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1 章
黃花鎮師生同遭變 狠親舅結伙賣親甥

  顒琰和王爾烈在東屋安置下來。「在家靠娘,出門靠牆」,顒琰的鋪蓋自然設在東壁下。進門一張床是王爾烈住。這屋子既小,兩張床夾著一張桌子還有一把老梨木椅子,只剩下窄窄一條轉側之地。王爾烈船下步行半日,腿腳有點累,但暈船的毛病卻好了,精神煥映得臉色泛紅,靠牆坐在床上,就著油燈凝神看書。一轉眼見顒琰雙手捧著茶杯皺眉沉思,笑道:「十五爺,人說你端謹木訥。我看不是的了──東宮裡師傅十幾個,侍講二十幾個,阿哥宗室子弟二十幾個,日日在一處,看誰都一樣──這次出差跟您幾天,覺得和宮裡看脾性舉止都有不同,您才氣內斂,只是個名心收藏,半點也不木訥。」

  「是麼?你看著書想這個,是一心以為鴻鵠之將至了。」顒琰一笑,目光熠然一閃。但也只是一閃而已,隨即又變得恬淡自若。「公事公辦出不來際遇。毓慶宮裡規矩大,就是師生朝夕相處,讀書作文之外揖讓禮見而已,不能見真性,那就白頭如新〔註:《鄒陽致梁孝王書》中語;意為一道共事相處到老仍和剛剛見面那麼陌生。〕。」他平素並不熟悉這個王爾烈,毓慶宮是康熙年太子讀書所在,自經雍正朝之後,規矩越來越大,尺寸進退都有制度,總師傅(太傅)、少傅、侍講、侍讀層層的輪流當值,見面唯唯循禮如對大賓,退如游魚相忘江湖,王爾烈也只是「知有其人」而已,只覺得他是個端學書生罷了,出京這些日子,頭兩天生,後來王爾烈暈船,水米不進昏得毫無精神,只是這半天同道,才算是有了點際遇。他原是覺得王爾烈有點木訥,聽王爾烈說他「木訥」,這份爽直也使他好感。然他畢竟是個深沉人,天生的少年老成,不願過多流露親近,因道:「下船半日、溫涼世界判若天壤啊!一路見到那些官兒官話連篇,比照一下這百里荒地,怎麼叫人不感慨?和珅還要在德州大興土木花天酒地地鬧!你今晚用我名義寫信給劉墉,他這個正欽差是幹什麼吃的?由著和珅胡折騰!」

  王爾烈放下了書,見桌上現成的瓦硯,倒了茶水橐橐磨墨,沉思著說道:「十五爺,彼也一欽差此也一欽差,寫信申斥恐怕於禮不合。和珅新學晚進第一次奉旨辦差,無論心地如何,沒有劉墉首肯,他不敢胡為的,左右我們就要和他們會面,聽一聽他們意見再說話不遲,依著我的見識,先給皇上發一份請安折子,把眼前情形奏知聖聽,連那份啟事也寫錄進去。我們到德州,皇上的批文也回來了,只是這要十五爺親自繕折才成。我給您磨墨鋪紙就成。」

  「你說的是。就是這樣的好。」顒琰說著就坐了椅上,見那筆禿不中用,喊了王小悟過來,把褡褳裡的筆和請安折子取出來。他素尚儉約,見那折子紅綾封面燙金壓邊,躊躇了一下道:「就用這素紙,隨分入常,阿瑪不至於見罪的──小悟去吧──」他沉吟著緩緩濡筆,慢吞吞道:「這份請安折子可以寫給老佛爺和皇后……王師傅,我總覺得有許多話要建議,這一大片鹽鹼地老在眼前晃,種成作物糧食,或者真的仍舊滿地黃花,那該多好!可又理不出頭緒從哪講起。」王爾烈不禁心下一陣感動,諸阿哥中他最看重的是八阿哥顒璇,出口成章才氣橫溢,為人處事落落大方,且沒有一絲紈褲習氣,這裡一比,反覺顒琰務實坦誠,關心民瘼出於至情,和自己更貼近了些。頓了一下,王爾烈道:「我一路也在想這件事。運河這一段是南高北低,想放掉大浪淀的鹼水非從青縣北決渠水運不可。若要根治,須得把大浪淀和堤外溝渠通連了,由滄縣從運河放水,到青縣鹼水入運,把外邊的水變成引渠變成活水,這就不是一縣之力能辦得到的。青縣現歸天津道,滄縣又是滄州府治區。要辦這件事,頭一條要把青縣劃歸滄州府轄理。」顒琰聽得目光炯炯,說道:「是!我心裡模模糊糊的,不知這事誰來管。這就明白了。可以請旨把青縣撥歸滄州府,事權就統一了。」

  王爾烈見顒琰躍躍欲試提筆要寫,一笑又道:「十五爺,還有更難的。我方才說的,其實是把這段運河分流為二。水勢一分,運河舟楫航運就是個事。滄縣再向南到德州這段運河要多注水,才能供得上這邊的分流使用,因此。上游運河要疏浚加寬。青縣下游鹼水回運,下游原來的河道要清淤,要加固堤岸。這是多大的工程?要花多少銀子?又由誰來統籌治理?我們不懂水利,這要請旨,派能員幹吏和河工上精通水利的官員實地踏勘。總之既不能阻斷運河漕運,又把這段地用活水沖洗了,才是上善之策。」顒琰放下了筆也陷入沉思,良久,笑道:「興一利好難!你一邊說我就在想,裡邊這道引渠可以由府縣自籌工銀。荒地治理出好田,我看百萬畝地是有的,一畝地按七兩賣,有七八百萬的銀子收項,連運河疏浚的銀子都有餘,只是一時要朝廷抽這麼多錢,交到部裡要生出議論的。再說要像魯老漢說的那樣年年洗地,年年施肥,也實在太麻煩了。」王爾烈笑道:「這個不必慮。我方才說的是『根治』。只要有活水常流,深挖溝排鹼,鹼花泛不上來,也就不是鹽鹼地了。真能照這樣治理起來,這裡雙季稻都能種,十年之後十五爺再來看,準是魚米之鄉!」

  「我這就寫!」顧琰被他說得興奮起來,一雙眸子閃爍生光,「這樣的好事,正是萬世之利。我看是這樣,拿得定的寫成條陳,拿不定的建議皇上下部勘議集思廣益。這樣施為起來,算我出京辦的第一件事情呢。我寫後你再潤色──叫王小悟去前街把那張啟事揭回來,奏折附帶,啟示算夾片一併送進去。」王爾烈也不言聲,側身坐在床頭,提起那支禿筆,他也真個好記心,疾走龍蛇頃刻之間已將啟事背錄出來。顧琰驚異地看了他一眼,沒有說什麼,就硯中提起筆來……

  外面的風似乎更加狂烈,發著裂帛撕布一樣的尖嘯,又像猿啼狼嚎遠遠傳來,從屋上掠頂而過。窗紙時而受了驚似一陣戰慄,一鼓一癟掀動著,不知是雪粒還是砂石,擊在窗根上,打在門板上,一片聲沙沙作響。這座小小屋宇不知歷了多少年頭,似乎經不起這風力肆虐,吱吱咯咯響動著呻吟。風大氣寒的臘月天,炭盆子火焰也不旺,紅中泛黃,像將死迴光返照的人臉那樣詭異難看。顒琰寫得專注,勘勘收筆才覺得沁涼入骨的冷,剛要叫王小悟過來添炭,卻見人精子拉了風門進來,便道:「冷得很,這裡加點炭,你們兩屋也收拾暖和一點──你神色不對,出了什麼事麼?」

  「沒什麼。」人精子道:「聽見北院西廂裡有人商量辦壞事,來問問爺,咱們管不管。」

  顒琰和王爾烈目光霍然一跳,顒琰一手賢緊抓著椅背,臉色已變得蒼白,王爾烈問道:「是黑店?是有賊?」

  「爺們不要慌。」人精子道:「那屋裡是幾個人販子。他們商量在這裡買來的十幾個姑娘要賣到廣州。說有個叫威爾遜的英國鴉片商出大價錢買,還說先哄著她們到廣州,再倒手一個能賺兩千兩。嘁嘁嚓嚓商量著,我都聽了來,還要稟爺,魯老漢一家恁麼善性,她舅舅竟不是個人,人販子裡也有他!幾個人販子笑話他『外甥外甥女都敢賣,謹防魯小惠她娘知道了一剪刀扎死你個狗東西』,他還笑,『說我姐病得七死八活不能動,怎麼能知道?她要知道我送她兒子去跟洋人當跟班,女兒穿綾裹緞當姨太太,謝我還謝不及呢!』這個畜牲,我聽著恨得牙癢癢,一掌劈了這狗日的!」

  「清平世界居然有這樣的事!」顒琰蒼白的面孔一下子漲得通紅,一撐身子站起來,「前街住的都是滄州的衙役,帶我的名刺,叫他們主事的一體給我拿下!」王爾烈道:「這事容易,我出面去辦!」人精子道:「不成。裡頭還有一個師爺,我聽他說話口氣是滄州府衙的,來這裡指揮關防。一口一個『我們府尊』,又說『縣裡也要打點』,他們都是一氣的,前街衙役有一百多,店都住滿了,聲張起來反咬我們一口,現成虧就吃定了!」

  王爾烈和顒琰不禁覿面相覷。官府和人販子合夥販人,這太駭人聽聞了!一時屋裡靜下來,呼呼風聲中燈花「剝」地一爆,竟驚得顒琰一身起慄!許久,王爾烈才道:「我們只有四個人,十五爺身分貴重,白龍魚服,不能冒這險。叫王小悟去欽差座艦,發諭叫滄州知府、滄縣縣令到船上參謁,會同來黃花鎮當面料理,十五爺看這麼著可行?」

  「不行。」顒琰冷冷說道,「難保他們就是一夥子蟊賊。也許府縣令現在就在黃花鎮!我們一傳知,下頭串供了,反倒落個捕風捉影的名聲兒!這樣,現在不要動,暗地裡線上他們。他們賣人,總要上船到德州,途中攔截了一網打盡,嚴刑審明了連根拔掉,交刑部處置。」人精子道:「照常理該這樣的,我聽魯惠兒的舅說,『行李快上船,後半夜風大天冷,要弄暖一點,凍病一個路上沒法張羅』──看樣子他們立馬要走!」顒琰驚訝地說道:「我們晚飯在魯家,惠兒兄妹還不像要動身的樣子呀!」

  王爾烈道:「叫起王小悟,在魯家門口守著,有什麼動靜報過來冉說,」人精子道:「我方纔已經到北院走了一遭,人都沒睡,十幾個姑娘都在北屋正堂有說有笑,她們還以為到德州山陝會館去打雜工掙錢。我叫王小悟到魯家守著,我守後半夜,看龜孫子們有什麼動作,他這會子已經在那裡了。」

  正說著,便聽外頭風地裡腳步聲,王小悟一頭闖了進來。他裹一身老羊皮袍,猶自凍得紅頭蘿蔔似的,又吸溜鼻子又打噴嚏,一進門就說:「任爺真是老江湖,料事如神!魯惠兒那狗日的舅舅真的去了,敲門叫著『天成、惠兒預備行李上船』我就趕回來了。我的爺,真沒見過這個,天理王法人情都沒有!這世道日娘的怎麼這麼黑,老北風也沒這門涼!」

  「殺人可恕,情理難容!」顒琰一擊案咬著牙道。剎那間王爾烈覺得他的冷峻中帶著異樣的凶狠猙獰,未及說話,顒琰已在披斗篷,「走,瞧瞧去!」

  外邊果然又黑又冷。似乎是零星毛毛雪,夾著砂粒隨風裹著,打在臉上鑽進脖子裡冰涼生痛,雖然都是重裘厚袍,心都像被冷氣浸透了,覺得紙一樣薄,出錢記客棧好遠,王爾烈和顒琰眼睛才適應了那黑暗,見大地泛著淡青的雪色,才知道雪已經下了有一陣時辰了,此時正是更深子夜,連前街的燈火都撒了,寂寥空曠的街衢只能隱約聽見老遠處「梆梆梆──托托托」的打更聲,隔著風時斷時續傳來。正走著,從巷子口黑地裡「呼」地竄出一個影子,一躍人來高,像是一條野狗的模樣,直撲向顒琰!顒琰一個乍驚,揚起右手護臉,叫道:「狗!狗!」趔趄一步幾乎摔倒在地。那畜牲正要再撲,走在前邊的人精子倏地回身,也沒有什麼花哨張致動作,無聲望空劈了一掌,那狗哼也沒哼就軟倒在地不動了。顒琰餘驚未息,連連問:「是狼是狗?是狼是狗?」

  「是狼。」人精子道:「是條餓極了的狼。逮住什麼撕咬一口算一口,沒傷著主子罷?」「沒有。」顒琰顫抖著聲氣說道,「只是唬得我幾乎走了真魂──這畜牲忒膽大,我走在裡邊,牠隔著王師傅來咬我!」王爾烈道:「狼這種東西專咬膽小的。我們家鄉秋糧上場,全家老小露天守場,大人睡外邊,孩子睡人圈兒裡。野狼總是跳進圈子裡頭傷人──今晚沒有人精子,我這罪就百身莫贖了!虧了你好手段──我這會兒腿都是軟的呢!」人精子笑道:「我也不防鎮子裡還鑽進了狼!主子一頓五斤肉餵著我,傷一根汗毛我也是擔不起的。」

  說話間已到了魯家小店門口,果然見屋裡閃著燈光,影影綽綽似乎有三四個人在裡頭說話,人精子隔門望了望,回來小聲道:「除了小惠的舅,還有兩個人,像是人販子,正幫他們兄妹拾掇行李。主子,您說,拿不拿?」顒琰問道:「你對付得了他們麼?」人精子無聲一笑,說道:「這一號角色三十個人也不是我的對手,我怕的驚動了滿街衙役,傷了主子亂子可就大了。」

  「不怕。」顒琰蒙在斗篷裡的瞳仁晶瑩閃爍,「路上我想定了,大鬧一場也沒干係。我要實地瞧瞧這裡的府縣官是什麼料兒。」王爾烈本覺得照正理該與欽差座艦聯絡妥了,才是萬全之策,不知怎的,他更想看看這位阿哥的膽氣魄力,便不言聲上前敲門。

  是魯老漢過來開的門,見是他們四個,老漢一時竟懵懂了,一臉迷惘望著顒琰,問道:「這都半夜了,幾位爺又趕回來,有什麼事麼?」裡頭三個人都坐在飯桌旁,一人抱個瓦手爐子喝茶取暖,其中一個四十多歲的漢子,像是那位「舅舅」,刁聲惡氣擺手兒道:「不管投宿吃飯這裡都沒有!別處去,別處去!」

  「我們有事要和你說。」王爾烈向魯老漢點點頭,側身便擠了進去,接著顒琰、人精子王小悟便也進來,風裹毛毛雪片立即隨進來,吹得一盞豆油燈忽忽悠悠晃動燈苗兒。那「舅舅」仰著一張瓦刀臉問道:「你們什麼人?有這個道理麼──半夜私闖人宅?」

  顒琰把目光逼向了他,問道:

  「你是惠兒的舅舅?」

  「是又怎麼樣?」

  「你叫什麼名字?」

  「葉永安!」

  「你在德州做什麼營生?」

  「恆昌茂貨棧的採辦!」

  「採辦些什麼貨?到哪裡採辦?」

  「生絲、茶葉、大黃、綢緞、瓷器、洋紅、靛青,什麼掙錢採辦什麼,北京、南京、天津衛,哪裡掙錢到哪裡!怎麼?你是什麼人?」

  顒琰突然頓住了。他畢竟才十五歲,初入人間世道,從未歷過事。見燈下那人目光睒睒凶相逼人,滿口對答伶牙俐齒,旁坐的兩個漢子也都滿臉煞氣,面目猙獰地盯著自己,彷彿隨時都要撲上來的架勢。驀然間心頭一陣恐怖,下頭的話竟問不出來!王爾烈稍前一步,哼了一聲,說道:「我們是官府的!專管稽查緝拿作奸犯科的歹徒──我問你,你把你的甥兒甥女賣了多少銀子?賣給了誰?」

  這一問,連屋裡正在安排兒女上路的魯氏老太太也聽見了,和惠兒兄妹一齊出了外屋。魯老漢原是傻著眼聽,一下子瞪大了眼。一家子四口站在門口盯著「舅舅」,又看看顒琰一干人,不知是在作夢,還是真的。半日,老太太顫巍巍問道:「他舅,你敢情在德州又賭輸了,賣我的兒女?」

  「沒有的事……姐,你別聽這幾個鱉子胡說!」葉永安臉上一笑即收,轉臉向王爾烈道,「老子十三歲跑單幫,三十年的老江湖了!敲山震虎訛財詐錢的主兒也見過幾個,哪裡有你這起子膽大的!你們是官府的?問問他兩個什麼人──」他手指著,「他叫司孝祖,是知府衙門的,他叫湯煥成,是德州鹽司衙門的!敢問你們是哪個衙門的?」

  「不管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拐賣人口裡通外國就是死罪!」顒琰見他誇耀身分,頓時膽壯起來,戟手指定了葉永安,「憑你們這狗顛屁股模樣,敢問我的來歷?呸!給我拿了!」

  他一個「拿」字出口,人精子「扎」地答應一聲,一個躍步衝上去,左腳甫落地,右掌疾如閃電,黃家有名的絕技「亂點梅花譜」──也看不清什麼手法,司孝祖湯煥成和葉永安連窩兒沒動,已被點了穴道,一齊翻倒在地,彷彿扭了筋般縮成一團!葉永安似乎會一點功夫,掙扎了幾下,一個打挺騎馬蹲襠站起身來,但上半身卻不能動彈,扯著嗓門喊道:「兔崽子們走著瞧!我日你八輩祖宗的們,敢在這地面招惹老子!」人精子獰笑一聲,劈胸提起他來,一柄冰涼的精鋼解剜刀比在他唇上,說道:「我們爺有話問,你他媽再殺豬似的嚷嚷,舌頭給你剜出來──嗯!」

  「白天這裡運河過船隊見了麼?我們是十五阿哥欽差行轅的。」王爾烈對目瞪口呆的魯老漢一家說道,「這幾個畜牲,還有你這個內弟都不是人!我們在錢家店裡聽見了,要賣你的兒女到廣州侍候外國人,兒子當跟班,女兒當小婆──你願意不願意?」

  魯老漢哆嗦著嘴唇,白亮亮的眼睛燈下格外刺眼,死盯著葉永安,半晌問道:「永安,你真做這事?你欠人家的賭債逃了,我替你還上,你賣我的小子閨女?」葉永安道,「姐夫,我是那種人麼?我是孩子他舅呀!」那魯氏卻是深知自己弟弟的為人,已是信了。她患著腿病,一直由兒女攙著,一掙脫了要撲上來卻摔倒在地,就地癱坐了拍掌打膝號啕大哭:「老天爺呀……你怎麼白給他披張人皮!大姐氣死了,三姐氣死了,你又來作踐你二姐……你好狠的心吶……唉唉……這可真是不叫人活了……」

  惠兒兄妹起初被這突然的變故嚇呆了,弄懵了,扎煞著手只是呆著,那毛頭小子此刻醒過神來,一竄過去搶過一柄切菜刀,咬牙切齒撲上來道:「怪不的你說去德州,又說去廣州!說廣州離德州只有十幾里,到那裡一個月掙十幾兩銀子,穿綾裹緞,還要接我爹媽去享福!你這──老狗!」說著就要用刀劈,卻被人精子一把攥定了動彈不得。顒琰道:「這裡滿街都住的府縣衙役,小悟子去叫他們的頭腦過來!」一語提醒了那個叫司孝祖的,身子歪著叫道:「對了!叫我們的人來收拾這幾個龜孫!」正說著,聽見外頭有人聲動靜,好像是幾個人說笑著近來,有一個一邊拍門板一邊叫:「老葉,怎麼弄的?還沒收拾好?叫我們在堤上頭等,你們這裡喝茶抱手爐子──敢情這屋裡暖和!」

  「老錢!」葉永安突然扯足了嗓門大叫,「快去叫起衙門的人──這裡有劫盜!」歪躺在地下的司孝祖、湯煥成也直著脖子喊:「救命啊!」外邊那位老錢似乎愣了一下,隔著板縫瞇一隻眼眼著瞧,被人精子「呼」地拉開門,老鷹啄雞般一把扯摔進屋裡。他卻甚是機靈,一個鯉魚打挺跳起身來吼道:「日他奶奶!真的有賊!吳成貴、田大發──快叫人來啊!這裡有賊呀!」同來的兩個人這才知道不是玩笑,一跳腳大聲吶喊「有賊」劈哩叭啦一路狼狽鼠竄,老遠還能聽見他們鬼嚎似的叫聲「魯家店裡有強盜──拿賊呀……」頃刻之間鎮子裡失去了平靜,門響聲、狗叫聲,嘰哩哇啦的吆喝聲一片嘈雜,遠處打更的大鑼也篩得一片山響……

  這屋裡人誰也沒經過這陣仗,一時都呆在當地,人精子道:「眼見這幾個狗娘養的通著衙門,主子,光棍不吃眼前虧,您和王師傅走,我和小悟留著和他們打官司。大船逆水,我們的人沒有走遠!」王爾烈道:「我們路不熟,出去亂闖是不成的,小悟子和你去追船,我和主子這裡頂著,諒他們也不敢把我們怎樣了!」小悟子一挺身子道:「我自個去!人精子這護著主子別吃虧就成,明個我們的人來,碎剮了他們!」這麼著爭論,顒琰也醒過神來,說道:「就是這樣──小悟子去!」小悟子不待再說,提腳騰騰跑了。

  兩下裡針尖對麥芒「各報各的衙門」,魯家一家原本已經「明白」了的事反倒又糊塗了。魯老漢看看兩撥子人又看看自己一家,半晌憋出一句話:「這三位爺,你們弄這一齣,我們小門小戶人家可真禁不起。你們到底是做啥子營生的?」惠兒卻甚是聰明,在旁說道:「爹,你甭問。瞧這位少爺,比我大一點吧,能是寨子裡的大王?他們要是強盜,還不都走了,留著等人來拿麼?」葉永安在旁啐一口罵道:「小屄妮子你懂個屁,沒成人胳膊肘兒就向外拐!這是起子江洋大盜,方纔那人就是報信去了──他是看中了你,要劫你上山當押寨夫人,你他娘的還幫他說話!」幾句話說得惠兒騰地紅了臉,轉眼看顒琰時,顒琰也正看過來,四目相對,忙閃眼低頭,啐一口道:「反正我不信你是好人!」此刻七個人虎視眈眈,魯家一家張惶失色,十一個人擠在一間屋裡僵住,竟如廟中木雕泥塑一般,外面已是人聲喧囂,火把燈籠一片,足有二百餘人圍定了這裡。

  「把店門板都卸開。」顒琰事到臨頭反而定住了心,吩咐道:「這位大伯,要有蠟燭多點幾枝──王師傅,你來和他們對答,亮明你的身分。」

  王爾烈心裡一直打鼓,他最怕這群衙役一哄而入,黑夜裡亂馬交槍不及分辨,一窩蜂大打出手,那就真不知會鬧出什麼潑天大禍來。誰知這些吃公事飯的衙役們聽說有「劫賊強盜」,只是仗著人多膽壯遠遠站著乾吆喝,並沒有敢奮勇當先的,已是心中略覺安了,此刻門面大開,屋裡又燃四五枝蠟燭,裡裡外外通明雪亮,見顒琰全身浴在融融光亮裡一動不動,自有的龍子鳳孫氣勢,雍容矜持毫不張皇,由不得心下暗自驚訝佩服,就燈下向顒琰打了個千兒,起身又一躬緩步踱出店外。

  喧鬧的人群突然靜了下來,數百雙眼睛盯著這位沐浴在燈火中的中年人,一聲咳痰不聞。等著他說話。

  「我是北京翰林院的編修王爾烈。」王爾烈開口便自報身分,「乾隆三十六年二甲第一名進士及第。」

  人群中一陣輕微的騷動,所有的衙役都呆了,看著被雪花和風裹著兀立不動的漢子,有的交頭接耳,有的驚歎嘖嘖,有的滿腹狐疑──「這一屋子人,誰是強盜?」「這是個翰林?我看不像──那個年輕的是做什麼的?還給他打千兒!」「我看像!是賊還等著咱們來拿?」「咦,那個撂在地下的像是司師爺!」「是他,我看是他,好像還有湯師爺……」「那個愣小子倒像個強盜,你瞧他那副架勢!」……嗡嗡蠅蠅的議論聲中,王爾烈又大聲道:「這裡滄州知府是哪位?縣令來了沒有?請出來說話!」

  連喊幾聲沒人應答,人們只是面面相覷,不知是誰在人堆裡尖嗓門叫:「我們高府台在劉寡婦家,睡覺睡癟了,來不了!」話音剛落,立時引起衙役們一陣哄笑,有的齜牙咧嘴有的前仰後合,有的拄著水火棍剔牙看熱鬧,一場劍拔彎張戾氣化得殆盡,竟是形同看馬戲耍杈賣膏藥一般。躺在地下的那個司孝祖急了眼,扭著身子仰頭大罵:「殷樹青,殷師爺!沒見是我在這麼?娘兮屁是來拿賊還是說笑格!」他一急連紹興話也說得不三不四,前頭幾個像是縣衙的人,仍舊笑個不住。正鬧著,聽見隊後人眾有異動,有人嚷嚷「殷師爺來了!」便聽一個尖嗓門的在後頭喝叫「尤懷清,你帶人從左路,于朝水你從中間,上!」人群立時一陣擁動,前邊的人讓出一條人胡同來。三十幾個衙役捋胳膊挽袖子,提繩拖索挺刀拽棍吆吆喝喝互相壯著膽,「拿住賊有賞!」「救司師爺呀!」氣熱洶洶撲了上來。

  「你們誰敢!」人精子突然炸雷般大吼一聲,一手提著那個司孝祖,棉花包兒般輕飄飄地「拎」出來,至門前拴馬石樁旁立定了大叫,「大家聽了!我是十五王爺駕前護衛!叫你們主官出來,我們跟你們主官理論!你們誰想犯滅門之罪,只管來!誰敢走過這棍拴馬樁,瞧著了!」他伸出左腕,相相那根樁子,一掌斜劈過去,人頭來大的樁頂「蹦」地一聲卸了下來:「──這就是榜樣兒!」

  走在前頭的衙役們驚呼一聲「我的娘!」支著架子又站住了,後頭人仍在虛喳唬「上啊,上……啊!」「別叫走了!」「快……快叫綠營的人來……」亂成一團胡喊。大約時辰久了,那個姓湯的師爺身上穴道解開,突然跳起身來,揚著兩隻胳膊大喊:「我鹽政司有賞銀,這三個賊拿住一個賞三千兩!還有一個跑到河堤上的,拿住賞五千──兄弟們,他們就三個人,你們要發財啦!」

  他這麼發瘋了似的歇斯底里大跳大叫,一時鬧得顒琰和王爾烈手忙腳亂,上去捉他時,哪裡降伏得住?一時屋裡大亂,人精子顧了外頭顧不了裡頭,連鎮唬帶吆喝總不中用。那二百多人頓時亂了營,「噢」地一片聲吶喊著潮水般衝了上來!此時屋裡所有燈燭一齊熄滅,變得一團漆黑,只見無數支火把在門外黃燦燦一片雜亂無章地遊走。顒琰急得大喊「王爾烈!」被人聲淹得一點也聽不清楚,乒兵乓乓砸門打窗戶聲裡兩眼一抹黑幾次往外衝都被擠了回來,正慌亂間,覺得胳膊被人挽住,人精子的聲氣在耳邊說道:「主子別慌,有我保您的駕──咱們走後門出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穿堂入室到了後院才眼亮些,人精子也不言聲,脅下挾了顒琰「嗖」地一竄已經到了院外荒郊野地裡。走了老遠,兀自瞭見魯家院匝火把攛舞,聽人喊著「挨門挨戶搜!到路口把守,到野地裡捉……」

  「此地不能久留。」人精子眼見火把四散開來,有的星星點點向這邊圍過來,擦一把臉上冷汗說道:「爺您請看,他們把房子點了,不拿到我們不歇手的……」顒琰看時,果然見魯家院已經起火,火頭已經上了房簷,他心裡又驚又怒又奇怪:「這和魯家什麼相干,為什麼要燒平人房子?」人精子苦笑道:「爺在深宮禁城,哪裡知道外頭這些無法無天的事!一是要給您栽贓,二是要把案子弄成盜案,盜案的賞銀要比竊案賊案多出幾倍!那個姓湯的肯出錢,這些人全都瘋了,這會子紅了眼,什麼事做不出?」

  兩個人高一腳低一腳,不辨東西南北,不分溝壑渠坎只情奔命而逃,足有半個時辰才住了腳。人精子在一帶冰河環顧望望,說道:「主子,咱們遇到鬼打牆了!」

  「什麼?」顒琰身上汗毛一炸森樹起來,「什麼鬼?」人精子道:「走夜道的人這是常事──我們又轉回黃花鎮了──我小時候兒討飯有過幾次,越急越轉不出去,以為是鬼。大師伯跟我講不是的。他說凡人都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略短點,白天走路看不出來,夜裡野地走,憑誰也走不直道兒。是彎的,彎成一個圈子就又回了原來地方兒……您看,那不是錢家蜜蜂店的煙囪?東邊那處冒煙的不是魯家?」

  顒琰順著他手指看著也認出來了。原來此刻房頂都白了,和漫地的薄雪連成一片,就是白天這樣的天氣也迷迷茫茫難辨方向,夜裡這樣混撞沒個不迷路的。一陣風夾著雪片撲過來,顒琰才覺得前心後背冰涼,內衣汗濕了貼在身上說不出的難受。眼見鎮子外闃無人跡,一片寥野,鎮子裡光亮閃閃雞叫狗吠,還不時傳來啪啪砰砰的敲門聲,料是司孝祖的人還在搜查,顒琰心裡一陣緊縮,躊躇著道:「當時太亂,王師傅出頭的,我想必定吃他們拿了……小悟子也不知逃出去沒有……」人精子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忖度著王師傅怕是落到了他們手裡。那個姓湯的出五千銀子,小悟子也是難逃。」他頓了一下,又道:「我闖蕩江湖二十多年了,還頭一遭遇這樣的事兒。這也忒膽大過頭兒了!他們真不怕抄家滅門?」

  「可見下頭這些胥吏何等無法無天!」顒琰被風吹得身上直打冷顫,雙手撫膺說道:「主官不在跟前,又有銀子可圖,別的就不去多想了。我料他們拿不到我們就會亂了陣腳。聽起來這裡縣令口碑還好,待到天明事情就會分曉的。」人精子見他縮著身子瑟索發抖,四下看看,指著西北邊道:「那裡像有個窩棚,好歹能遮遮風,主子,我瞧您有點冷得受不得。」顒琰聽了沒有言聲,他的身子卻慢慢委頓著癱軟下去,像被太陽曬融了的雪人萎縮下去,終於支撐不住,無聲無息栽倒在地下!

  「爺!十五爺!」人精子驚呼一聲撲上去,輕輕搖晃他身子,又掐人中又摸脈息,連連問:「您怎麼了?您怎麼了?」他心慌意亂手足無措,已是嚇得木了半邊身子,帶著哭音喊道:「您醒一醒兒……」正沒計奈何時,顒琰動了一下,聲微氣弱說道:「這是……瘧疾病兒犯了……真不是時候兒……」人精子這才略覺放心,在他耳邊說道:「我抱您先進窩棚裡安頓了。再進鎮子想法子弄藥。」說著,抱起顒琰就走。剛剛走到窩棚口,一腳尚未跨進去,猛地聽裡邊有人斷喝一聲:「誰?你敢進來,我一剪子扎死你!」

  人精子萬不料這裡邊還藏得有人,一個墊步倒竄退出一丈有餘,頓住腳想了想,柔聲問道:「是魯惠兒麼?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是誰?」

  「我是……下晚在你家吃飯的客人……」

  「你抱的是什麼?」

  「是我們家主……他犯了老癇〔註:即瘧疾,又稱「打擺子」。〕……」

  惠兒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息一聲道:「唉……進來吧……」

  這是莊稼人看秋用的窩棚,地下鋪的是穗秸,兩排高粱秸捆搭成「人」字形,北頭風口也用高粱桿堵實了。雖說也是走風漏氣,從外頭乍進來,頓時覺得身上一陣暖意。人精子把顒琰靠東邊平放下去,攏起秸柴掩了掩壁上漏風地方,不言聲脫下自己袍子替他蓋上,喘了一口粗氣,說道:「眼下也只能這樣了。要能弄口熱水就好了……」惠兒一直坐在西壁北邊看他擺佈,似乎在想什麼心事,良久才問道:「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現在鎮裡挨門挨戶在拿你們!要是好人,衙門為什麼要捉你們?要是歹人,怎麼不遠走高飛?」人精子道:「你以為衙門拿的就必定是歹人?實話跟你講,你們府台見我們爺也得磕頭請安!要不為你一家,哪招來這場子事?」

  「要不為你們,我們也招不來這麼大事。」惠兒嘆息一聲道:「他們說我爹通匪,五花大綁捆走了,房子也燒了,我哥背著我娘逃不知哪裡去……這窩棚他們也來翻過兩次……天明了,這裡也是藏不住你們的……」「天明就好辦了。」人精子道,「我們的人到了,教他們個個死無葬身之地!我就怕我們主子……現在哪怕有口熱水也是好的……」

  惠兒聽了沒吱聲,人精子也沒了話:這時分到哪裡去討熱水?過了一小會兒,惠兒衣裳窸窣站起身來,似乎猶豫了一下,便向外走去,人精子突兀問道:「到哪去?」惠兒道:「你聽聽他出氣吸氣又急又重的,像是發熱呢!我乾娘住那邊,乾爹也有個瘧疾根兒,去討換點水,說不定也有藥的……你是怕我去報信兒啊──咱們一道去成不成?」人精子摸摸顒琰額前,果然覺得滾燙,脈息急促得不分點兒,呼哧呼哧呼吸著,身上不時驚悸地一抽一動……想想耽在這裡也真不是事兒,心一橫對昏迷著的顒琰道:「爺,咱們只有豁出去了,我抱您進鎮子。放心……有人動你,我就開殺戒!」說罷,掬嬰兒般連袍子裹抱起顒琰。顒琰在他肩頭哼了一聲,人精子忙問道:「爺覺得怎麼樣?」顒琰只說了句「頭疼得要炸了……」便歪了下去,人精子也不說什麼,跟著惠兒大步向鎮裡走去……

  此時地上的雪已有二寸許厚,鎮裡街衢映著雪光,極易分辨道路的,不一時來到一戶人家,也是柴門小院茅房上牆,惠兒站住了腳,從門縫向裡張了張,回身小聲道:「我乾爹已經起來了,他是車把式,給東家餵牛的。」人精子努努嘴道:「敲門。」

  ……一陣剝剝啄啄的敲門聲驚動了裡邊的老漢,一邊開門出院,一邊自語說道:「今晚這是咋的了,三番五次敲門打戶的?──是誰呀?」小惠隔門道:「乾爹──是我,小惠。」門「吱呀」一聲拉開了,老漢隔著小惠向後覷了半日,說道:「你家不是招了盜麼?你舅方纔還來過尋你,你後頭那是誰呀?」

  「這不是說話地方兒。」小惠說著便推門進院,招呼著人精子也進來,逕入東廂屋裡,這才對人精子道:「這是我乾爹,姓黃,這裡人都叫他黃老六,是給錢家大院趕車的──乾爹,這早晚就起來餵牛麼?這兩位先生是北京過來的客人,昨晚遇了賊奔了我那裡──說起來話長,這位爺發著老癇,熱湯熱水不拘什麼先灌一口,你有治老癇的藥煎一劑吃了看,到天明就走。」

  黃老七皺巴巴一張臉盯著看了人精子二人移時,說道:「先在這床上吧,摀上被子發發汗,這種病兒華佗爺也沒法子──你舅二回來說立馬要走,你娘在後頭屋裡給他預備乾糧呢……嘖……這年頭響馬賊官府衙門還有傳教的,都把人弄懵了,分不清哪是好歹人,哪個窩子都有好人,也都有歹人……康熙老佛爺掌天下時候兒,哪來的這些事兒呢?唉……」他口中嘮叨著出去抱柴了。

  葉永安也要走!人精子和惠兒都愣了一下,但這晚上稀奇古怪五色迷亂的事太多了,二人索性不去想他,伏侍著顒琰躺下了,惠兒手腳不停添柴生火,燒火煎藥。黃老七的老伴兒甚是賢惠,還窩了兩個荷包蛋,細細下了一碗掛麵,屋子裡頓時熱氣騰騰,顒琰起初只是個冷,加了三重被捂著仍是上牙打下牙迭迭打戰,頭疼得像要裂開似的。滿口譫語,一會兒叫:「阿瑪!」一會兒叫:「額娘」,一會兒喃喃自語:「王師傅……我的字怎麼練也不及八哥……阿瑪說過兩次了……」喝了藥又餵了半碗麵條兒,這才回過神來,臉泛潮紅閉目而臥,呼吸也平穩了。許久,睜開眼看著,輕聲問道:「小任子……咱爺們這是在哪?小惠……小惠怎麼也在?」人精子陪笑道:「主子,別想那麼多,安生歇息一會兒。咱們這是到了好人家了。」顒琰點點頭,看了看小惠,說道:「我的勘合印,還有奏折稿子都在錢家蜜……蜜蜂店裡……得想法子取來……落到歹人手裡不得了……」

  正說著,聽見外頭有腳步聲。小惠臉色一下子變得異常蒼白,說道:「我舅來了。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