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5 章
零落客夜濟零落婦 風塵女蒙救委風塵

  李侍堯同著于敏中、紀昀、郭志強等人辭出刑部大院,在儀門口栲栳大的燈下各自揖別。他站著遲疑了一下,想約眾人一道去自己府裡聊聊,但于敏中神氣落寞,邊和紀昀說。「明日見駕要報奏旌表各地節婦烈婦的享,紀公擬的名單似乎太濫了些。一座牌坊按二百五十兩計,加上紅花鼓吹總計又要十五萬兩銀子,請紀公回去再酌減一點。」又要郭志強隨他到軍機處,還有軍需上的事要問。紀昀也顯得有些意興闌珊,敷衍著說「請于公裁定」又說還要再去傅恆府……眼見此刻約談不合時宜,嚅動了一下嘴唇收住了口,只舉手一揖道:「明兒再見……」想再說幾句場面話,也都懶得饒舌了。李府就在繩匠胡同東口北街,須臾間轎子已到了家。小吳子早已守在門口,忙迎上來呵腰挑簾扶他下轎,笑道:「軍門這早晚就下來了麼?我知道您準吃不好,咱府裡小伙房弄了點清淡的。祿慶院有大戲,新編的《惡虎村》,吃過飯弟兄陪您看戲去……」

  「八十五和永受他們呢?」李侍堯沒有理會小吳子的話,一邊進門,問道:「還沒回來麼?」話沒說完便住了口,他已看見張永受和李八十五從天井西廂裡掀簾迎了出來,卻都沒有說話,一邊一個站在門口吊著的紗燈底下垂手迎候。

  有時候一個人的面孔就是一部書,一個眼神一個瑣細動作,一顰抑或一笑就是一篇文章,李侍堯只瞟了他們一眼,便知沒有帶回什麼好訊兒,驀地一個不祥的預感襲來,身上直要起慄兒。他頓了一下,大聲吩咐道:「泡潽洱茶來,要釅的!」

  「東翁,我們也是剛回來。」坐定之後,張受永顧不得啜茶,立刻切入話題,「今兒我和八十五串了十幾家,高永貴、方恩孝、駱本紀、馬效援……這些知己朋友家都去了。遵您的鈞令,每家送二斤茶葉,留客問話的旁敲側擊聊聊,不留客的放茶葉走人。各家回贈的禮都比我們送的厚,也沒有留客,看不出什麼端倪來。恭王府、莊王府、怡王府、和王府……也都去了,送的是我們帶的阿芙蓉膏和西洋玻璃杯,都賞收了,沒有拒收的,太監那頭幾個相熟朋友,是每人二十兩暖和銀子……」

  「不說這些,」李侍堯打斷了他的話,「揀要緊的話。」

  「這些風言風語,根兒是從高雲從那裡出來的。」張受永看一眼侍立在旁的李八十五,說道:「我們見了軍機處的小德張,又找小吳子才見著高雲從。他接了銀子,又說這種事他幫不上大忙──他說大約有人寫了密折給萬歲爺,說您在貴州任上、廣東任上手腳不乾淨,不但賣缺貪污,官司打贏了,也收人家勝家的謝儀……別的事他就說不上來了。」

  李侍堯騰地漲紅了臉,總督並不管著刑名官司,他有關說人情的事,都是叫了巡撫私地交代,「秉公處置」,勝訴事後,受惠人送來些許土產孝敬,也還是收的,卻從沒有收過大宗銀子。至於賣缺,也是一樣的道理。中朝六部九卿好友同行介紹的人事,交代藩司衙,掛牌子補缺,事後小小不然的謝禮也是受的。和各省督撫相比,他其實還覺得自己廉潔得「大過矯情」了!──指著這兩條「砸黑磚」?還真有敢以卵擊石的!李侍堯一陣惱怒接著一陣寬懷,冷笑了一聲,說道:「由著他告去!這不定是哪個齷齪腌臢殺才給藩台塞了銀子,沒有放缺,放屁辣騷沒處洩氣,暗地裡玩一點小把勢挑刺兒──我怎麼沒聽說高雲從這號角色?卜仁卜義卜禮卜智卜信,從玉孝到王八恥我都知道,你們沒問問這些大太監?」

  「老爺見過姓高的。」李八十五在旁說道:「傅六爺府裡他常去。就是那個高䠷個兒麻子臉,蜜蜂兒眼奶奶嘴,有點駝背的。別瞧長的不起眼,不哼不哈的,在裡頭侍候萬歲爺專管來回遞折子,往皇史宬送文卷。在太監裡頭,人緣兒最好,上下左右都趟得開。一里一里的就露頭了,日後蓋過王八恥都是指望得著的。」李侍堯笑道:「他這位分,有點像前明司禮監的秉筆太監,魏忠賢就是靠這職司發跡起來的。不過皇上制馭太監最嚴,一旦發覺他交通大員,只有一個『死』字。這種人沾惹不得。我們有事不要再找他打聽了。」他看一眼張受永:「嗯?」張受永和李八十五忙道:「是!」

  李侍堯站起身來,無聲舒緩著透了一口氣,事情一旦知道了底蘊,也就沒有單聽「砸黑磚」、「有人告狀」那麼叫人懸心驚悸。他其實還有很重的心思,連這兩個貼心親信也難以告訴,廣州十三行原就是西洋僱傭的中國買辦經紀人,十年前初任廣州總督,因陛辭時乾隆再三吩咐,「嚴於華夷之辨,謹防洋教氾濫,事關國體大政上頭不得有絲毫怠忽寬縱」。所以一上任雷厲風行,下令撤掉了這些洋行,查辦了「勾結洋人妄行傳佈天主教」的翻譯買辦。但他很快就明白了,英國人葡萄牙法國義大利人既在廣州,又都是買賣貿易的事,要壓制中國人不和他們「勾結」真是難於上青天!不許明的來暗的,十三行壓根是從來也不曾「撤銷」過……由嚴禁到弛禁,從弛禁到睜一眼閉一眼,說白了,壓根從來也不曾「禁」過!離任時就這麼個情勢,若不請旨「恢復」,新任總督一去,一切全都昭然若揭,即使是自己的親近好友接印,也是難乎為繼,如是對頭接任,一封陳情折子上去,非但十年「卓異」名聲保不住,指不定還要背上「欺君」罪名。做張做智,在乾隆和洋行商人兩頭說合彌縫,事情總算穩妥辦好,公行裡為感謝他「在萬歲爺跟前為民請命、奔走說項」送了十萬兩銀票給他作「榮行程儀」──他真正的心病在這張銀票上。所以一聽「砸黑磚」,就像初次偷情的小媳婦乍聞「野漢子」三個字,立時就慌了神。既然是一場虛驚,李侍堯倒覺自己杯弓蛇影的一驚一乍太不沉穩的,自嘲地一笑,剛說了句「蚍蜉小蟲不足為慮」突然打住──從高從雲處聽來的隻言片語靠得住麼?他皺了皺眉頭,接口又道:「我家屬都在廣州,來北京就成了無根之萍,防人之心不可無。你們還要留心探聽,一是不能露出我關心這事;二是捨得銀子,要弄個水落石出。」

  「東翁說的是。」張受永道:「我們比不得桂中堂、紀中堂,有一點子事兒,立馬就有許多人透消息獻主意慇勤討好兒。東翁的根子不在北京,在萬歲爺跟前得用,又容易招來忌恨。人在暗處我在明處,一不小心就要落人家套套兒裡頭。」李八十五道:「不是我說爺,爺和和老爺鬧生分就很無謂。可不是他得罪外任官,攛掇著爺拿爺當槍使的過?要不然,像這些事兒出來,去問問和老爺,底細立時就清楚了,我們爺吃虧就吃在太直太剛上頭。」

  「好了好了……不說這件事了。」李侍堯越聽越心煩,將一件猞猁猴皮坎肩套在袍子外頭,一邊扣著鈕子,一邊笑道:「算我知過了還不成麼?我出去走幾步緩散緩散,你兩個再商計個穩妥辦法,務必把事情來龍去脈弄清白──有人來,沒有急事請他明日在駕到軍機處見面。」說罷,背抄著手踱出去了。

  此刻已是酉末戌初時牌,正是風急天暗之時,稀薄的雲層像是被一位初學作畫的童蒙蘸了淡墨,胡亂鴉塗㨄染一通,淡黃深紫輕赭微褐混雜交融,月亮像得了黃病的人的臉,死樣活氣地透過時隱時現的流雲窺視著人間,照得殘雪斑駁的街衢屋頂一片朦朧,像滿街都是花裡胡哨的怪獸在竄伏跳躍,給人一種詭異淒涼的感覺。李侍堯站在門口,被暗陬裡裹著細雪的寒風撲面激得渾身清冷,混亂煩躁的心緒似乎驅逐了不少。從這裡自西向東望去,一片渾蒙的夜色遠處便是徽班在京新建的大戲園子,宮燈、繡球燈、紗罩西瓜燈、串兒燈五顏六色,艷光交織,園子外賣湯餅小吃的羊角燈、氣死風燈、孔明燈像被一層霧嵐籠了,若明若暗若隱若現的幽幽閃爍,也像是有點跳躍不定的樣子,急弦繁管之音遠遠傳過來都不甚清晰,只隱隱斷續聽一個女子聲息隨節高唱:

  紅袖濕夭桃,乍驚回雲雨潮……雲橫樹杪,雨餘芳草。畫眉人去走章台道。望迢迢,金鞭惜輿,誰分玉驄驕……

  李侍堯漫無目的信步順歌音向戲園踱著,驀地聽見道旁有人「唉……」地長聲嘆息一聲,因為離得極近,嘆息聲音又極似一聲悶得好容易才透出的一聲呻吟。陰森森的,猝不及防間竟把他唬得身上一顫,毛髮根兒都倒豎起來。略定定神偏轉臉看時,卻是到了江浙會館樓門前,黑魆魆的門洞無遮無擋,似乎裡邊有一團毛茸茸的物事在動。他覷著眼湊近了瞧,才見原來是一對討飯的母女蜷縮在牆根,暗地裡看不清爽,那婦人彷彿中年,小姑娘約可十二三歲,都是面目模糊,靠牆偎在一床破被子裡,似乎都在瑟瑟發抖,李侍堯問道:「賊冷的天兒,怎麼窩在這裡?」

  「啊!」那女孩也不防這個時候會有個男人悄沒聲走近了問話,嚇得一個緊縮,噎著冷氣驚呼一聲,問道:「你,你是誰?」

  李侍堯無聲一笑,說道:「別怕,我不是歹人。路過這裡瞧你們歪在這裡,我還以為你們是妖怪呢!北邊就有座馬王廟,到那裡生堆火暖暖不比這裡強?這是你娘麼?她有病?」

  「這裡幾個破廟都住滿了……」女孩子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迭迭打顫說道:「住的都是男人……我娘又發高熱,人家怕過了病氣,到處去就攆出我們……」

  李侍堯聽得心裡一沉,看一眼昏沉不醒的婦人,歎道:「討飯的還講究什麼男人女人?都到了這份兒上,不拘哪個廟裡神庫裡也比這裡強!」他摸摸腰間,裡邊裝的是銀票,從袖子裡掏掏,約有三四錢碎銀子,取出來說道:「拿這點錢掏換點藥,不拘哪個乾店安置你娘吃點熱飯,受涼的病只怕就好了,這麼捱著可不是事兒。」那小姑娘伸出一雙溫潤得潮乎乎的手捧著接過銀子,抽咽著說道:「謝爺……謝爺的賞……」掙著起身跪了下去:「我給爺磕頭……我們不是討飯的,是來北京投親不著,花完了盤纏……」

  李侍堯的心抖了一下,乾隆十一年他公車赴京應試,用完了錢,落魄在廟裡趁食,也曾有幾個月「投親不著」的經歷。他還是個舉人,在京裡有同鄉有同年也有朋友,一說「借」字,全都是容顏慘怛咂口皺眉,口氣之支吾,言語之囁嚅,舉止之張惶至今音容宛然,總之一個「為難」而已。眼下見這母女饑寒窘迫至此,不禁大起惻隱之心。他咬著下唇思量片刻,又問道:「你有什麼親戚在北京?他是出了遠門還是舉家搬遷走了?」這一問那女孩便答不上來,晃了晃母親,輕聲呼喚:「娘,這位爺台問我們話……」

  「噢……」那婦人呻吟著答應一聲,暗夜中眸子閃爍了一下,艱難地說道:「這位爺台真是善心人……多謝您了……我們娘們的事……難辦……說是親戚,其實也不是親……人家現今做了大官……又不在京裡……就是不作官……我們也是奔人家來討口飯……」李侍堯聽著,一笑說道:「這真是『你不說我還明白,你越說我越糊塗』了。我自己就是個官,你說的誰呀?」

  「和珅和老爺……」那婦人悠悠說道,「他在揚州幫襯過我,真是個善人吶……要不是他,這孩子……這孩子生下來就凍死在五通廟裡了……我欠著和老爺的情,日子過不下去又來奔人家,還不定收留不收留我們呢……」

  李侍堯聽是來投奔和珅,不禁呆了一呆,和珅還有這份善性?皺眉想了想,回頭見李八十五遠遠跟著站在黑地裡,喊了聲「你過來,」,對婦人道:「和珅老爺今非昔比,已經放了欽差出去了,你這個樣子,家裡又不識得你,未必就收留你們。我和和老爺也是朋友,要信的過,我先叫人安置你們母女尋個店住下,抓副藥吃吃,病好了再想法見和老爺,這麼著可好?」說罷盯著那婦人等她回話。但她卻沒有言聲,垂著頭靠牆歪著一動不動,只微微聞得她呼吸之聲有點急促粗重,李侍堯試探著觸了一下她額頭,覺得火炭似的灼手,忙縮回手來,對李八十五道:「快!叫幾個人來,就照我說的辦──她暈背了氣了!」李八十五猶自說「這犯忌諱……老爺賞銀子就什麼都有了……」那女孩子已「哇」地放聲大哭,晃著母親直叫:

  「娘!娘……娘啊……你醒醒,你這是咋的啦?啊……你可不能死……肖三癩子要賣我,你死了我可怎麼辦……啊……」

  昏月陋巷,風寒氣冽中聽她嘶嘎淒絕的慟哭聲,李侍堯渾身一陣陣起慄,心裡發疹。此時李家幾個長隨已經趕來,忙著張羅用籐條春凳子撮弄著抬人,李侍堯滿腹鬱悶,見這淒慘情形兒更不是滋味,說了聲「派人去請郎中」。正要走,見西邊一個人提著盞白紗燈晃晃盪盪過來,口裡吆吆喝喝,含糊不清說著:「死了麼?頭疼腦熱的……呃!哪裡就死人了呢?親親的……你死了我的錢可怎麼辦……」說著已是走近了,腳下趔趄步兒,滿口酒屁臭氣,大著舌頭,睖著眼問道:「你們……呃!是……是……是打更的麼?這……呃!這女人呃!你們……她死了……抬走……驅!這妮子得給我留……呃下!她們是……是我的……呃人!」

  「你是什麼人?」李侍堯冷冷問道。

  「肖……肖……肖……」

  「肖三癩子?」

  「呃!──你怎麼知道?」

  「既然是你的人。」李侍堯道:「她現沒死,你請郎中給她治病。」

  肖三癩子冷丁地被他說得一愣,他有酒的人了,頭擺得撥浪鼓似的晃了又晃,竟想不出該怎麼回話,虛眼黑地裡看,又瞧不清李侍堯面目衣著,咕噥半日方道:「管閒事擋橫兒麼?是我的……呃!不是我的關你雞巴的事……你……你拿銀子來,人……人就歸你……」李八十五道:「爺是何等樣人,和這種人鬥口?您只請散步兒,奴才來料理這王八頭兒!」李侍堯伸手虛擋他了一下,說道:「──她欠你多少銀子?我給了!」

  「三──」肖三癲子人雖醉了,說到銀子上卻心裡清明,脫口說了半截,生生又加十兩:「哦!十三兩!」李八十五大怒、口裡叫「媽的個屄!訛人麼?」撲身就要上去打,那女孩子也哭叫「哪來的三兩十三兩?我們欠胡家棧二兩四錢房錢,二十文藥錢,行李鋪蓋都頂上了,你攬到自己身上,說是欠你的!北京是天子腳下,怎麼這樣兒欺負我們外鄉人?也不怕雷劈了你……老天爺呀……」肖三癩子經這麼一折騰,反而連口齒也變得俐索了,嘿地冷笑一聲說道:「胡家客棧欠我的,你欠胡家棧的,賬是轉圈兒過來的賬,你敢賴?小賤妮子,敢再砢磣我,賣你下三堂子裡!門頭溝煤黑子們撕扠了你──」

  他夾七夾八滿口污穢還在罵,李八十五一個躍步跨上去,一揚巴掌「啪」地給了他一記耳光。肖三癩子被這一巴掌打得酒也醒了,伶丁後退一步,尖聲叫道:「你不就是個臭打更的麼?找三爺的事兒一老虎掌上挑刺兒麼!」看看對方人多,一跺腳道:「好──你狗日們的等著!」

  「算了算了。」李侍堯皺著眉擺手道。他心裡划算明白,和這種流痞鬥氣,勝之不武,糾纏起來沒完沒了,傳出去名聲也不好,因道:「給他十三兩叫他去,從此兩不相干──現在治病要緊,緊著和他夾纏什麼?」李十八五罵罵咧咧從腰間搭包裡掏摸了半日,一把碎銀子摜了地上,「呸」地咋一口,說道:「這是十四兩二錢──給你買孝帽子去!」肖三爺爬在地下緊忙划拉著撿銀子時,李侍堯已經去了。

  他原本是因心境鬱悶出來散心,經這麼一陣吵鬧攪和,倒是舒闊了許多,心不再像浸在濁油中那樣渾渾沌沌粘乎乎膩歪歪地想不成事情,信步穿過一帶雜著矮房茅屋的菜園子,前頭燈火漸多,已到了貢院街。只見北面貢院一帶黑鴉鴉烏沉沉靜悄悄老大一片高房瓦屋壓地坐落,外圍院牆足比尋常民宅高出兩倍不止,牆頭上栽滿了酸棗樹,密密匝匝的,夜地裡看像牆上有一層紫褐色的覆霧鑲邊兒,直到看不見的盡頭迤出去、中間至公堂、明倫堂,「天下文明」坊的虞門、周俊門高高矗在暗夜中,朦朧可見飛簷翹翅上的殘雪,綽約能辨龍門前鐵麒麟雄姿。遠遠看此處燈火稠密,此刻走近了才知道,只是伯倫樓大戲樓一帶熱鬧些,街巷上湯餅攤兒油條麻花豆腐腦兒擔子這些小賣賣,都是點著瑩瑩如豆的小紗罩油燈,吃客也不多,吆喝聲也不熱鬧,倒是園子裡開了戲,鐺鐺鏘鏘的鑼鼓聲裡笙篁齊鳴絲竹聒耳,也聽不清楚唱的什麼。正觀玩得無聊,貢院東牆外突然響起幾聲清越的琵琶聲,像是在試弦的模樣。稍一頓間,樂聲又起,勾抹挑滑之間,但聞那琵琶聲切切嘈嘈,或如雨落秋塘,或似雹擊夏荷,時而激流湍漱,倏而一轉幽咽,猶同寒泉滴水,曹溪婉轉潛流,細碎如春冰乍破……正游絲幾不可聞時,忽地急弦驟起,冰河決潰般汩汩滔滔汪洋巨瀾齊下……李侍堯彷彿覺得一腔愁緒都融了進去,迴腸蕩氣隨樂逐流沖波逆折,不由得長長噓了一口氣,卻聽一個女子曼聲唱道:

  柳蔭直,煙裡絲絲弄碧。隨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京華舊容?長亭路,年去歲來,攀折柔條過千尺……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映離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迢便數驛。望人在天北……淒惻恨堆積,漸別浦瀠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記月榭攜手,雲橋聞笛。追思前事似夢裡,淚暗滴……

  李侍堯不覺已經癡了,覺得頰上涼濕,抹了一把,才知是自己流淚。尋聲移步看時,曲聲自一家客棧中傳出,卻是三間門面,通著後邊大院,門首吊著兩盞米黃西瓜燈,一盞上頭寫「胡記客棧」,一盞寫「茶飯兩便」,已經上了門板,虛掩著,心知便是方才肖三癩子說「轉賬」的那家客棧。此刻走近了,才聽裡邊人聲嘈雜,有的高談闊論,有的隨口說話,似乎在評曲,又好像在論文,都聽不清楚。推門進來看時,李侍堯不禁一怔,店裡坐著十幾個人,居然大半見過面,有五六個都是崇文門外原來住返談店的舉子,還是那一撥兒人,除了吳省欽和曹錫寶,都叫不出名字來。還有兩個是禮部的筆帖式,往軍機處給紀昀送文卷時見過面的,也都同桌散坐著聽曲兒吃酒,見李侍堯進來,二人似乎怔了一下,立刻變得有點侷促不安了,李侍堯便知他們認出了自己,笑道:「這位是丁伯熙先生,您是敬朝閣先生吧?禮部出缺要應明年春闈了?哦,我是戶部的木子堯,在軍機處見過面,還識得二位。」

  「木子──堯?」丁伯熙猶自睨著眼愣神兒,敬朝閣已經認出了李侍堯,見他這身打扮,像煞了是個屢舉不第的老孝廉,又沒帶隨從,顯是微服遊訪來的,心裡轉著念頭,暗地捻了一把丁伯熙,起身笑著一揖給李侍堯讓座,說道:「是木老先生嘛!快請一道坐──我和丁年兄今年下場,已經摘了印。這裡幾個朋友兌會兒會文,請了嘉興樓的姍姍姑娘──也是我們方令誠老兄的紅顏知己──來唱曲兒助興。您來得正好,就請給我們品評品評。」說著一一介紹,說到馬祥祖,指著笑道:「我們這位仁宅老兄,心存忠義專尚程朱之學,書不讀秦漢以下,八比制藝落筆文不加點,將來芥拾青紫,必定名垂竹帛,與操莽前後輝映!」李侍堯前頭點頭虛應著,及末一句不禁驚詫。疑思著,丁伯熙將馬祥祖「要學曹操作忠臣」的趣事講了。李侍堯不禁放聲大笑,說道:「你的府試鄉試同年竟沒有一個存心忠厚的──他們是要叫你一直糊塗到殿試啊!」眾人也都笑,馬祥祖也笑著解嘲,說道:「我們家古書一概不讀,只說是天子重文章,不必論漢唐,府試我是第一名,鄉試又是解元──他們存了一份不利孺子之心,坑得我好!」說話間,彈琵琶的姍姍已起身敬酒,一手執壺,紅絹帕子托了酒送到李侍堯面前。李侍堯小心避開她手指端起來飲了,笑道:「姑娘彈的好一手曲,我是聞聲慕名而來的啊!唱得也珠圓玉潤令人銷魂!二十年沒有聽過這樣的妙音了……能為我們再奏一曲麼?」姍姍笑道:「老爺這麼誇獎,教人不好意思的……我識字不多,原來以為琵琶就是枇杷果樹那兩個字兒呢!前兒方大爺又教我學了蘇子瞻的《賀新郎》,胡亂唱唱給爺們解悶子可好?」

  「妙!」惠同濟鼓掌笑道:「方令誠在京巧逢煙花知己,曹錫寶捉刀代筆求方老大爺恩准允婚,今日又來賀新郎,為我酸丁醋大吐氣揚眉,正是一段絕好佳話!」方令誠笑道:「所以我才作東啊──姍姍真的是不識字,為『枇杷』的事我還有首打油詩呢!」因輕咳一聲吟道:

  如何琵琶誤枇杷?如今蒙師打嬌娃。

  倘使琵琶能結果,場中笙簫盡開花!

  於是眾人轟然喝采,李侍堯這才仔細打量姍姍,只見她穿一件高領蛋青點梅小襖,斜披著件棗花蜜合色蜀錦昭君套兒,水紅綾裙掩著雙半大不大的腳,站在東牆下桌旁凝眸調弦。一頭青絲鬆鬆挽了個蘇州橛兒半垂下來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臉上兩彎黛眉含煙籠翠,顰著嘴角似笑不笑,左頰上一個暈渦若隱若現。李侍堯不禁暗讚:這副容顏也就罷了,這身條兒如此盈盈楚楚,真是人間尤物!正自尋思得沒章法,姍姍已經擺弄好了調子,大大方方含睇一笑向眾人蹲禮萬福,一個搖步手揮五弦目送秋鴻,琵琶聲已穿雲裂石響起,曼聲唱道:

  乳燕非華屋,悄無人,桐蔭轉午……晚涼新浴,手弄生綃白團扇,扇手一時如玉。漸困倚,孤眠清熟。簾外誰來推繡戶,在教人夢斷瑤台曲,又卻是風敲竹……石榴半吐紅巾蹙……付浮花浪蕊都盡,伴君幽獨。濃艷一技細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風驚綠,若待得君來,向此花前,對酒不忍觸──共粉淚雨簇簇……

  清幽婉轉的歌喉裊裊四散,舉座舉人都是傾神聆聽──曹錫寶就坐在桌子南邊東首吳省欽旁,聽著清冷的琵琶聲,和著歌音閉目按節拍膝,眼中已是沁了淚水。吳省欽卻是張著口大睜著眼看姍姍歌舞,一臉呆相。方令誠雙手合節點頭搖膝,馬祥祖、丁伯熙傻著眼跟著姍姍轉,其餘的人都是端茶垂首靜聽,李侍堯卻是雙手按膝踞坐,他本就是個心雄萬夫傲睥天下的人,在外是紅極天下的總督,又深蒙乾隆青睞。這番奉調入京,滿心的旋樞社稷匡佐聖主,置天下於荏蓆之上的雄心大志。豈料數日之內便覺屢屢磋跌,步步行來步步荊棘,竟沒有一件事順心滿志的,思量宦途風險,世路無常,聽著這如訴如泣的歌聲,心下不禁萬分感慨,卻又品咂不出滋味來,是辛辣?是酸夢?是悵惆失意?是……連他自己都說不清楚。正滿心不可開交時,聽得惠同濟問馬祥祖道:「仁宅,方纔這曲兒是誰寫的來著?」

  「是蘇子瞻。」馬祥祖道,「姍姍姑娘方才不是說過嘛。」惠同濟擠眼兒一笑,又問,「前頭那曲子呢?」馬祥祖偏轉臉看看他,見他一臉不懷好意笑容,知道又要消遣自己,已是木起了臉,卻沒有發作,說道:「姍姍也說了的叫周彥邦。」

  惠同濟見馬祥祖已帶了惱意,一笑收往不再調侃,吳省欽卻在旁問道:「周彥邦是哪朝人哪?」偏著臉似是問曹錫寶和丁伯熙,又向敬朝閣笑,敬朝閣笑道:「這自然還得請教我們馬兄。」馬祥祖自覺像個小丑樣被人撥弄,這下子臉上再也掛不住,他卻甚有涵養。抖著手煞白著臉在桌上點了兩下,站起身來道:「馬某不才,失陪了──有些事真的是娼妓才懂,再不然就是大茶壺也曉得──你該問他們去。」說著便要抽身。

  「哎喂──」方令誠原也在笑,一見他認了真,忙一把拖住,笑道:「何必呢?大家都是同鄉,你和老惠還是同年,將來料不定還是同行!要不是心裡親近當是自家兄弟朋友,誰肯開玩笑兒涮著玩兒?老惠,還不趕緊陪個不是?」惠同濟忙笑道:「老馬別認真兒,我沒有不敬你的心思,有好幾篇制藝還要請教你批講批講呢!你這一去豈不耽誤了我的錦繡前程?我是想逗姍姍姑娘跟我們說李師師故事兒,不料就惱了你。別走,愚兄這廂有禮!」說著,學了戲裡小生,一展袍子躬身一禮。眾人見了都笑,亂哄哄紛紛挽留馬祥祖。馬祥祖被惠同濟的怪相逗得撤了氣,無可奈何一笑歸座,問道:「李師師是誰,他是哪朝人?」

  一句話又惹得眾人哄笑。曹錫寶宅心厚道,不待眾人嘲諷,在旁解說道:「李師師是宋徽宗時名妓,周彥邦是當時名士,兩個人一時相好。有一次正在調情溫存,徽宗皇帝駕到,彥邦驚慌無計,鑽到師師床下躲避。徽宗和師師笑鬧嬉戲聽了個不亦樂乎。由此怡情大發,還填了一首《少年遊》的詞,載在《詞苑》,無人不知。這詞傳到徽宗耳中,惹得龍顏大怒──」「別忙別忙!」敬朝閣不待他說完便攔住了,笑道:「我不怕人說我孤陋寡聞──絕妙好辭不可不聞。先生給我們詠哦詠哦。呃,吟誦吟誦。」眾人也都吵著「要聽」。曹錫寶笑道:「正為這詞,徽宗下旨罷了彥邦的官,逐出國門。」因輕聲誦道:

  并刀如水,吳鹽勝雪。纖指破新橙。錦幄初溫,獸香不斷,相對坐調笙……低聲問問誰行宿?城上己三更。馬滑霜濃,不如休去,直似少人行。

  眾人尚自品味間,李侍堯一眼瞥見李八十五站在門外,趁著沒人留意抽身出來,看了看外邊,問道:「沒什麼事兒?怎麼帶這麼多人來?」李八十五笑道:「沒什麼事,家裡人聽那個姓肖的痞子發酒瘋,怕來尋老爺的事,我就帶他們來了──那女人叫劉湘秀,女娃子叫歌霞,已經安置好了,爺放心。不過天也好早晚的了──」他沒說完李侍堯已經轉身回了屋裡,聽曹錫寶還在說「……方才姍姍唱的,是周彥邦去國時留給李師師的,李師師又轉呈給徽宗,徽宗感動,又令授彥邦為大晟樂正……」李侍堯聽著,低聲對身邊的敬朝閣道:「這位曹兄,倒是博學多才的嘛!」

  「那是自然。」敬朝閣含笑不卑不亢說道:「上回江浙會館會文,奪了榜首呢──」他忽然轉過臉去,對方令誠說道:「木先生想拜讀一下曹兄代兄寫的那封信。我們來吃你的酒,一來沾光兒瞻仰瞻仰姍姍姑娘芳容才藝,二來這也真是我們文林一段佳話──木先生,話說我朝乾隆三十九年,江右孝廉方令誠應試入京,病臥大佛寺中,北京香艷國中有一女子來寺進香,邂逅相遇解囊贈金延醫為方孝廉解圍祛厄,由此縯緣由事入情,因情生愛,二人遂私訂白頭之約……」眾人見他突然轉了語調,一口茶館說書切口,一愣之下,都鼓掌喝采:「好──!」敬朝閣一本正經,右手虛擬堂木「啪」地一拍桌子,又道:「只可嘆紅顏薄命身在青樓,方令誠山左望族文獻世家,名門子弟恪於禮教之防,豈容他與煙花女子結緣生情?於是大兄連連修書嚴詞切責方公子當以功名為念,切勿尋花問柳,寧負蘇三一片癡情,莫為王三公子落魄京師。方公子內窘纏頭之金,外迫長兄嚴命,姍姍女左畏鴇母無厭之求,右懼方家門第森嚴,兩人竟是情同一心命各一方。一個在高樓以淚洗面,一個在羈旅臨風蜘躕,一個玉容憔悴,一個百結愁腸,一個是傾國傾城貌落湯,一個是多愁多病身招風,哎呀呀……如此下去,豈不是要『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地鬧起來麼?再說……」

  他還要往下說,姍姍已經捧了酒來,嗔著一笑打了他手背一下,說道:「從前個兒我也常去二十四爺府唱堂會的,在那兒見敬爺,怎麼瞧都是個楷悌君子,怎麼還有這像生兒?也不怕人笑話!」丁伯熙和眾人笑著,將一疊子紙遞給李侍堯,說道:「下頭就不用他張牙舞爪地表白了吧!──這是曹先生代『方公子』致兄弟,請看,真的是才氣橫溢!」李侍堯接過看時,淋漓累累竟是數千言一封長信,原是有點不耐,但只看了幾行,便被引得欲罷不能,由著眾人閒話說笑,看那信寫道:

  信來,得奉嚴教,感激慚恧不可勝言。自先人沒後,得吾兄提攜,以有今日。弟雖不才,沾雨露之潤,獲庭誨之益亦既有年。雖有童心,粗知名教,若夫逐野水之鴛鴦,忘堂上之鴻雁,賦閑花之曲,背霜後之筠,即死不為也。但一時迷昧,忽忽如夢,今事定情牽,有不能頓遣者僅以陳告懇布。

  緣斯人三年離嘉興酒樓,即居虎坊橋巷,不意入室之柳葉,遂成結子之桃花。兄與弟皆艱子息,沒得一兒,蒸嘗有托,如莫愁之產阿侯,胡婢之生遙集。近有以紅粉妖姬育青雲上客者,兄所熟知,天下事不可局量,淤泥出蓮花,糞土產芝茵,此不能頓遣者一也

  這是說姍姍已經懷胎,不能隨意棄遺,這頭一條理由便下得十足,李侍堯瞟一眼姍姍,果見她下腹微微隆起,不禁莞爾一笑,再往下看,一條說姍姍已經因為自己開罪了鴇母,現今走投無路,設如驅走,其實是逼她自盡;一條說姍姍從良克盡婦道,夜勤刀尺相伴膏火,「弟每遇枯坐,文思不屬,微聞香澤,倚馬萬言,出鬼入神,驚天動地。兩儀發耀於行中,列星迸落於紙上。江在煙月繁華,六朝金粉舊地,謝家調馬之蹊尚餘芳草,王氏鼓揖之流,仍有文波,一旦懷蛟變化,立致青雲,豈留連煙月,即屬塵下士乎?」這麼一路層層說理,懇懇述情悠悠敘懷,姍姍之良賢,情事之無奈,己身之抱負,將古比今,揆情設議,娓娓汩汩,滔滔不絕,洋灑揮霍之間豪氣畢現,飛流湍漱之餘又見小橋溪幽,李侍堯上看得情思並茂氣盪腸回,見那收煞之處,密密麻麻重加圈點,顯是前頭眾人傳閱時所加。

  自古英雄,不能不豪情於帷幕,蘇武於嚙雪吞氈之時,而猶有胡婦之娶,而金兵破竹南下,能於黃天蕩上,幾制兀朮於死命者,乃娶妓女梁氏之韓靳王也。乃張德遠輩,彼恂恂謹飭,王安石輩,終生無聲色,何益於國家生民,社稷興衰之數。

  惟兄赦弟之罪愆,發其不能頓遣之情,解三面之圍,令弟得遂私願。發二酉之藏,竟三餘之祕,見子雪之腸,反思王之之胃。不弋取大物為一家興寵者,願兄擯絕之,以為蕩子之戚,皇天后土實聞斯語……人去匆匆,言辭無敘,幸惟原宥!

  李侍堯看得情不自禁,忘神間一拍大腿說道:「好!」卻見後邊還附有其兄家書,寫得亦頗有風趣,卻是一封短簡:

  書悉,初意吾弟正當龍門之躍,青燈黃卷,鐵硯磨穿尚不遑移情之時,乃遊悠青樓,金燈銷磨,妄作登徒子之思,是以致書薄讓。今見字甚訝,與弟別未數時,筆下便已如此,弟不墜讀書上進之志,新婦有相夫宜男之德,兄亦何求全責備於愛弟?即當下帷苦讀功課,試畢第與不第,速歸故里,汝嫂亦思得見弟婦雅容也。

  他笑著將書信還遞給了丁伯熙,說道:「方兄,看了令兄的信,我才一塊石頭落地,原來我還真替你捏一把汗呢!」方令誠正和身邊的吳省欽說笑,見李侍堯和自己說話,忙轉身問道:「怎麼呢?」李侍堯道:「曹生在裡頭替你立了軍令狀,名落孫山斷魂歸鄉,新婦要掃地出門的喲!」

  「木先生也忒膠柱鼓瑟的了。」曹錫寶一手執杯小口啜著笑道:「所謂此一時也彼一時也,那時候侄兒也給他生下了,還能真的下了那個狠心留子逐母?」方令誠道:「無礙的,我哥哥是個善性人,不過盼我替他爭口氣就是,他也是屢科不第的秋風老秀才了。」吳省欽道:「有這封煌煌鉅書發科就是吉兆,方兄這回必定飛黃騰達的。」

  方令誠似乎有點洩氣,自嘲地一笑說道:「這種事哪有一定之規呢?走一步說一步罷咧,先太祖方靈皋老位君,天下騷壇執牛耳二十餘年,康熙朝做到上書房白衣宰相,也終究沒能越龍門一步,我長兄十二掇芹十三次入考,老之將至不能入鹿筵一席,考得悲心喪志,考得灰頭土臉,考得聞考變色!像竇蘭卿、王文韶、尤明堂那樣一路春風連進三甲的,畢竟都是異數。我輩哪能指望這個僥倖呢?」

  李侍堯起初還聽得專注,至此忽然心中一動:乾隆已點了自己主考,今兒和這群應考諸生泡堆兒算怎麼回事?思量瓜田李下之嫌竟是一陣慌亂,勉強一笑,說道:「也不是儘人都這樣兒的。我見過多少人,都是下第之後發幾天牢騷,罵罵考官瞎眼,然後撕文章燒墨卷,立誓不再作馮婦,過不幾時,平技癢依然一個故我,尋朋友會同年比文章買講章再搏龍門。等到榜上有名,牢騷也沒了,瞎眼的也成了慧眼,哪裡還想得起當日落魄時的光景兒呢?啊唷──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得趕緊回去了!失陪──回見了!」說著,忙忙起身,向眾人略一點頭致意。丁伯熙、敬朝閣眨著眼,巴巴地看著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