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于敏中受命入機樞 慈寧宮阿哥受庭訓

  「且跪安吧。」乾隆抬手說道,「紀昀和李侍堯去翰林院給于敏中宣旨,阿桂回去再到傅恆府看望一下,把朕的旨意告知傅恆,也見見海蘭察兆惠。山東國泰的案子由劉墉去一趟濟南,就地查辦──你預備一下,雪停就上路。」

  四人已經俯伏行禮,其餘三人都已立起身來,只劉墉頓首道:「臣領旨!自古王命刻不延時。臣略加準備,明日卯時臣望闕行禮,即冒雪啟程。皇上有機宜指示,臣何時再遞牌子進來聽訓?」

  「這和阿桂已經商計過了。你是正欽差,和珅既已入軍機行走,他是副欽差。」乾隆說道:「還有都察院御史錢灃,你們可以見見這個人,膽量、才識、器宇都好,難得的資員俱佳的一個儒生──首參國泰的就是他。不必忙於一時,三天,三天之後再上路。啊──索性你且在軍機處候旨,朕去給太后老佛爺請過安,叫進說話。」

  「是……」

  待四人躬身卻步退出殿,乾隆踱至殿口,看外邊的雪時,仍在紛紛揚揚旋飛旋落,一股寒冽的風鼓簾透入,頓時激得乾隆渾身一個抖擻,沉悶冗長一陣議事之後,渾身木鈍昏沉一掃淨盡。他從不在大臣跟前打呵欠的,此刻只有些太監在跟前,禁不住放肆地大大伸欠了一下,頓覺精神大振,隔簾問道:「雪有多厚了!有停的意思麼?」王廉就守在門口,忙陪笑說道:「主子放心,這雪有的下呢!別瞧天亮,那是雪地映的,陰的重著啦。只是頭場雪兒,一邊兒下一邊兒化,才蓋嚴了不足二寸。主子要出去別穿鹿皮油靴,上頭雪下頭雪水賊滑的,就皂靴子套上烏拉草木齒履子,乾簌簌的過慈寧宮最好!」王八恥在乾隆身後道:「主子問你什麼答什麼,不懂規矩?快去備轎!」

  「不必了。朕正想雪地裡走走──他也是一片好心嘛!」乾隆笑罵道:「你有時比他還嚼老婆舌頭。不用你跟朕了,就是王廉侍候朕過慈寧宮去。」王八恥便覺訕訕的,說道:「奴才也是聽主子旨意辦事兒的。」忙著張羅給乾隆披褂子穿坎肩加斗篷蹬草履,又命小太監報知太后,這裡乾隆才和王廉出養心殿垂花門,由永巷向南,逶迤前往慈寧宮。

  出殿乾隆才知道王廉的話不多餘。養心殿的雪不許掃,但永巷的雪卻是旋下旋掃,地下浮雪掃淨了,冷風穿巷雪水凝成薄薄一層冰,穿著木齒履子走起來錚錚有聲。在巷中掃雪的都是各宮派出的低等小蘇拉太監,都還在孩提之間,一邊做活計一邊撒歡兒,不時有人咕咚摔個馬爬坐墩子,惹出一陣哄笑。乾隆是便裝簡從,風雪迷離間人們誰也沒認出他來,只顧說笑著用木掀、推板、掃帚攏著雪堆雪人雪馬雪狗之類。見王廉要吆喝眾人,乾隆笑著止住了他,「你一叫,他們做神做鬼的,就沒趣了──朕幼年隨聖祖爺雪天狩獵,熱河屯子裡的小孩子們就這樣兒!」王廉不解地問道:「那我們養心殿的雪怎麼不掃?叫些小孩子在院裡掃,爺隔窗戶看,豈不有趣?」

  「你不懂。就要個自然,裝出來的東西像戲,就沒意思了。」

  「爺呀,戲也好看的吶!」王廉邊隨乾隆趨步走著,陪笑道:「奴才是個豬腦子,想不懂怎麼叫個自然。去年我去和親王府傳旨,五爺正看戲,《高寵挑華車》,嘿!高寵四面靠旗一個大翻身,紀中堂劉中堂還有大群官兒滿堂彩,老莊親王跟醉了似的,鬍子一大把,哼著詞兒在台底下跟著比劃。這麼扭、這麼扭,扭著扭著腰就轉了筋──大家笑得高興!」他連說帶比劃給乾隆湊趣兒,不防腳底下一個打滑,一屁股墩在冰地下,疼得齜牙咧嘴,想笑又像哭,遠處立時傳來一陣嘰嘰嘎嘎的笑聲。忙咬牙忍疼爬起來,「啪」地照臉自搧一個耳光,「沒成色沒福氣的,好容易跟主子一趟差使,就地一個現世樣兒!」乾隆笑著往前走,一邊說道:「你不懂什麼是『自然』,這就叫自然。你喬模喬樣張智著跌跤逗朕樂子,就瞧著噁心了。」

  說著,不覺已到慈寧宮大門前空場。慈寧宮大約已知乾隆要來,總管太監秦媚媚帶著十幾個人迎候,一個個縮頭聳肩統手跺腳兒等著。這座宮是獨家庭院,門前一片空場,白茫茫一片開闊地,更見大雪凌空而落的雄渾氣勢,乾隆正舉步上階又停下來,看了看天色,對王廉道:「王廉,你不要進去了。去想辦法弄兩頭驢。」

  「兩條魚?」王廉凍得直吸溜鼻涕,一下子沒愣過神來,也沒聽清乾隆的話,只詫異地望著乾隆,說道:「啊──者!御廚房裡有的是魚,主子要鯉魚還是鰱魚──」「朕要兩頭驢!」乾隆笑罵道:「你不但是豬腦子,也是豬耳朵!朕給太后請過安要出宮走走,一頭朕騎一頭給劉墉,你跟著。就便兒傳知劉墉換便裝──去吧!」王廉這才明白過來,皮臉兒一笑說道:「主子這差使可難住奴才了,馬要一百匹也有,宮裡就是沒驢──有了,東華門有往宮裡馱炭的驢。奴才這就去牽!」說罷淺打一個千兒回身就跑。

  「慢著!」乾隆叫住了他,「不許告訴侍衛處和王八恥他們,仔細揭了你的皮!」宮裡太監和外頭的官這上頭心性兒一樣,都巴不得單獨跟皇帝侍候差使,王廉得了這道玉旨綸音不啻喜從天降,踢騰著腿歡跳著跑了。門上秦媚媚他們這才看清是乾隆來了,忙不迭跑過來,又是張傘又是拂落雪,撮弄簇擁著進了慈寧門──從這裡進來中軸向北慈寧宮、大佛堂、西三所平日是鎖錮的,由迴廊向西折北進又一重院,是宮中之宮,再向北過壽康宮到後殿通是封窗遊廊。暖烘烘的熱氣撲人,滿都是妙鬢倩妝的女官侍女,連棉衣都不用穿,見乾隆進來都僵手退到兩側讓路。乾隆徐步走著,已聽裡邊鶯呢燕啼幾個女人說話夾著太后蒼老的說笑聲,他臉上已帶了笑容,疾走幾步進來,笑道:「母親高興!」卻見是定安太妃,十貝勒福晉陪坐在炕上,炕下椅上坐著皇后那拉氏、旁邊側立著貴妃魏佳氏、鈕祜祿氏、陳氏、汪氏、金佳氏和一群答應、常在、精奇嬤嬤,原來侍奉富察皇后的幾個有頭臉的丫頭已進了贊善、才人女官的彩雲、墨菊等人,有的在炕下抹紙牌開交繩兒趕圍棋,有的簇擁在白髮如銀的太后旁邊捶背捏腿,說笑逗樂子,一片融融熙熙笑語喧鬧,見乾隆進來,除了太后,呼地就地跪倒一片。皇后也緩緩起身含笑迎接。

  「老佛爺高樂兒呢!」乾隆笑嘻嘻說道:「兒子怕外頭大雪,老佛爺又要出去覽幸,著了涼不是玩的,太妃和十嬸也過來了,一堂和合喜樂的,我真該早點過來也享享這天倫之樂──這麼著就好,又暖和又大家一處,隔窗能看雪,也不得寂寞……」說著便要打千兒,彩雲彩卉幾個大丫頭忙過來扶起。太后見太妃和十貝勒夫人要偏身下炕給乾隆行禮,笑道:「這又不是正經宴筵朝賀,鬧起虛禮來就沒趣兒了──皇帝坐著吧!有外頭好聽的古記兒笑話說給我們聽聽,你還辦你的正經事去──你們大家該怎麼玩兒還怎麼玩,這麼著隨和兒我瞧著受用。」

  她這麼說,眾人只好都答應著,做張做智仍歸位去「玩兒」,但乾隆在場,怎麼作派都透著假,鴉沒雀靜的一聲咳嗽也沒有,更無人敢放肆說笑。太妃和貝勒夫人也都木著臉端肅而坐尋不出話來閒扯,乾隆笑道:「看來太后就像《紅樓夢》裡的賈母,我就是個賈政。我一來都變成了避貓鼠兒了,母親放心,我只稍坐坐就走,劉墉在軍機處等著我。這雪天怕房子壓坍了砸了人,我們要一道兒出去走走。」

  「敢情是的!」太后綻開滿臉皺紋笑道:「他們跟我說《紅樓夢》是禁書,皇帝原來也讀的麼?」「江南校書局原來開的禁書單子聽說是有《紅樓夢》。」乾隆笑道:「這書的名聲太大了,連八阿哥都自說是『紅迷』。我叫內務府給尋來看,並沒有什麼違礙的去處,那寫的是明珠的家事,是才子之書。開四庫全書、查禁違礙字樣,是為端正學術有益世道人心。有些個詆毀列祖列宗的,大逆不道的,妄作華夷之辯的,煽動民變的嚴辦了幾個,下頭辦事人不能體諒朝廷用心,寧可過些子不肯不足,招得一些人杯弓蛇影疑神疑鬼也是有的。上回一個知府,人家死了爹,墓碑上刻了『皇考』兩個字,也報上來要打要殺,我說你讀過《離騷》沒有?『朕皇考曰伯庸』,那還自稱是『朕』,連屈原也是亂臣賊子了?──如今已經好多了。」眾人聽得都是一笑,乾隆被打起了興頭,接著湊趣兒道:「上回還有件好笑事。齋戒宮那個太監叫高雲從的,有人告他夜裡吃酒賭博,他說吃酒讀書是有的,沒有賭博。和慎刑司的人嚷著折辯。我從那過,心裡詫異:太監還有這樣雅的?叫了來問他讀誰的詩,他說最喜歡王士禎的《詠雪》。叫他背給我聽。他說,『記性不好,頭一句是什麼什麼塵,第二句是什麼什麼魂,第三句忘了,第四句是狠的狠的狠的意思,……」

  一席話說得滿堂哄然大笑,底下「玩兒」的一個個都控身躬背彎腰捶胸,太后笑得連連咳嗽,端著茶杯渾身直抖,水都撒落出來。丫頭們一邊笑一邊給太后捶背,擦桌子抹水,只定安太妃十貝勒夫人是修練到火候的老孀婦,又坐在乾隆上首陪太后,不敢放肆,莞爾而已,一時太后笑得緩過氣來,說道,「記性果然不好,四句詩一句也記不得。虧他還說是『最喜歡』的呢!」說著又笑,眾人也都笑。皇后那拉氏笑著替太后揩乾褂子襬上的水漬,說道:「難得皇上今兒個興致高,太后喜歡,就是皇上孝心到了。我也湊個趣兒──有個人,不認得字,也沒進過城,佈告招貼兒也沒見過。這天進城,他爹說『進城見事不要亂說,不懂問人,省得人笑話』。他進城到城門口,見一群人看告示,也湊進去傻著眼呆看,總歸是不懂怎麼回事,就問旁邊一個人,『那是什麼呀?』

  「旁邊那人也不認字兒,手裡拿著個燒餅吃著裝著看,聽人問話沒法回。木著臉說:『燒餅。』

  「『我知道是燒餅。我問那上面是什麼。』

  「『芝麻。』

  「『我說那些黑點子是什麼物事。』

  「『燒糊了的芝麻』……」

  她笑話沒講完,眾人已經笑倒了,乾隆笑得打跌,說道:「啞巴問話聾子打岔,真個好問好答!」一時間殿內嘰嘰咯咯笑語盈室,初進來時那種莊重拘謹呆滯的氣氛不覺已經化盡。

  「你方才說劉墉,是不是劉統勛的兒子?」太后笑了一歇,更顯著紅光滿面神完氣足,回問乾隆:「聽你上次說,不是放了道台了?」乾隆大笑道:「皇額娘,那是幾年前的事了,劉墉的官早就比道台大得多了,如今其實是把他當軍機大臣用的,這就要放欽差大臣出差去了。」「阿彌陀佛!」太后嘖嘖稱賞,「他爹是忠臣,這又輪到他出來給朝廷出力了!還年輕著的吧?皇后,像這樣的臣子,往後還要給你兒子使。先頭薨了的皇后就待劉統勛厚。得便兒我娘兒們也接見接見,主僕情分上頭他就更加盡心不是?」

  那拉氏臉上已沒了笑容,她心中此時另有一般滋味。在乾隆的三十幾位嬪妃中,若論姿色,她原是最出眾的,乾隆翻牌子臨幸她佔了一少半,但只是子息上頭艱難,頭胎生個公主,還沒有取名就夭亡了,二胎是兒子也沒保住。三胎生下阿哥叫顒璂,總算成立了,卻似是個「藥罐子」托生的,任憑人參補藥當飯吃,仍是今日傷風明日感冒,瘦得一把乾柴,風吹過來都搖晃著要倒,身體不好,讀書功課自然也就不成。在毓慶宮坐紅板凳的十有五六是他,于敏中雖不便打他的手板,出來進去的不見好顏色,連皇后也面上無光。自從端慧太子逝世,乾隆私地說話,興許是祖上風水有關,大清皇后的嫡子沒有一個循位登基的,就是日後遴選太子,顒璂這形容兒也斷沒有指望。劉墉就算是「保國老臣」也保的不是自己的兒。因此這話只能吊起她心中一縷酸味,勉強陪笑道:「老佛爺說的是!」乾隆卻想不到她此刻心境,微笑道:「老佛爺看得長遠,劉墉辦事沉穩幹練,相貌也像他父親,他的字比紀昀還好呢!太后皇后一見就知道了,于師傅也要進軍機,還有和珅、李侍堯。劉墉和珅一道出欽差,回來我安排他們進來給太后皇后請安──這好辦!」

  「和珅這人怎麼樣?我耳朵聽他名字聒出繭子了。」太后說道。「好像是管著崇文門稅關上的?」「和珅輕財好義伶俐可喜辦事幹練,處的好人緣兒。」乾隆思索著說道,「書讀得不多但記心極好。近些年來也頗知讀書養性。他下頭人緣好,上頭平常,進軍機歷練幾年就好了。」太后枯著眉頭想了想,說道:「他常進來到慈寧宮賬房結賬。我隔窗見過,似乎伶俐太過,帶點子柔媚小意兒,就是我們老屯子裡的『能豆兒』那種人。阿桂這幾個上頭辦事的奴才原都是好的,選跟前的人得留心,別教一個耗子攪壞了一鍋湯。」她頓了頓,又道:「論理我不該問這些事。只是要忠臣,別哄弄了你。我不過白囑咐一句。」乾隆笑道:「母親從不干政,這更不是干政,這是金石良言。放心,我當然還要查考他們。告訴母親一句話,兒子不是個好糊弄的。沒有實在的政績,說得天花亂墜,單是乖巧會說話就大用,那我不成秦二世了?崇文門關稅一百多年荒著,收的銀子不見影兒,有時收稅有時又不收,沒有一點規矩。經和珅一整頓,關稅上的月例朝廷是免了,戶部內務府平白每年得一二百萬的進項。說外頭鬧虧空,我們皇家也是一個樣兒,為填虧空,都從各宮下等太監宮女衣裳飲食上頭剋扣,今年您看就不同,大伙房裡伙食好了。不用吃黑心廚子的餿飯涮鍋水了。太監換行頭,宮女們頭面銀子也漲了。老佛爺要在觀音堂修個銅柱暖亭,多少年沒辦到,說起也就起了。還有您八十大壽我給您鑄的金髮塔,金子也差不多斂齊了。銀子不能從國庫裡出,又不能從百姓身上打主意,哪來呢?這就是和珅的功勞,就是窮京官也都說和珅好,關稅理好了,每年規例銀子多了,能不叫好兒?和珅好就好在他是從官員身上打秋風,沒有傷到百姓。所以我才用他。」

  乾隆左右譬喻,深入淺出說了崇文門關稅和議罪銀制度的好處,怎麼開源節流,如何緩減戶部開支,於朝廷於官員於百姓有利,說得頭頭是道,太后聽得慈眉舒展,連一屋子宮嬪妃子都聽住了。太后笑道:「堪堪的兒聽明白了。鑄金髮塔是你的孝敬。我看宮裡連鎖上的金皮都揭下來了,心裡不安,怪道的都又換了新鎖,原來你軍機裡添了個活財神。」說得眾人都粲然一笑。太后見他要去,說道:「天陰得重,風小雪花兒輕,這雪有的下的,你不要盡著自己跑,叫州縣官們去料理才是上理。乾隆笑著起身,對皇后道:「晚膳就在你那邊用。給預備點熱的。不要御廚房裡的溫火膳。」

  「是。」皇后款款起身斂衽笑道:「鄭二的兒子如今制膳也出息了,比他老爺子還強些。我傳懿旨叫他侍候,他們送進來的野雞崽子、野鴿子、鹿肉,難為還有那麼鮮的黃瓜茄子,都留著呢!」乾隆一笑,不再說什麼,又向母親一躬,轉過身來,卻見十五阿哥顒琰、五阿哥顒琪、八阿哥顒璇、十一阿哥顒瑆哥兒四個一溜行兒從屏風後轉過來,迎頭照面遇上,便站住了腳。四個阿哥本來面帶笑容,一見他,連臉上的笑都僵凝住了。顒琰打頭一個,接著顒琪顒璇顒瑆提線木偶般都跪了下去,參差不齊顫聲說道:「給皇阿瑪請安!」

  「這麼早就下學了?」乾隆臉上早掛了霜,盯著幾個兒子問道:「今兒是誰講學?」

  他其實對自己幾個兒子都十分疼愛,但清廷皇室祖宗家法,只有一個字:「嚴」。老子訓兒子,兒子怕老子是祖傳規矩,惱上來又打又罰,不像是親人,倒像冤家是對頭,兒子見皇帝比外臣入覲還要格外的慄慄惴惴。幾個阿哥聽他問得不善,都低下了頭。只顒琰最大,硬著頭皮陪笑回道:「于師傅要交割差事,今兒回國子監去了,今兒進講的是錢灃錢師傅,兒子們各寫一篇文章,一首詠雪的詩,錢師傅又講了半個時辰的《中庸》,國語功課完了,時辰到了才散學的。阿瑪瞧著早,是外頭雪地亮得刺眼。平日這時候也散了的。兒子不敢說謊。」乾隆「唔」了一聲掏出懷錶來看,果然申時已過。板著臉掃視兒子們一眼說道:「你們自己照照鏡子,像個金尊玉貴的皇阿哥?走路腳步聲都輕飄飄!顒璇把你腰裡那個水紅線荷包給我撤掉,你是女人麼?顒瑆看看你的靴子,寧綢裡面兒,地下都是水,這靴子是踩水插泥玩兒的?顒琪你真出息了,辮梢兒還打個紅蠅結兒,看戲本子看迷了麼?」他又挑剔地看顒琰,顒琰穿一件半舊醬色紅綢袍子,勒著米黃臥龍帶,巴圖魯背心偏角上還極仔細綴著一小塊補丁,粗一看根本看不出來,實在也無可指責。太后見乾隆無話,笑著在炕上招手道:「好孫子們都過來,給你們留著好東西呢!皇帝你去,你去吧。」滿屋眾人這才都回過顏色來。乾隆方回身向母親色笑退出,顒琰是貴妃魏佳氏的兒子,一直捏著一把汗在旁邊看,至此才一口大氣兒無聲透出。

  乾隆出了慈寧後宮便見王廉已在倒廈門過庭等候,因見他懷裡抱著幾件袍褂,在過庭穿堂風地裡連吸溜鼻子帶跺腳,問道:「你懷裡抱的什麼?」王廉抱著衣服不便行禮,呵著腰陪笑道:「主子爺得換換行頭。出去人認出來奴才就死了。軍機處有紀中堂的換洗便裝,奴才給您取來了,瞧身量兒還成──灰市布老羊皮袍,小羔皮黑綢子套扣坎肩,又壓風又暖和,就是重些兒……」他一邊說,一邊張羅著帶乾隆進門房,幾個太監一陣忙亂幫他換了,乾隆滿意地上下看著,微笑道:「你曉事,會侍候──你們不許說出去,誰嚼舌四十竹蔑條!」幾個守門太監忙不迭答應著,乾隆已拿腳走了。王廉帶著乾隆,也不出西華門,仍由永巷向北,繞過御花園,由順貞門直出神武門,果見金水橋北白茫茫雪地裡站著劉墉在等候,兩頭黑得墨炭般的老叫驢已等得大不耐煩,打著噴氣「悶兒劣──悶兒劣──」直叫。乾隆只一笑,擺手示意劉墉一同上騎。王廉見乾隆不慣騎驢,把緊了韁拽著走,一邊問道:「主子,咱們哪兒去玩?」

  「到葦坑、西下窪子、爛麵胡同、驢肉胡同一帶去。」劉墉見乾隆看自己,忙道:「那兒處外地進京跑單幫的不少,一片都是坯牆草房,住的都是窮人──再過去是紅果園、白雲觀,又是好景致,兜一圈兒,從西華門回去也很便當的。」

  乾隆沒有留心劉墉的話,他被眼前的雪景迷住了。從這裡望出去,北面的煤山已被重雪蓋嚴,幾縷冬青、老竹在雪峰上劃出幾筆翡翠似的碧痕,像一塊碩大無朋的美玉直接天穹,山天界限都不甚分明。左邊金水河,煤山西兒處海子封了冰蓋了雪,坦坦蕩蕩浩浩渺渺浸在萬花狂翔的宇宙中,海子邊的柳樹都帶了雪掛,千絲萬縷搖曳生姿,時而朔風漫捲,輕盈的雪塵雪粉像粉塵又像白煙在池面和巷道裡流移。平日灰不溜秋死樣活氣的民居、酒肆亭樓、千篇一律的四合院,甚至枯燥得像板凳似的青石條,經這麼一番造化妝點,都變得晶瑩艷亮,玲瓏不可方物。他瞇著眼,瞳仁裡閃著孩子一樣驚喜的光,又像一個突然闖進裝滿寶藏的山洞裡的窮漢,遠觀近覽不知該看哪一樣的好,許久才憬悟過來,說道:「好好好,你說哪裡就哪裡!」又遙指紫禁城西北一帶海子問道:「那些人是做甚麼的,還有人拖著冰溜子玩兒。這冰結得厚不厚?別破了掉進水裡,這天氣可不得了。」

  「啊──那個呀,」劉墉看了看,喪氣地說道:「回主子,我有個近視毛病兒,瞧著一條黑線似的,心裡也正詫異呢!敢情是人?」王廉笑道:「溜冰的是宮裡當值的侍衛,平常人還能到這兒來玩?皇上忘了,那年有個侍衛不會滑雪溜冰,您罰他去了奉天!那群人是拖木頭的,宮裡修繕用剩的木頭,趁冰封好往外運,聽說是戶部調到貢院修至公堂去了──您說這冰,爺放心,就走大車也是無礙的。」

  說話間已行至外城,北玉皇廟向西一帶市廛,踅過一座貞節牌樓,忽然進入了鬧市,但見小小不長的一道街衢上、竟是人來車往熙熙攘攘,各家店舖都開著門,因為外邊亮,屋裡看去都黑漆漆的,茶鋪裡票友唱戲的,隔著布袋講牛羊經紀討價還價的、舉著招帖子賣字畫、算命的,飯館裡伙計招客聲報菜聲算盤子兒打得稀哩嘩啦,焦蔥肉香和熱氣騰騰的油煙順矮簷向外瀰漫,外邊一街兩行賣果子湯餅油煎湯鍋一應小販子都張著大油布傘,張嘴大冒熱氣一聲接一聲唱歌似的吆呼招徠:

  「哎──鴨子張湯鍋唻哎!大冷天兒喝一碗,管教您渾身舒坦冒汗哎──」

  「香椿餃兒!豐台地道貨,一口咬您鮮三天!」

  「酥油薄脆好吃不貴──」

  「冰糖葫蘆兩文一串兒……」

  乾隆一下子從清淨玻璃世界到了這裡,望著滿街拱背縮頭在雪地裡鑽來鑽去的人,不解地轉過臉對劉墉說:「咱們下驢吧──這裡怎麼這麼熱鬧?」劉墉也是懵懂,忙扶著乾隆下驢,王廉給乾隆套著草杌子木履,笑道:「玉皇廟的集──不分節令天氣兒──明兒可不是冬至?肥冬瘦年,冬至比年還大呢。明兒是姑奶奶回門歸寧日子,來往送東西,不能空著手。天上不下刀子,這集不能散!」一邊說,三個彳亍而行,乾隆因聽有人叫賣「半空子不貴」的,便問劉墉「什麼意思?」劉墉笑道:「『半空子』就是癟花生,賣主從販子手裡剩餘的買十斤八斤,炒焦了布袋背上沿街叫賣,這冬日大長天兒窮人家買來,一家子坐炕頭也算一味點心,邊吃邊窮嘮耗時辰兒──賣主買主都是窮人,不過是窮家子一點天趣兒。」說話間聽路北茶園子裡有人「啪」地一拍響木說道:「話說乾隆爺下江南,保駕的便是劉墉劉大人!」

  三個人都吃一驚,頓時立住了步子,少頃定過神才想到是說書,乾隆劉墉不由相顧莞爾,聽那說書的道:「宮裡有隻銅鶴,因為不得隨駕伴君,心裡不受用!列位你知萬物有靈,通靈之物和人一樣,那文武百官都是一門心思巴結皇上,討皇上歡心好陞官發財桃花運不是?就是房頂上的獸脊,宮門上的獸頭,馱石碑的王八也都一樣!聖天子出巡那是風伯清塵雨師灑道,能跟著走這麼一遭!那是多大的榮耀!這銅鶴因為值日守殿不能前往,它心裡能不難受啊?」三個人聽他一字一咬抑揚頓挫說得流暢乾脆,眨巴著眼都愣住了,卻聽說書的發科:「這也是一門心思盡忠報效,想著:主子就劉墉獨個兒保駕,這透著玄乎,不成!我也得去!那天夜裡守過庚申,趁著更深人靜天街無聲,這銅鶴『日』──這麼一聲衝霄而去,到江南護駕去了!

  「乾隆爺正在揚州私訪高國舅搶劫民女欺門占產一案,夜裡和劉大人出來仰觀天象,忽然聽得天際鶴唳之聲,仰臉一看,好啊!我沒旨意,你這畜牲竟敢私自出宮!當下龍心大怒取過雕花寶弓,右手如抱嬰兒左手似托泰山,弓開如滿月箭去似流星,『噌』的這麼一箭射將去!那銅鶴在天上躲閃不及哎喲!這兒──就這兒,中上了!」

  三個人在店外,想必是說書的在比劃形容,也不知「這兒」是哪兒,聽得一片哄笑聲,料想不是什麼好地方兒,不禁也笑,那說書的又道:「就這麼著它又趕緊悄悄飛回來了──可見世上萬事都有個緣分,是你的推都推不掉不是你的要也要不來,那銅鶴還不是一片好心?它起了非分之想嘛!」劉墉因為自己的大名也在「書」裡,一直擔心這賣藝的臭嘴說出什麼犯禁忌的言語,招出是非來兜攬不起,至此才略覺放心,王廉卻笑道:「這是書帽子,有點像唱戲跳加官一樣的意思,下頭才是正書,主子要聽,我們進去拾個座兒。」果然裡邊戒尺一拂,已經「書歸正傳,上回說到錦毛鼠白玉堂初探沖霄樓……」卻是《七俠五義》的段子。乾隆便道:「齊東野語稗官小說也好,戲文唱詞也好,於世道人心有益就是好的,這是勸人安分守己循良自愛的話,王廉要有零錢,進去賞他一點。」王廉摸了摸腰裡,笑著進去了。

  兩個人站在當街等著,互相看見頭上臉上都是雪,不禁都一笑,乾隆正要說話,忽然聽見遠處隱隱篩鑼聲漸漸近來,因為雪大隔音,鑼聲沉悶得像蒙了一層布,慢慢才聽清了,是本地里正傳事:「本地居民聽了」──鏜鏜──「崇文門稅關總監衙門──」鏜──「前來給我們宣布德音──」鏜鏜──「凡有鰥夫寡婦孤兒無倚者,凡有家中老人年過六十者,凡有外地逃荒寄居本地者,凡有殘疾孤獨無依者──」鏜──鏜──「每人一份度歲錢糧──憑本里戶籍引子到土地廟去領!」鏜──鏜──「和大人設有粥棚,酉時開棚供飯──」鏜──鏜──「凡有外地進京會試舉人,及無籍進京衣食無著者──供飯!」鏜……鏜……從西邊喊邊敲鑼,到東又踅北,又拐向南,一路愈喊愈遠了。

  街上人群立時炸了鍋,先是不知貓在哪裡躲暖兒的一群乞丐,揚著破布袋,敲著爛碗興高采烈從玉皇廟那頭喊叫著「吃飯了──」呼嘯而過,還有一群破衣襤衫的小叫化子有的披著麻袋,有的穿開化棉襖吼天叫地從滿街人縫裡亂竄亂鑽向西跑去,接著茶館裡也起鬨兒了,戴著破氈帽,穿著老棉襖的一群「茶客」擁擠吆喝著一擁而出,原來在房簷底下統手跺腳的閒漢也都加入了人流鼓噪向西而去──這是本地在籍的窮人,腳步也稍從容些,一邊說笑一邊遠去,只頃刻間這個集已經冷落下來,只剩下一小半人,稀稀落落的不成熱鬧氣象,雪花淆亂中小販們仍在叫賣,因為人少,已經不那麼帶精神氣兒,顯得有點懶散無力了。偏是遠處有個草驢叫了一聲,乾隆的兩頭叫驢立刻大起精神,豎耳朵噴鼻兒趵蹶子擰繩絞勁兒不安生,王廉抽了幾鞭子,被那倔驢子拖得幾乎一個馬爬,喘吁吁道:「主子,咱們去西下窪子吧,還有一程子路呢!」乾隆眼睛一閃,沉吟了一下,問道:「我要出來,你沒有跟人說過麼?」「奴才哪敢呢?」王廉抹著額前雪水油汗笑道:「就這兩頭驢,奴才上借,也說的是五爺要使。誰也不曉得爺要出門。」

  「我明白了。」乾隆一下子想起來,笑道,「和珅說過要賑濟的,只沒想到說做就做,這麼快的──走,瞧去!」劉墉原也疑是和珅弄神弄鬼在乾隆跟前賣好兒,思量著無論如何時間來不及,至此不能不佩服和珅輕財好施,似乎並非全然一個譁眾取寵之輩。回道:「這是順天府的事,他們早該這麼辦的。回頭我問郭英年,看他羞不羞!」說話間一轉臉,已沒了笑容,小聲道:「主子,您瞧那不是和珅?」乾隆一怔間已經看清,果然和珅從西頭緩步過來,已經走得很近,穿著件黑貢呢馬褂子套著老羊皮袍,頭上戴一頂半舊六合一統帽,兩隻兔毛耳套子聳著,似乎在想心事,低著頭踱步兒。乾隆不願這時分和他廝見,左右看看,移步到街旁一家古玩店,張著眼看貨架上的器皿等和珅過去。老闆是個四十多歲的瘦子,抱著個手爐子取暖等客,見他們三人過來,忙起身相迎:「老客來了!您發財──一瞧就是通家!想要點什麼?」乾隆未及答話,一杯熱茶已經遞了過來,接著又是銅手爐:「您暖和暖和。貨架上的不如意,裡頭有硬俏貨。越王劍、高鼎、宣德爐、汝瓷大鴛鴦盤子──除了姜太公釣魚鉤、卓文君賣酒壺,您要什麼都叫貨出地道!」

  乾隆不禁一笑,看貨框架上,果然琳琅滿目古色古香。字畫、瓷器、銅鼎、方錢、古上、端硯、漢磚、瓦鐺、雪濤箋、宋墨、古琴、煙料煙壺……擺得錯落有致典雅堂皇,乾隆指著左壁一幅畫道:「這《太宗八駿圖》是董香光的字畫?取過來看看!」老闆笑嘻嘻答道:「瞧瞧我說的,爺眼裡有水!董香光字畫,您走遍北京,未必找出這麼一幅呢!」

  「你這有董香光字畫?」正走到店門口的和珅突然站住了腳,踅身進了店,見乾隆三人也不留意,只就著案細看那畫。乾隆暗自好笑,也不言語。那和珅蹙額皺眉,幾乎臉貼在櫃面上加意審量,良久,失望地直起了腰,說道:「又是他娘一幅贗品,不過算是高手作偽罷了。」待要轉身出店,一展眼看見了乾隆,驚得一乍,瞪圓了眼,指著說道:「你不是──您是……」劉墉見他如此驚詫,生恐他一嗓子喊出來,忙道:「這是龍四爺!怎麼不認得了?我是劉崇如!」和珅轉眼間便「明白」過來,傻乎乎一笑說道:「您瞧我這眼神,這是我的本主,怎麼敢不認得呢?我得給您請安了!」

  他一邊說一邊就要行禮,乾隆笑道:「起來吧,門口地下濕,過來看畫兒。你怎麼辨得出真品贗品,倒不知你還有這一手兒。」老闆道:「這位老客走了眼了,您別信他的。」劉墉笑道:「這是和大人,你別胡說八道。」乾隆道:「我那裡很有些董香光字畫,這幅紙色墨跡鉤畫裱背仔細看了,像是一幅真的呢!」

  「龍爺您來看。」和珅已完全穩住了神,指點著說道:「如今作偽並沒有照畫臨摹的。找一張宋紙來,比如這是桌子,上下兩層玻璃,真品放在下頭,再下頭一層是一面鏡子,把太陽光返照到桌面上,下頭的畫一筆不落彩映在宋紙上,用細炭條在上頭照畫描,然後仿畫著色,這種畫無論如何都和真跡一模一樣。只是印章──您瞧,到印章這就露餡兒了,炭條仿不出印章那種靈動、精神。太真了像現加上的,太虛了又出不來韻味兒,只好虛擬,依樣葫蘆加上作偽人自己的筆意。我說是高手,就是印章仿得好,一不留神還真的叫蒙了去!」說罷不禁笑了。乾隆劉墉聽他說得活靈活現,湊近了仔細辨認,果然見印章筆畫做作,不禁爽然。老闆在旁聽著頭都脹了,喪氣地說道:「我兩千兩進手的貨,前日有人出到三千五都沒出手,還以為是鎮店之寶呢!」和珅笑道:「我不揭破,再有人買,兩千兩趕緊出手就是。」

  老闆被和珅揭破了底兒,似乎有點慌神,忙著給和珅也倒茶,說道:「今兒廟裡來了真神,別的貨您也瞧瞧,我也長長見識。」

  「別的嘛──」和珅轉著眼珠子審量貨架,「那些古錢是真品,這只汝瓷碗──」他敲敲手裡的茶碗,笑道:「只怕你店裡貨賣乾淨,也不抵這只碗價!那尊阿舍那佛像也是真品──你把那隻老徽竹雕取過來看。」

  此時眾人已服了和珅,只見老闆戰戰兢兢,小學生向房師繳卷子般捧過那只虯蛟盤籐老竹根雕筆筒,和珅接過來笑著指點道:「主子您來看,這只竹雕要賣出一千五百兩,其實只值五十兩。到宣武門外房那裡把毛竹腳手架下頭一截鋸回來,請行家雕成這樣。浸到糞坑裡泡半年,出來又紅又老,這就帶了古意,用艾葉煙薰過,用鬃毛刷子打刷了,裡頭裝好茶葉,埋在香灰裡,擺在架子上情賣!老闆我告訴你,幾百年的東西,又這麼好看,這個玩了那個玩,又看又摸的,這竹雕上沒有掛漿兒,直就透出了假!──你找行家打桐油,再塗幾遍清漆,一是體沉,二是上頭有漿,摸起來琥珀似的,就好賣假了!」老闆頭點得雞啄米似的,連連道:「是……是……」

  乾隆大笑出店,一邊下階一邊說道:「想不到你如此精幹鑒賞。回頭我庫裡珍玩你也給瞧瞧!」和珅道:「真正的鑒賞主兒不在古玩店,拉出個出師的當鋪朝俸都比他們強些兒,當鋪人要走了眼,一件古董就送終了他──我府裡有個叫劉全的,是個『夜壺錫』。我這點眼力還是跟他學的。」乾隆便笑問:「『夜壺錫』何意?」和珅道:「天下六十二行裡頭,當鋪是最拿大的,因為只有人求他,他是萬事不求人。當鋪伙計失業了,換了別的營生仍舊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侍候不來人。所以叫『夜壺錫』。好比破夜壺,錫雖是有用之物,做過夜壺的錫卻又騷又臭,還好派什麼用場?就是這一行,再改就不堪用了。」這麼一解說眾人都明白了,連劉墉想著也是這麼回事,跟著笑起來。

  和珅見出了鬧市,又道:「爺,那幅字畫我把價錢已經壓下來了。明兒換個人把它買下來。那還是個真品。」說著又笑:「您沒有留心,左上角敬空那裡還蓋著一方圖章,是真的,只年代久了漶漫不清,賣主是個懂行的,又照別的畫上圖章新造一枚押了印,真品上頭作偽,就變假了。從聖祖爺世宗爺到您,都收藏董香光的字畫,逢見一幅不容易,我曉得主子喜愛,就挑出它要命的毛病兒。給他兩千兩他也歡喜。這下我至少給主子省下三千兩銀子呢!」劉墉發呆道:「原來你和他砍價?檮杌鑄張為鬼為幻,哪一句是你的實話?你還算個讀書人!」

  「當然跟主子說實話。」和珅笑道:「崇如,不一定左顧一聲『詩云』,右盼一聲『子曰』,事事處處敬肅如對大賓才叫君子,與君子交處以義,與小人交處以利,這種歷練出來的見識也還有用處的。」乾隆道:「牛溲馬勃敗鼓皮舊窗紙皆可入藥,和珅練達世事可謂精細入微。」和珅知道今兒在屑小事務上顯擺本領過了頭兒,便思量宛轉緩回,因自嘲笑道:「我知道我這是小意兒這都是枝葉之學市井伎倆。這幾年蒙主子訓誨,《四書》都背了,又讀了紀公的《灤陽雜記》,你的《石庵集》也拜讀過了。回頭我帶窗課本子請崇如給我改削改削。」乾隆卻道:「多懂些事有什麼壞處?勘透世態民情又有大道作根基,作官更好。劉崇如也真是的,他又沒有欺君賣友,也沒有離經叛道,你指責他做甚麼?」劉墉笑道:「我不是指責,這也是生業經濟。我是奇怪他怎麼懂這麼多。」

  說著閒話,已經出了北玉皇廟市。和珅不便再隨駕,剛要辭去,遠處白茫茫雪地裡一個人跑得飛快,像個游移的黑點漸近來,和珅目光極敏銳的,遠遠便看見是關稅衙門的稅吏,便喊道:「那不是格舒麼?這麼急腳鬼似的,有什麼事?」

  「回和爺……」格舒說話間已跑到近前,已累得翻白眼兒,大張口喘得上氣不接下氣,「咱,咱們粥棚上……和順天府……順天府的人,……他娘的打……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