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0 章
巧言令色乞師報怨 以誠相見夫人釋兵

  於是,乾隆乘八人抬明黃油布杠轎前行,出養心殿由月華門下轎,穿廊向南逕到乾清門。阿桂紀昀和劉統勛三人只步行跟隨。因雨下得大,雖然只過了一個天井,幾步永巷,三個人的袍擺褲腳和官靴都被潲雨和潦水打濕。乾隆站在後廊門口,看著他們換了靴子擰乾了袍角,輕咳一聲抬腳進殿。王八恥早搶前幾步,大聲道:「萬歲爺駕臨!」便見須彌座略偏東跪著的兩個人,弘晝領頭伏地行三跪九叩大禮,口中嵩呼:

  「萬歲!萬歲!萬萬歲!」

  一陣衣裳窸窣,乾隆步履橐橐從容升座。紀昀阿桂劉統勛三人略一會意,並排跪了座東。便聽弘晝說道:「臣王弘晝奉旨帶輝特部台吉臣阿睦爾撒納引見!」阿睦爾撒納來京已經頗有時日,進紫禁城晉見還是頭一次。他似乎心情有些緊張,伏身跪著,頭幾乎抵到金磚地下。乾隆一時沒言語,外間淙淙的大雨和隆隆的雷鳴在廣曠的大殿中回響,憑空增加了幾分威壓和嚴肅。阿睦爾撒納兩手十指緊貼著冰涼的地面,嘰哩咕嚕說了一通蒙語。乾隆便看弘晝。

  「他說,」弘晝舔舔嘴唇翻譯道:「上天賜與我這樣的榮耀,能夠在這座至高無上的宮殿裡拜見偉大的博格達汗。天上的太陽沒有您的輝光燦爛,天山的雄偉比不上您的博大胸懷!我是博格達汗法統之下的一方小小領主,我要像雄鷹一樣飛回我的故鄉,當我將來再見到您時,將用天山那樣長的哈達和瑤池釀成的美酒,還有美麗的雪蓮向您奉獻,以表示我部落臣民由衷的敬畏!」他翻譯剛一落音,阿睦爾撒納便糾正道:「是仰慕──我的親王──我說由衷的仰慕!」

  乾隆一下子笑了,「『仰慕』就『仰慕』吧!意思都差不多──你能說漢話很好,省了多少時辰。弘晝通習東蒙古語,西蒙古語略有變異,朕也不大熟悉──你是在雅爾一帶游牧的吧?」

  「是!」阿睦爾撒納頓首說道。他的漢語說得也還順暢,只是拗口,有點舌頭轉不過來的嗚吶,「我是和碩特部拉藏汗的孫子,外祖是阿拉布坦。我的母親博托洛克在父親去世後,改嫁了輝特部台吉衛征和碩齊,由繼父那裡承襲為輝特台吉。」

  跪在一邊的紀昀聽此人說,母親嫁了三個丈夫,其中兩個還是兄弟,「拖油瓶」兒繼承台吉汗位,且是說得嘴響,理直氣壯鏗鏘有力,吞地想笑又裝咳嗽掩了過去。乾隆只微睨了紀昀一眼,笑道:「這麼著就明白了。打從聖祖三代交情,恩恩怨怨老相識,今日一見不易。別這麼跪著了,和親王你們賜座賜茶──你們三個也起來吧!」

  「謝皇上恩!」五個人一齊叩頭說道。

  乾隆這才仔細打量阿睦爾撒納,只見這位西蒙古台吉王爺穿著一襲簇新的寶藍繡龍滾邊蒙古袍,罩一件新賜的黃馬褂,腳下踩著打濕了的高腰牛皮靴,年紀在四十歲上下,公牛一樣的身軀又高又壯,黑紅臉膛寬寬的,留著八字髭鬚,只是濃眉下兩隻眼睛小些,眼白大瞳仁小,不停地眨動著,看去有些怪。因見他兩腿微微羅圈,雙腳有點倒八字,乾隆笑道:「好雄壯一條蒙古漢子,你必定好騎術的!聽說打遍厄魯特四部無敵手的,怎麼會敗給達瓦齊?想必是中了人家的圈套?」

  「我的兵沒有怕死的,都是天山矯健的雄鷹的!」阿睦爾撤納黑紅的臉泛著光,凝視著乾隆,驕傲地說道,「達瓦齊的騎兵是四萬二千,三萬四千──從東;他的將軍瑪木特率領八千──從西!嗯?──」他雙手比成一個鉗形合圍式樣給乾隆看,「我們部落裡老人女人和孩子,加上部隊只有三萬!──不能硬拼,只能突圍周旋!」乾隆笑道:「你從那達幕大會上逃出去。見過朕的天山將軍隨赫德,說你有三萬鐵騎,要求會兵合擊準噶爾,是虛張聲勢是吧?」

  阿睦爾撒納詭譎地一笑,說道:「隨赫德是天山狐狸老奸巨猾,不肯聽我的假話!」乾隆也是格格一笑,說道,「但是你已經表明了心向中央朝廷,這也很『老奸巨猾』了。你心裡必定還想,最好能出兵打一下,隨赫德打敗了,朝廷更不能與喇嘛達爾扎罷手言和,你就拿準了勝算!」阿睦爾撒納孩子氣地一偏臉,說道:「這是我的心事,皇上怎麼知道的?」他這樣誠樸天真,逗得乾隆一陣大笑。紀昀笑道:「你的那點『心事』如何逃得過皇上萬里洞鑒?」阿桂道:「準噶爾之亂起,皇上已經廟算無遺,幾道詔書嚴命靜觀待命,隨赫德豈敢違旨!」只劉統勛表情莊重,隔門望著三大殿下雨霧濛濛的天街端坐不語。

  「你這次萬里來見,九死一生來的,很不容易的。」說笑幾句,乾隆正了容色道:「朕兼程返京,也為的早一點見你。自康熙末年至今三十多年。準噶爾一直亂,現今和卓也亂,弒父弒母殺兄殺弟,互爭牧場領地,於朝廷時叛時伏,生靈塗炭人民受難,再也不能姑息拖延下去了──」他喟然一聲嘆息,站起身來踱至乾清門口,怔怔地望著外間如注的傾盆大雨。

  乾清門座處乾清宮與太和、中和、保和三大殿之間,由北向南子午線中軸出去直到正陽門,所有的龍樓鳳闕都籠在蒼暗的天穹下,在雨幕中朦朦朧朧,一漫平坦的臨清磚廣場叫「天街」,已汪了二寸許的雨水。三大殿周匝三層月台上的漢白玉護欄下,數千只排水龍口決溜飛瀑,和著雨聲雷聲,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轟鳴,偶爾捲地而起的回風撲上丹墀,撩得乾隆袍角微微掀起,又濕重地耷落下去。幾個人不知他在想什麼,只交換著目光,都不言語。許久卻見乾隆一笑回身,問道:「紀昀,三車凌歸伏,是親王封號,有沒有頒領親王俸祿?」

  「回皇上話,」紀昀忙趨前一步躬身說道,「皇上原有旨,著三車凌由理藩院領年俸一萬八千兩。此後給三部重新分封草場牧地,他們上奏懇辭俸祿,皇上留中不發。事情擱置下來了,沒有實領。」

  乾隆「嗯」了一聲,說道:「阿睦爾撤納身處極險之地,百戰輾轉萬里流徒奔謁朝廷,誠勇忠貞其志可嘉。朝廷欲定新疆,還要借重阿睦爾撒納四部臣民,這就有了區分。賞──」他頓了一頓,「阿睦爾撒納食親王雙俸,現有護衛儀仗增加一倍,加賞豹尾槍四桿。」

  食親王雙俸人稱「雙親王」,有清以來得此恩賞的王爺已是極為罕見,雖說只是多出一萬八千兩銀子,儀仗比尋常親王加了幾件名器法物,實惠不大,難得的卻是這份體面,天恩雨露錦衣玉食的尊榮華貴!弘晝頓時嘖嘖稱羨:「康熙朝的康親王,雍正朝的怡親王,那是多大的功勞辛苦,也沒聽見增加儀仗的!多咱兒我也出兵放馬拼個血葫蘆兒功勳情份,弄個雙親王榮耀榮耀──」見乾隆看自己,伸舌頭扮個鬼臉兒一笑收住。阿睦爾撒納激動得血脈僨張,「噗通」一聲長跪在地,大聲說道:「上天和佛祖為證,從我阿睦爾撤納,還有我牧場上的奴隸娃子,願將一腔熱血灑向天山南北,維護博格達汗莊嚴的法統!我如果有欺慢聖主的心,就讓天上的雷霆就把我擊成粉塵!」

  電閃在雲中疾走龍蛇,一閃過後緊接一聲焦脆的雷聲,颯颯的豪雨彷彿受了驚似的一頓,立刻又急驟地「砸」落下來,打得大片潦水密密麻麻都是雨腳水花。

  「你是雙親王,你的兒子自然就是世子。」乾隆回頭凝視著阿睦爾撒納,說道:「有這份心胸志向,世世代代都是大清的股肱藩籬,世世代代都是西北台吉王之首。這一份榮耀非同小可,朕寄厚望於你!」

  阿睦爾撤納激動得渾身顫抖,聲音也興奮得有點走調兒:「萬物之主博格達汗啊!輝特部忠勇的兒女永遠銘記您賜與的恩榮──太陽也許有一天會熄滅它的火焰,月亮也許有一天會失去它的光明,天山南北的人民不會忘記曾經擁有的光榮!」乾隆聽得頻頻含笑點頭,他被這些話深深打動,眼睛裡也閃著淚花,良久才說道:「弘晝帶阿睦爾撒納體仁閣休息,賜筵之後再回王府。明日再遞牌子進來。」卜禮卜智卜信幾個太監便忙張羅著備油衣油靴,指揮小蘇拉太監背了二人出殿升轎而去。

  乾隆望著雨地許久不作聲,他似乎思慮很深,目光幽幽只是出神。不知過了多久,回頭問道:「阿桂,你看這個人怎麼樣?」

  「奴才和他談了兩次,隨赫德、策楞二人也幾次和奴才談。」阿桂字斟句酌說道,「單是『聽其言』,阿睦爾撤納並無可疑之處。但若『觀其行』,他實在是在輝特連吃敗仗,窮蹙無計才內歸請命的。他在準部稱汗,襲殺達什,脅迫其子訥默庫歸附自己,都沒有依法請旨施行。達什有恩於他,忍於下手,可見他心狠手辣。如果是心向朝廷真心歸附,那麼五年前與訥默庫、班珠爾輝特和碩特、杜伯爾特三部合併,就應該修表請封。直到在準部無立足之地,突圍犯難來投。可見他原來的本心並非忠貞朝廷,乃是有求於朝廷──」他頓了一下,隨赫德和策楞因為兩次向乾隆奏陳阿睦爾撒納是「奸雄」,大遭乾隆詬誶,被罵得狗血淋頭。現在自己仍舊如是說,原本是預備著再遭申斥的,但乾隆卻一聲不言語,臉上不喜不怒,竟是個毫無表情靜心聆聽的光景。他膽子乍了乍,又道:「但據奴才見識,準噶爾諸部、和卓諸部內亂,只有阿睦爾撒訥率部來歸,至少他心中尚有『朝廷』二字。和三車凌相比,三車凌已在烏里雅蘇台安居,且從羅剎萬里奔波,似屬真心忠誠,說阿睦爾撒訥心口相應,奴才不敢深信──因此,奴才以為,此人可用不可信任。」

  「嗯──可用不可信──」乾隆重複了一句,自失地一笑,「你有膽量,而且事情說得明白。隨赫德和策楞是兩個莽夫,當著那許多朝臣大喊大叫他『是個混蛋不可信』,還怎麼能『用』?準部和卓部之亂,局面也是『可用』的局面。與其讓達瓦齊在西疆自立為王,何如這個阿睦爾撒訥為我所用?雍正九年為什麼我們打了敗仗?和通泊之戰六萬江東弟子幾乎片甲不回!就因為那時節他們內裡上下一心,我軍千里萬里攜糧帶水奔襲,兵法上犯了大忌,『必厥上將軍』!現在他們亂了,天山南北都亂了,三車凌來歸,阿睦爾撒訥來歸,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緣,不能有一步失慎,更不能有一步走錯,握準時機一舉可以底定西疆,豈敢有一絲疏忽!朕原來準備了十一萬人馬遠征的,有阿睦爾撒訥五千人,還有三車凌兩千人馬,他們不但地理氣候適合,驍勇善戰恐怕也比綠營兵有過之而無不足,有這先鋒嚮導,朕看有五六萬兵就夠用了。以『準』製『準』,你們算算看,省了多少錢糧省了多少事!」

  阿睦爾撒訥不可信而可用,三個輔政大臣識見相同。唯恐乾隆中計上當,他們原是抱定了「苦諫」的宗旨來的。乾隆這番話不但高屋建瓴目窮千里,而且審慎明晰細密周全,連和通泊戰敗失利原由以及眼下用兵時機方略都把握得巨細靡遺,許多事是他們寢食不安苦思焦慮都沒有想到的,都被乾隆一語道破指示明白,不但用不著「諫」,反而是自己茅塞頓開!三個人頓時怔住,直盯盯看著乾隆,一時竟尋不出話來對答。乾隆見他們都傻乎乎瞠目結舌看自己,滿意地一笑,說道:「阿桂是負責軍事的,照這個章程擬出調兵方略來──你們還有什麼想頭,不妨直言陳奏。」

  「萬歲!」

  三個大臣一齊匍伏跪了下來。阿桂泥首奏道:「主子廟算無遺,奴才們萬萬不能及一!奴才原來已經草擬了調兵布置的折子,現在竟可一火焚之!就據主子方才旨意精心再作曲劃,擬成章後主子御覽批示施行!如此調度,傅恆金川的兵不必抽回,全力攻下金川也是指日可待的!」

  「傅恆的兵撤回吧。萬一不虞,結局便是一萬。北路軍以阿睦爾撒訥主掌先鋒,西路軍由滿洲綠營漢軍綠營為主;還要設預備策應一路,加上天山大營策應,才算萬無一失。」乾隆吁了一口氣,「你擬出來朕再看。就是此刻,棠兒和兆惠海蘭察夫人正在勸說朵雲,若能善罷,金川歸伏,十幾萬軍隊七省老百姓可以休養生息,何必一定趕盡殺絕呢?」

  休兵、養民、生息,這是誰都駁不倒的堂皇正大理由。紀昀暗地裡透了一口氣,「既有今日,何必當初」八個字竟無端冒了出來,他立刻意識到這是臣子不該想的,是一種有罪的念頭,他輕咳一聲,更低伏了頭,卻聽乾隆說道:「那邊體仁閣賜筵,阿桂去陪筵,劉統勛回去休息,紀昀留下,朕有事交代。」

  「是!」紀昀伏首叩頭,「臣──遵旨!」

  劉統勛和阿桂退下了,偌大的乾清門議事閣變得更加空曠寂靜。外間的雨小了些,卻似乎起了風,像被宮牆擋得不知所措似的,時而掠地而過,時而撲上丹墀,打得大玻璃窗上水珠淋灕流下。乾隆似乎略帶一點失神,怔了一會兒,對跪著的紀昀說道:「起來吧,閣裡頭說話。」紀昀有點摸不著頭腦,爬起身來隨乾隆進了西閣。一眼便看見大炕前卷案上一張素色宣紙,已經寫了幾行字,標首題目是《述悲賦》,心裡格登一聲,便知是要自己給皇后撰寫悼亡辭,卻裝著不知道,低頭聽乾隆說道:「皇后薨逝之後,朕心裡一直空落無著,恍惚不能安定。朕雖然給了她『孝賢』謚號,那是取之於公義,實在她配得上這兩個字,至於私情,坤德毓茂,那就不是謚號能局限的了。很想作一篇賦辭悼念她,終究公事繁冗文思不住,留下你,就是請你代筆為朕了一了這番心願──」紀昀躬身說道:「這是皇上格外的信任恩情,臣草茅陋負文詞簡約,雖勉盡綿薄,恐懼不能勝任。」

  「要說這麼幾件情事,」乾隆不理會紀昀謙遜辭讓,擺了擺手說道,「她出身名門閨淑,朕在藩邸讀書時已經指配跟從,雖不能說是糟糠之妻,多少甘甜辛苦,風風雨雨裡為朕共擔憂愁。待到正位皇后,對上頭孝敬,對下頭慈愛,勤儉操持宮務,淑德端莊,毫無妒忌之心,誕育兩個阿哥都先後逝去,忍著心裡苦楚協理朕的後宮,待其餘的阿哥如同親生──恩愛夫妻不到頭,她去了,朕心裡的苦再也無處訴說了──」說到情動,乾隆心裡一陣悲酸,熱淚已經湧眶而出,雪涕哽咽說道:「你且草擬出來,朕再斟酌。」說罷坐了椅上吃茶,紀昀便看那篇《述悲賦》起首語:

  《易》何以首乾坤?《詩》何以首「關睢」?惟人倫之伊始,固天儷之與齊。念懿後之作配,廿二年而於斯──

  下頭還有幾個字,卻塗抹得一些兒也看不清楚,紀昀日夕侍駕,乾隆興之所至,幾乎見物聞事就有詩,有時發了興頭,一作便是十幾首,卻是特講究平仄黏連,用語極考證典章故事──他的詩作「本領」紀昀是領教得麻木,讚譽得頭疼了,心裡多少腹誹都得按捺了,還要尋出一車話「暢遂聖懷」,也實在是件苦不堪言的事。這篇「賦」又是這麼一套頭,循著這個意思做下去,無論如何也述不出「悲」來──大約也為這緣由才尋自己捉刀的吧?這麼一想,紀昀已經有了主意,莊重其容說道:「皇上這個起首大氣磅礡,堂皇榮衛之勢蔥蘢懋華,深得賦體三昧。臣循此賦大綱作意,略作行述,皇上以為如何?」見乾隆頷首,因提筆濡墨,另用一張宣紙接著寫道:

  痛一旦之永訣,隔陰陽而莫知。昔皇考之命偶,用掄德於名門。俾逑予而尸藻,定嘉禮於渭濱。在青宮而養德,即治壹而淑身。縱糟糠之未歷,實同甘而共辛。乃其正位坤寧,克贊乾清。奉慈闈之溫清,為九卿之儀型。克儉於家,愛始繅品而育繭;克勤於邦,亦知較雨而課晴。

  接著筆鋒一轉,辭氣變得異常輕柔婉約:

  嗟予命之不辰兮,痛元嫡之連棄。致黯然以內傷兮,遂邈爾長逝──

  乾隆此刻已踱步過來,見紀昀神形貫一,皺眉蹙額,運筆如風一行行似行雲流水:

  切自尤兮不可追,論生平兮定於此!影與形兮難去一,居忽忽兮如有失。對嬪嬙兮想芳型,顧和敬兮憐弱負。望湘浦兮何先徂,求北海兮乏神術──睹新昌而增慟兮,陳舊物而憶初,亦有時而暫弭兮,旋觸緒而欷覷!信人生之如夢兮,了萬事之皆虛!

  寫著,紀昀已是潸然淚下。乾隆抖著手要過筆,接著一揮而就:

  嗚呼!悲莫悲兮生別離,失內位兮孰予隨?──入椒房兮闃寂,披鳳幄兮空垂!春風秋月兮盡於此已,夏日冬夜兮知復何時?

  他擲掉了筆,雙手捧著這篇《述悲賦》坐回椅中,一邊審視,一邊唏噓嘆息。紀昀原是寫得忘神了,生恐其中有言語不合違礙之處,此刻才一顆心放定了,揩著鼻頰上的汗勸慰道:「皇上改定之後勒石作銘,藏在裕陵墓道。娘娘地下有知,必是靈感相通心慰神安的。」

  乾隆放下文章,點頭說道:「但願如此──」他皺著眉沉思著又道:「裕陵就在勝水峪,雍正爺時高其倬相看過,風水極好的。只是墓道前龍頭嫌低了一點,高其倬說佳城拜樓要修得高一點,定項分例的銀子就不夠用。從內廷開支,這次南巡恐怕已經花費得多了。再抽銀子,怕委屈了宮眷,太后也不喜歡。朕心裡有點躊躇,從哪裡再支調三五百萬兩銀子呢?」紀昀現就負責禮部,這才知道乾隆留自己不單為寫這篇賦,想了想,說道:「有兩個法子皇上酌定,一是從圓明園修繕費中挪借出來使用,內廷有錢再還。二是王亶望案子出來,抄沒的銀兩恐怕也不在少數,可以暫不入庫撥來使用,給戶部立據為憑,將來沖銷也是一法。」「不行,立下這個規矩例子,子孫們照辦起來不得了。」乾隆搖頭道:「那些銀子都來自賦稅,庫用不足又要巧生花樣派到民間。弘晝說了個法子,正陽門崇文門宣武門關稅歷來歸內務府管,過往官員富商按分例抽成。只是廢弛日久,關吏們怕得罪外任大員,已經成了虛應故事。莫如派個靠得住的人整頓管轄,一來京師門戶嚴謹些,不法商賈宵小之徒有所驚懼;二來有些收項,戶部內廷按三七例分,園用內廷開支也不至於太過拮据。」

  「皇上,這確是一個良策。」紀昀聽著心中已經了然,但每年進京朝貢晉見的官員成千論萬,都要過關釐剔敲剝抽油刮皮地斂財,不但不體面,建議人且是要得罪多少人。生怕乾隆說出「你來上個條陳」的話,忙搶先說道:「臣以為這是和親王公忠體國的建議,財政聊有小補尚在其次,官員進京攜帶禮品銀兩數量也明白了,他就不敢過於彰明昭著招搖過市,銀子也不敢帶得太多,少了多少鑽刺蠅營的暗室勾當。所以這個建議實在是光明正大公私兩利的好條陳,請皇上明發戶部、內務府照諭施行!」

  乾隆聽得莞爾一笑,說道:「他怕得罪人,特特地說『別說是我的建議』,你也怕──看來得罪人真的不好。這是原就有的制度,不必發什麼詔諭了,物色一個妥當人引見了,上任只管整頓就是──這是個小進項,不在正經收支裡的數,論起本心也算不上十分光明正大,不言聲辦了也就是了。萬一有弊端,御史們出來攔著說話,反而不成了。」他站起身來,「時辰還早,你陪朕去一遭養蜂夾道!」

  ※※※

  棠兒、丁娥兒和巧雲被雨隔在養蜂夾道,還在煞費苦心和朵雲磨纏「條件」。

  這個所在自從前明就是囚禁欽案要犯的地方。清沿明制,順治帝時凡大理寺審讞的朝廷要員,一律在此候審;康熙末年曾用來關押犯過皇子,所以又有名叫「落湯雞阿哥所」;雍正末年又恢復了舊規矩。高牆大屋櫛比銜接,老屋聯翩脊瓦互錯,天井狹小巷道偪窄,雖幾經修葺,無奈當初建就了的格局,仍是十分陰沉森鬱。

  棠兒認定了「女人都愛小意兒溫存」,和娥兒巧雲都有一份見面禮。除了金銀什物首飾之類,還送有兩塊鍍金懷錶,法蘭西香水露胭脂口紅、彩緞尺頭一類。丁娥兒自忖無法和棠兒比富,精心繡了一對檳榔荷包兒,巧雲獨出心裁,叫獄婆量了尺寸,細針密線扎花兒結結實實納了兩雙沖呢繡花鞋。三人帶了這許多東西,堆在桌上,倒也五花八門琳琅金翠滿屋。朵雲自然知道她們來意,任她們寒暄說笑,不慍不喜泰然置之,絕不認真兜搭。說笑了一會兒,棠兒見天陰上來,因笑道:「可可兒我們來看朵妹子,可可兒就下雨!用漢人的話說『人不留客天留客』,可不是我們的緣份?」

  「是這個話,」丁娥兒笑道:「我臨來告訴家裡,就這裡和朵妹子一道吃飯了,叫他們送水蜜桃、櫻桃,還有嶺南來的荔枝,都是鮮物兒。」「還有鮮藕,棗泥豆沙粽子,雄黃酒我也帶的有。」棠兒笑逐顏開,盡力調節著氣氛說道,「雄黃辟邪,快端午了,我們先他們給朵妹子洗災。」因見雨落,催著家人趕緊搬來食物,又忙著布桌擺凳子,也就忙得熱鬧。

  朵雲的傷已經完全痊癒,只是臉色還稍稍蒼白,聽由她們嘁喳說笑,一時心不在焉地看著外邊迷濛的雨色搭訕一兩句,一時漫不經意看那些禮物,取起鞋來反覆細審,口中道:「呀!這鞋作得真好!是誰作的?」

  「是我──」巧雲臉一紅,低頭囁嚅說道。

  「這樣美的花兒,這樣精巧的針工,我們那裡的人作不出來。」朵雲欣賞著鞋,轉臉看著巧雲,「你好像不愛說話。」

  「我──」巧雲怯生生看一眼朵雲,「我有點怕你呢──」

  一句話說得棠兒娥兒都笑了。娥兒道:「中原女子花兒扎得好,總不及藏家女兒帶著英雄氣概。我時常想著,朵妹子比那戲裡頭的花木蘭還要體面──幾時我們也能那樣兒,那該多有意思!」棠兒笑道:「妹子既瞧著好,就穿上看!你這體態兒相貌兒配上漢裝,是人都比下去了!」

  「恐怕還是我的牛皮靴子適用些。穿上這鞋子在草地泥沼裡打仗,不行吧?」朵雲也笑,不疾不徐說道,「你們送我的東西都很好,我們金川人從來只接受朋友的饋贈,我們現在還不能算是朋友──我想,你們來這裡,恐怕不是為了說扎花針線或者是什麼『戲』吧?」

  幾句話說出來,說得三個女人心裡都是一涼,臉上的笑容也發僵了。沉悶中雷聲滾滾雨色淒迷,院中瓦檐決溜如注,砰訇之聲不絕於耳,反顯得屋裡更加岑寂寧靜。許久,棠兒嘆道:「朵妹子這麼想是在情在理的事。我們一處坐地,和睦安詳,男人在戰場上是對頭。男人們的事我不懂,可我覺得朵妹子你不是壞人,我們三個也不是你的仇人。何必呢?殺來殺去斬頭灑血的,到頭來吃虧的是女人老人和孩子!他們有什麼過錯兒,遭這樣的劫難受這樣的罪?」

  「這要問乾隆皇帝。我已經問過了。」朵雲一字一頓說道,她的面龐平靜得像剛剛睡醒的孩子,「我們金川人從來沒有想到過去進攻成都,只是守衛自己的家鄉,但朝廷一次又一次派重兵圍剿我們,絞殺我們,欺侮我們!」她的聲音彷彿從很悠遠的地方傳來,發著金屬一樣的顫音,聽得三個女人的心直往下落,「──漢人有句話說:『餓死事極小,失節事極大。』我想,這是說人的尊嚴比生命還要重要。大汗一定要我們屈辱地活著,金川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只好以死抗爭!」

  三個女人都覺得這話極難對答,她不肯「屈辱」,而乾隆要的正是莎羅奔本人「面縛歸降」,這怎麼處?棠兒突然一笑,說道:「漢人的話很多,有些對,有些錯得一塌糊塗。我想,做君王有君王的道理,做臣子有臣子的本份,金川窩藏那個班滾一直到死,這是先有不是,才招得朝廷征伐。這是起事的源頭──」她覺得有一條道理如同輕飄飄的柔絲浮在心裡,卻只是捉不到實處。旁邊的娥兒卻被這些話撩得靈機一動,突兀張口問道:「朵妹子,你有沒有兒子?」

  「有的。」朵雲有點詫異地看了看娥兒。

  「聽話嗎?」

  「當然,聽他父親的,也聽我的。」

  「有沒有淘氣、做錯事的時候?」

  朵雲一下子笑了:「你問的真怪,天下的孩子都一樣的吧?」

  「我有一個孩子,」娥兒笑道:「猴天猴地,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恨起來用竹板子抽他屁股,罰他跪他就得跪,打他,他也叫屈哭鬧,但他不能起來,更不能還手──因為我是他媽!」

  「孩子當然不能打媽媽!」

  「這是規矩。」娥兒的話充滿母性的驕傲,說得理直氣壯,「無論打對打錯,冤枉不冤枉,叫他跪他不能站。老天爺就定了這麼個制度──這不叫屈辱。也沒聽說這叫丟人。反而是人們瞧著是孝子,敬他愛他呵護他。當然有時候偶爾也有打錯的時候,兒子愈是這時候愈孝敬禮貌,能忍耐委屈不失尊敬,這才是大丈夫,成器有出息的材料兒──你們族裡要有人摑母親父親一耳光,該怎麼處罰?」她突然問道。

  朵雲已經聽怔了,她已經捕捉到了丁娥兒這番話的思路和用意,只是苦於一時尋不出道理來堵住這個婦人的懸河之口,冷丁的這一問逼上來,情急之間卻憋出了主意,反問道:「父母要殺兒子,難道不能還手?」

  「那也不行。」巧雲果決地在旁說道,「我們是佃戶人家,祖上也讀過幾行書:君叫臣死,臣不死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為不孝!」棠兒接口道:「如果要殺盡金川人,叫他們打就是了,皇上何必給你治傷,安妥送到北京?又何必我們三個人來苦口婆心來這裡嚼舌?不打不相識,打一打,兩下裡和解,各人自存體面,又是和和美美一家人,有什麼不好?」

  朵雲被這幾個女人如簧巧語說得低下了頭,倏的一個電閃雷鳴中她又挺起了胸,說道:「你說『體面』,我們給朝廷留下了多少體面!可你們要我的丈夫用黃綾捆綁了自己,到你們丈夫那裡屈膝下跪叩頭請罪,還說這不是恥辱!」

  「好妹子,你想錯了。」棠兒嘆息一聲笑道:「不是向我丈夫下跪,是向博格達汗下跪!應該的禮節過去,我男人和你男人是平輩兄弟交往的──」她的聲音像低迴的溪水涓涓流動,「我男人,她們男人,就是蒙古王爺西藏達賴,朝裡的王爺和碩親王,誰見乾隆爺不跪呢?」巧雲笑道:「你說黃綾捆綁,你問問她──」她指了指娥兒,「她丈夫從德州押到北京,我男人從南京押到北京,一路幾千里戴的枷,上頭披上黃綾!我說得嘴響,尋常人沒這個道理也沒這個位分,也沒聽說這叫『丟人』!」棠兒至此才明白阿桂選自己三人來說項的深意,竟是要什麼有什麼,周密得天衣無縫!

  朵雲默默坐回身去。乾隆幾次容讓自己,一路調養治傷優禮有加,要勸降金川是明明白白的事,這樣善待敵人俘虜,金川也沒有這個章法,她不能不心有所感。丈夫兩次縱敵,也有與朝廷和好留餘地的意思,雙方和談不是件做不到的事。所爭執的其實說到底是金川人的尊嚴和體面。幾個婦人都如是說,從成都過武漢到南京揚州,又轉徒北京,既見天下之大,目所視耳所聞,三個人說的也都是實情,博格達汗──老天爺就給了他若許大的權柄和威嚴,天下人也都認可這個「道理」,還有什麼說的呢?她心裡委屈,苦,不甘於這樣,又疑心自己是有負於丈夫的託付,又怕在族內遭到部落下人們的非議,思量著,竟是倒了五味瓶子,心裡什麼滋味都有,什麼也品不出來。她深深嘆息了一聲,正沒做奈何時,聽見外面一陣腳步蹚水的聲音,抬眼看時,乾隆已經出現在門口。

  「唔,看來談得投機,親如家人──好嘛,還有這麼多好吃的!」乾隆是騎在王八恥背上進來的,在門口一把丟了油衣,回頭對紀昀笑道:「曉嵐,『一口鮮,賽神仙』──這麼多的鮮物,你也沒吃飯,就搭幫她們的便宜沾個光兒!」

  棠兒三人早已伏地叩頭,朵雲原有點無所措手腳,見眾人大大方方行禮毫無滯礙,也就長跪在地。棠兒見她肯折腰行禮,一多半心放下來,待乾隆居中坐了,陪笑道:「天兒熱,白天也長,在府裡閒得發慌,就約了巧雲和娥兒來和朵妹子說話,不防主子就來了──」指著說道:「這是兆惠家的,這是海蘭察家的。主子怕還未必見過呢!」

  「好,好!」乾隆笑著拈起一枚荔枝,卻不剝殼兒,放在手心裡觀賞著深紫色掛著果霜的殼面,看著二人說道:「都是好的!一個陪丈夫幾百里奔波,披枷戴鎖來京赴難;一個在獄中孝父相夫同渡患難,是──」他想說「節烈」二字,但朵雲是助弟殺兄的嫂子,丁娥兒是再嫁之身,都用不得「節」字,便嚥了,改稱「是烈孝之婦。奏折裡朕都看過了,比得一齣傳奇小說呢!都起來吧。今兒這場合不必拘禮,這麼狹小的房子鬧起規矩來,麻煩!」

  於是眾人紛紛起身謝恩。屋裡頭太狹窄,還擺著張小桌子,卜禮和王八恥、卜信、卜智擠在四角隅站著,乾隆居中,紀昀側身斜坐相陪,門口涼,飄雨,是娥兒和巧雲坐了,裡邊東側是朵雲和棠兒和乾隆斜對面,已是滿屋都是人,卻都拘謹不敢放肆吃東西。乾隆朝棠兒望了一眼,說道:「棠兒也有許多日子沒見了。難為你,丈夫在外頭出兵放馬,兒子也在外地給朝廷出力,你還代朕來勸朵雲,裡裡外外的不容易。」

  「承皇上誇獎,奴婢不敢當──」棠兒見乾隆盯視自己,眼神裡充滿溫存柔和,還略帶著昔時的愛撫,心裡一陣發熱,小聲兒道:「傅恆來信,說福康安已經晉了子爵,帝德天恩高厚,我就粉身碎骨也是報不了的。朵雲我們很投緣,方才談得大家投機──」因將方才唇槍舌劍那些話語用家常話絮絮道說了,「我們女人辦不了大事,比不得朵雲妹子那是巾幗氣派。皇上這一來,我心裡更鬆泛安帖了,朵雲還有什麼話,奏明皇上,聽聖裁就好。」

  「我仔細想了想三位夫人的話,」朵雲抬頭從容說道:「金川人既在博格達汗的法統之下,應該成全大皇帝的禮教尊嚴,我可以勸說莎羅奔到傅恆大營投誠輸忠──」她見乾隆含笑點頭,又道:「這樣,不但金川全族可得性命安全,大皇帝向上下瞻對、打箭爐入西藏的道路也可由我們族保護安全。唉──就算是自己受點委屈,為了長遠大局,還是應該這樣作。但是我還有一些條件,是和莎羅奔臨別時再三說起的,要請大皇帝施格外之恩──」

  乾隆看著她一聲不言語。

  「官兵兩次進剿,雙方互有傷亡,戰俘。」朵雲說道:「這是戰爭,必有的不得已事情,輸誠之後,請皇上下旨釋放金川戰俘,開放各路交通,供應糧食、酥油、鹽巴、藥品。這樣金川的生業才能恢復。」

  「嗯。」

  「金川兩次抗拒天兵,都有情不得已,事出無奈的情由。輸誠是為了和好,因此朝廷不應再追究以前的事。」

  「唔──那當然,朕豈有反悔之理?」

  「我相信,博格達汗這樣統馭萬方至高無上的尊主,不至於說謊話,誘騙我的丈夫到大營,然後傷害他的性命和體面。」

  乾隆愣了一下,旋即仰天大笑:「哦!還有這個顧慮?」紀昀也笑,說道,「皇上乃不世出聖君令主,天下人民山川草木皆是仰賴皇恩雨露生息化育,威權行於四海,澤波及於化外,風標貫於古今,仁德遍於六合,豈有失信於莎羅奔一介偏隅草莽首領之理?」不料他話剛出口,朵雲已冷冷頂了回來:

  「那也不盡然都能說了算數。我來中原,常聽人說皇上整頓吏治,可我用黃金疏通衙門買官買引憑證件,沒有人不接錢的,沒有辦不到的事,可見下頭就是你們這些人,嘴裡說是忠誠於皇上,心裡或者就另是一種『道理』──傅恆要不肯聽皇上的,殺我的丈夫來向您邀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