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急。」和珅吃了一驚,飛速睨了乾隆一眼,皺起眉頭道:「慢慢說──是我們的人招惹是非了麼?我平日怎麼告訴你們的?這是天子輦下皇城根兒混飯差使,北京城裡衙門比樹林子密。要和各衙門和氣相處,怎麼有事就忘了?」
他話說完,格舒已透過了氣,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們也不曉得順天府的人發的什麼邪火!一味盡讓著,他們一味緊逼,吃了槍藥似的都紅著眼。今兒上午雪起,我們來架粥棚。在土地廟南邊那塊空場上,還是這裡里長指的地方,又背風又向陽,天晴了來趁飯的一邊吃一邊能曬暖兒,雪天能進土地廟避避。說話他們也來人,看看沒言聲走了,方纔他們又來,說順天府也要設棚施粥,這地方他們要佔。爺──米都下鍋了,已經快熟了。硬要我們立時遷走。我問他們遷哪?他們說『遷玉皇廟北去!』我說『玉皇廟北臨著海子,大北風連棵遮風的樹都沒有,海子冰面兒上怎麼支鍋?』來的人姓胡,他先開葷的,說『憑你什麼雞巴衙門,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設棚,也要問問順天府!』我問他『法源寺、大覺寺、聖安寺、妙應寺、大鐘寺設粥棚跟你們稟沒有?和尚們都行我們不成?』姓胡的人們叫他胡總爺,說我『頂他』,鏟起一鏟子雪就撂進了鍋裡。那兒等著吃飯的有二百多,他們都激惱了,有個小伙子揪住姓胡的搧了一耳光。順天府的人就起哄兒,說崇文門關稅上的打人。這就動手要拿人,兩下裡就打起來了。」說罷又一個大喘氣兒,和珅問道:「現在什麼情景兒?打傷了人沒有?」格舒道:「他們人少,吃粥的幾百人都和咱們一氣兒,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沒有傷人──現在那裡僵著,他們派人回衙門,說要來拿肇事造反的,我跑過來給您報信兒──這地步兒您瞧怎麼辦?」
乾隆和劉墉聽著,心裡都已冒火:設粥濟貧是你順天府的本分職責,不但自己來晚,還刁難別人。這事從哪頭說都是順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說話,和珅冷笑一聲說道:「你們那一套當我不知道?沒理還要強三分哩,佔了理還得了?你這一面之詞說得光鮮,料想當時說話做事也未必是你說的那般溫存!」格舒急得兩眼瞪得銅鈴似的,赤臉暴筋指著後頭喊道:「和爺您去看看!就他那幾個人,二百人擁上去,他們都得死!是我們攔勸著,眾人才沒揍扁了狗日們的!」他還要說,和珅擺著手道:「去吧去吧,我曉得了,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誰輕舉妄動,我準開銷了他,叫他哭天無淚!」格舒楞了一下,橫著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珅待他去遠,轉身對乾隆陪笑道:「我底下人也儘有撒野的,得我親自去約束。」乾隆問道:「你打算怎麼料理順天府的人?」和珅道:「無論哪個衙門還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順天府有順天府的難處,京師大衙門多,都和他們鬧起來,他們日子就沒法過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給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日後主子叫我去順天府,他老要來崇文門,得留著見面地步兒。怕的那群又凍又餓的人激怒了,做出事來就給主子惹麻煩。這是下頭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們擱氣兒。和和順順是吉祥。」
乾隆原本要親自去看的,聽和珅這麼說。竟覺得比自己想得還要周到大方,點頭說道:「你去吧!叫順天府的人另找地兒捨粥──他們自己不做事,還妒忌。混帳!」
「這個人太能替別人著想了。」劉墉望著和珅漸去漸遠的背影,噓了一口氣說道:「我原來還疑他沽譽釣寵,看來不是的。行伍裡能出這樣兒的角色,真也難得。」又道:「主子說的極是,順天府的人發邪火,還是因為自己的差使讓和珅搶了先。」乾隆看看天色,笑道:「順天府也出動了,西下窪那邊就不用去了吧!劉墉回軍機處,給直隸總督巡撫發廷寄,召見一下順天府尹,就是這場雪,看有多少遭災的,如何賑濟救濟的,寫成折子奏上來──晚上不用回去,皇后有話,她預備的野雞崽子湯要賞你用呢!」劉墉邊答應著又謝恩,幫著王廉侍候乾隆騎好了驢,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門──還有要問一問他們安置春耕種糧的事,也要報上來。有凍餓死的,衙門也要安葬。這些都不是小事,聽說有些地方把種糧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驢上點頭首肯。
※※※
這裡和珅趕回上地廟粥棚,雙方仍在對峙僵立。粥棚前二畝地大一塊空場上淨是雪水泥漿。還有滿地丟著的破布爛絮,半截打狗棍兒、爛碗碎罐兒片兒,一看便知這裡方才是熱鬧打鬥過。姓胡的那個「總爺」帶著十幾個衙役站在粥棚西邊,棍子、繩、鐐、銬、枷諸各刑具一應俱全,一個個都是臉色鐵青,盯著粥棚,粥棚旁邊站的是崇文門關稅上的稅丁,也都渾身濕透,衣上點點污污滿是泥漿,也都滿臉猙獰鬥雞似的盯牢了「胡總爺」一幫人,似乎都在等自己的長官來「做主」。那群來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個稅丁照料,排著隊等粥,有幾個年輕人腰裡別著宰羊刀守在粥棚門口,橫著眼看順天府的人。三下裡都是氣色不善,看樣子順天府只要一動手,立時就要大打出手。和珅趕到,已顛得一身熱汗,幾個小伙子迎面逼上來,喝斥道:「你是順天府的?不許過去!敢拆這灶火,立時教你三刀六洞!」稅丁們喊著「那是我們和大人」,人們才給他讓出路來。和珅見沒出事,才透了口大氣,問道:「劉全,劉全呢?他沒有過來?」
「劉全在左家莊,收的屍首都運那去了。」格舒說道:「化人場燒屍首要錢,燒一個人二錢,劉總爺原在西直門外粥場,把他叫去了!這年頭真日怪了,送去凍殍燒化還要錢!」
和珅沒理會他牢騷,轉身面對順天府那群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蝦,鑾儀衛指揮,兼崇文門關稅總督,你們哪位是管領?請借一步說話。」
那邊沒人應聲,只那位胡總爺不屑地撇了撇嘴。
「聽我說。」和珅的臉上掛了霜,直了直腰朗聲說道:「崇文門關稅用釐金餘額設粥場,事前是請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傳下的規矩,凡逢饑荒災荒,各衙通力施救,這是善舉,不是崇文門關稅滋擾地方。現在京裡驟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捨寒衣、飯食的。別說是我,就是京裡殷實人家富戶大賈開場施粥,也斷沒有禁絕的道理。」他指著列隊待食的人又道:「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災,或因家道寒貧,無奈流落北京。你看看他們,是何等循規蹈矩!這大雪天兒,我們在京裡有茶有飯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們在雪地裡衣不蔽體等一碗飯吃,不可憐麼?就算我崇文門不設這粥棚,他們這天氣這形容兒討飯到你門上,施捨不施捨聽你的便,可總不至於往他粥碗裡摻雪吧?」
這番話立時化解了人們陰森暴戾一腔怨氣,順天府衙役們不禁面面相覷。場上一片嗡嗡蠅蠅的議論稱羨聲:「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沒想到這麼恤貧憐窮的……」「誰說當官的沒好人?衙門裡頭好修行!」「媽的,順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長大的,不懂人事兒!」……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萬代!」
「公侯萬代我不敢當。」和珅異常冷靜,目光幽幽閃著:「只是盡我的力各處應付周到就是了──我剛剛從萬歲爺那裡過來,要見你們郭太尊。勞煩你們傳稟一聲,請他過來說話!」
這一來,順天府那群人頓時都亂了方寸,幾個人交頭接耳匆匆議論了幾句,就有個衙役飛也似去了。那個姓胡的猶豫了片刻,像一頭怕踩到機簧的野獸,遲遲疑疑踱過來,僵僵地掃了個千兒,囁嚅道:「標下胡克安給和大人請安──方才是標下無禮,請大人包涵!大人方纔的話都在理兒,可是話說三樣,樣樣有別,貴衙門上下也忒不把我們當人──」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那和珅毫無架子,笑道:「下頭人說話有什麼分寸?都計較起來還得了?不打不相識,你們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邊席棚子地下弄張杌子,叫弟兄們進去避雪,叫他們灶底下燒壺茶給沏上──去吧,都消消氣兒,一個北京城裡頭衙門對衙門,抬頭廝見的,一是要講理,二是要和氣,對不對?」見粥棚那邊大冒熱氣,知道開鍋了,便過去招呼:「叫開飯!今兒天冷,就這三幾百人,管夠管飽,不夠再下米!」
人們立刻一片歡聲鼓噪。那格舒辦事頗有章法,匆忙之中還約合了十幾個乞丐,就飯場裡打起蓮花落子,齊叫:
我皇恤苦又憐貧,
遍地草木施春霖。
吾儕生來命數苦,
八字不齊造化鈍。
或因家鄉遭水旱,
或為病疾落老貧。
本是盛世良善民,
背井離鄉真可憫。
真可憫,動龍心,
饑施粥飯寒捨衣。
猶如觀音甘露水,
恩施萬方無漏遺……
蓮花落子唱聲中夾著滿場唏溜唏溜的吸粥聲、孩子的叫鬧聲、母親的呵斥聲,繽紛的雪中人們端著大碗來來往往,棚裡鑽出鑽進,景觀也頗奇特。和珅自覺料理停當,掇了一個凳子坐在席棚底下,那靴子濕透了,換了一雙乾的,統著手看雪,又回思今兒一天變幻不測光怪陸離的事兒,想到已蒙皇上青睞,即將大用,興奮得呼吸都有點氣促,轉念又想軍機處幾個人平素待自己不涼不熱,怎麼才能融洽無間起來?又怕年輕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裡暗處就有人使絆子設圈套兒跟自己過不去,又該怎麼處?……胡思亂想中,見遠處一乘四人抬暖轎蹣跚著過來,只有五六個人跟著,料是順天府尹來了。帶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找事的模樣,忙收攝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來了,叫人去玉皇廟不拘哪個小飯店定幾個菜──不許過了五錢銀子──你替我迎一迎兒!」說著站起身來,臉上掛起了笑。
※※※
天傍黑時分,和珅才回到家。這一天高興真是從所未有,盡自渾身勞乏、褲腳袍襬子都濕透了,結了一層薄冰,走起路來都打晃兒,仍舊不想進院子,仍舊覺得還該做點什麼,把所有的精力全部耗盡。大約那幾杯玉壺春的作用,醺醺然眊目半餳望著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鬧一嗓子二簧。其時天上雪己小了許多,劉全指揮著家人到後頭馬廄清掃積雪回來,見他兀自站在門洞裡發呆,忙道:「老爺回府了──趕緊知會太太──爺,您怎麼獨個兒站風地裡,也不怕著涼!」幾個家人笑呵呵迎著跑上來,拍雪拂落泥一陣忙活,簇架著和珅直到二門,只見裡院掃得乾乾淨淨,二太太長二姑、管家姨姨吳氏已帶著一群老婆子丫頭等在天井裡,見他進來,長二姑打頭蹲了個福,說道:「伙房裡的飯已經送過來,現成的冬至糰子,四糙發極黃米粥,還有南邊莊子送來的起蕩魚,自己場裡給你特特趕製的餳糖。咱們自己窖裡新開的酒,爺暖暖和和吃幾杯,祛祛寒氣……」
「太太呢?」和珅笑著聽了,一邊往上房走,一邊說道:「太醫看過了沒有?這會子還睡著呢麼?」說著便聽上房裡一個女人聲氣說道:「老爺回來了……扶我起來坐坐……」和珅快步走進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吳姐兒進屋,把飯桌子抬這屋來吃飯,留一個丫頭侍候就是,人多了,出來進去的帶冷風兒,防著太太再感冒……」說著進來到炕邊,雙手對搓著笑道:「外頭冷得緊。我都凍成冰棍兒了,屋裡真暖和……」手伸到炭爐子上烤著,一邊覷著太太氣色,又道:「你別下來了,炕上頭擺桌子,你就歪著。喜歡的就吃一口;吃不動的就不吃,這麼著隨便些兒更好。」
和珅的夫人馮氏,是大學士吳廉的孫女,她剛坐月子滿月,月子裡又受了風,落得有個頭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懦。這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少婦,一身醬色剪絨褂,極考究鑲著金錢百合花滾邊兒,頭上綰著一蓬鬆鬆的喜鵲髻兒,烏壓壓偏垂在肩上,這樣一身深色衣服,配著多少有點蒼白的面孔,一雙玲瓏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著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幅古色古香的仕女圖。見丈夫呆呆烤著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打量一眼身上,顰眉微笑道:「院裡說話都聽見了。你外頭忙大事的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像個賈寶玉。」和珅一笑,想說「你倒真像薛寶釵的脾氣,林妹妹的體態。」見吳氏和長二姑指揮兩個老婆子抬進飯來,便咳嗽一聲,問道:「哥兒呢?這會子還在睡?」
「在奶媽子那屋裡呢!」長二姑接過話,一邊拾掇炕桌布菜,又扶著馮氏穩穩靠了大迎枕上。一邊笑說:「今兒來了個算命瞎子。二十四爺家世子福晉也過來了,一處聽他算,說哥兒生就的一世富貴,十八歲發跡,十九歲掌印。過了七十五歲有災,過河騎馬要當心──說的到了七十五歲,吃東西也要留心。我們聽得笑得前仰後合。到那時候兒我們這群老妖精還不知在哪兒呢!」和珅聽二十四福晉世子夫人也來過,眼睛一亮,問道:「她來有什麼事?求二十四爺給哥兒起名兒的事辦了沒有?」
馮氏原本有病,懶懶的,一家子都聚一處有說有笑,頓時精神好了起來。說道:「起了名兒了,叫豐紳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們笑,哥兒在一旁瞪著黑豆眼,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攛胳膊攛腿的也笑,笑著笑著就撒尿──真是個愛巴物兒!我封了三兩尺頭賞了那先生。不為他算得靈,難為逗得大家歡喜高興。」吳氏雖不是和珅親眷,但她也不是家中僕婦。當年和珅去涼州查案,病倒在三唐鎮破廟,吳氏當時還是個丐婦,虧得她和女兒憐卿全力救護,和珅才撿了條命。和珅是知恩的人,這娘母女是他命中「貴人」,因此回京就帶上了她們,算是一門恩親,上下都稱「吳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樣圍桌吃飯,笑問和珅道:「老爺,二十四爺福晉帶了許多頭面,還賞了兩千兩銀子,說是給哥兒添喜,可也忒厚重的了,我們都心裡納罕呢!」
「這個麼──」和珅喝了一碗滾熱的魚湯,已是暖得遍身通泰,左手拿饅頭右手伸箸夾著菜,笑道:「沒有天上往下掉餡餅的事,回頭你問長二姑。」吳氏便看長二姑,長二姑含笑嬌嗔道:「這種事也好直說的,只告訴爺,她說爺的法子真靈,再問就笑,又拉我背地說了許多話,──對了,今兒二爺帶了于遂清的家人一就是那個叫高雲從的老公兒的弟弟──來了,帶了一包東西,說是什麼案子虧得老爺和刑部關說了,才得了個公道。他們說打山東過來,是國泰撫台帶的東西。原說等你回來的,左等右等不到就走了。」和珅咀嚼著一團羊肉聽她講話,半晌才道:「他們保定去了,五七天就回來。要我不在家,一定留住他們。這些東西是不好收的。」又問:「還有什麼人來過?」
長二姑給馮氏盛了一小碗四糙米粥,笑道:「太太,這米新春下來的,您胃口不好,就著這盤高麗鹹白菜,容易剋化──還有個叫海寧的,原來是貴州糧道的觀察老爺,說調任奉天知府,打北京路過。倒是沒帶東西,說是老爺的朋友。上午來的,說還要過來──這早晚不來,或許就不來了的。」她一邊說,和珅一邊「唔」,說道:「海寧是朋友,咸安宮上學時還是同學,他既來京,肯定要見見我的──」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事,盯著燈燭不言語了。
他常常這模樣兒的,家下人也不覺為異,馮氏便笑問:「又琢磨到什麼事兒了,這麼著傻子似的?頭一回見你這樣兒,我還以為你有什麼症候呢!」和珅便低頭扒飯,說道:「沒什麼。我是想起關稅上頭一筆出入賬,待會兒吃過飯我和吳姐商量一下。海寧不過來,我就早點歇,他要來,二太太也別等我,說話到深夜了,還有幾封信要寫,今晚就在前頭辦事廳裡睡了──叫他們把屋子弄暖和一點……」
眾人聽了俱各無話。一時飯畢,丫頭們過來收拾飯桌,和珅心滿意足地伸欠著打個飽嗝兒,笑道:「告你們個喜訊兒,皇上今兒見了我兩次,有許多恩禮的話,看來富貴到了擋也擋不住,肯定是要陞官了。越是這時分裡裡外外丁點差錯不能有。大家和合眾人拾柴,這就旺發起來了──凡來人小心待承,不要輕易收禮,這個時候鬼神捉弄,容易出毛病兒。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兒有的是呢。你們都敬佛,該敬到的要周到圓融。人使勁神幫忙,沒個不好的──吳姐姐,你房裡去!」又回身叮囑馮氏:「好好歇著,飯後屋裡走幾步消消食兒,煎的藥要按量吃完……」這才出來,到東隔院吳氏房裡來。
這是老北京城萬變不離其宗的套環套四合院兒,中間馮氏居正堂是四合院,再進、三進仍是四合院,向東西兩翼列舍也是大同小異的小四合院,只是房子低一等,西廂是正院東廂,上房一明兩暗是吳氏居住,東房住人正房和西房是她召集家人布置家務用的,因沒有南北過庭,這院裡反而格外避風,幾株石榴樹上的漿果都沒摘,吊在掛了雪的樹上累累垂垂,軟軟的枝條幾乎垂到地下,夜色朦朧中都看不甚清晰。和珅因和馮氏說話後來一步,進屋時吳氏已經點著了燈,她的女兒憐卿也在東屋,她才十一二歲,已經很懂事,在炕上幫著母親疊衣服,見和珅進來,忙下炕蹲福兒,說道:「和叔叔老爺吉祥!我給您沏茶!」說著,一個丫頭已從東廂房提著一大壺開水過來,和珅笑道:「『叔叔老爺,叫得有趣,一里一里的名兒都加上了。我要進了軍機,又該叫『叔叔老爺中堂大人』了,多拗口吶!來,你還氣力小,我自己來,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說聲『憐卿茶來!』就給我斟上來,那才得趣兒──」說得連那丫頭也笑,和珅拍拍小憐卿肩頭道:「梅香,帶憐卿過東廂去,我和吳姐說事兒。」
「和爺,方纔你說進軍機是真的?」吳氏坐在炕桌對面納鞋底子,手裡忙活著問道:「那不是也和桂中堂一樣官封宰相,出入八抬大轎?說句該打嘴的話,我如今也是見過點世面的人了,多少人混個進士、舉人,在鄉里就張牙舞爪的橫得螃蟹似的,你這麼年輕,下頭那一大群鬍子老頭子們能服你?」和珅盤膝坐在炕南,啜著茶道:「有點影兒,聽聖旨到了才作得數兒。軍機處就好比大家子裡的管家,『宰相』是外官的逢迎話──因為有權,日日能見皇上罷了──我這身分兒能進個侍郎就不錯了,和阿桂他們比不得──你說老高家從國泰那帶來物件,是什麼東西?我瞧瞧。」吳氏笑道:「喏,就在你身子後頭,那一包就是。我也沒看它。」
和珅回頭,果見窗下炕上放著個包裹,掂起來覺得甚是體沉……就燈下打開看,是三個書匣子模樣的小箱子,上頭標著封簽:
致齋大人先生親啟
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他小心拆了封簽,第一匣打開便吃驚得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是一把青銅劍,斜寬從狹前鍔後格圓莖有箍式樣兒,通體漆黑發亮,霜刃在燈下熠熠閃光,地地道道的「古漆黑」,小心捧起來看,上有篆文「李斯珍用」四個字,旁刻回字不到頭菱形花紋。他看老了古董的,一眼瞥去已是瞳仁閃光:這是地道的戰國古劍,坐定是李斯遺物,此劍價值在十萬兩白銀以上!吳氏見他發呆,笑道:「這是什麼物件?哪個鐵匠爐裡淬黑了的,也拿來送禮!」和珅覺得心頭嘆嘆直跳,又打開第二匣,卻是一方端硯,本身並不十分出色,但硯座硯邊都用厚厚一塊整金嵌定,用的金子足有五六斤,黃黃的澄見兒亮,閃著耀目的光芒……連吳氏也停了活計,看呆了。和珅覺得手指頭都冰涼的,微微抖索著又揭開第三匣封條,裡邊紅綾包裹挽成個喜字兒,拿起來輕飄飄的,展開看時是幾張銀票,都是一萬兩見票即兌的龍頭銀票,一嶄兒新。還有一張紙,卻是官契;題頭寫著:
通州東官屯莊園一座,計佃戶一百二十四家,場院、牛棚、馬廄、豬圈、羊圈一應列單於左。
田土計三千二百畝,北至惠濟河堤,南至通渠雙閘,東至接宮亭南側,西至大柳坡堤。莊頭郝發貴率財計錢糧上人、針線上人、作坊上人並護園莊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諱珅金安金福……
這又是贈了一座莊園,零碎的不算,單是通州三千畝地,合計銀子就值小五十萬兩銀子!……和珅看著後邊密密麻麻的莊園財物清單,已經頭暈,眼前字跡也花了,蝌蚪一樣在紙上遊走……他失神地放下那張折頁,心裡一片空白,似乎想收攝心神,清清亮亮的想事情,但一下子又亂得一塌糊塗。吳氏見他這個樣兒,笑著問道:「你發什麼愣呢?還有難住你的事兒麼?」
「唔──噢……」和珅這才驚醒過來,指著三個匣子道:「你知道這份禮值多少錢?八十萬兩銀子!」
吳氏手裡正用錐子穿鞋底兒,一個失手扎了左手中指。激靈一哆嗦,見已經出血,忙放在唇上吮著,又丟了手失驚道:「天爺!國巡撫這門有錢,這門大方的呀?!你給他辦了什麼事,這麼謝你的?」和珅用手指頭搓著眉心,此刻心裡才清明起來──在官場人場市面世面一直打滾兒,至此才算知道總督巡撫這等「諸侯」的手面。直是府道廳級官員們夢想不到的闊綽!但既肯出這麼駭人的數兒,也必有駭人的事兒要託自己斡旋料理──說是「謝」,其實自己在刑部替國泰家人說的幾個案子壓根不值一謝,那麼就是有大事求自己了。但自己現在能幫國泰辦什麼大事?又覺得毫無把握……良久,他喟然一歎,說道:「國泰的鼻子比狗還靈,耳朵比兔子還長啊……他是知道我在萬歲爺眼前如今走動得,預先放個地步兒……」他也想明白了,便不肯在吳氏跟前露出小家子氣,他的口氣已變得無所謂:「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東西先放這,他們必定還要和我細說的,當辦能辦的就幫,不然就退還給他就是了。」吳氏道:「我就真服你這一條。多大的事拿得起撂得下──這事擱在器量小點人身上,骨頭都要唬軟了呢!」頓了頓又問道:「你接手崇文門關稅時候,前頭清理賬目,那筆遺財也有七八萬兩。原是不能動用的,這過了幾年,咱們家添人進口,攤子也大了,俸錢月例都是寅吃卯糧,已經挪用了五千多,那錢放著也是死錢,不如放出去收些息,家裡也能得些添補。」
「那幾件東西當初還是一塊心病。幾萬兩銀子的東西竟沒主兒,沒賬可查!」和珅笑道:「現在看來和眼前這幾個匣子大約是一回事。因為來不及辦兩造裡都敗了,又都不敢說!這就是老天爺關照我和珅了──你不要放債,傳出去名聲不好。用憐卿的名兒或你的名兒辦一處當鋪,常流水的進項,家裡也就寬裕了。」說著收拾那個包裹。隔桌打量吳氏,只見她穿一身密合色對襟兒湖綢夾褂,梳得光可鑒人的一頭烏髮綰了個蘇州橛兒微微偏右項後,露著白生生的脖項,這幾年舒心日子,原來微黃的臉已變得粉白紅潤,已近四十的人了,眼角連魚尾紋也沒有,那雙小巧的手挽著活計,微微露出雪白的腕臂。微笑著,左頰上燈影裡看得若隱若現,酒渦都粉瑩瑩的……和珅手一顫,頓時有點意馬心猿的。
吳氏覺不覺察這「和大爺」神情已經變了調兒,一邊抽針,笑道:「用我的名兒敢情是好,就不怕我起了黑心昧了你的?」說著一抬頭,見和珅形容兒,頓時心頭一顫,便覺耳朵發燒,訕訕起來道:「你茶涼了,我給你續一杯。」和珅沒言聲,回身撩開窗簾子隔玻璃向外看看,還綽約能見絨絨細雪飄落,滿院雪色微微泛白,靜得一點聲息也無。回身過來,恰吳氏端茶過來,微笑著接了放桌子上,不待她走,雙手便緊緊握住了她的纖手,顫聲叫道:「吳姐……」吳氏先是像觸電了一樣身上一顫,想抽手,但和珅握得太緊又掙不脫,她臉緋紅,偏轉了臉一聲不言語。
「吳姐,」和珅站起身來,緩緩扳過她肩頭,已把吳氏擁在懷裡,一手摟著腰,一手撫著她頭髮,輕聲問道:「這麼著好不好?」吳氏偎在他寬闊的肩頭,像吃醉了酒,覺得渾身都稀軟了,輕輕搖頭道:「這麼著不好……叫人知道了算怎麼回事……」說著,情不自禁也抱住了和珅,覺得他腰間那話兒隔著頂到小腹上,更是軟癱得像一團泥,直要往下溜,睜眼看著和珅,忙又閉眼偏轉臉去,和珅把她摟坐到炕沿靠在大迎枕上,只見這婆娘星眸垂瞼滿面嬌羞,一抹酥胸微露出來,呼吸急促間胸上乳峰微起微伏,更是美艷不可方物,用嘴吻了一下她雙唇,接著全身都壓了上去,手摟足交兩唇相接,將舌頭板伸進她口中亂攪著狂吻……吳氏起初只是由他撮弄,情竇既開慾火如熾間再也顧不得羞恥,也把舌頭伸過和珅口中又吸又吮又抽送又攪動,歡極呻吟著直要喊出來。和珅也不再說什麼,一手扯開自己腰帶,硬梆梆地挺著拉過吳氏的手把捏著,一手就解吳氏褲帶,手伸進中衣,咂嗚著舌頭騰空兒說話:「姐姐,你的也濕了……」吳氏久寡怨女,被他淫戲得欲炎蒸騰,一邊自用手解著上衣鈕子,輕輕拉和珅的手撫摸自己乳房,一邊顫聲道:「……好……受用……好和爺,使勁壓……壓不壞的……」和珅回頭「噗」地吹滅了燈,順手推開炕桌,將吳氏帶的兜肚兒一把扯開,就和吳氏渾身貼肉滾在炕上……一頭縱送,一頭喘著氣道:「早就想報你的恩……天天一處,竟等了幾年……」吳氏也不答話,只絞股糖似的全身夾定和珅,恣意品嚼那滋味。
……一時魚水之樂至極,兩個人都揉搓得成了一團,仍相抱不起。和珅親吻著她問道:
「吳姐,怎麼樣?」
「……」
「在三唐鎮,你洗澡,我……偷看過……」
「知道……」
「當時只隔一層板壁……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那怎麼不過去?你呀……」
「我過去你肯麼?」
「……我不知道……也許一耳巴子打了你出去……」
「真的那麼狠心?」
「……不知道……我看你還是個毛頭孩子……臉面性命要緊……我是個女人,就有萬般的苦也只好自己嚥了……」
「親親的,今晚怎麼肯了?」
「我……仍舊不知道……飽暖思淫慾吧……我也變壞了……你也壞……壞到一處了……你真壞……佔了我便宜,還說是報恩……」
說著二人才起身來,打火點著了燈。吳氏一邊整衣梳頭,飛紅著臉不敢看和珅。和珅卻滿不在乎笑嘻嘻的,披襖半裸著趴在她肩上小聲道:「別不好意思的吳姐。大家子都這樣兒。鐵門檻裡頭出紙褲襠麼,何必這麼認真的?隔個十天半月,我來報一回『恩』,這麼著你也不得孤淒……」吳氏低頭聽著,忽然「噓」地一笑,回身替他打整衣服,見那活兒撅撅地又要往起挺,輕輕彈了一指頭,幫著繫著汗巾子小聲笑道:「吃了媚藥麼?這麼不老成的!──你既這麼待我,我只有忠心耿耿當你和家的保國臣──咱們人前人後可要正經些兒,下頭有憐兒也大了,家裡這起子人都賊眼骨碌的,別教看出什麼了。奶奶太太平素待我厚道,就怕她們知道了不受用。」「怕什麼?」和珅笑著捏一把她臉頰,蹺起二郎腿坐穩了椅子上,「別忘了這是和珅府,老子提起褲子不認賬!摁住屁股,翻身賞嘴巴不說,惱了一紙休書給她,看是誰吃虧?我在外頭和陳惜惜魏寶寶好,馮氏、長二姑都知道,只敢給我吃補藥,誰敢二話?不過你說的也是,這麼著閤家和睦、沒事太平才是旺相。」正說著,聽見外頭有腳步聲,踏著雪咯咕咯咕到了上房簷下,和珅便看錶,吳氏揚聲問道:「是劉全家弟妹麼?這早晚有個麼事兒?」接著便聽一個女人聲氣在外答道:
「老爺在吳姨姨這裡說事兒麼?外頭我男人進來說,有個叫海寧的大人來拜。」
「知道了!」吳氏衝窗說道:「老爺這就過去。」和珅攔住了,接口道:「你帶他到這裡來。吳姨西房裡見,這屋裡暖和。談晚了我們就歇西屋,──你就便兒知會議事廳那邊的人一聲,不用等我!」聽劉家的答應著去了,和珅回身笑道:「今晚真是天緣湊美,該當的咱兩個……」嘴湊到吳氏耳邊細聲說道:「你的那個比長二姑的還緊,就只不大會使,今晚我教你幾套──」說著又要亂摸。吳氏打開他手笑啐小聲道:「你肚裡的彎彎兒可真多!太太二太太,還有外頭的什麼惜惜寶寶愛愛,上房裡的蘭妮,梅香還不夠你出火的?怎麼就饞得餓狼價似的……我給你打盆水洗洗,你手髒的,看叫客人嗅出什麼味兒罷!」又揚聲喊道:「蔡家的,小惠!老爺要在西屋見客,掌燈,往炕底下加炭!」
一時便聽東下房有人應聲。和珅在水盆子跟前挽袖子,手伸到鼻子跟前,說道:「好香的味兒,是麝香!」接口便聽院裡有人笑道:「我不但給你帶的有麝香,還有冰片呢!」和吳二人都是一怔,不禁失笑。和珅咳嗽一聲掀簾出了正房,見一個中年人已在門口,方白臉小髭鬚五短身材,穿著青緞馬褂開氣皮袍正往壁上掛油衣,和珅笑道:「潤如兄,久不見面了,仍舊好精神!」
「致齋大人!」海寧見他出來,笑吟吟趨前一步,口中說道:「今非昔比,我得給你請安呢!」和珅一把拉他起來,笑道:「別扯他媽蛋了!忘了宗學裡挨罰,一條板凳你跪一頭我跪一頭──咱們是患難之交,和我論什麼臭規矩!」海寧一邊隨和珅西屋裡去,一面笑道:「這麼晚了,打攪你和夫人好夢,真過意不去。可我明日上午去禮部,還要去吏部,再引見,下午要趕著赴任,今兒不見就沒時辰了……」和珅道:「我如今是騎虎難下,忙得昏天黑地的,起居都不分時辰。方纔還在寫折子,累得頭暈眼花的,你來正好聊聊,我也換換精神,再接著寫──不誤事兒。來,給海大人看茶!」那屋裡吳氏聽見要笑,忙捂住了口。
和珅和海寧在屋裡分賓主坐定,細看時才見海寧臉色有些蒼白,一邊啜茶,笑道:「趕路累了吧?怎麼瞧著打不起精神?上回來信收到了,因為知道你要調缺,左右是要來京引見的,就沒有回信。貴州糧道雖說是肥缺,到底離家太遠,家裡人去,你回來,來來回回都花用到道兒上了。奉天府清淡點,卻是要缺,那裡勳貴舊臣多,皇上也時時去祭掃祖陵,陞官是極容易的事,糧道觀察是兵部專差,俗稱『糧耗子』,窩在裡頭上不沾天下不著地,幾時指望著吏部能想到你?我費了好大精神才把你弄出來,信裡頭意思還像不如意?你有什麼想頭,說說我聽。」
「我不是為調缺的事兒彆扭。」海寧苦笑著搖搖頭:「說貴州儲糧道是肥缺那不假。就是不貪,單是新舊糧食換倉,往來運輸折耗,每年也有五六萬的進項。我四十出頭的人了,錢也掙夠了,再有幾年提拔不上去,就漚死在那窩裡了,所以到奉天我還是樂意的。我是生孫士毅的氣,原說過我走之後,儲糧道的缺指給我內弟的,他為這事打點巡撫衙門師爺上上下下,也花了幾萬,頭天說好第二日掛牌子的,第二天興沖沖去藩台衙門,掛出來的是李淳英!」
和珅聽著點點頭,說道:「這在官場是尋常事,不稀奇。」
「我內弟自然不依,回過頭又到撫台衙門去問。」海寧接著說道,「幾個書辦師爺也都莫名其妙,也幫著打聽,原來李淳英把貴陽三春樓的頭號婊子桃春娘贖出來給了孫士毅當五姨太太,連頭面銀子一併奉上,花了十萬!再一問,李淳英是廣州總督李侍堯的遠房叔伯弟弟!」
至此,和珅已經心如明鏡,拍拍他肩頭道:「要這麼說,我已經明白,你銀子沒人家多,根子也沒人家硬。你原來是訥相的包衣,訥相壞事了,朝裡沒人當靠山,這才受人欺侮。忍一忍吧,孫士毅和李待堯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朋友。他還想補廣州總督的缺。李淳英就一個子兒不花,也得把缺讓給他!」海寧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帶著我內弟到巡撫簽押房去見他。平日見他還說說笑笑的,突然和我打起官腔,說糧道是軍需重中之重,沒有軍功保舉不能補缺,李淳英吏部考功、兵部考核過的,兩部部文特薦,所以難以推辭。說要派我內弟到黔西運糧道上去,兩年保出來,調個更好的缺也不是難事。我惱了,說『大人正在運動到廣州,兩年後我們到廣州去給您當戈什哈?』他端茶我也端茶,不歡而散。」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昨天到京,先去吏部,又到兵部打聽。才知道吏兵兩部壓根沒有李淳英的字號──查不出來,沒他這個角色!先來尋你不見,我又去了怡親王府,給五爺訴說了。王爺說我『你他媽是個窩囊廢!孫士毅我一看就曉得不是個好東西,看人戴帽兒溜溝子舔屁股的紅頂子官兒,上回進京各王府跑遍了,在乾清門見我避過去。這樣的王八蛋,你給我整他!寫折子來,我直接給你呈皇上跟前!』──和大哥,雖說我挨了王爺臭罵,心裡真的痛快,當著王爺我哭了呢!」說著,深深透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