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堯算計著乾隆要召見自己和于敏中安排春闈的事,一連幾天在軍機處守著,卻都沒有單獨叫進。軍機處紀昀和于敏中兩個大臣輪班倒,都是和著六部官員一同接見議事。他心裡還在為有人暗算自己忐忑嘀咕,想窺探乾隆的心思意向,但與兵部的人進去,說的都是兆惠海蘭察進軍和阿桂的駐節關防,某處該架橋,某處道路要修整,火藥要防潮,營具應更換,淡水怎樣供應諸事,有時和戶部進去,說的又是災饉賑濟,河防漕運春耕種糧牛具一類。乾隆顯得很累,滿臉倦容聽了,或允或不允一句話就了事跪安,幾次想會議之後單獨留下,苦於自己沒有要緊公務奏對,看看乾隆臉色,只好隨眾退出。
這日召見工部官員,由紀昀帶著引見,王八恥到軍機處傳旨:「著李侍堯一同進來。」李侍堯正在大伙房吃早飯,聽見旨意丟下碗便起身出來。紀昀已經等在門外,上下打量一眼李侍堯,笑道:「才進京幾天日子,怎麼瞧你沒了機靈氣兒?像是有點忡怔,再不然就是沒睡好覺?趕緊把李大人的朝珠取來!」李侍堯這才覺得了,忙從太監手裡接過朝珠掛在項上,一邊隨紀昀走,口裡笑道:「在外頭沒上司,在這裡沒下司,凡事都得自己操心料理……上回遞牌子忘了帶牌子,虧得了高雲從撞見,才算進了乾清門。」
「這就是京官和外官的分別。」紀昀點頭道:「這裡一個小章京就是四品,放出去到地方就不得了,在軍機處想喫茶得自己提水,衣服髒了得自己洗!所以有『進京的和尚出京的官』這一說。你忘了戴朝珠,那年白雲觀道籙長張真人也是的,走道兒上一提醒他慌了神,怕見了皇上失儀。我說你不是能驅鬼傳狐調遣神將麼?打一道令牌,著六丁六甲神將速速把朝珠取來就是!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他一臉詼諧又說又比,李侍堯和兩個太監聽了都笑。因見工部侍郎陳索文和寶源局、河道溝渠處、火藥局、管理街道衙門的幾個司官都站在養心殿垂花門外等候,便站住了,問道:「這不是索文嘛──你們王司空沒來?」
「王司空出缺丁憂了。」陳索文因這裡是內苑禁地,不便行庭參禮,帶著幾個司官一躬為禮,笑道:「如今是黃克己署理工部衙門。他去奉天查看大廟修繕工程去了。內廷請旨由我帶著來見皇上。」紀昀一笑即斂,肅然說道:「進見罷。」便帶著眾人魚貫而入。由王八恥引著進東暖閣跪了。
但此刻乾隆卻不在殿中,王八恥只說了句:「各位大人跪候,主子少時就來,」便挑簾出去了。幾個人跪在八寶琉璃屏前也不敢交談說話,四個司官大約還是頭一次到這個所在,悚息屏聲伏在地下大氣兒不敢出,陳索文垂頭長跪目不斜視,李侍堯皺眉想著乾隆不知問什麼話,自己又該怎樣回奏,只有紀昀放鬆些,隔簾望著院中融融的陽光,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滿殿太監宮女幾十個人,各按職事方位立定,靜得連簷前雀鳥啾啾叫聲都清晰入耳。一時聽見王廉在迴廊轉角處說道:「主子回來了,茶水毛巾侍候!」接著便聽得外頭一陣腳步聲進來,雜沓響動,似乎不止乾隆一人。幾個宮女也動起來,躡著腳步打熱水涮毛巾,端參湯。連紀昀在內幾個臣子忙都低伏了頭。聽著太監挑簾聲,乾隆青緞涼裡皂靴踩在金磚上鏗鏘的橐橐聲,紀昀、以頭輕輕觸地,說道:「臣等恭候萬歲聖駕!」
「紀昀已經來了?」乾隆說道:「你是工部的人吧?──免禮,都進暖閣來吧。」因為離得近,乾隆的聲音幾乎就在頭頂,紀昀、陳索文忙叩頭答「是」。抬起頭時,乾隆已經揩過臉,示意不要參湯,把毛巾放在銀盤子裡,進了東暖閣裡。幾個人望著他背影又磕頭謝恩,方才起身趨步入內,見乾隆擺手示意,小心翼翼斜簽著身子坐了木杌子上。陳索文覷著眼偷看,乾隆已經盤膝坐了炕上,正好目光也掃過來,忙又低了頭。乾隆一笑,說道:「今兒外頭風和日麗,連著幾夜沒有睡好,到御花園走了走,看幾個阿哥練布庫,朕也跟著疏散了疏散,這會子倒覺暢快了不少──顒琰、顒琪、顒璇、顒瑆、顒璘──你們幾個進來。」只聽窗外顒琰的聲氣答應一聲,接著幾個阿哥衣裳窸窣走進來,向炕上打了個千,一齊退後跪在隔柵子下面。暖閣裡頓時便顯得有點人滿為患。
人們望著乾隆,等著他說話,但乾隆一時卻沒有言語,臉色也變得有點不快,良久才道:「做什麼腳步這樣輕?一頭是你們的皇阿瑪,一頭是外頭辦事的臣子,躡手躡腳的全然沒有皇家阿哥的雍容氣度!再說了,紀昀也是你們毓慶宮的書房師傅,怎麼大樣得連個禮也不行,一句問安的話也沒有?嗯?」
他聲音雖然並不嚴厲,但挑禮挑到這個份上,連紀昀也是頭一遭遇上。李侍堯和工部官員們更是聞所未聞,一下子都僵住了。目瞪口呆坐直了身子,心頭突突亂跳,手心裡都捏出冷汗來。幾個阿哥一下子都煞白了臉,面面相覷不知所措。紀昀腦門子上也沁出一層細汗,他素知乾隆家法與康熙一脈相承,內臣嚴於外臣,宿衛近侍嚴於朝臣,子侄嚴於外戚──愈是貼己親近,揆情撰禮愈是苛酷。要阿哥氣度雍容,給師傅行禮原本無錯,但這樣挑剔到當眾,無論受禮的和行禮的情何以堪?眼見阿哥們試著起身要謝罪行禮,紀昀一急,忙離座跪了陪笑說道:「爺們偶有失慎,是因為見了君父慄慄敬畏不敢造次──這是何等樣尺寸森嚴之地,又是會議政務之時,臣焉敢坦然受禮?請皇上免了臣侷促不安之苦──各位爺,下不為例,下不為例……」
「你們都是三歲認字,六歲總角受教。天地君親師,『師』在五常之內,豈能輕忽怠懈?讀了書若不養氣修德,就會變得自大輕狂,比之無知還要令人厭憎──既是紀昀求情,那就下不為例吧──今日回去作文,題目是──」乾隆想了想,「《克己復禮為仁,斯善莫大焉》──可聽著了?明日把窗課本子進呈御覽!」
「是!」阿哥們如蒙大赦,一齊叩頭謝恩:「謹記皇阿瑪聖訓!」
乾隆這才顏色霽和了,看著陳索文道:「你叫陳索文?」陳索文餘驚未息,一愣之下忙離座時乾隆笑著擺手道:「坐,坐著奏事,都這麼鬧起虛禮來就辦不成事了──你是今年夏天引見到部的吧?」陳索文見乾隆隨和如同家人,這才鎮定了些,躬身回道:「是。」乾隆偏著臉想了想,又問:「福建布政使有個叫陳索劍的,你們是一家的吧?」
「是,萬歲爺記得不差。陳索劍是臣的胞弟。」
「好嘛,你父親教子有方,兄弟兩個一為方面大員,一為朝廷卿貳之臣。」乾隆點頭笑道:「這不多見。」陳索文聽皇帝提到自己父親。忙離座叩頭回奏:「這是皇上如天之恩,臣家祖上積德,遂能仰邀聖朝雨露,得侍於堯舜之側──更有回皇上的話,臣父陳模祖於臣弟產後六月已見背於世。臣與索劍自幼失怙,全賴母親紡績縫窮洗衣過活,苦節操持使我兄弟得以成人,至今已近四十年。今兄弟朱紫朝貴,母親未進誥命,幾次申報請予旌表建坊,都無下落──」說著已經沁出淚來。乾隆聽著便看紀昀,見紀昀微微搖頭,因道:「這個事禮部有定例規程的。下去詳明寫奏章交給紀昀,自然還有恩旨。你們黃仕郎尚書從奉天回來再奏。」他掃視眾人一眼,說道:「說差使吧。」
按工部乃係六部最末一座,雖說都是「部」,就按職權責任而言,遠不及吏禮刑兵戶諸部那般繁緊衝要。大約是個冷衙門的緣故,唐代乾脆就叫冬官,尚書就叫冬官尚書,侍郎就叫冬官侍郎。清沿明制,工部的權已經大得多,管著河工、水利、海塘、江防、溝渠、船政、礦物、陶冶,什麼屯田、營作、修繕、柴炭、橋樑、渡口、漁輔、漕運、舟楫、軍器作坊、造錢工場……大到民生國脈,小到雞毛蒜皮,但沾一個「工」字兒就和工部干連。其餘五部的要缺官員和尚書侍郎大抵都要先在這個薄荷油衙門先磨幾年,磨得什麼都懂,什麼都能敷衍而後就陞遷出去。就它本衙門而言,實在是既沒有權也沒有錢且沒有木鐘可撞,離不了它又沒有大施展餘地的冷曹部。所以陳索文奏事只撿著乾隆關心的河工漕運、屯田水利、火藥工場幾件細說,又讓管理街道衙門說了拓展圓明園拆遷民居需索銀兩的情形。
李侍堯在旁一邊聽,一邊心裡算賬,這些用工支項太浩大了!單是拆遷民居一項,就耗用了四百萬銀子,佔了其餘各項總和還要多,到底是天家京城氣派,這要放在省裡,真是連想也不敢想……紀昀卻在心裡一筆一筆加減算著輸贏賬,和戶部支出銀項相互印證,時而點頭,時而詫異。大約一頓飯工夫,幾個司官說完,陳索文接著又奏:「紅果園向西約百二里,原是飛放泊處官道。那裡原是有一座玄女廟,自從康熙朝偽朱三太子案子之後已經傾圮,這幾年忽然香火又旺盛起來。善男信女每天有幾千人進香。這裡正當圓明園西門,工部去拆,上萬的香客跪地攔阻。順天府的衙役家屬也有信民。工部前任尚書王化愚擔心硬拆激起事端,說暫時留著,待請旨後施行。現王化愚丁憂出缺,黃仕郎出差去了奉天,請萬歲旨意裁奪。」
「唔──玄女廟?」乾隆一邊聽司官回事,一邊執筆在紙上點畫錄記著什麼,聽到這裡停住了,問紀昀道:「玄女廟是正祀還是淫祀!」紀昀忙道:「回萬歲,玄女為上古神女,又稱九天玄女,俗稱『九天娘娘』。黃帝戰蚩尤於逐鹿,玄女下降助戰,制夔牛鼓八十面,遂破蚩尤,載在《黃帝內經》,是正祀。不過既已傾圮又復興旺,其中難說沒有別的原故。方今京師直隸盛傳天理邪教,往往借廟借神倡言造亂,名為祭神,其實假神道傳佈邪教以售其私,也不可不加留意。」乾隆放下了筆,沉思著說道:「朕幼年聽聖祖說過,偽朱三太子楊起隆的巢穴就在紅果園,在藩邸也聽鄔思道先生說過周培公平息吳應熊變亂的事。這件事你奏得好──李侍堯。」
「臣在!」
「這件事不要順天府辦。你已經署理步軍統領衙門。這是你九門提督的應份職事。」
「是!臣即日就去查看!」
「查看一下回奏。」乾隆說道,「如果真是應祀正神,不許驚擾,由禮部派員祭祀,頒旨另選新址遷廟──其實園子外邊有座廟護門也未嘗不好。如果是邪教借廟煽惑愚民,聚眾有所圖謀,那就不單要拆廟,還要捕拿追究奸徒,以肅視聽。」
「是!臣查明之後立即奏明請旨!」
乾隆頷首喫茶,回到了本題:「一條是造火藥,是兵部監製,開礦用的,西路軍事和福建水師軍用火槍火炮用藥,蠟封要再加厚些,要與民間製爆竹用藥有所不同。安徽和雲南銅政司有題本發給你們看,那裡梅雨季節火藥受潮一庫一庫地壞掉,翻曬炒乾後炸力也弱。一條是寶源局制錢,是戶部監製收管。廣州送來錢樣,那裡流到市面的錢都是私鑄的,又薄又輕,這是怎麼回事?戶部要查,工部也要查。李侍堯寫信給孫士毅,讓他查明據實回奏。」李侍堯忙答應一聲:「是!」陳索文道:「如今制錢造得太好了。銅六鉛四化出的錢澄亮金黃,民間多有收集乾隆錢熔化了再鑄銅器的。雍正爺的錢是銅四鉛六,成色字劃是差了,卻杜了這個弊端。日本國沒有銅礦,海上流出去的為數不少,都是先從福州私運台灣,再轉運日本,雖說有定制,每船攜帶不得起出二百四十斤,其實查獲的不到一成。造圓明園用銅更多──銅礦銅產翻了兩倍仍是不敷使用。以臣愚見,不如制錢仍用先帝遺法,銅四鉛六,成色是差了,字劃也稍有不清,但用這錢私鑄就不合算。日本國私運回去,來中國買貨物仍舊又帶回來。似乎這樣更便利些,伏惟聖裁。」
這是絕大的民生政務,陳索文的建議可說頭頭是道。旁跪的五位阿哥,儀慎郡王顒璇常到四庫全書編纂房借書,和紀昀混熟了,二人也曾說過錢法之弊,只是沒有這樣透徹見底,聽到這裡不禁偷看父親臉色,又掃視幾個臣子,恰與紀昀目光一觸,忙又閃開來。紀昀因也聽到有人在乾隆跟前搗鼓自己小話,不敢貿然發言,指望顒璇附和一下,但顒璇等人早奉有明旨,聽政學習,不得妄加議論,只好低了頭不言聲。
「不要輕易更動錢法。」乾隆沉默移時,低垂著眼瞼說道。剎那間,人們覺得他平日議政時那種精神流移奕奕煥發的神采消失殆盡,顯得有點老態龍鍾,倦怠得說話也帶了悶聲,彷彿在緩重地嘆息:「先帝有先帝的難處,有彼時的情勢。比起來,還是聖祖的錢法才是處常之道。乾隆錢已經用了近四十年,如今為了省銅,忽然改了銅四鉛六,成色差了,字劃也不好,流通民間,老百姓用不慣也看不便,容易起疑慮的心思。即你們說的也是實情,一來外國用乾隆錢,也有個仰慕向化的意思在裡頭。況且日本琉球爪哇邏羅諸國人,盜運銅的不少,一個乾隆子兒能換三十枚本國錢,誰捨得熔了造器皿?二來銅匠化錢鑄物,畢竟是私鑄,拿住了是要斬立決的。錢度這個人是殺了,他雖人品不端,整頓錢政還是不錯,這上頭的折耗也有限。現在用銅最多的是圓明園,正出正入的國家大事。待圓明園告竣,這場開銷也就沒了。所以缺銅是一時的,只要防著銅礦上小人作亂聚眾不規,還可再加增工人,多開掘些也就是了。」他長長吁了一口氣,加重了語氣又道:「紀昀那裡集著不少制錢,歷代的都有。你們可以看看。但凡治化盛世、太平光景國運隆昌,制錢的成色就好,份量就重。到了民生凋蔽天下傾蕩烽煙四起時候,錢就製得又輕又薄──這裡頭有個治亂興衰的大題目,不是省銅費銅的人事。」
暖閣中十幾個阿哥大臣,原是都覺得陳索文建議條陳有理有據剖析詳明,初聽乾隆駁議,誰都是一臉的「唯唯」相,心裡卻都不甚佩服。及至後來,愈往深裡說,愈見乾隆高屋建瓴思深慮遠。陳索文頭一個坐不住,伏地叩頭道:「臣學術不純一葉障目,聆聽皇上訓誨如撥烏雲而見日月,不勝欽服感佩!」接著李侍堯紀昀和工部小臣們也都沒口價稱誦「聖明高遠」、「廟謨高深」、「察微知著」、「洞鑒今古」……直說得乾隆堯舜再生顏孔重世。
「好好!你們去辦事吧。工部的差使瑣碎,事事都關乎民命營生。自唐而後,愈來愈是為朝廷看重,萬不可輕忽怠惰。陳索文下去把河工上的利弊擬個細細的條陳,呈進來御覽。」乾隆被眾人讚得滿面笑容眼中放彩,擺手命眾人跪安,又命「紀昀、李侍堯和顒琰留下接著議事。」
於是眾人紛紛跪辭趨出,一陣緩重雜沓的腳步聲後,殿中恢復了寧靜。三個人六隻眼睛盯望著乾隆,卻見乾隆笑著起身下炕,說道:「外邊天氣這麼好,坐在殿裡太氣悶了,隨朕到御花園裡走走,如何?」
這自然是巴不得的事情,紀昀高興得粲然嘻笑,從靴面子裡掏摸著煙鍋子,說道:「雖說皇上恩准臣御前會議上吃煙,畢竟怕熏著了您。這麼著隨意,皇上也散了步,臣的煙癮也過了──皇上體天格物真是無微不至!」李侍堯外頭裝矜持,心裡緊盤算,要不要乘機含而不露說外頭有自己的流言?口裡笑道:「奴才還是中進士那年進過一次御苑,今兒個這福氣是異數,奴才真是不勝歡呼雀躍!」顒琰按捺著一腔高興,卻是滿臉恭謹,說道:「畢竟外頭冷些,牆根兒上殘雪都沒化呢──皇阿瑪還該穿暖些兒。」又對王八恥道:「把皇阿瑪的大氅帶著聽用。」
御花園離著養心殿並不遠,君臣父子四人沿永巷向北,過儲秀宮向東踅,坤寧門對面北邊便到。因太陽尚未正午,永巷高牆遮陽,陰地裡走還有點涼意,及進御苑大門,立時便覺一下子豁朗開闊。但見湛青無雲的天際東南一輪金烏明媚光艷,慷慨地將陽光灑落下來,宮中金瓦紅牆都融融洩洩沐浴在一片燦爛耀目的瑞光之中。園中翠柏、蒼松、茂竹、萬年青、金銀花、女貞子……諸多常青花木老葉幽碧崢嶸蒼翠,無數落葉喬木,雖沒有樹葉妝點,但或如虯龍夭矯,或似蟠螭相結,枝幹杈椏交錯,老根橫亙盤結,比之枝葉繁茂之時,另有一股遒勁雄渾的意味,乾隆一邊走一邊沉吟,似乎是在打腹稿作詩,又像在思量什麼,幾個人亦步亦趨跟著,一邊觀景,心裡緊忙揣測著應對乾隆說話。乾隆一直微笑著不言語,繞御亭一周匝,忽然轉臉問紀昀:「方纔會議,你有一陣子直想笑,是什麼緣故?」
「啊……是……」紀昀再不防他張口頭一句問這個,怔了一下笑道:「臣是在想。皇上御極四十年,春秋鼎盛間已經天下大治,臣鈍駑之材青蠅之志,能附於聖朝隆化之中,名垂竹帛之上,自然不勝榮耀歡洽。」
乾隆不禁呵呵一笑,說道:「若說你此刻有這個想頭,朕信得及,方才會議時笑,不為這個。」紀昀見乾隆高興,笑道:「臣的心思難逃聖鑒。是因了工部尚書侍郎的名字有趣,又想起和阿桂說過的個笑話兒來,肚裡有點忍俊不禁。」乾隆笑道:「幾年事冗任繁,不聽得紀曉嵐說笑了。你本是天性豁達詼諧人,磨得快和傅恆一樣深沉了,悶葫蘆兒似的有什麼好?有笑話就說,逗朕一個樂子。」
「皇上必定還記得,」紀昀說道,「黃尚書四年前調京後有個夾片折子,請調鴻臚寺或者是大理寺任卿貳。因為他本名『仕郎』,又姓黃,同年們就給他起諢名兒『黃鼠狼』,恰在工部當侍郎,官名兒湊起來仍叫黃鼠狼──竟是坐定了這名兒!所以一聽他改任臣就想笑:黃鼠狼上樹(尚書)了!」
眾人一聽都笑起來。乾隆想起來黃仕郎確實當面跟自己訴過苦,那臉吃了苦藥似的委屈無奈相至今宛然在目,聽到「黃鼠狼上樹」,一手加額看天上的樹影,笑得前仰後合:「再說一個,再說一個……」
「下一個是陳家兄弟的。」紀昀一本正經說道,「是他們入貢那年,我還沒有進軍機。在傅六爺家吃酒,訥親阿桂、敦誠、敦敏都在。我去得遲些,在門外聽他們說笑行令,講到場裡文章。兩兄弟都吃醉了,硬要眾人聽他們背文章。皇上記得那個敦誠,最愛說笑的,在旁邊挖苦,說一個是狗吃屎文章,一個是狗放屁文章。」
說到這裡,眾人想著當時熱鬧情形兒都已笑了,紀昀接著道:「……兩下都半惱了,鬧得沸反盈天,不依不饒的。我一進去都拉著評理,又要再背一遍給我聽。皇上,你知道聽這類文章多受罪吶──亂糟糟的聽有人罰我遲到酒,就說了個笑話罵他兩個,逗得大家噴飯一笑也就罷了。」說罷舔舔嘴唇。眾人聽得正興頭沒了下文,不禁詫異,李侍堯道:「怎麼,轟轟烈烈的,突然炮捻兒濕了?」乾隆也問:「什麼笑話?」
「我說在家睡覺,夢見了宣聖王〔註:即孔子〕。」紀昀款款說道:「宣聖王說你的文章我都見了,連你的門生同年,寫的那些高頭講章惡臭八比,失忠恕之道,存苛察之心,空言義理性命,罔顧國計民生、一類是吃屎文章,一類是放屁文章!我說,『臣愚昧,實在不懂宣聖王的意思。』宣聖主說,『你沒見過狗吃屎,狗放屁?』我趕緊回禮謝罪,說:『回王爺,狗吃屎乃是臣所見(陳索劍),狗放屁乃是臣所聞(陳索文)!』」
眾人一怔之下隨即都放聲大笑。乾隆正展臂伸欠,突然憬悟忍俊不得,差點走岔了氣,彎了腰咳嗽加笑。顒琰便忙著過來,笑著給他捶背。跟從的太監們也都笑得打跌趔趄,李侍堯一手捧腹,一手指著紀昀,渾身笑得亂顫,結結巴巴直叫:「口孽……口孽……也不怕主子笑閃了身子……」紀昀便忙著過來要水端給乾隆,又擰毛巾遞上,說道:「皇上輕易不得閑暇的,臣想逗您痛樂子,不覺就放肆了……」
「無礙的。」乾隆笑過一陣,覺得渾身鬆快通泰,說道:「紀昀詼諧,有點像先帝爺手裡的劉墨林。他在世時朕在藩邸,朕也是很器重的……」他沉思著,已是變得有些感慨:「一晃就近半百年……劉墨林是遭了年羹堯的毒手死的。如今怕也是墓樹老木已拱了……」這件人事,李侍堯倒是多少知道一點,忙道:「奴才去西安給尹繼善送軍餉,拜望過這位前輩先賢的住城。墳場護得很好,蘇舜卿也合葬在那裡。奴才還栽了兩株合歡樹在墓前。他們泉下有知,皇上五十年後還這麼著謹念追懷,必定感激無地,求報於生生無既了。」
蘇舜卿,紀昀是耳熟得很了,只道她是京師雍朝名妓,死得節烈,不料是和劉墨林有這一段纏綿淒情。見乾隆感傷,忙勸道:「李皋陶說的是。臣思量聖上有此一念三界皆知,不但劉某,蘇氏也無比蒙寵不勝榮耀!」見乾隆臉上綻出微笑,忙又湊趣兒:「上次他們幾個翰林輓蘇舜卿,寫詩寫賦的,總歸兒女子旖旎情長,臣這會子忽然有了警句──此固一時之雌也,而今安在哉!」他靈機一動,揚聲誦出這麼一句「警句」,又惹得眾人一陣歡笑。乾隆因道:「你的《灤陽續錄》朕已經看過。有人說文章詆毀宋儒離經叛道。朕看詆毀宋儒有之,離經叛道則無。它的宗旨是勸善懲惡麼!程朱那一套就沒有可疵議的?名為『存天理,滅人欲,』其實是標榜自家門戶!責備起人來沒完沒了,危言聳論驚世駭俗,其實朱熹自己也算不得甚麼赤足完人。像蘇舜卿,雖然操止不雅,一遭踐污就仰藥殉情,還不是烈女?要弄個道學家,不知編排她什麼呢!畢竟他自己心裡是怎麼個髒,真是天知道!」他忽然想起陳索文母親的事,換了正容問道:「陳索文為母親請命的事,似乎你有話要說?」
「回皇上。」紀昀也斂去笑容,一躬答道:「索文母親陳安氏旌表建坊一事,二十年前就報到了禮部。當時禮部尤明堂派人去查,當地有人指證,安氏未嫁之時曾被海寇劫掠挾持四日,贖金放回的,這件事只好放下了。後來陳氏隨單寄來了索文祖母、姑姑和鄰居王嬤嬤證單,指證陳氏過門時確係處女。臣攬閱之後大為詫異,一來事過四十餘年,家中存有當年婚時處女見證,此事聞所來聞,二來即當時她的婆婆、夫姐妹和鄰居,何由能知她是處女?又為什麼有此一驗?事出詭異,禮部引為笑談,就又放置了下來。」乾隆不禁駭笑:「他母親當年嫁入還有身是處女證言?還是婆婆小姑子證明?」「是。」紀昀說道:「臣心中有疑,即著禮部複查,得知竟確有其事──是安氏被劫贖回,陳氏即還帖退婚,所有親朋好友左右鄰舍無人相信她未遭污踐,兩家姻親為此反目,訴到彰州府也無法決斷,兩造人一造拒婚,一造要嫁,鬧得沸反盈天舉城皆知。陳安氏情急之下,白日素衣闖入陳家,說:『陳家不要我,是怕我已經破了身子。外邊我現今又是這個名聲,又要經官動府,我已經走投無路。女人清白不清白一驗就清楚,與其在外頭丟人現眼,不如在婆婆姑嫂間斷個清白,請鄰居王媽媽作證──說完直入內室脫衣解褲,驗明正身清自……一場轟轟烈烈的熱鬧傳言頓時消弭了下去。」
本來都當是一段笑話,紀昀繪形繪色鋪陳渲染,說得驚心動魄,連乾隆都聽怔了,半晌才問道:「既是如此,陳安氏原本清白,又苦節數十年課子成名,為什麼不能旌表?」紀昀嘆道:「她太潑辣了……部裡幾次議,幾位老先生都說,此事難以置信,即使是實情,也是有貞節無淑靜,不是安分女人行徑,聽派人再查,回來說她母親一直出入富戶為人漿洗縫補,是當地有名的『大腳婆』。時或也進妓院幫工……這樣,就更難具奏請旌了。我曾和于敏中議起過這件事。他說『名教』上的事,寧可嚴些不可使人稍有疵議。立起坊來查出有誤,更掃陳家顏面。臣想這麼著無論如何都是為索文兄弟好。多少窮鄉僻壤深山野林裡的女人毫無瑕疵終老一世,誰能想起為她們建坊表彰?苦節原為守志,何必孜孜去求那個虛名?私下裡也勸過索文,誰想他還是當面奏明了。」
「這可就是俗語裡說的了──哪個廟沒有屈死鬼呢?」乾隆嘆了一聲,轉臉對顒琰道:「這都是小事,裡頭存著一個『道』字,你可明白?」顒琰忙恭敬答道:「是。據兒子聽,陳安兩家糾葛各有其理也各有其情。陳氏當生死存亡之時鋌而走險,禮部揆情也是據理而言,紀昀、于敏中權衡利弊,也都有不得已之情。據之於天理,揆之於人情,即是道──兒子的見識愚鈍,請皇阿瑪訓誨。」乾隆問道:「難道沒有是非?」「回皇上。」顒琰從容答道:「大事國事須是非分明,小事家事寧可朦朧視聽。要在取於忠恕之道,不以苛察折衡,或能近於中庸。一存偏執之見就難以公允了。」說罷低眉垂首聽訓。
乾隆沉吟了一下,說道:「也還罷了,卻也不是甚麼了不起的見識。你今年整十五歲,正是志學之時,聽說下學只是閉門讀書?朕還是取你這一條,不過,民間有長兄如父這一說,杜門不與兄弟們往來,也就帶了偏執之見了。朕帶你出來,並非你有什麼驚動人的好處──已經擬定了李侍堯的主考,由他給你擬三十篇文章你作,春闈你下場去考一考。」他轉臉看一眼隨從太監,「你們誰活夠了,只管往外說!」
皇子以公車舉人身分入試春闈!所有的人都愣住了,紀昀目瞪口呆,李侍堯懵懂發悶傻子似的張口結舌,顒琰那樣老成謹厚的人也一臉呆相,都茫然注目這位至尊,不知他葫蘆裡什麼藥。
「朕不是好奇心盛標新立異。」乾隆說道,「不講聖祖、世宗爺和朕,都是辦差辦出來的,經過多少大驚大險艱難竭蹶,才領略了人間疾苦世事艱危──你們講,單在毓慶宮聽聽師傅講學,看幾行聖人書,朕能不能手造今日極盛之世?」他凝視著爬滿了藻鬚樣紫籐的宮牆,似乎思慮極深,瞇縫著的眼睛幽幽放光,「……顒璘年歲還太小,顒璇和顒瑆從明日起進軍機處參贊行走,學習政務。顒琪朕昨日已經接見,到江南清江視察河務。朕像他們這麼大,早就獨自出外辦差了。朕在高堰,天上雷鳴電閃,大河洪水滔天,暴雨傾盆如注……指揮數萬河工堵決固堤──像你們,見那陣仗先就軟癱了!在高郵,命王府護衛連斬三名鼓動鬧事暴民──像你們,給你們一隻雞不知道怎麼殺,手都發抖,還要替牠念《往生咒》!──朕要那些窩囊廢物稀泥軟蛋阿哥做什麼?!──」他突然厲聲喝道:「要歷練!──懂麼?!」
顒琰嚇得渾身一個哆嗦,已是蒼白了面孔,要跪,看看父親臉色,沒敢。但皇帝問話是不能不回的,因顫著聲氣說道:「兒子都記下了。兒子下考場也是歷練,能知士人甘酸苦辣,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也能從他們口中明瞭外間世情。皇阿瑪,兒子必不辜負您的苦心厚望,做一個有守有為的賢王……」乾隆把目光轉向李侍堯,說道:「本來,他進考場也不為希圖功名。你是主考,他又沒有舉人身分,又不願讓禮部知道,怕場裡誤會了,反倒物議沸騰。你安排一下,他的墨卷若能過了房師這一關,你就取他貢生,也不必顧全他臉面特意取中。會試過後他就到山東賑災,不要再殿試了。阿哥們平日是不作制藝文章的,叫你給他出題試作,練一練手,不至於出醜就成。」
「如今滿京城都是各地來會試的舉人。」李侍堯這才明白了乾隆「聖意」所在,滿心狐疑消散,一腔忐忑俱安,笑道:「十五爺既要歷練,奴才的意思,文章要作,也不妨和這些舉子們有些個文事往來,會會文寫寫詩什麼的。晚間就住奴才府裡,到會試時隨奴才的文辦師爺們進場,餘下的事就好辦了。這麼著不顯山不露水平安穩妥,只是委屈了爺些。不知道王爺意下如何?」顒琰整日憋在宮裡,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妄言,和別個阿哥一樣,外面上尊榮光鮮,其實如身在囚牢,巴不得李侍堯這一說,已是聽得喜動顏色,剛要答應,乾隆一擺手道:「怎樣安排都不委屈!──你們下去自己商量。去吧!」
顒琰隨著李侍堯退下去了。乾隆回頭吩咐王八恥:「你們退到園外去。」說罷,向御亭旁走去。紀昀楞了一下,驀地一個念頭升上來,皇上有要緊事要和自己說!此時也無從揣測,屏息穩了穩神快步跟了上去。走在乾隆側畔,不時用目光睨著他的神色。
乾隆卻似乎有點漫不經心,緩緩移著步子在一片萬年青花盆擺成的卍字不到頭花架間徜徉,末了在御亭石階前站定了,抿著嘴一聲不言語。這裡北邊是一帶花房,因天氣晴暖,房頂的草苫都捲揭了起來,一排的暖牆上密密匝匝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景花卉,吊蘭、海棠、西蕃蓮、鳳仙、雲竹、墨西哥仙人掌、荷花令箭、月季、玫瑰、蝴蝶花,各色各樣的草藥都分圃栽種,在陽光下湛青碧綠鬱鬱蘊蘊,嬌艷不可方物。更有叢梅、館梅,或箭枝茂生,或椏柯交錯、新苞如豆,粘、白、黃蕾艷色橫陳……都灑了水的,映著日光像鍍了一層透明的琥珀,顯得異樣精神。紀昀正看得目不暇接,乾隆在旁笑問道:「紀昀,你進軍機處多少年頭了?」
「啊,回皇上。」紀昀忙道,「連同進軍機處學習行走,整二十五年了。」
「二十五年,是一世光陰。」乾隆隨手掐一段骨節草,在手指上捻著把玩,又問:「你今年是多大年紀了?」
「臣今年犬馬齒五十又六。」
「唔,看上去身子骨蠻好的──朕知道,你不甚進穀食的,照舊還是吃胙肉?」
紀昀滿面陪著笑容,心裡提著勁回道:「食穀者生,臣哪敢不進穀食呢?《左傳》裡又講『食肉者鄙,未能遠謀』──所以搭配著進食。先時初入宦途,薄俸不足食肉,先孝賢皇后娘娘特許臣隨侍衛們進食胙肉。其餘軍機大臣都沒有榮與這個恩典,日子久了,也不好吃得太實在。如今只初一、十五兩日吃,以示敬誠不忘本,其餘日子當值,就在軍機處大伙房就食。」
乾隆含笑點頭,說道:「能不忘本就好。倒是『不好吃得太實在』說得有意思──阿桂和你同歲吧?」紀昀道:「阿桂比臣小一歲。」乾隆漫步走著,撫撫大麗花,摸摸龍鬚草,又到玫瑰叢前扯過枝條嗅那花蕾,直起身子踅到一片空場上,摸摸石凳子,覺得不涼,就陽地裡坐下了,又問:「這是什麼地方?」紀昀不知他問話用意,便道:「是御花園。」乾隆一陣笑,「你和朕打馬虎兒──朕問這片空場,這月台是做什麼用的。」
「皇上,這是拜月台呀!」紀昀加了小心笑道:「每年八月仲秋,內苑都要在這裡團會拜月,臣等也常常蒙賜榮與的……」乾隆凝視著那座半月形石砌的月台,因為年深月久,月台上的石桌石凳,拜月用的石案腳下,沿落地的石基上班斑駁駁都是暗紅的苔鮮,還有不知名的枯籐,無聲地沿著牆基,彷彿要向人訴說什麼,許久,他嘆了一聲,說道:「這個地方出過一件大事,外間的人絕少知道。康熙四十六年,聖祖爺在這裡家筵拜月,八叔、九叔、十叔、十四叔是一撥,二伯伯、三伯伯、十三叔又是一撥,就在這裡窩裡炮,大打出手……」他臉上帶著難以形容的笑容,徐徐說道:「為說笑話說惱了的,體尊也沒了,臉面也不顧了,那份子天皇貴胄的雍容華貴溫文爾雅都沒了,有的打,有的罵,有的吵有的叫,十叔打得頭破血流,十三叔當場要撞階自殺……六十多年了,一晃過去又是今日。朕每到這裡總不禁想起這件往事……」
紀昀的心一下子沉落下來:熙朝九位阿哥王爺為爭嫡反目為仇,魚龍翻覆雷霆大作數十年才得平息,他自幼讀雍正的《大義覺迷錄》就知之熟稔了。卻不知這方寸幕後還有過這樣一場鬩牆惡鬥!但他此刻更不知乾隆因何提起這段往事──這是國家不幸,也是家醜,怎麼回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