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4 章
委欽差山東查巨案 聽謠傳侍堯畏黑磚

  和珅推詳物理人情可謂料事如神,轎子在和府大門口下馬石旁一停,門洞裡一窩蜂般湧出一群京官,有內務府的朋友,也有鑾儀衛裡的同事,還有上書房軍機處的筆帖式、書辦、師爺甚至雜役,這些人都在巴巴地等他下朝,拜賀他榮升軍機外放欽差。劉全一眼便見那夜替國泰送禮的人禿著個頭也擠在裡頭。見和珅下轎,這群人有的媚笑有的諂笑有的憨笑有的傻笑有的微笑有的大笑,各自身分不同笑容也就有異,都是滿面堆笑迎上來,作拱打揖的請安禮拜的,拍肩握手的,有的故作豪爽放聲打趣,有的有意矜持誠摯寒暄,有的見縫插針套牢交情的,牛鬼蛇神各行其道。嚷著「這是天大的喜事──和大爺一步青雲,要請客!」「少壯得意平步青紫前程不可限量!」「好爺的乖乖了不的!這一欽差出去,起居八座威名傳遍天下……我跟了您去吧?」「和爺這麼年輕就宣麻拜相,大清開國沒有先例……」「聖眷優渥,獨佔先枝了!」「天寒路遙,一路留心身子骨兒」……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和珅從容大方站在當地,聽眾人說著一囤一車的頌聖言語,謙遜地微笑著一一點頭,待人聲稍歇,雙手一拱說道:「兄弟不敢。僥倖得蒙天恩,所以能有今日。一是聖恩不可負,只有勤勉努力,兢兢業業仰報高厚;二是貧賤之交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諸位不嫌棄我,仍舊和平日一樣常來走動,該照應當照應的和珅不敢推辭。在家靠床睡出門靠牆,也還盼朋友們多多幫襯。今兒個來的都不要走,家常便飯留客──不過兄弟不能相陪了。我回來帶上行李就得到欽差行轅報到,有什麼事等我出差回來見面說話!」說罷,笑嘻嘻地一個長揖,抬腳便進府去了。

  「各位大人,各位大人!」劉全眼見眾人又要向府裡追和珅,伸開雙臂虛攔住了,大聲道:「欽差大臣奉旨之日不見外客,這是規矩。和大人有話請客,我劉全代辦──府裡議事廳又寬敞又暖和,擺起桌子來,咱們吃他個一醉方休!」哄著撮弄著,和幾個家人把這群狐朋狗友們都讓請進了府裡。因見那個送禮的站在石榴樹下巡逡,笑吟吟過來,雙拳一抱說道:「這位尊兄貴姓、台甫?既然來了,請一同入席。」

  那人左右看看沒人,也抱了抱拳,皮笑肉不笑道:「尊駕『滾刀肉』劉全,真個名不虛傳,這麼好忘性麼?我叫毛祖輝,是山東巡撫衙門的錢糧師爺──」

  「噢──噢噢──想起來了!」劉全恍然大悟,一拍腦門子笑道:「您瞧我這記性!毛老夫子,久仰久仰!」他倏地壓低了嗓門,陰笑著道:「現在人多眼雜,不是說話時候。和老爺此刻也不能見您。您送來的東西沒啟封,還在後屋禮品架子上堆著。主人很感國大人厚意,這次山東去見著面了要好好請國大人喝幾杯呢!」

  毛祖輝聽得品不出滋味,見說「沒啟封」,臉上變了顏色,嘿嘿冷笑,撫著酒罈子似的光腦門子道:「和我兒戲!老子吞刀吃火,也不是好惹的角色──只要我胳膊這麼一揚,喊一聲『和珅接了國泰一百萬兩銀子!』欽差也就不欽差,大人也就變成小人了!」「要喊你就喊,喊出來你就是瘋子。」劉全笑道,「喊出來準要了國泰的命,我們和大人一根汗毛你也扳不倒!」

  「走吧,先吃酒,」劉全見毛祖輝發愣,推了推他膀子,「一切包在兄弟我身上。等吃完酒,我和你細談──告訴你,此刻和大人已經離府出去了。奉旨知會順天府,要封鎖你們衙門看折子師爺所!」

  毛祖輝像是突如其來後腦勺上挨了一悶棍,臉上慘白得沒半點血色,站在當地晃了一下才站穩了,喃喃說道:「封書房了?還沒到山東查案,這邊就動手了?這……這……」

  「別你娘的這副熊樣兒,還『吞刀吃火』呢!」劉全拍了一下他肩頭,嚇得毛祖輝渾身一哆嗦,「這是奉旨的事兒,誰也擋不住!你就住在看折子書房吧?我給你另安置──我們和大人有的是辦法,別他娘的這麼喪魂失魄的。人瞧了算怎麼回事?」說著,拉了形同白癡的毛祖輝進屋,向大家介紹道:「帶個新朋友大家相識,這是駐藏大臣阿穆哈大人跟前的師爺白修文先生!來來來,請入席說話……」

  ※※※

  和珅回府確實是打了一個磨旋兒就走了,先到後堂夫人屋裡,說明了奉旨就要上路的話,長二姑也在,又叮囑了「家裡家外都忙你一個,一是太太的病,再尋個好郎中瞧瞧,和吳姨姨好生相處。要有什麼要緊事,和吳姨商量好了再辦……我那頭起居飲食,凡百事情都有人照料……」又說「甭記掛我在外頭串胡同找女人,欽差大臣動一步,幾十個人跟著做規矩。怎麼弄?何況我也不是那樣人……」說得一本正經,長二姑和上房丫頭們都偏臉兒啐笑。躺在床上的馮氏也不禁莞爾,說道:「別這麼婆婆媽媽了,我們都省得……」

  和珅笑著出來,又到吳氏房中,見一屋子媳婦老婆子站著回事兒,擺擺手道:「你們出去。」吳氏已笑著迎起身來,只神情裡帶著幾分忸怩,張忙著還要倒茶,和珅道:「我立地就要走,你不用忙,有一大筆銀子出項,你交給劉全辦,我特地回來就為這個。」因將劉全支用五萬銀子的事說了,又道:「這一項你支十六萬,給劉全六萬,那十萬是你的體己銀子。我走了,你和長二姑處好,萬萬不要鬧生分。家政上的事她說怎樣就怎樣。我在外頭給皇上出力,你們別弄得後院失火。」吳氏道:「前頭你已經給了我一個莊子,我要那麼多銀子作麼?銀子都放出去了,賬上能動的只有十萬多個零頭,還要翻蓋宅子,打得太緊了府裡人受委屈……」和珅見她容光煥發,目中奕奕有神,湊近了小聲兒笑道:「真真的體貼心疼可人意兒的……你就瞧著辦吧!等我回來再酬勞你……」說著手伸過去,隔衣裳在她胸前捻了一下,吳氏嗔著打落他手,和珅笑著出門,一回頭見正房卷案上一封一封的桑皮紙包兒,站住了腳問道:「這都是哪來的?」

  「還不是前院那起子齷齪官兒!」吳氏抿嘴兒笑道:「見你得意兒陞官,都趕了來送禮的!」

  「嗯……這樣不成。」和珅皺眉道:「叫劉全原封都退還給本人。就說『君子之交淡如水』,該給大家辦事還辦,每人送他們一包好茶,算我沒有慢客之意。往後這樣銀子一律不接……我去了。」

  ……這裡出門打轎急行,走了約少半個時辰,隔轎窗遙遙便見順天府高大灰暗的三間倒廈門。順天府因是附廓皇城的首都政府,管著大興和宛平兩個附廓縣,下轄固安、霸州、昌平、通州、三河、香河、玉回、良鄉、房山、薊州、懷柔、順義、平谷、遵氏……二十八個縣。治東西六百九十一里南北五百一十里,號稱「天下第一府」,其衙門規制,主官品秩都不同於外省,知府衙門府尹是正三品官位,和奉天府尹官級一樣,衙門與各省通政司平行齊觀。轎子漸漸走近,和珅見一大群衙役列隊站在府儀門外照壁前大空場上,幾個吏目正在清點人數,詫異著下轎來,便見順天府尹郭英年穿著孔雀補服,雙手捧著手本一路小跑迎了上來,和珅情知府裡已經得了消息專候他來,站著等他行了禮,也不接手本,雙手虛抬一下笑道:「郭瑤草,你這是弄什麼玄虛?」

  「今日上午于中堂、紀中堂接見了我。」郭英年笑得兩眼瞇成一條縫,「說讓我在府裡等著大駕,有吩咐奉旨要辦的大案──今兒午飯我都是讓大伙房裡開伙,刑名上的人一個不落都得給我等著……哎呀呀!上午內務府趙堂官來說,約我一同到府上拜賀,後來又見著福四爺,說不用過去了,和欽差今兒一天忙得未必落屋呢……嘖嘖……還記得上午馬二侉子請客,席上吳鐵嘴神相,說您,五嶽齊光山根明亮印堂生彩,二十五歲交大運,如來洪水猛獸不可阻擋,事事承意,行來百無禁忌。看看,應了不是?有旨今請先吩咐,完了事我請客!」

  和珅一邊聽一邊笑,說道:「一大堆廢話,只有最後一句有用──你知道山東省巡撫衙門看折子書房不知道?」「知道!」郭英年道,「挨著屎殼螂胡同北頭,西折那座四合院就是──怎麼,要抄宅麼?」「要抄。」和珅沉重地點點頭,「不過,要掉一點花狐哨兒,不能明衝硬來……」說著,扯他過一邊牆角嘀嘀咕咕又交代了一氣兒。

  郭英年邊聽邊點頭「嗯」著,末了笑道:「這是外府裡如今弄錢的法子。把堂子裡的野雞都捉起來,審問哪些當官的去嫖過,然後抓人,連嚇帶鎮乎,取保走人,送了錢沒事兒──只是這是犯規矩,不是犯王法,您要查驗書房裡的奏折書信,我不能往裡頭攪和。文卷取走了,山東巡撫衙門追問,我不好交代。可這又是奉旨的事,您要查看,只管查就是,就當我沒看見,這麼著可成?」和珅笑道:「怪不得人都叫你『琉璃蛋兒』,滑溜得像條泥鰍──好,就這麼著兩便當!」郭英年還要解說北玉皇廟粥棚紛爭的事,和珅一拍他肩頭道:「放──心!瑤草你我誰跟誰呀!下頭人磨牙咬屁股的事往後還有著呢!──走,辦差去,等我山東回來,你給我弄桌好席面,吃了一抹油嘴兒,咱們好朋友!」說得郭英年咧嘴兒直笑。

  ※※※

  封了山東巡撫衙門看折子書房,天色已經向黑,冬日晝短夜長,和珅看錶時尚在酉正剛過不久。上半天會議,下半天城南城東又繞城西,家事公事攪著辦,足足奔波了五六十里地,饒是他頑筋潑皮,腿腳心思連軸動,也覺有點乏上來。抄撿書房時,別的衙役們都趁火打劫,旮旯縫隙地搜細軟撲金銀;他有心的人,只情撿著國泰的私人信函,一網包兒收取,也來不及翻看,兩隻袖子裡塞得滿都是信。郭英年還要請他吃飯,再三笑辭了,升轎直返繩匠胡同刑部衙門來。其時已經散衙,除了門上守值衙役,前院後院靜悄悄的蒼麻兒黑,連個人影兒也不見。他覺得內逼上來,到東廁裡倒了呂梁缸似嘩嘩一陣子,這才輕鬆了,挽著襠繫著褲帶出來,遙見簽押房也黑著燈,自言自語道:「說是在簽押房等我的麼……怎麼不見人?」正自詫異,見幾個衙役提著燈,列隊緩步過來,走近了才看清,領隊的是刑捕廳的堂官邢建業。和珅和他極相熟的,叫住了,笑道:「老邢,吃過飯了?劉司寇和錢都不是在衙門麼?這會子簽押房黑洞洞的,都到哪去了?」

  「啊──是和大人吶!」邢建業已年過耳順,身子還健得像頭壯牛,見是和珅,呵呵笑著聲音洪鐘似的,拱拱手說道:「都在後堂呢!于中堂、紀中堂還有李軍門,奉旨來給三位欽差送行──瞧我這眼神兒,還以為您是讞獄司的師爺下值了呢!老了……不中用了……我帶老爺過去……」說著便前頭走。和珅知道此人也有侍衛身分,也就不敢拿大,一邊走一邊笑道:「論說你也不容易,這麼大歲數了也該歇歇兒的了,還要來這裡查夜值崗──回頭我跟崇如大人說說,這些差使叫年輕人做就是了。」邢建業道:「萬歲爺親自點我跟你們出差,這麼體面的事有什麼累?再者我是個使力不使心的,一歇就有病,犯賤!我三個兒都叫他們跟著,我得叫他們見識見識什麼叫辦差!他們太嫩也太嬌了……上回叫他們跟劉大人山東去,叫人圍了,一封告急信楞送不出去,回來還傲得大臘頭似的跟我說嘴,叫我照臉啐他們一口:幾百個泥腳桿子就嚇得你們躲廟裡烏龜不出洞兒,還敢在老子跟前顯擺!什麼十三太保,邢家三雄──熊包兒!」

  和珅聽他嘮嘮叨叨說「當年跟乾隆爺下江南」──這是連黃天霸的十三太保都捎帶進去了,笑著心裡一動,問道:「這次都誰跟欽差,除了您一家父子,黃天霸的徒弟們去不去?」邢建業道:「毬太保!十三個人兒打架累死一個,剩下十二個,只有黃富光、黃富宗、黃富揚、黃富名五六個人還囫圇,剩下的不是斷胳膊就是瘸腿,還『太保』呢!這回萬歲爺還點有梁冒雲跟腿兒,也在裡頭呢!唉……話說回來了,也不能說這些太保無能,如今太平久了,他娘的人都變了性兒!都像躁氣得了痰症,動不動就發邪火,操傢伙就想打架!一招就一群,打東家抗官府,滅門抄家都不帶寒磣的──山東泗水劉賢魯,就為繳租時候過秤的說了句『裡頭稗子糠殼兒也忒多的了。你家風車子要壞了好好修修』。這不是閒話一句麼?就打起來!──幾千人一個招呼就起來砸東家糧倉!為這一句話,福四爺殺了七十多個人──你說說如今這事兒還成世道?」說話間已到後堂天井,果見上房燈火通明,因為裡頭亮,隔著竹簾看得清爽,八仙桌上擺著菜餚,劉墉、錢灃、于敏中、紀昀、李侍堯都在,居然還有福康安和戶部郎中郭志強!心裡詫異著跨步進去,除了劉墉,眾人都從座中起身見禮。和珅估量座次,正中是劉墉,挨次于敏中左陪,右邊下首第一位是錢灃,主位右邊椅子空著,料是給自己留著的。還待遜座,劉墉拍拍椅背說道:

  「當仁不讓麼──你該坐這裡,不要讓了。我估著你還要一刻才得來,他們還有事要回去商辦,就作主先坐下說話了。」

  「沒干係沒干係。」和珅笑著一揖入席,接過衙役獻上的茶,說道:「要不然還能早一刻回來呢!有兩個師爺帶家眷住京,幾個婆娘拖著不讓拿人,又吵又鬧,殺豬價哭啼撒潑兒叫撞天屈,說她們男人『是正經人,花酒都不許他吃,哪有逛窯子的事?』又說要撞景陽鐘告順天府……好容易我才哄住了……」紀昀笑道:「你怎麼哄人的?」和珅道:「我說你們真是一嘴吃個砂鍋──只知道脆不曉得牙磣!你們告過御狀沒有?那都是冤沉海底死絕命亡萬般無計昭雪的人才肯走的道兒!先在刑部門口攔轎,扒掉褲子光屁股揍三十棍,再滾釘板背狀紙,沒準兒還不接你的狀子,官司打贏了你還落個『以民告官』發配出三千里去苦役──你們男人也就是個風流罪過,犯事兒極小,過堂取保平安回家,照樣吃飯過年──你們這麼折騰,本身罪過比你男人更大!來,她們抗拒官府,咆哮阻扼公務,統都給我拿下!──這麼一哄,都不鬧了。」

  說著眾人都笑,和珅看那席面,雖然熱香流溢琳琅滿目、滿桌都是碟子,什麼青芹拌蓮菜片兒、蘋果片、桃酥、清蒸酥肉,還有五香魚、干貝燒菜心、水晶蝦、白斬雞、燉火腿、燒二冬、燴三鮮諸類各色,沒有什麼貴重菜,通算也就值二兩六七錢的光景,只正中擺著一個盤龍汝瓷扣碗,瑩白如玉的糯米扣碗兒上面嵌滿了小紅瑪瑙珠子似的櫻桃,名字叫得好聽「雪山紅玉」,其實也應不貴,只碗提耳處貼著明黃標籤,上邊寫著「XX廚子敬製」,「座」在紫檀木台座兒上格外出眼,一望可知是御賜的膳菜,和珅頓時明白了,不是紀昀、于敏中小氣,既然皇帝賞菜,別的菜都不能比它更貴重。見劉墉起身小心夾了一粒「紅玉」,忙也照樣辦理,其餘眾人也都依樣葫蘆,這才大家隨意。

  座中諸人都是位極人臣的中朝貴介,人人要講規矩擺氣度,于敏中、和珅、郭志強三人還是頭一次與紀昀等人同桌就席,又有個「禮送榮行」的大題目在裡頭──這樣的筵席永遠都是擺擺樣子而已──寧可「吃過」了回去再吃也斷不肯在這裡饕餮飽餐的。因此,劉墉動箸、紀昀勸菜,大家也便動箸、寒暄讓菜,都像提線木偶般僵板呆滯,三巡敬酒「一路風塵保重」草草具食,劉墉說聲「方便,多承厚意」便起身,眾人也就紛紛離座,都「飽」了。

  「于易簡昔年和我曾一同受教於黃老先生英年征君。那時文章人品也都還好。」一時撤席散坐,于敏中拈鬚嘆道:「誰知世間物情鬼蜮為幻,說變就變了。三位大人去,萬萬不必和他客氣,查出眉目就拿人抄家,著我狠狠地揍他!他這樣不爭氣,真叫我掃盡顏面,辱沒祖宗敗壞門庭,想起來就氣恨悲苦。可他畢竟是我的弟弟,待到結案,我還是要去求皇上恩典,保不住他也是他的命,一碗涼漿水飲我還是要送他的……」說著,淚水已經湧眶而出。眾人無可安慰,都只黯然不語。劉墉不能沉默,嘆道:「中堂不必過於神傷,這話我聽著也覺心酸,目下先要把案子查明,國泰婪索屬案貪賄不法,于易簡有多少染指還不甚了然。他是布政使,國泰賣富鬻缺,沒有他作倀什麼事也辦不成。倘若只是媚上逢迎,那就只是另案處分的事,如果陷得很深,兄弟只好待讞明之後去向皇上求情,公義要明白,私誼權衡。于大人見得是。」錢灃忖度著,原以為于敏中必定要痛斥于易簡,一味「嚴辦」口風,撇清自己塞住眾人的口,聽他說得有理有致有情,且是沉痛誠摯,也不禁心裡一陣空落,徐徐說道:「劉大人這話也是我心裡要講的言語,就是親兄弟,也有柳下惠、盜跖之分。他早已獨立門戶,又遠在千里外做官,近墨染皂只能怪他自己不修德品。于大人方才說的,學生聽了十分感動,足見大人風節,也知大人情懷。」

  和珅原是最能幫鬧湊趣兒說話的,俗語說的「混子」,能把場面攪得熱鬧歡悅起來,但此刻幾次欲言三緘其口。一是覺得了自己「不上台盤」,這麼得體有份量的話措詞不來,自慚形穢「太俗」;二是「副欽差」身分局定了不能亂說,更要緊的是他袖子裡鼓鼓囊羹還塞著些「不好意思」的東西,無論如何帶著鬼祟,「人話」不能說得氣壯,憋了半日,繃出一句話來:「請中堂放寬懷些。」于敏中卻轉了話題,偏轉臉問郭志強:「方纔你和福康安趕來,說有事要稟,是什麼事?」

  福康安騰地蒼白了臉。他的大名從來還沒人敢這樣直呼過,在座的紀昀一向叫他「世兄」,劉墉以下從來都是稱字而避名,「福四爺」、「福爺」、「四爺」,連乾隆本人,私地時常也叫他「康兒」。他立有軍功封著侯爵,身在一等侍衛之首,素來心志高傲,一心出將入相,圖繪紫光閣名垂竹帛。于敏中這樣粗疏,直是視他一個相府衙內,他的自尊心被于敏中輕輕一刺,立刻滴出血來,嘴角吊起一絲冷笑,偏臉對郭志強道:「你給他稟。」眾人立刻鴉雀無聲。

  「有兩件事要稟紀中堂、于中堂。」郭志強在壓得透不過氣的沉默中說道,「一是隨赫德從天山大營給戶部發來諮文,秋天發了泥石流,從天山到烏魯木齊有一千多里道路沖壞了,得趕緊維修,這筆銀子已經撥過去一半,就再撥完了也不夠使,請示從軍費外再調撥二十萬兩,總計是六十五萬。這個時候正是冬天,部裡想著春天雪化後好走路,隨赫德又給傅中堂寫了信,說沒有現銀招募民工極難。傅中堂現病著,就由四爺帶我過來了──這是一件。」他舔了舔嘴唇又道:「再一件是蕪湖糧道發來的,福四爺去年九月帶兵彈壓泗水縣張魯賢父子倡亂民變,從糧道上借了餉銀五萬兩,現在虧空銀子得趕緊補上,蕪湖糧道去年上繳庫銀四十八萬,有旨意明年春天備荒,備荒的銀子稍有短缺,道裡能自己設法,但旨意裡說泗水等地民風刁悍易於生變,大兵剛剛征剿過,『盜戶』要加意撫恤防範,不要等春天時措手不及,這樣算下來,戶部應得撥給蕪湖道十萬銀子才能彌補差使。請中堂裁度。」說著,雙手捧上一疊文書請紀、于二人過目。

  紀昀接過來只看看封面便交給了于敏中,笑道:「到處都在伸手要銀子,銀子真是好物件啊!往常都是傅中堂料理這些事,後來又是阿桂,我這大學士只講琴棋書畫,不問摸爬滾打,要多聽聽眾位的意見,福世兄你有什麼章程?還有侍堯,今晚怎麼這麼寡言罕語?」話音剛落,于敏中問道:「什麼叫『盜戶』?」

  「盜戶就是匪屬。」郭志強道:「還有從匪造亂的人家統稱『盜戶』。這些人都是赤貧,又都信奉邪教,互相串通聯絡救護,一家有事百家呼應。所以極易受人煽動鋌而走險──我在山東當過縣丞,聽見『盜戶』兩個字,衙門裡無大無小一齊頭皮發麻!」紀昀笑道:「老于沒讀過《聊齋》麼?裡頭寫一個狐狸精,已經讓道士收進葫蘆裡,還在裡頭大叫『我盜戶也!』」幾句調侃,本來已經帶了戾氣的屋裡氛圍頓時一緩。大家都笑了,只福康安一臉漠然,雙手按膝端坐不語。

  李侍堯今天一直都在發悶,今晚送別劉墉,幾乎沒有說話。上午在軍機處聽得小軍機烏拉蘇遞了個悄悄話,叫他謹防有人「砸黑磚」,說內廷過來消息「口風不好」。什麼「黑磚」又是什麼「口風」卻一點也摸不到頭腦,他帶兵打過仗,又幹過銅政司「銀台」,出任巡撫又當總督,管錢管物又管人,一向雷靂風行殺伐決斷剛明,得罪的人到底是誰,有多大來頭,又是什麼事由,一時心裡亂麻一樣,理了多半天也毫無頭緒。直到紀昀點名問話,才覺得自己心思太重,連眼前的場面都顧不上了。趁著幾句笑語他穩住了心思,說道:「我有幾句芻蕘之見。請二位中堂酌定。既然出了泥石流的事,運銀子萬不能等春天,春暖冰化,道路更難走。隨赫德要六十五萬,是打著虛頭的。因為戶部不比兵部,給銀子從來勒掯,『漫天要價鋪地還錢』,預備著你攔腰一刀。這一層不必向隨某人挑明,只說各處用銀子多,請將軍體恤戶部難處,戴頂高帽子給他,銀子四十五萬即刻撥去,實在不敷用再補。在天山招募民工那是扯淡。建議隨將軍把這銀子補入軍費,賞給軍健補進伙食,那些兵就是強勞力,一個頂得三個民伕,又有賞銀又打牙祭,當兵的沒個不歡喜的。這麼著,天山大營準沒話說。」

  一頓話說得紀昀連連點頭,連福康安也暗道:「父親說李侍堯渾身是計,果真不假。」剛綻出一絲笑容,于敏中說道:「皋陶說得切實中的,既如此,先撥四十萬去用,不夠了再補。就是盜戶的賑恤,也不能太大方,有些毛病是寵出來慣出來的。每次都打得富富餘餘的,寬了又寬,驕縱出來不得了。」這話原也不錯,但誰都知道福康安賞賜士兵最「大方」,動輒千兩萬兩揮金如土,是有名的「威福將軍」,此刻說來,竟似專門指責他的,連帶著前頭的話餘波未息,于敏中不知不覺已連連傷了福康安,福康安倏地收了笑容,雖不動聲色,眼中己閃著陰寒的光波。紀昀現在名位還在于敏中上列,聽他言詞不遜,連個商量也沒有,也是一陣不快,轉臉問道:「世兄,你看怎樣?」

  「我還想聽聽于中堂補給蕪湖道的事怎麼安排。」福康安端坐不動,一臉假笑說道:「當時劉司寇被圍在皇路集,我在曲阜代皇上祭禮,告急信傳到我那裡,江南大營駐兗州的營兵調了二百五十名,加上府衙、泗水縣衙的衙役,還有我的親從馬弁,共是五百人。餉銀是我借的,責任也是我的,所以也很關心。」

  于敏中眼皮急速跳了一下:「什麼?五百人,五萬餉銀?」福康安臉上笑容不改,笑道:「是!怎麼,多了麼?」「多了。」于敏中這才留意到福康安神氣不對,滿臉的傲慢簡直毫無掩飾。他當然知道福康安「聖眷優渥」,但他自己生性本就是個剛愎人,「守正不阿難為強曲」是乾隆給他的考語,福康安這樣恃寵驕縱,不能向他委屈下氣,因不緊不慢說道:「一百兩銀子是小康人家的一戶家產,陣亡有功人員也只是這個數。你這樣賞銀,天山的隨赫德,還有兆惠海蘭察都照此辦理,把圓明園賣掉也不夠用。」

  「就是要給征剿士兵一個小康,就是要按陣亡人員賞責!」福康安揚著臉垂著眼瞼,滿都是「『就是』要頂你一下」的神韻,口氣硬得像釘子,措詞卻不肯失禮:「于中堂,大軍征剿與小隊奔襲是不一樣的。泗水縣暴動魯南魯西震動,不但饑民,也有教匪四處煽風點火。我接報是『四千暴眾』,一夜奔襲到達,已有兩萬人圍攻──那是人海!桑扠、菜刀、斧頭、鐮、鍘、鋤、鎬舉得樹林一樣!敵我眾寡如此懸殊,不甩銀子激勵士兵用什麼?我發銀子時就大喊『按陣亡的例發給賞銀,衝到那個高台上去殺人!』老實說,我至今還有後怕,後怕許的銀子少了呢!于中堂,萬一扯旗放炮,各地白蓮教香堂聚合起來,朝廷不知要耗幾百萬庫銀才能平息下去!」

  眾人此刻都聽得目眩神搖一陣陣心悸,李侍堯想起劉墉在天街的話,和福康安說的印證,不禁歎道:「山東人真難惹。」「不錯,『坑灰未冷山東亂』千古名唱,豈可掉以輕心?」福康安道:「要人家賣命,就不能吝惜買命錢──這就是福康安的章程。」和珅緊接著湊上一句,「福四爺處置得是,這事一是幹得快,二是鏟得淨。不單是個軍事,彌亂於初萌,剪暴於俄頃,化小銀子省了大銀子,有政治、有經濟之道。」說罷,看一眼紀昀、于敏中,身子向後靠了靠,「國家在西部用兵,中原不能後院失火,這次去山東,除了泗水,其餘的州府主要著意留心賑恤,看似費了,長遠說是省了。」

  「聽來倒是驚心動魄的。」于敏中自嘲地一笑,「不過蕪湖的銀子還是照數給吧。不是我勒掯吝嗇,用錢地方太多了,到捉襟見肘時候兒著急就遲了,山東的事也不要弄得風聲鶴唳,左不過是些么麼小丑跳踉作亂,烏合之眾能成什麼氣候?不但山東,還有江西、貴州、山西、河南、淮北,哪年不矚免幾百兆糧食?皇上仁德年年免賦,庫入自然減少,用項又年年加增沒有底沒有頭。上次見皇上,旨意再三諄諄告誡,不能寅年吃了卯年糧,我也是不得已兒。」

  朝廷開支浩大,這誰都知道。但福康安聽著卻左右不受用。誰「風聲鶴唳」?又是什麼「烏合之眾」?驚心動魄還來個「倒是」!在在處處都似在說自己張大其辭譁眾取寵,因冷笑道:「有些事坐在翰林院永遠想不懂,坐在軍機處也照樣懵懂。寅吃卯糧我也曉得不好,那和大頭兵們有什麼干係?國庫空了,老百姓窮極了,銀子是誰吃了?該問問那些黑了心的墨吏!整頓不了吏治,民不聊生國將不國,恐怕相公們難辭其咎。財庫匱乏,掃一掃外省督撫們的庫縫兒只怕也就夠了。隨赫德跟隨家父練兵多年,不才也和他十分相熟,他不是個說假話的人,請二位中堂留意。」說著看錶起身端茶一飲,「家父臥病沉痾,侍奉湯藥不敢久廢,少陪了。」向眾人團抱一揖,拿起腳便走。和珅見眾人尷尬坐著,一笑起身道:「我代崇如大人送送。」便隨出來,已見福康安站在東院門首,挺立著喊:「胡克敬,給我備馬!」一回身又對和珅道:「不敢勞動相送,兩個相爺在上頭,你還回去陪他們!」說著,胡克敬已牽著馬出來,便往外走。

  「四爺別生氣。我在旁邊聽著,是話趕話的誤會了。」福康安的步子跨得很大,和珅幾乎是碎步小跑著緊隨,口中緊忙陪笑說話,「要是傅中堂、桂中堂在,斷不至有生分的。紀中堂向來管的禮部,于中堂又是生手,文治上頭是好的,軍務上頭真的是懵懂。他剛來軍機,不但理事兒不能有疏漏,也還要有所建樹才能立起威信。四爺您得成全他……」

  「呸!」

  「看看,看看,還是生氣了不是?」

  「他就是小瞧人,以為我不過就是傅恆的兒子,皇上的內侄!要叫這種人帶兵,敵人沒上來,先吃自己戈什哈一刀!」

  「人情勢利我不敢說沒有,皇后薨了公爺病著!雖不這麼想,恭敬心減了的事也是有的。紀中堂我看無可無不可的,于中堂心裡不好過,為于易簡的事犯著嘀咕,言語說話不養人,這都聽得出來,也不過壓一壓您的盛氣,別的心思我敢保沒有。四爺今兒說話也有不檢點處,那還不是因為家中老父病重,這邊公務又不順心──所以我說是不痛快人遇見了不痛快人,心裡都窩著別的火,話不投機是自然的事。」

  「笑話,我有什麼『不檢點』的?」

  「……您講……相公們難辭其咎。于某人是剛進軍機的,軍機首輔大臣還是令尊大人吶!」

  這還真的給挑出「不檢點」了,而且挑得堂堂正正無懈可擊──福康安站住了腳,望著刑部儀門口在風中晃蕩的兩盞米黃大西瓜燈,吁了一口氣,說道:「他們這般存心,可見本來就不是什麼正人君子,不是好料──老和,你到山東,給我狠整!不要怕,不要手軟,只要秉公,管他難受不難受!什麼國泰、于易簡,只管拾掇──要我說話,我就到皇上跟前給你說!」

  「四爺,我有直奏皇上之權,一定盡心辦理。」和珅說道,天色太暗了,看不清他是什麼臉色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