,沒事的。」還要往下說,王成匆匆進來稟道:「老爺,內廷王公公來傳旨,叫您遞牌子進去呢!」紀昀道:「既來傳旨,快請進來!」王成道:「他說就在門外等著,一道兒進宮,在養心殿見駕。」紀昀便忙蹬靴換袍掛朝珠戴冠,口中喃喃道:「這會子叫進,會有什麼事呢?」
「你只管進去,別忘了把這兩幅楹聯帶上。」阿桂笑道:「沒準是圓明園裡叫你踏看景致,給匾額題詞兒的。」說著也站起身來,待紀昀更衣過了,同著馬二侉子前後一道出府,卻見王八恥勒著韁繩站在門首下馬石旁。阿桂笑道:「王頭兒,是你來傳旨?」王八恥早瞧見了,笑著迎上來打千兒,說道:「桂爺您在這?卜禮到您府上,有旨叫您也進去呢!」紀昀便忙著喊轎,看看天已陰了上來,又叫人:「帶兩副雨具,把我的朝珠給桂中堂取一副來。」家人們忙成一團侍候。馬二侉子一眼見和珅騎著騾子遠遠過來,笑嬉嬉迎上去一個揖兒:「恭喜你進鑾儀衛,這一回真的是官,一步登天到天子眼前了──你來的不是時候,走,老東來順我請你吃涮羊肉去──」阿桂紀昀無心再理他們,各自升轎呼擁而去。
待到西華門外下轎,天已經完全陰沉下來,這裡門外原來是張廷玉的賜第,再向北是太醫院,都已拆平了,足足上百畝一片空場,張廷玉原來書房西的一片海子和太醫院的幾株老烏柏樹都被灰濛濛的靄氣籠著,依稀可想當日風貌。平坦坦一大片廣場上空濃雲重壓,一層層的雲頭或褐或褚或灰或白,不安分地湧動著擁擠著,覆蓋得紫禁城灰濛濛暗黝黝的,涼風襲來,轎中帶出的滿身熱氣一洗盡淨。突然一聲沉雷,雲層後的電閃破縫而出,遠處颯颯的雨聲略略帶著腥味裹近前來。阿桂和紀昀隨王八恥進來,過武英殿玉帶橋,由北入隆宗門到軍機處,雨點兒追在身後也不緊不慢隨著,竟沒有淋著,見劉統勛還在伏案疾書,兩個人才鬆一口氣。阿桂見他專心致志頭也不抬,笑道:「太暗了,劉公該掌一盞燈吧?」
「是啊,不知不覺天就黑了!」劉統勛放下筆,一望窗外,見雲翳龍樓雨灑天街,不禁莞爾一笑,「我還以為傍晚天暗了呢!原來下雨了。」便向紀昀伸手,「煙給我一點,還是你的關東老葉兒好!」紀昀忙遞煙荷包笑道:「頃刻見駕,煙鍋子收拾好,別像我那年金殿晤對靴中失火──批什麼文章,這麼用心的?」「一件人命官司,刑部送上來各造口供對不上,時間也不合,真不知他們怎麼弄的。我逐一劃出來批出去重審!」劉統勛喟然一嘆又一笑,「我見皇上從不抽煙,你放心,我的靴子走不了水!」說著用左手揉捏右腕。
阿桂原本站著等王八恥來傳話,看看天街雨簾如織,沒有人過來,便坐了繡花瓷墩上笑道:「那麼費事的?要是我,『所擬有疑,情事不合』,打回去就是了!」劉統勛搖頭道:「他們辦事馬虎,逐條批,是讓他們明白該怎麼辦。你們留心一下史藉,漢唐宋元明,一個朝代各種案例上下其手顛倒判斷的多了,但若人命案子舞弊起來,這個朝代就快到山崩地裂了。所以說『人命關天』,這個『天』就是朝廷的氣數。《春秋》裡說『小大之獄雖不能察,必以情』,就講的這個理。」劉統勛歷來務實苦幹,在二人眼中是個忠誠勤謹宰相,說出這番話,是在法司位而鳥瞰法司,學術宏大,夠得上治世輔臣品位。想不到如此叢繁的政務中,他還能讀書如此精微燭照獨出心裁,真讓阿桂和紀昀有刮目相看之感了。沉默有頃,紀昀才問道:「原說今兒休假的,皇上怎麼突然召見?」
「隨赫德明日辭駕回天山大營,皇上要向他面授機宜。」劉統勛深深吸了一口,用拇指按著泛起的煙沫,說道:「這樣,原來預備明日接見阿睦爾撤納臨時改到今日。這是大事,我們軍機處要陪皇上見他。」
正說著,王八恥雨地裡打著傘快步進來,懷裡還抱著幾件黯青墨翠的衣物,口中說道:「皇上賜劉統勛阿桂紀昀各人油衣一件,著即進養心殿見駕!」說著三人早已離席伏地謝恩。王八恥逐一分發三人。到手看時,是荷葉綠繚綾掛裡──單這已是十分名貴了──外邊似乎是什麼禽獸的毛線織的,沒有染色,手摸上去油潤光澤,中間還有一道夾層,細捻似乎是細洋布掛了乾油,三層合起也不過半斤上下,薄輕柔韌,竟都沒見過。王八恥看著他們著衣蹬油履,笑道:「是羅剎國進貢的,野鴨絨線織了油浸晾乾的,統共只有八件,皇上孝敬老佛爺兩件,三位軍機一人一件,尹繼善傅恆岳鍾麒也有。皇上自己還是日本國貢的那件海鷗絨的,沒捨得換呢!」三人聽得心裡一暖一烘,都覺無言以對,頂了斗篷,跟著王八恥衝雨而出。
「啊哈,這個油衣穿了果真精神!」三人魚貫入殿,乾隆正在東暖閣端著杯子踱步,置杯笑道:「連劉統勛瞧著都年輕許多!」見他們伏地叩頭,吶吶著要謝恩,一擺手叫起,說道:「你們的心朕知道,不必說了吧──紀昀的楹聯寫好了沒有?」紀昀忙從懷中將夾著的宣紙取出,雙手捧上道:「臣字學不工,近年來文牘公案等因奉此,文學也漸荒謬,主上見笑了。」
乾隆接過了,沒有展看便放了炕桌上。大約因為剛剃了頭,他的精神面色看去都十分好,只是笑容裡仍帶著掩不住的憂鬱沉悶。乾隆一邊命三人木杌子上坐了,自己也上炕盤膝而坐,看著外間風雨如晦,良久說道:「已經著太監去宣阿睦爾撤納,在乾清門見他。這會子是個空兒,一件是王亶望,一件是高恆,兩大案子議決一下,不要再拖下去了。」
自回京第二天,劉統勛已調集兩案所有案卷給阿桂和紀昀審看過了,聽乾隆這樣說,兩個人都看劉統勛。劉統勛彷彿胸有成竹,端坐在杌子上,外面雲層中竄躍的閃電時滅時明,照得他鐵鑄的面龐有點陰森。良久,他一欠身說道:「已經發文寫信給尹繼善和傅恆,他們的回文還沒到。」
「昨晚收到了他們的密折。」乾隆靜靜說道:「折子都寫得很長,總之只有一個字──殺。」
天空中霍地一明,珊瑚枝一樣紫色的閃電倏地一閃,耀得大殿通明雪亮,像一口大鍋被鈍器猛地砸破似的,天上「嘎崩」一聲脆雷響震,撼得鑲玻璃窗都慄然抖動。
「這真是獲罪於天,無所禱也!」乾隆也被雷聲震得一悸,隔玻璃望著晦暗如磐的天穹,幽幽說道,「朕反覆思量過,崇禎何償是無能之輩?到了他手裡才整頓吏治,那就晚了!朕讓曉嵐遍查史藉,沒有哪一朝哪一代是整頓吏治亂了官場,亂了天下的。愈是早辦愈是容易挽回,愈是遲疑瞻徇左右顧盼,到不可收拾時,那就噬臍難悔!」
又一陣沉沉的雷聲,隆隆的響震中乾隆的話安詳利落,字字擲地有聲:「有人跟朕說,如今天子聖明,宵小之輩斷無亂國之理,還有人舉出陳平傳,以為陳平私德不淑也能致漢子太平。朕說這是胡說八道!即朕英明天縱,能保朕的子孫後世代代都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主子麼?劉邦驅三秦將士東下,帶的什麼兵?那都是些厚顏無恥的好利之徒!陳平身處其間和光同塵,也是蹈晦其身為主辦事,豈得以奸佞視之?他不得列入漢初三傑,也為他這塊白璧有瑕!──所以朕決心已定,這幾個梟獍之臣一律格殺,不能再存婦人之仁。嚴辦這兩案以杜後來,這才是真正的仁德寬柔,與『以寬為政』大宗旨並不相悖。」
「皇上聖聰高遠,實是天斷英明!」紀昀聽得雙眸炯炯,俯仰說道:「應該將高恆王亶望等人罪由供狀刊在邸報,以為儆戒──這畢竟是撼動朝野的大案,為防人心浮動,官員驚懼,鬆弛政務,不妨同時下幾道恩旨以寬人心。」阿桂道:「奴才以為密一些好,不必大張其鼓。這是整飭吏治,朝廷大振乾綱,防著一些奸宄刁頑小民借口實滋事。迅速領旨立時處置,拖得日子久了,犯官人多,官場夤緣相結請託求情蠅營狗苟,再出些事反而麻煩。」紀昀道:「這和誅訥親張廣泗不同,那是失事犯過,這是觸犯天憲刑律,還是應該堂皇明白,昭天下朝廷至公無私之意。」
乾隆聽他二人意見不一,轉臉問劉統勛道:「你怎麼看?」
「臣以為天子決心已定,不必顧慮有人鑽營請託。」劉統勛道,「應該發交六部嚴議,但不必邸報刊載天下。這樣,小人滋事就沒有口實,官場也不致震動太大。」
「都有一定道理。」乾隆說道:「要震動官場,不要驚駭物聽。有些偏遠山野海隅草民無知,易受奸人蠱惑挑唆也不可不防。像如林爽文,已潛逃台灣,藉機鬧起來也許有的,紀昀說的並下幾道恩旨建議很好,除了皇后大喪已經下的,原來雍正朝幾位王爺,還有聖祖朝敗落的幾位大臣,有罪一律寬免釋放。張廷玉原有旨免入賢良祠,也要再加思慮。八叔改名阿其那,九叔改名塞思黑,先帝在時晚年提及就愀然不樂,要恢復原名──」。他思量著,又加了一條,「十叔的貝勒名譽,還給他。」
說到張廷玉名位歸復賢良祠,幾個臣子都是一怔:這一君一臣鬧生分,到死乾隆對張廷玉都很是嫌憎,此刻怎麼會想到給他加恩?
「想起張廷玉,朕心裡是五味俱全。」乾隆似乎看出幾個臣子心裡,皺眉緩緩說道:「朕回京調看了他存在皇史宬的文章《論三老五更》,回想他當年事君治事理國行徑,晚年時真是老得糊塗了。一生勤勉忠藎,雖有過,還是瑕不掩瑜,朕打心裡諒解他了。他進賢良祠,可以安定官場,給臣子立榜樣,也是他應有的榮名──」說著一抬眼,見卜禮已站在閣子外,便道:「和親王已經帶阿睦爾撒納在乾清門等著了,我們過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