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4 章
筵歌樓劉墉擒婪臣 恃奸詐貪墨賴黑帳

  國泰和于易簡密議對策,有攻有守,攻得不著痕跡,守得嚴密周備,說得上是算無遺策。但劉墉壓根沒有那麼多的花俏舉動,也不照他的「老一套」欽差巡視規矩辦理。當晚就發來鈞諭,說要在濟陽縣就地賑災察辦案件。「何日抵濟南,另當行文通告」,又在諭中剴切知會「本欽差已入山東多日,一切以務實辦差為宗旨。頃奉嘉郡王命,兩項欽差入城迎迓之舉徒勞無益,概行免去,如有函諭即時通稟可也」。

  這就是說一切迎送晉見禮儀全免了,有什麼事書信公文來往,連面也不見。雖然說是「年關將近,恐事張揚有勞軍民,各官宜安分奉差,務期平安祥和為要」,但這客氣得未免過分,一連幾天,國泰指使劉墉的門生到濟陽望門投謁,回來都說:「老師在濟陽指揮調撥糧食」,沒有一個拒而不見的,親親熱熱師生敘情,說漕運講墾荒,海天闊地一通快晤神聊,端茶送客歡喜歸來。看樣子欽差行止要等「過完元宵節」才定得下來。還說和珅和錢灃都回了北京,和兵部商議,古北口大營的棉被棉衣軍鞋由山東訂製,給小戶人家婦女冬天尋點營生云云。國泰只探得他不查藩庫,別的萬事不在乎,心下也就解了,眼見將到送灶日,心情既好別無縈懷便約于易簡過府堂會唱戲。

  按清時送灶是在臘月二十四(今時為臘月二十三)稱為「念四夜送灶」。濟南和京師風俗大同小異。這時候各家年貨俱已備齊,打年糕蒸盤龍饅頭,掃屋淨院忌針忌線忌裁剪,大盆炸貨臘肉冷肉都在屋裡囤得滿滿當當。城裡再窮的人家,必不可少的要供佛供神供祖宗祭百神避晦氣,二十四下午于易簡升轎前往國泰府,正是出供時分,各門各戶闔家老小差不多都在街門口,各色辮子爆竹扯得老長燃起,和著單響、雙響、二踢腳、火箭,「一本萬利」字號的煙花焰火乒乒乓乓麻麻密密響得沸反盈天,硝煙瀰漫得猶似滿街起了大霧,一不留神爆竹鞭炮就在頭頂上劈哩啪啦炸起,轎伕們走走停停,二三里路走了半個時辰才到。于易簡隔轎簾看見國泰府前牆根,一溜長龍擺著各色官轎,藍呢的、綠呢的,什麼暖轎、暗轎、八人抬、四人抬、二人抬的肩輿、氈包兒納相眼馱轎……五花八門應有盡有。于易簡便知濟南合城文武官員都來了。蹬一蹬轎底命落轎,國泰府的家人已飛跑著迎了上來,呼呼喘著白氣稟道:「我們老爺專候著您吶!」

  于易簡含笑點頭,隨著那個長隨拾級升階進倒廈門,果見滿院的官員擠擠捱捱,有的在右甬道邊立談,有的在廊下木條凳上竊語,有的在說笑話互相打趣聊天,人聲嗡蠅不時傳來哄笑聲。看見他進來,有的矜持恭肅退到一旁讓道,有的迎上來,請安問好寒暄一片聲嚷嚷,飛媚眼脅肩笑拉近乎套交情。于易簡眼見國泰站在正廳階下和濟南道麻建邦說話,兗州府朱修性和濟南首府楊嘯亭站在一旁聆聽,便趨過去,呵呵笑道:「我來遲了!還不開戲?」環顧四周又問:「葛臬台來了沒有?」

  「今晚你們別看戲了。」國泰先向于易簡點點頭致意,接著對麻建邦和楊嘯亭道,「看城裡還有多少回不了鄉的叫化子,帶上米、面和肉,一人三十斤糧二斤肉,再給一串制錢,叫他們安生過年。城裡要防火,叫化子們男丁編成兩撥,一撥打更叫防燭火,一撥子預備著,哪裡走了水就去救火。編隊值夜照衙門人的例給錢──過後我叫堂會單請你們。」這才轉臉對于易簡道:「葛孝化身上不爽,高熱頭疼,方才派人來告罪,說今晚不能過來了。」應酬著湊過來請安的官員,又對朱修性道:「十五爺連我也不見,不見你有什麼大不了的?兗州府是孔聖人的故居地兒,他要飽覽文明物化。別犯嘀咕,你要有什麼事,我能不知道?你那地方有三條,孔府是天下第一家,衍聖公要維持好,二是刁佃抗租,康熙年間到如今年年出事,三是近年來邪教猖獗,有的鄉家家戶戶供著什麼『紅陽老祖』,牌位和『大成至聖先師』一併兒──這成什麼體統?明天你兼程趕回去,治安不出事就是功!」說罷,麻、楊、朱三人唯唯而退。

  于易簡卻還惦記著葛孝化稱病的事,呆呆地說道:「他唱丑兒是一把好手呢!這『病』也忒不湊巧的了──上回東昌鬧事,叫他帶人彈壓,他是老寒腿發作,去不得;去年刑部查泰安知府受賄賣命案子,說是瘧疾犯了。那是躲事兒我能懂。叫他來下海唱戲,這有什麼?也『發熱』──這人可真是的!」國泰哼了一聲,說道:「各人一個活法。管他呢!他的病不用問,劉大人十五爺回京,立馬就歡實起來了──」一邊說,一邊看著周圍官員,臉上綻出笑來,點手招過濟南城門領〔註:類似城防司令職位。〕道:「岳英賢你來你來!今我和于大人都下場子,缺個丑兒,聽人說你在楊嘯亭府裡下海,把胡麻子都比下去了,你來湊一角!」岳英賢平日大約見國泰一面也難,點名叫他已是受寵若驚,聽了這話身上立時輕了,腳尖掂彈著直要飄起來,滿臉笑掬成一朵花,說道:「這是和大中丞的緣分!丑淨我都串得,嘿嘿,往日看老大人的戲,在邊兒上技癢,急得擰繩攪尾巴,有葛大人在上頭蓋著,我怎麼好毛遂……」

  「行了行了……」國泰笑道:「咱們上妝去──來福兒知會院裡大人們到中院去──吩咐叫天子他們預備開戲!叫廚子們預備夜宵、茶水供足了!」說罷興致勃勃往裡走,岳英賢和于易簡一步不拉緊隨進了中院。

  這是個三進四合院,「中院」其實就是二門裡院子,國泰愛戲,蓋房時就計劃停當,大廳後邊支柱出簷兩丈許就是戲台,院子東西兩廂一律遊廊出簷,雨雪天氣也能站人看戲,與大廳相對,北院南廂也出前簷,都用紗幕子蒙了擋住,女眷家屬坐得高高的能鳥瞰全場,中間大井院一色青磚鋪地足有畝許大小。比尋常大廟和會館的戲園子地方小,戲台子卻寬敞得多。此刻下面院裡一個排排茶几矮椅早已擺佈齊整,戲台子上叫天子白玉蘭一干人都是油頭粉面,指揮著眾徒弟們上妝,十六支胳膊粗的蠟燭煌煌照著,樂鼓班子有的擺鼓架,有的蹺足坐著調弦弄箏。天色雖蒼暗下來,紗幕子後頭還能綽約看見女眷們走動的影子。三個人繞至廳後台上,下頭官員已經魚貫入院紛紛落座。于易簡是打鼓板的,不須化妝,國泰道:「你幫著岳英賢上妝,我到後頭叫我的家戲班子給我點眉。」說著去了。一時眾人坐定,于易簡笑著對台下團團一揖,說道:「兄弟今日掌鼓,出了破相各位多多包涵,兄弟是票友,梨園前輩多多指教!」拿著架勢坐下,極認真地清清嗓子,手中象牙板「啪嗒」一聲,叫天子身著女裝,臨時抓了個口髯戴上出場,台上台下立時一片笑聲,聽他唱道:

  杜寶黃堂,生麗娘小姐,愛踏春陽。感夢書生折柳,竟為情傷。寫真留記,葬梅花道院淒涼……三年上,有夢梅柳子,於此赴高唐。果爾回生定配,赴臨安取試,寇起淮陽。正把杜公圍困,小姐驚惶。教柳郎行探,返遭疑激惱平章。風流況,施行正苦,報中狀元郎……

  這是《牡丹亭還魂記》裡的標目,帽子戲,概略述說戲本前後情節的,本來用不著唱,叫天子要等國泰化妝,出來臨時湊磨,他半男半女,似淨似丑又似旦,時而窈窕蓮步,時而掀髯揮袖,極平常的段子,偏演唱得搖曳生姿聲如金玉,底下人誰不要湊趣兒?早一片鼓掌堂采聲。叫天子在台上一閃眼見國泰從後院出來,一個大翻轉身,不知是個什麼手法,口髯已經沒了,頭上已裹了網巾,兩道掃帚眉下一雙三角眼,顴骨上還多了一顆蠶豆大的滴淚痣──只一眨眼功夫已變成活脫脫一個老醜媒婆,眾人一個錯愕,齊聲大叫一聲「好!」那老旦藉機發科,連念白帶唱道,「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兒茜,艷晶晶花簪八寶填。原來是修羅天女下塵寰,不提防沉魚落雁鳥驚渲,則怕的羞花閉月花愁顫,好教我老婆子醜得沒處站。」他指定了後頭「──那不是國大中丞來到了梨園?」

  眾人大張著口呆著眼正看,見這一指,驀地偏向東軒,果見國泰纖腰繡裙鴉垂青絲,滿頭插戴首飾行頭,腳穿撒花合歡鞋子,一身杜麗娘扮相,已經走到台角,見眾人發愣,杜麗娘嫣然一笑,裊裊婷婷至台中央對眾斂衽一禮,捏台腔兒羞答答說道:「列位老兄,平日受禮多有怠慢,奴奴今日還禮了……」眾人聽了立時又是一陣轟笑叫妙。那國泰又蹲了兩福。轉臉向于易簡一點頭,「伊呀──」輕聲一吁,頓時滿院肅然。于易簡見他叫板,一頭催白玉蘭:「你是丫頭,還不跟上去?」手中一搖牙版道:「叫《綿搭絮》!」頓時生簫絲絃之音盈庭繞樑。國泰倩身蓮步,隨樂唱道:

  雨香雲片,纏到夢兒邊。無奈高堂,喚醒紗窗睡不便。潑新鮮,冷汗黏煎。閃的俺心悠步嚲,意軟鬟偏。不爭多費神情,坐起誰忺則待去眠……

  白玉蘭忙道:「小姐,熏了被窩睡罷!」國泰慵懶舒袖接著唱:

  困春心,遊意倦,也不索香熏繡被眠──天啊──有心情那夢兒還去不遠……

  餘音猶自繞樑,略靜一刻,滿台上下爆出一陣驟雨般鼓掌聲夾著堂采聲。白玉蘭扶著國泰下來,叫天子早端著茶迎上來,笑道:「爺沒唱戲,要真下海,還有我們的飯吃麼?」國泰對著扮成老道姑的岳英賢道:「你去,去念白一通逗樂子。」

  岳英賢忙笑著稽首稱是,重重咳嗽一聲出了台,暗著嗓子遊步唱一段《風入松》,先念四句唐詩:

  紫府空歌碧落寒,竹不如山不敢安,

  長恨人心不如石,每逢佳處便開看。

  接著便念道:

  貧道紫陽宮石仙姑是也。俗家原不姓石,只因生為石女,為人所棄,故號石姑──

  他嘴這麼一歪,眾人已是笑了,岳英賢一臉無奈,又道:

  思想起來要還俗,百家姓上有俺一家,論出身,千字文中有俺數句。天吶,非是俺求古尋論,恰正是史魚秉直,俺因何住在這樓觀飛驚,打扮的勞謙謹敕?……大便處似圓莽抽條,小便處也渠荷滴瀝,只那些兒正好叉著口鉅野洞庭──

  他伸出兩個指頭扠得開大了,搖頭皺眉提裙促步:

  俺娘說,你內才兒雖然守真志滿,外像兒毛施淑姿,是人家有個上和下睦,偏你石二姐沒個夫唱婦隨?便請了個有口齒的媒人信使可復,許了個大鼻子的女婿器欲難量!

  ……台下一片哄笑聲中,國泰坐在于易簡身邊的戲箱上,一邊裝著看戲,對于易簡道:「今兒我接見了泰安縣,盧見曾不但有四頃多地的產業在他縣,還買了一處花園子,四至地角都下了木釘,原要起造房屋的。大約聽到什麼風聲吧,又停工了。」他放低了聲音幾乎用耳語輕聲說著,于易簡呆看著岳英賢渾身解數在台上訴說「石女」的苦楚,邊聽說話便點頭,小聲回道:「……還要防他轉移,要給泰安縣交代磁實了。他送來片子,今晚就寄出去……」說著,台下又一陣陣哄笑聲起,原來岳英賢說到了石女和新郎在洞房裡嬲戲情事:

  早是二更時分,新郎緊上來了。被窩兒蓋此身發,燈影裡退盡了這幾件乃服衣裳。天啊,瞧了他那驢騾犢特,教俺好一氣悚懼恐惶……他則得陽台上雲騰致雨,怎生巫峽內露結為霜?他一時摸不出路數兒,道是怎的?快取亮來!側著腦要在通廣內,踣著眼在藍筍象床,惱的他氣不分的嘴嘮叨後久密勿,累的他鑿不竅皮混沌的天地玄黃……

  他在台上一會兒扮新郎,時而情熱慾焰熾騰,一副猴急相,時而又滿臉焦灼詫異,無可奈何地手扎足舞,轉眼問又變成了新娘,故作羞澀,滿臉嬌媚偏袖暗笑。連比劃帶說白說得唾沫四濺,台下這一大群官兒都被他逗得前仰後合笑不可遏。于易簡二人也看住了,笑著對國泰道:「岳英賢這傢伙,我聽他在文廟給學生講書,一本正經的個碩儒,怎麼竟是一肚皮的腌臢戲!」

  正熱鬧不堪間,那個叫白玉蘭的旦兒從對面台角斜穿過來,國泰以為她來叫場子,忙笑道:「還不該我呢!」白玉蘭瞥一眼台下,對他耳語道:「來福兒在堂角子那兒等著呢!有要緊事回你。」國泰笑道:「這會子有屁的要緊事──你問問他什麼事?」白玉蘭說道:「他臉上氣色不好,只說急等見你,說是什麼劉大人來了……」國泰不等話說完已站起身來,也不顧穿著杜麗娘的行頭,大步就穿台出去。

  于易簡略一慌神,便知東窗事發大變在即,頭「嗡」地一響脹得老大,眼前一切立時都變得模糊一團,台上這樣異樣動靜,台下官員立刻「瞧科」。有的凝神注目,有的交頭接耳嘰嘰噥噥,有的伸脖子轉項探窺情勢,有機警的已試著離座尋茅廁解手。只有岳英賢入了戲,兀自毫無知覺說白得起勁:「哎喲──對面兒做的個女幕貞潔,轉腰兒倒做了男效才良……」說著說著他也怔了,支著丁字步兒一手舉著拂塵僵立在台上,原來台下已經大亂,所有的觀眾官員都站起了身,燈籠火燭下映得人人面色恐怖,目光灼灼如賊,有的驚慌四顧,有的呼朋叫友,有的在燈影裡亂竄,像被戳了一桿子的蜂窩,又似一群沒頭蠅子嗡嗡叫著亂攪……一片無秩序攪動間,從東壁閃進一個五品頂戴的官員,兩行燈籠上一色寫著「欽差大臣劉」──簇擁著他進來,走致東台角下站定了,大聲喝道:

  「國泰接旨,其餘人等一律靠後跪下!」

  人群定了一下,立刻又亂了,因為此刻滿院人如驚弓之鳥散立各處,不知往哪邊才是「靠後」,聽這一聲各自後退,你碰我腿我踩你腳,跌踉蹌步兒的,絆屁股墩兒的什麼花樣都有,幾個戈什哈惡狠狠上來,虛揚著胳膊吆喝:「退後退後!你往哪退?──說你吶!一律往南!你怎麼了,跟瘟頭豬似的?」雖不真的打,連推帶搡著推擠人往台前聚合。這些官至不濟的也是縣令正堂,平日哪裡經過這個?可憐見的已是暈得不知哪裡是北,叫化子似的由著人呵斥擺佈,好容易才都按這些大頭兵指揮的位置站定了。接著又是兩串燈籠,一色都是帶刀護衛提著,兩條筆直的火線似的沿東側甬道疾速進來,那個傳令堂官大聲喝令:「不許亂動,不許喧嘩──左右的聽著,有走動的立刻拿下!」

  「扎!」

  那群戈什哈齊聲答道。一片恐怖中,黑影裡不知哪個官員撐不住,「撲通」一聲暈歪了下去,此刻國泰站在大廳東壁下,早已呆若木雞,眼看著一隊一隊的儀仗從眼前過去,如同身在噩夢之中渾不知疼癢,這時候才見劉墉、和珅和錢灃順序緩步進來。見他滿臉脂粉一身戲妝瑟縮立在牆根兒,劉墉還以為是個戲子,和珅卻是眼力極好,湊到劉墉耳邊道:「是國泰。」劉墉指著一個隨從道:「你去,請國泰大人更衣。」說罷移步進了二進院子,一眼瞧見幾個戈什哈推打著戲子往台下趕,戲箱子行頭往台下亂扔,皺了皺眉頭站住了,說道:「這是做什麼?不准打人!叫他們自己收拾東西下來!」和珅便對那群變貌失色的官員們道:「兄弟們奉旨辦差,不干各位的事,請不要驚慌,就地等候劉大人指令。」這麼一說,眾人才略安定了些。

  這邊天井裡騰出空場,一時便見國泰自二門一溜小跑出來,已經換了孔雀補服,戴一頂藍寶石頂子紅纓沒理好,都偏垂到一邊耷著。因走得急,下台階時一腳踩了袍角,踉蹌幾步才站定了。劉墉三人已面南而立,院裡滿是燈火看得真切,他雖換了官裝,臉卻沒洗,顰眉笑暈的仍是「杜麗娘」面目。但此時院中旗旌森樹刀槍如林,人們都知道國泰出了大事,心裡個個緊縮得發顫,已無心理會他這副怪模樣;錢灃是個方正人;和珅是一肚子鬼胎直要冒出來,臉上獰著笑,心跳得打鼓似的,強撐勁兒站在「上頭」,也顧不得賞識國泰的狼狽相。劉墉打心裡嘆息一聲,待國泰跪定,徐徐說道:「有旨,著劉墉查看國泰家產!」

  「奴才──」國泰從身上到心裡都驚顫了一下,深深俯下身去,「遵旨……」

  南邊台下官員早已黑鴉鴉跪了一片,都俯著身子側耳聆聽,劉墉劈頭一句話,竟壓得他們又低低身子,偌大天井院裡幾百人,竟死寂得像座荒廟,劉墉的語氣仍是不鹹不淡,叫道:「霍潔清!」

  「卑職在!」那個頭一個進院的五品官閃身出來。人們這才知道他是欽差行轅的堂官。他雙手貼脾垂身而立:「大人請指令!」劉墉轉過臉問道:「怎麼沒見于易簡?」眾人聽見回話說:「在台下跪著,沒有列班。」聲音甚是耳熟,偷眼瞧時,竟是本省按察使葛孝祖!有人就心裡暗罵:「這油條老狐狸,又攀上高枝兒了!」思量不及,霍潔清已經高喊:「于易簡出來見大人!」

  喊了兩遍才有動靜,靠台根跪著的于易簡抖著身子站了起來,兩腳軟得像踩在棉花垛上,平平的地他竟走得高一腳低一腳的過來,燈光下看他的臉色,白得像刀刮過的骨頭,卻沒有穿官服,頭上戴的黑緞六合一統帽,藍緞皮坎肩套著灰府綢棉袍,他就是「下海」來的,活脫脫也就是當時戲子「角兒」平日打扮──不等說話就跪了,一副縮頭縮腦模樣。

  「已經請旨,革去你的頂戴,查看你的家產。」劉墉鐵青著臉,不疾不徐說道:「既然沒穿官服,回頭再繳上──你退一邊聽候發落。」

  當眾揪出了巡撫和布政使(藩司),卻還沒有宣佈罪狀。見劉墉目光炯炯還在掃視,眾官員不知還要拿誰,心一下子又都吊得老高。劉墉卻不再點名,從和珅手裡要過黃綾匣子,一邊展紙,一邊說道:「現在宣佈聖諭,各官一律跪聽」,他頓了一下,唸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山東巡撫國泰原為滿洲一蕞爾小吏,縯緣內府辦差,因其薄有小才不無微勞,蒙朕屢屢加恩不次超遷,乃得成一片封疆。國家既無負於汝,蕩蕩浩恩重重蒙受,理宜精白乃心,忠悃仰報廉己奉公勤於厥職思報國恩之萬一也。乃該撫在職遊悠荒嬉耽玩政務,日事貪瀆肥已損公,是忍於背負君恩,置朕於不明之地,喪心病狂乃於此極,思之曷勝憤懣!

  前據御史錢洋、江南學政竇光鼐等人參奏,該撫貪縱營私罔顧國法,布政使于易簡亦縱情攫賄,上下其手合謀害民欺君,是該撫該藩司泯不畏死,朕復何惜三尺之冰成全汝等?因是著劉墉和珅持旨密查該撫不法情事。據劉墉和珅飛章密奏,歷城等州縣倉庫虧空,僅此一縣之隅,即欠銀三萬餘兩,乃竟敢收借民間餘銀冒充盈實欺蒙欽差查辦,朕初聞而疑,既見借銀實據,不得不信:是錢灃竇光鼐所奏不虛也,以是特用六百里加緊詔諭劉墉和珅,即行查看國泰于易簡家產,革去于易簡頂戴,及二人職銜,留山東行在,待罪行勘定昭彰另行嚴議。

  人們都在靜靜地細聽,至此來龍去脈才大抵清楚。于易簡就跪在國泰旁邊,此刻已經能想事情了,不由瞟一眼國泰:「一般也就這副鬆包樣兒,平日看去還充諸葛──你說那些全都是一廂情願!」國泰卻在瞟和珅,和珅是一臉莊重凝視前方,誰也不知他心裡想的什麼。人們提心吊膽聽著乾隆在旨意中電閃雷鳴的怒斥,個個心顫股慄:不知下頭官員有無發落?想著,聖旨裡已經說到了,

  至於屬員以賄營求,思得美缺一節。不唯國泰等受賄者未必肯露實情,即行賄各劣員,明知與同受罪,亦豈肯和盤托出?即或密為訪查,尚恐通省相習成風,不肯首先舉發。惟當委曲開導,以此等賄求,原非各屬等所樂為。必係國泰等抑勒需索,致有不得不從之勢。若伊等能供出實情,其罪尚可量從末減。劉墉等必須明白曉諭,務俾說合過付,確有實據方成信讞。此事業經舉發,不得不辦。然前經甘省王亶望勒爾謹一案甫經嚴辦示懲,而東省又復如是,朕實不忍似甘省之復興大獄。劉墉和珅當秉公查究,據實奏聞待朕裁定,欽此!

  一道數百字的諭告讀完了。劉墉生在山東長在北京,半京話半魯語讀得抑揚頓挫鏗鏘有節,人人聽得明白,只問國泰和于易簡的罪,餘下的只要老實坦白納賄求缺的,一概可以從寬減末,「不忍」再像甘肅冒捐一案那樣一網兒兜了,殺的殺拿的拿罷的罷,眾人都打心裡透了一口濁氣。正不知該如何應對,和珅在旁眼一翻,極響亮地斷喝一聲:「怎麼?都不謝恩?」

  「謝……謝恩……」

  眾這才醒悟過來這是在聽旨,參差不齊說著,雜亂無章叩下頭去。撲撲通通的像一群人走路腳步聲,又像往滾水鍋裡下餃子一般。霍潔清便大步走到錢灃跟前,一副凶相,臉上泛著黑紅的光,說道:「請錢大人下令,卑職們侍候著了!」

  「戲子們賞銀領了回去。這裡看戲的大人們也各自歸府,隨時聽候傳喚。」錢灃跨前一步吩咐道:「趕來國泰府觀劇的私交朋友、眷屬一律免驗放行,不得刻意留難!寄居府裡的親戚,還有府裡聘的清客相公師爺,或者雖是國泰一個宗族,已經分房另居了的,要問明國大人另行處置。」他說著便問:「國大人,有這類情形沒有?」國泰磕了頭,滿眼都是仇恨盯一下錢灃,說道:「府內都是犯官的財產。犯官有個寡妹,五年前回府,在後花園給她造了一處佛庵靜修,如果能饒,請放她一馬。如果不能,那是她的命,犯官沒有說的。」

  旗下滿洲姑奶奶還有替丈夫守節修行的!錢灃不禁肅然起敬,冷峻的眼神也變得柔和了,斷然說道:「那庵是她的私產了,不予搜抄──霍潔清辦上去!聽著,所有女眷丫環使人,騰出房子先安置了,不許搜身!有借查抄之便挾帶財產、欺凌家屬的拿住了,照盜匪劫掠財物論處!」

  他說一句,霍潔清答應一聲,回身走向東牆下站著的番役兵上列隊前說了幾句什麼,手一擺,大群人提著燈,火蚰蜒似地開進了內院,立時便傳出女眷們隱隱的叫號哭聲。這邊官員見已無話,亂紛紛擁擠著順東甬道狼狽退了出去。和珅趁亂,在內院門口找到劉全,聲音放得極低,說道:「你進去,只管查抄賬房,別的一概不管,只把賬目本子明細出入簿子抄到手,能燒就地燒掉,不能燒帶出來給我──聽著,這是要命關節,放出膽量本事,手腳利索著點!」說罷,「解手」回來,看一眼孤零零跪在地下的國泰,對劉墉道:「于易簡方才請求,想回府見見家人。我想,查抄他家他不在場不好,來請示一下劉公,允了他吧?」

  「嗯,可以回去。」劉墉說道,「只要派人跟牢了,防著他出事就成。」和珅有意無意看一眼國泰,笑道:「案子沒定,哪裡會有自戕的事呢?放心,我派人跟好他就是──這時候兒,他比我們還愛惜性命呢!」說著,拽著步兒去了。錢灃在旁聽著,目光閃了一下,向前一步說道:「我進內院看看,防著他們趁亂裹攜財物,登記造冊也要交代得細些。」

  錢灃說罷也去了,劉墉見國泰猶自直挺挺跪著,木著臉不知是在想事情還是發愣,歎道:「國泰兄起來吧……你這成什麼樣子?去洗洗臉過來說話。」他這一聲「國泰兄」叫出來,國泰心中一陣悲酸,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簌簌淌著再揩再流,淒楚不能自勝,掙了兩下竟起不來身子,早有兩個戈什哈過來攙了他下去。劉墉見他這樣子,也不禁黯然。一時,見和珅和劉全一前一後過來,便問:「你們進去了麼?情形怎麼樣?」

  「還好,」和珅似乎輕鬆了許多,笑道:「我們進去轉了一遭就出來了,家屬們都安置下了,有茶水有點心,也能將就著歪一歪身子。霍潔清調度得不錯,他在裡頭指揮。」又問:「你在發悶?像有心事的模樣。」

  劉墉點點頭,將手一讓,緩步移著說道:「別在風地裡站了,我們前廳裡說話──我心事很重的啊……有些事連我也弄不明白,國泰是四川總督文綬的兒子,他父親和先父還是朋友,我們自小都認識的……」他仰望了一下天空似在尋求。上面蒙了一層稀薄的雲,偶爾能見幾顆亮星時時閃耀,也似乎沒回答他什麼,因喟然說道:「當年他父親犯罪遠戍伊犁,國泰上疏請求去父親戍所代父贖罪,侍候老親,我原是很敬佩他的。人說忠臣出於孝子,國泰怎麼會變成這樣子?王亶望勒爾謹的案子那是多大的波瀾,殺了十幾個,罷黜一百多,還有高恆、鄂爾善、盧焯……這麼多的前車之鑒。國泰雖然浪蕩紈褲,並不是笨人,怎麼照舊步他們後塵?我覺得不可思議──我是不會,我兒子會不會學他們呢?」和珅邊走邊仔細聽,卻一毫沒想到劉墉有警戒他的話意,只是聽出劉墉對國泰尚有餘情,不禁心中一動,剛要說話,劉墉又嘆道:「很多朋友都栽進去了,他要變國蠹民賊,我有什麼辦法?地裡有貓眼睛〔註:〕有一棵鏟一棵罷了。」

  和珅想好了要說「可以變通處置」,被他後邊的話堵回去了,默然不語隨劉墉到前廳,二人在炭盆子旁坐定,國泰已蹣跚著腳步進來。

  「瑞芝,」待國泰坐定,劉墉叫著他的字說道:「你犯這樣的事,我也沒法子回護。你要有什麼辯處,要如實說,或者寫成折片。皇上不直接收你的奏疏,我和和珅可以原文代轉。」國泰此時已完全從噩夢驚悸中醒過來,陰著臉盯著和珅移時,說道:「虧空已經查出來,是實。請代奏皇上,我沒什麼辯處。事情出得突如其來,我到現在還懵著不知東西南北,但我富察氏家累代世受國恩,我本人自幼蒙皇上耳提面命不次超遷,特簡到封疆大吏,不但沒有寸功建樹,反而屢屢失誤差使,給聖上添增堇憂,部勒屬下也寬嚴失當,小人們乘機鑽營貨取,致使國庫銀兩流散失控。思量起來國泰真是罪可通天,俯地無詞可對皇上。總之是國泰不成器,並不敢求皇上赦典,請皇上重加處分,以為百官儆尤。這層腑肺之言,務請兩位欽差代為奏讀天聽。」

  方纔他凝視和珅時,和珅真比身加五刑還要難熬,使足了全身內勁抗著一張臉,挺出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情。他知道,這時候說話不能出一個字的差錯,因此乾脆封口,若有其事地聽著,不時讚歎地點點頭,有正欽差在,他這番做作也恰到火候。

  「還有一層要知會老兄,」劉墉卻萬難領會他二人心思,沉吟著說道:「現在既然查看你財產,這不是劉墉一處管著這事。刑部是直接受命皇上,早已著手偵看查勘了。不論你有無受賄婪索的事,你自己這麼富,國庫虧得一塌糊塗,這就是罪,要想清楚了。要有隱匿或轉移的事,及早跟我們說明白,不會為這事給你加罪,到時候查對不合,不但你要加罪,還要累及你的宗族親戚,那時後悔也就不及了。」國泰在椅上躬身說道:「我的家產,皇上賜的,祖父輩留下的,也有朋友饋贈的,幾十年生發下來,自然也就可觀。劉公現在責我以義,反思追悔莫及,豈敢再行隱匿自增罪戾?既說到此,請代奏,抄沒家產無論多少,願充公庫,贖我的罪以萬一。」劉墉問:「朋友饋贈是怎麼回事?」國泰道:「朋友有通財之義,婚喪嫁娶交通往來,我送朋友的也不少。如今宦態世情,劉公自能體察。」說著又看和珅一眼。

  這自然又是「提醒」和珅,和珅雖已鎮定下來,卻很怕沿著這題目說下去。一笑說道:「這快到子初時分了吧?于易簡那邊不知怎樣,我去看看,別教他們胡鬧出是非來。」劉墉掏出懷錶看看,起身道:「還是我去吧,你再和瑞芝談談,給他安置個住處歇下,明兒再說。」

  這似乎正中和珅下懷,但和珅不知怎的又害怕這樣作,心頭撲撲狂跳幾下,起身送劉墉出門,站在清冷的夜地裡深深呼吸幾口才鎮定了,提足了暗勁坐下。他原想再說幾句套話,打發國泰睡覺完事。不料國泰開口便單刀直入,問道:「我送你的東西你收到沒有?」

  ……

  國泰嘴角含著一絲陰冷的微笑,兩隻瞳仁像土垣裡的石頭一動不動,等著和珅回答。這是和珅想了一千遍的事,原預備著他公堂對簿當場咬出來的話,卻在這場合說出來,不禁一陣輕鬆。

  「也算收到,也算沒收。」和珅若無其事地說道。伸出鐵箸去撥弄炭火。

  「這怎麼講?」

  「你的人去得太遲了。」和珅殘酷地一笑,「我早已從軍機處知道要查辦你,你就搬一座金山,我也不敢用命去換──再說,就是你沒事,我也不敢,因為我就要進軍機處,也不敢用功名去換錢。我管著崇文門關稅,缺上的正例銀子足夠用──我不是聖賢,視金銀如糞土──但我長著個人頭會想人事兒,我不敢用平安去換錢。」這個回話大出國泰意料,怔了半晌,又問:「那──銀子到哪去了?」

  「你的人怎麼跟你說的?」

  「他沒有信給我。」

  和珅丟了箸,笑道:「我沒見著你的人。是我的管家見的,我讓他轉告三件事。一是國泰的事聖上震怒,誰也保不了他;二是可以叫國泰親自來見我。我管著收納議罪銀子,他請罪繳銀子,我按規矩在皇上跟前說情;三是太后老佛爺正造金髮塔,缺金子用,這些錢換金子貢給太后。皇上是天下第一孝子,太后肯說話,一百個錢灃也參不倒他──找我沒用。他就帶銀子走了。」

  他說著,國泰已經心裡亂了,所有這些回答,不但他不知道,也全都出乎他的意料:假如咬定和珅,也許就攀出太后,說得有鼻子有眼的也似乎不像謊言,即使是漫天撒謊,苦於自己手無憑據。一時間國泰心裡七上八下,竟沒了主張。聽和珅問:「怎麼,你要用這誣陷我?」忙中無計回道:「不敢,國泰沒這個心膽。我原就是交個朋友,往後有個照應,是高攀的意思……」

  「雖然沒有收你的禮,我還是覺得你瞧得起我和珅。」和珅見他放了鬆炮兒,更加爽朗鬆快,笑道:「不接禮,我也要照應,你出事有罪,更要照應。不然,聖人幹嗎把朋友算到五倫裡頭呢?」

  國泰低下了頭,他不知道該怎樣想事情,又如何辦事情了。他是滿洲貴介哥兒出身,在家養就的驕縱奢靡,出來作官一路青雲,從未受過挫跌,官場上混久了,養了個「心有城府之嚴」的皮相,其實只歷練出一張皮,一遭雷霆之擊,「中有不足」立時便顯現出來,壓根不是久經風霜的和珅的對手。和珅的如簧之舌三下五去二就剝掉了這張皮,立刻已是章法全亂。頭埋在手裡移時,國泰仰起了臉,眼睛裡已毫無神采,瘖啞著低聲說道:「和大人這時候還肯把我當朋友,這世道人情怎麼說?我有出頭一日,必定十倍報答!唉……我原還以為你使好,收了銀子昧賬不認……」

  「瑞芝呀……你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和珅語氣溫馨得像個老媽媽,含笑說道:「十八行省督撫誰的家產比你少?又有哪個省沒虧空?你不過時運不濟撞了網裡就是了──你現在仍犯糊塗呢!」

  國泰盯著和珅沒吱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