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7 章
展孝心計議觀元宵 傅公府墨絰點家兵

  「是!」福康安已經失望,忽然又得到這麼一道恩旨,興奮得身子一挺,掛著淚花的眼睛炯然生光,說道:「奴才父親臣傅恆地下有知,必定望闕感恩涕零,皇上成全福康安忠孝兩全!奴才這就去辭別母親,然後到兵部辦理勘合,下午進宮陛辭,再聽皇上面授機宜!」乾隆見他要起身,手向下壓壓,示意稍待,問道:「你是在北京帶兵去,還是用山東綠營?」福康安道:「就用本地駐軍。這是一群跳樑小丑,興大兵於政治不利,驚動了百姓,容易生出疑慮謠言。請撥三十支鳥銃火槍,三十匹快馬。奴才帶家奴星夜前去,會同當地綠營征剿。十日之內,我給皇上捷音。」

  乾隆看著福康安,沉吟良久才道:「你能懂興大兵於政治不利,看來又有長進。一要打賊,也要護良民,不可殺人太多;二是要有善後措置,想想『宣慰』二字怎樣做好。即使是小敵,也不可輕忽,寧可打慢些,不能失利。你打敗了,也一樣是王法無親,朕不能護你,懂麼?」福康安英俊的面孔端凝得異常嚴肅,磕了頭說道:「皇上屢屢教訓,不可狂縱輕浮,父親在世常有過庭之訓,以馬謖、趙括為例,擔憂奴才快牛破車。言猶在耳,福康安敢須臾忘懷君父之囑?皇上放心,我願立軍令狀!」乾隆又凝視這個「侄兒」片刻,還想叮囑幾句什麼,卻道:「你跪安吧,紀昀同你一道去兵部,還要到你府裡代朕看望你母親。去吧……」

  他擺了擺手。紀昀和福康安一同辭了出去。隔窗望著二人轉過照壁,這才對李侍堯說道:「你起來,那邊杌子上坐了說話。」不待李侍堯坐穩便問道:「元宵節就到了,步軍統領衙門那邊有什麼布置?」

  「回皇上。」李侍堯正襟危坐,雙手據膝暗地揉著發疼的膝蓋,說道:「一件是會同順天府合議過了,保甲連戶,防火防盜。順天府和提督衙門晝夜有人坐值,水桶水車救火隊,還有緝捕廳司的衙役隨時都能出動。二是防著亂匪趁節作亂,所有九門提督衙門軍吏一律便裝,本地青幫、還有黃天霸的偵緝捕快、眼線會同防護。正陽門、西直門、東直門、北定安門、朝陽門十幾處熱鬧地方出了匪情火情,人要保得住,門要隨時關得住,能分片控制緝按、捕拿撲救。另有兩千軍士不換便裝,由臣隨時調撥使用。一是不能出事,二是出事不能亂得無法控制,確保京師祥和、熱鬧過節。順天府和臣衙門已經逐人造冊,所有在教信徒尤其香堂堂主以上可疑人員都有專人盯梢,地棍、街痞子還有前科作案的、外地流入京師無業遊民,也都隨處有人監管。燈節如有意外,皇上拿李侍堯是問!」

  「連『萬一』也不許有!」乾隆回身盤膝坐了炕上,說道:「叫你進來也為知會你,太后老佛爺、皇后也要與民同樂,觀燈。」

  李侍堯眉稜骨抖了一下,問道:「請皇上示下,在哪裡看燈?」「正陽門。」乾隆說道,「要出安民告示告知京師市民,朕親自上城陪侍太后。正陽門的燈市要安排熱鬧。」因將太后上城及筵宴百官的事一一詳說了。李侍堯兩道眉頭緊緊擰在一處聽著,久久沒有言語。

  「嗯?有難處?」

  「時辰略嫌倉猝了,皇上。」李侍堯沉吟著道:「若以臣前頭布置,拿賊的力量用得多。現下皇上奉聖母觀燈,恩筵群臣,是褒孝褒忠、藻飾平治盛世的大事,緝捕盜賊就放在次一等位子上了。單是護持正陽門關帝廟一帶,沒有兩萬人是萬萬不能的。這就難免在別處給叵測之徒留下可乘之機。」乾隆聽得連連點頭,說道:「難為你有這見識,立時能想到這一條,足見睿智,即使太后不上城觀燈,藻飾承平治世也是頭等要緊。」李侍堯還是頭一次聽乾隆說自己「睿智」考語,受如此激勵,立時興奮得眼中熠熠閃光。又一陣沉思,說道:「告示一出,不須官家張羅,所有商賈縉紳花樣燈火,都會到正陽門外大柵欄、關帝廟、棋盤街、大廊廟一帶設棚獻彩的。臣想,由順天府出面劃定燈棚攤位,大戶商家繳納攤位捐佔地,備水防火、臨時報警都有專人管起來。臣估約這裡要聚七十萬人。順天府都上,臣衙門出兩萬,可以游刃有餘。再就是節前要切實大索一次,取締所有雜教邪廟、香堂,捕拿所有在冊可疑人等。這麼著,可以確保元宵無意外之虞──但也有一弊,就是不能按原來籌定的順線偵緝捕拿一網打盡了。」他頓了一下,又道:「這裡只能說個大概,容臣回衙門和僚屬們仔細商議,再來回奏皇上。」

  乾隆聽了無話,見他要辭,又叫住了問道:「你在廣州還有外地有沒有買置莊園的事?」李侍堯剛剛起身,被他問得一愣,忙道:「臣有三處莊園。兩處是皇上賜的,一處是臣家中本宅祖塋、田地,別的沒有。臣多年帶兵,總督也是軍政為主,帶兵的將軍一旦置地多了,不但自己怕死,下頭將軍管帶的心也散了……」他料這事與「砸黑磚」有關,頭一個便想到是和珅弄鬼,又話裡帶話說道:「和珅出京前曾和臣說,順義縣有處莊園,四千多畝,八九兩一畝就能成交,問臣買不買。臣說……」「好了,不要辯了。朕不過順便問你一句。」乾隆見他腦門子沁出細汗,笑著擺手道,「朕是聽說于敏中、紀昀、傅恆在京外有買置莊園的事,問你知不知道。」李侍堯道:「于敏中、紀昀臣不知道,臣敢保傅恆自己沒有買,五天前見傅恆,他還說傅家貴盛太過,地土莊園多了於子孫不利。他有七處莊園,都是皇上賞的,說他要走了,這時不宜說話,死後請臣密奏,福隆安要納還,讓皇上心裡有數,成全他的心……」乾隆聽著,低頭想了想,說道:「傅恆也是的,那都是朕賜的,富察氏還攔著代辭,有什麼干係?敬誠審慎,產業多也不要緊;輕浮狂縱,莊園少也不能免禍──你去吧!」

  ※※※

  李侍堯自養心殿退出大內,沒有回衙門,一升轎便吩咐:「到兵部!」話音一落,那頂四人綠呢大轎已輕輕升起,飛速向前滑出。轎子很穩,滿街嬉戲追逐的兒童和年節無事閒逛的人都從轎窗上一閃而過。但李侍堯的心卻定不下來,還在反覆思量乾隆詢問買置莊田的事。儘自乾隆反覆解說,他還是疑心,這不是「順便」問出來的。那麼,就是又有人在下頭搬弄什麼是非了?可皇上還是賞識我的呀!「睿智」二字是輕易許人的麼?但話又說回來,睿智也可作「聰明」來講,這就是褒貶兩可的話了……他一直心裡隱隱約約覺得,自傅恆病重不起,皇上就有意栽培于敏中、和珅,要在軍機處另起爐灶,前頭傅恆的「爐灶」再好,也要拆掉的。自己和紀昀都是那個爐灶的,大約紀昀也已覺得了,所以現在小心得一步路不多走、一句話不多說……或許下頭有些能人也瞧出了這一層,已經幫著皇上在「拆灶」兒了。可阿桂呢?似乎又蒙寵不退,莫非這塊「舊磚」還好用?再就是傅恆生前恩眷,死後哀榮,也毫無失寵跡象,福康安越級超遷,恩義澤惠令人瞠目,也不像「拆灶」的模樣……循著這思路,每出一個題目,立刻又有新例證駁了回來,繞彎子半日又回到原來位置上,仍舊雲裡霧裡不知所向。他仔細回憶乾隆召見時每一個細節,乾隆說話時或喜或怒,或從容或急迫,或爽達或沉思……每一處音容笑貌,每一句話口氣甚至眼神……都在心中掃映了一遍,仍舊心裡懵懂不得要領,不禁喟然以手撫額:「天威不測,天心難度……老了,真的是跟不上蹤兒了……」正自胡思亂想得頭暈,轎子一頓落地,一個戈什哈在轎窗邊道:「軍門,兵部到了。」

  「唔?唔……」李侍堯從迷魂陣一樣遐想胡同裡清醒過來,果見已到了兵部胡同北頭,路西第一個大衙門,照壁裡頭一大片楸樹,光禿禿的枝椏密密交織成一片──正是兵部衙門。其時剛剛過了午時正牌,雖然兵部規例年節不放假,但其實沒什麼事,除了各司值班的不敢擅離,其餘大堂二堂、簽押房的門都關得嚴嚴實實。幾個書辦都是油頭滑腦的老吏,坐在簽押房隔壁書辦房門內,敞著門圍火爐子坐,撮花生米喝老黃酒。見李侍堯過來,紛紛起身迎出來,說過年好的,邀請「屈駕同坐」的,打千兒請安作揖的,臉熱情重套近乎。

  李待堯叫不出他們名字,臉兒卻都極熟,拉拉這個手,拍拍那個肩頭胡亂應酬,問道:「胡司馬、高司馬他們呢?」「禮部尤老中堂叫去了──呃!」一個書辦打著酒嗝笑道:「尤老中堂是他們座師,退休在家,不去不好──您要見他們,這裡快馬去稟,半頓飯時辰就回來了。」李侍堯道:「我不要見他們。我衙門缺的五百斤火藥,說過的過了初五調過去,今兒都初幾了,還沒個影響!這要是兆惠軍務上的事,他這官就做到頭了──」還要往下說,聽見北首山牆外路上有腳步聲,還夾著說話聲漸漸近來。偏轉臉看,一群人已轉過牆角,卻是紀昀陪著福康安走在中間,武庫司堂官何逢全和職方司堂官侯滿倉帶著五六個司官簇擁著二人過來。這群書辦便都斂了笑容,退到一邊垂手站了。李侍堯見福康安一身重孝,也忙肅容迎上,說道:「四爺,我以為您回府了呢!不想這裡又遇上了。」

  「四爺來這裡選馬、選槍要火藥。」紀昀在旁說道,「今晚就要走路,先安排定了,回去拜辭老夫人。」福康安只向李侍堯略一點頭會意,卻對何逢全道:「我的人共用三十二匹馬,再挑六頭走騾備用,五天要趕一千五百里,路上不能拉人。委屈你忙一會兒,給我選精的挑好的。誤了我的事別怪我翻臉!」何逢全唯唯稱是間,福康安已在問侯滿倉:「你方才說要派誰去補古北口大營左營管帶來著?」

  侯滿倉忙道:「回四爺,叫柴大紀。」福康安皺了皺眉,說道:「這個名字好熟。」李侍堯正想說,「是我衙門的。」福康安身後的長隨王吉保道:「爺忘了,就是那年在揚州驛站吃醉了酒,扣押小胡克敬的那個把總吧!」

  「這個人不能重用!」福康安連想也不想說道:「我知道這個人──不是好相識。」侯滿倉不由看了李侍堯一眼,為難地說道:「可是四爺,這是……豐台大營報上來的優敘考成,已經繳吏部票擬了──」「什麼優敘?」福康安怪眼稜著說道:「文官只要肯使銀子,誰都能弄個優敘。如今武官也這樣了?你給吏部說話,我說的這人不成!」說罷和紀昀帶著一群豪奴揚長而去。

  李侍堯兀自站著發怔。候滿倉苦笑著向他攤攤手,說道:「您瞧,說得好好的事,福四爺一句話打塌了!」李侍堯問道:「柴大紀幾時得罪了福四爺了?這人不像惹是生非的人哪!」他看侯滿倉和何逢全都搖頭,又道:「先辦我的正經事吧。柴大紀的事不急,你職方司先把他的批文留著,總歸有法子的。」侯滿倉笑道:「最窩囊的就是我這個職方司,官小的我管不到,官大的我管不了,還都得從我這裡押章蓋印──職方職方,又窮又忙,真真的實話!」何逢全笑道:「咱兩個換換!『武庫武庫,又閒又富』,也要看各人做派不是?你職方司權不大,也是兵部房背兒上的姜太公!差使,在人自己調理侍候……」說著,眾人一路往回走。

  ※※※

  兵部那邊議論,紀昀和福康安也在說柴大紀。紀昀同著他坐了一乘轎,許久二人都沒說話,見福康安臉上悲中帶怒,紀昀沉思一會兒,問道:「世兄,還在生職方司的氣?」

  「他不配!」福康安粗重地透了一口氣,眼睛盯著前方說道:「老劉統勛有句話,一個朝代,什麼時候到了買賣人命成風的光景,天下大勢就去了。所以劉統勛、劉墉是熬命抵死替皇上把守這道關口。我說還要加一條,武官什麼時候都學文官,鑽刺陞官不靠廝殺,怕死愛錢不要命,天下也玩兒完!」他嘆息一聲,又道:「十年前柴大紀還是個未入流武官,沒聽他打過什麼仗,立的又是什麼功,這就升參將!古北口大營是個乾淨地兒,把兵交給這樣的人帶,成麼?」

  紀昀邊聽邊打量這位少年公爺,英俊裡透著煞氣,微翹的下巴稍稍偏著上仰,一副傲睥雄視目無下塵的神氣,彷彿隨時都在顯示對別人的輕蔑……,不禁暗暗搖頭,試探地問道:「世兄過去見過這個人?」「見過。」福康安點頭道:「在揚州瓜州渡驛站。」因將當年怎樣救落難姑娘董鸝兒,派鐵頭鮫和胡克敬去驛站聯絡住處,被柴大紀一干人強行扣在驛站,約略說了過節,又道:「胡克敬要是衣帽周正,明說奉我的命來的,這般樣受欺,我還能原諒他。胡克敬是扮的叫花子,他們就捆翻在雪地裡!這還是個東西麼?」紀昀這才知道原委。思量福康安據此就認定柴大紀是「鑽營」,怎麼都覺得勉強,因嘆道:「這是冤家路窄啊!」他轉了話題,說道:「一會兒見了夫人,奉旨的話要說得婉轉些才好,她就你這麼一個親生兒子,傅公還在床簀,乍說遠離出去打仗,會心裡難過的。」

  「我料母親已經知道了。只要在北京,我走到哪裡她都有人盯著。」福康安聽他說到母親,僵極的面孔立時變得柔和了,皺著眉無可奈何地拍拍膝說道:「她總怕我上樹掏鳥兒摔死了……我一箭射落過兩隻雁給她瞧,她又可憐那死雁!」紀昀聽得一個莞爾,說道:「天下當娘的都一般心思,我娘也是這樣。小時候我口裡咬著筆磨墨,她也要把筆奪下了,說『摔倒了比刀子都怕人』──我站在那裡磨墨,無緣無故就能摔個嘴啃地?」福康安沒有循這個話題再說下去,隨大轎悠悠閃動,他的眼略帶悵惘看著前方,許久才道:「父親一去,朝裡人事又是一變局。紀公你要留神著點,如今小人太多,不小心,站著磨墨也會出事的。」

  紀昀目光倏地一跳,身子仰一仰沒言聲。

  「明擺著的,皇上去了一個傅恆,還要另外再物色一個傅恆。」福康安誠摯地看著紀昀,緩緩說道:「在家侍奉父親,足不出戶,反倒看得更明白。人們去探望父親,病勢越重,中小官來的越少,大官來的越勤,後來和我兄弟們說話也越來越小心,小官們遞個請安手本道乏就走人──這也沒什麼,本來就是嘛,平原君門庭若市。市場興,都來趕集,日頭落了,各回各家。」

  紀昀聽得心裡一陣陣發寒,不禁問道:「傅公呢?他怎麼說?」

  「父親當然知道。從緬甸回來他就說……」福康安喉頭哽了一下,「『三春過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我不中用了,你們能見到平日見不到的事,只要肯動心思去想,勝得歷練十年世事。要讀讀你紀叔叔的《閱微草堂筆記》,要順適自然。有本領就出去自己掙,沒有本領安生守在家裡,還不至於有什麼意外之變……」他說著,彷彿不勝其寒,雙手扶膺靠在了棉墊上。

  紀昀越想越覺得傅恆思慮世事深邃不可測度,透徹洞若觀火,想起這些日子自己鑽在大霧胡同裡似的瞎摸亂撞,思量事情愈來愈無章法,連對面這個貴公子也不如,心裡一陣慚愧,還帶著幾分驚惶──他已報信給盧見曾預備查勘「鹽茶虧空」──真是自不量力!「唉」地一聲嘆息,說道:「世兄別讀我的書,都是皮毛之見,只可一火焚之!」說著,已經落轎。

  兩個人一進公府大門都驚怔了,站住了腳看時,從大門到議事廳長長一條卵石甬道兩邊,靈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門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紙花,飄零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兩邊。老的靠牆站著,年輕的夾道挺立,腰懸大刀,釘子似站著目不斜視。議事廳前,兩排人手裡都桁著水火棍,也都立得筆直。紀昀正不知所以,身後王吉保跨前一步,小聲對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這是讓爺挑選隨從的。」福康安略一點頭,王吉保大喝一聲:「飲差大臣──我們福四爺回府!」紀昀被他這一聲震得身上激凌一抖,沒有回過神來,迎門一個家人「叭叭」跨了兩步,一個千兒打下去,朗聲道:「奴才胡克敬給爺叩安!」滿院長隨聽這一聲,忽越忽落齊刷刷單膝跪地,大聲道:「給四爺請安!」

  聲音震得樹上寒鴉呱呱叫著沖飛而起翔去。福康安橫眉掃視一周,問道:「老夫人呢?」

  「回爺的話,公爺夫人喪服在身,不能出迎,在西花廳專候少主子、紀大人!」

  「起來站著。」

  「扎!」

  「在這候著。」

  「扎!」

  雷轟一樣的應聲中,眾人齊刷刷又站起身來。福康安不再說話,用手一讓,帶了紀昀穿過「兵胡同」逕向西月洞門,直趨西花廳而來。紀昀忐忑不安跟著,越過這霜雪刀槍陣勢,轉過一帶花籬,便見棠兒、福隆安、福靈安並兩位和碩公主媳婦,還有福康安新封夫人黃氏,都站在花廳東側書房門口等著了。連兩位公主,帶福隆安兄弟,見他二人進來,都跪了下去。

  「額娘!」福康安見母親滿臉淚痕站在花廳靈堂前,一手拄杖,一手扶著庭柱,木怔怔地看自己,心中一陣悲酸,撲身上前趨跪到階下,伏地就是三個響頭,悶聲說道:「兒子──不孝──」一下子便哽住了嗓子,只是渾身顫抖,說不出話來。

  紀昀隔三差五的常來傅府,平日只是隔簾隔窗說話,像這樣一大家子重孝披身,齊集廳下覿面相對還是頭一回。棠兒看去臉色蒼白,比想像中略胖一點。家人裡已經有人稱她「老夫人」,但其實才四十歲出頭,依舊面目姣好,體態豐盈,婷婷楚楚的年輕婦人模樣……暗地覷視著搜尋「黃夫人」──兩位公主是認識的,那站在棠兒身後的少小婦人必是的了,穿一身厚大孝服,似乎把她縮得很小,孝布纏頭裹得幾乎只剩下了眉眼,自然是沒有施粉黛,八字顰眉中間簇起,淡唇微暈──唯其都沒有妝飾,兩位公主便都黯然失色了。紀昀心想,這麼個人物,當年差點進了佃戶人家給老光棍當媳婦,一個機緣出來,左碰右撞,當丫頭又開臉丫頭,進姨娘又欽賜婚姻,如今又要進位公爵夫人了……想著,在旁向棠兒一揖說道:「夫人請節哀,萬千珍重!福四公爺當殿請纓,上賜天恩,下昭祖德,墨絰從戎,為國討賊,那是忠孝兩全的人中之傑!傅公地下有知,斷然不至於有所責怪的。」

  「我也不責怪。」棠兒說道。她身子看著虛弱,話語聽著卻異常硬氣,「這也是他父親的遺願。我雖疼他,像鷹,該飛的時候得捨他去飛!兒子,你起來聽我說:朝廷封你這封你那,你有點小功勞小才氣是真的。可還算不得自己掙的;就算你打下了山東的賊,我看也是點小意思,我還要請旨,要你去烏里雅蘇台當將軍,請旨你去兆惠海蘭察那兒打大仗,一刀一槍拼出來報效皇上,才對得起你阿瑪。」

  「額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兒還是一動不動看著兒子,口氣卻斬釘截鐵:「任你挑任你選,銀子任你取。總之你要給我爭口氣出來!」她放緩了口氣,對紀昀道:「曉嵐公,你是傅恆老朋友了,一向我們當你自家人,都不大迴避的,往後還是不要見外。請你到先夫靈前坐一會兒,康兒到前院去去就來,回來讓隆兒、靈兒陪著,三杯水酒代我給康兒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這裡除了四奶奶,所有女人無分尊卑,都到後庭。」棠兒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准到前院去。康兒先去,辦完事回來再見你父親一面,連夜就走吧!」

  「是,額娘,兒子去了!」

  福康安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大步出了花廳內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釘子似地站在月洞門口,見他們過來,齊齊單臂抬起,行了一個軍禮。王吉保道:「回公爺,兵部已經把鳥銃、火槍還有火藥送到了。」

  「賞過銀子沒有?」

  「照老公爺的例,每人賞了八兩銀子。」

  福康安點點頭不再說話,帶著紀昀逕往議事廳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揮家人,行伍走隊般齊集過來,頃刻之間已列出一個二百多人的方隊,都直立在院中樹下聽命。紀昀看時,後邊持水火棍的那群人沒動,所有剩餘的約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東廂前階上,大的年紀有六七十歲,小的也有四十歲之下,有的架著雙拐,有的由人扶著,都是肅然正容盯著月台。腳步聲止,院裡頓時靜了下來。紀昀見福康安向台前邁了一步,便半側身站在一邊,聽他發話。

  「獨生子站出來──到左邊!」福康安喊道。

  隊列動了一下,二十多個青年默不言聲出列,站到了東邊。

  「跟我阿瑪到緬甸去的──站右邊!」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緬甸戰死、受傷兄弟的,也過去,到右邊!」他揚了揚右臂。

  隊伍又是一動,這次站出來不到四十個人。

  「有內疾、隱疾,身子骨軟弱無力的,出列──到後邊!」

  人們一陣左顧石盼,卻沒有人出列。

  「沒有多餘的話。」福康安氣宇軒昂,半仰著臉,右手劈空一劃,朗聲說道:「有個叫林爽文的,帶兩千亂民上龜蒙頂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請旨,去剿滅這群土匪。那裡的官軍自然要聽我調度。但我帶的人要組敢死隊,由我親率攻打,給綠營兵瞧瞧怎麼打仗!所以,稍稍膽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結實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揚聲:「有這樣的站出來,不以怕死論處!」

  沒有人動。靜了片刻,有人在隊後攘臂大叫:「四爺,沒有孬種!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陽。」福康安隔著人向後看,向紀昀不無顯示地一點頭,說道:「老葛頭的老生子兒,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哥子現在在哪裡?」

  「回四爺,在貴州當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個道台來?」

  「是,四爺。」

  「好小子!」福康安下階,幾步走到那個毛頭小伙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揮掌「啪啪」就是兩記清脆的耳光,接著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陽肩胛上!葛逢陽挺身受了兩掌,身子被他揉得一個趔趄,眾人愕然間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爺,夠份子不夠?」

  紀昀沒見過福康安還有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著。福康安已選定了葛逢陽,用手拍拍他肩頭說道:「遇變不驚!身子骨也還結實,你算頭一個──到府外頭招呼餵馬──雞蛋黃豆拌料,聽明白了?」

  「扎!」

  葛逢陽愣頭愣腦行禮跑了去。福康安這才開始在隊裡選人,卻沒有再打人,只是審量身材氣色,偶爾也推一把試試力量。選中的都到前階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神氣,顧盼自雄地看著餘下的人。勘勘地選了二十多個,連胡克敬都挑了進去。王吉保還在一旁傻站,見福康安轉過來,詫異地向前一步,問道:「四爺怎麼……沒我?」

  「你呀……留在家裡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著有點驚怔的王吉保,說道:「你爺爺跟太老爺出兵放馬,你爹跟了老爺,在金川擋炮,打得身上七十多個鉛丸子,已經殘廢了。你不出征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總,已經和兵部吏部說好,票擬參將銜實授游擊。家裡老人要照看,你也讓些功勞給別人……」王吉保似乎沒聽見福康安這些話,依舊懵懵著喃喃自語:「怎麼會沒有我?這可真是奇怪……爺會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為難,東邊隊列出來兩個人,一個老年人白髮蒼蒼,是個瘸腿,卻攙著一個中年人過來。中年人傷殘得厲害,一隻眼瞎了,兩條枴杖支著一條腿,一隻胳膊沒了,空袖子斜吊著,瞎眼的左半邊臉幾乎就是一個疤,暗紅閃亮,煞是嚇人──紀昀都認識,一個是傅府老管家老王頭,和王吉保的父親王小七。

  爺兒兩個相扶將著,枴杖敲地篤篤作響過來,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顫巍巍的,凝視著福康安,許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爺、老公爺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麼可以不去呢?老爺要在,能不讓他去麼?……吉保過來扶你爹,我給少主子下跪……」說著,吭吭地咳。

  「別……別!」福康安淚水奪眶而出,聲音也顫得厲害,見吉保過來,扎煞著手遙遙虛扶著,說道:「攙你爺你爹回去……放心,我帶吉保去就是了!」看著祖孫三人緩緩退下,福康安倏地轉身上月台,說道:「奴才像奴才,我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這是皇上給我的話,你們賣命,陞官就有的是機緣!」他揮手大喝:「還是老規矩:跟我去的,家屬月例加雙倍!傷殘的陣亡的脫出奴籍、按軍功撫恤之外,賞銀子賞地賞房宅!──我們傅家奴才,要打出總督巡撫,打出一斗三升芝麻官!」

  人群中發出一陣輕微的鼓噪歡呼聲,人人眼中熠熠放光,興奮得捋胳膊挽袖子磨拳擦掌,連沒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脹,跺腳掄臂躍躍欲試。接著福康安命眾人脫孝服,頭上一色蒙黑紗。葛逢陽帶人抬了兩個大木箱,三十一支鳥銃都是剛剛啟封,烏黑澄亮的烤藍放著幽明的光,連黃油也不擦就裝備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換了裝,頭上一頂金龍二層國公朝冠,嵌著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著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腰間束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睛石玄色帶子,懸著明黃流蘇御賜配刀──是乾隆早就賞過他的。最出眼的是腰間還斜挎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銃,長只有二尺左右,還有一串銅子彈,黃蛇一樣隨腰帶盤著。這物件別說長隨們,連紀昀也是頭一回開眼……劈哩啪啦一陣刀劍碰撞聲響過,重新列隊,滿院裡已變得殺氣騰騰。福康安馬刺踩地嘰叮作響,向紀昀略一點頭,臉色板得鐵青,大聲道:「請紀大人訓示!」

  「我只說幾句。」紀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這群「虎狼兵」面前他有點心怵,但很快就平靜下來。「哀兵必祥!傅公英靈在天,看見小公爺如此神武忠義,看見家人如此爭氣,必定──佑護你們!自古將相無種,功名自個掙。傅公一世英名,靠你們承緒發揚,小公爺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一定會帶著你們打出威風!」他話音一落,福康安帶頭,滿院響起嘩嘩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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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隆皇帝此刻在養心殿召見黃天霸。他沒有坐東暖閣,端肅衣冠在正殿須彌座上批奏折,見黃天霸戰兢兢進來,伸出一個指頭點了點下面椅子,說了句:「朕批完這件再說話。」

  黃天霸覲見乾隆,從來都是隨班朝見,一聲招呼上去,一個手勢肅然退下,在養心殿單獨召見還是頭一回。他的神色肅穆裡帶著惶惑,矜持中又有幾分受寵若驚,竭力鎮定自己,站在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心,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猶豫了頃刻,無聲跪了下去,眼睛不時用餘光掠一眼專心致志秉筆疾書的乾隆。直到乾隆放下硃筆,深深叩下頭,不抑不揚喝道:「我主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乾隆隨隨便便說道:「賞你那邊椅上坐了──上茶!」這才認真打量這位江湖奇人。只見他猿臂豹背,長方臉上五綹美髯掩著一張闊口,雖然五十多歲的人了,一雙眼閃爍爍仍是精光瀅瀅,兩道劍眉直向鬢邊刺去,似乎仍舊一身錚錚勁力用不完。雖然坐著,渾身拿捏得讓人看著替他擔心──屁股挨椅邊只有半寸,身子又硬又直挺著,雙手據膝不動──這樣「坐」法,換了誰也準鬧個仰八叉。乾隆笑道:「你這樣坐不受用,既然賞座,就不妨大大方方坐了,恭敬不在這上頭。」

  「回萬歲爺,奴才這麼著坐慣了。」黃天霸認真地說道:「奴才武林鏢行人家,入門就是這份坐功。徒弟們見奴才是這樣,奴才見皇上更不敢真坐!」「這是曲不離口拳不離身啊!」乾隆也就不再強他,換了話題問道:「聽說你和高恆是連襟?有沒有的事?」黃天霸身上顫了一下,忙欠欠身哈腰回道:「回萬歲爺,高恆和奴才無親,不過這話事出有因。當年為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是奴才和高恆共同押運,山東和一枝花交手,高恆和奴才同辦一差。奴才內人馬氏的姐姐和高恆有染。高恆犯罪伏刑後,是奴才收屍,馬氏姐姐由奴才贖出來削髮為尼──有這些過從,怨不得大人們疑心。皇上既下問,奴才不敢有半分欺飾。」

  乾隆凝視黃天霸移時,徐徐說道:「你是個志誠人,這些朕都知道。沒有干係──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麼!就為高恆收屍,有人說你與他狼狽為奸一丘之貉。朕說黃天霸不同別的官,他有他的義氣道理。他在綠林替朝廷辦了多少事!你們辦得來?他現是伯爵,將來辦差立功,侯爵公爵也指望得──說這些話你別心裡去。有朕在,沒人能害你。」

  黃天霸一生功業幾乎都是附著在劉統勛父子身上,劉統勛猝然故去,劉墉雖受乾隆信任,但官位一直不夠顯赫。他一個鏢行出身的偵緝捕快,一路封到伯爵,文官瞧不起,武官不服氣,失卻靠山立時就有四邊沒著落的味道,聽來多少閒言碎語,不但自己吞了,還得約束門人徒弟忍了。聽乾隆這麼一席話,滿肚子委屈、無奈,彆扭頓時一化為淚,悲酸湧心,不可自制,要矜持何能矜持?就椅中身子一軟,伏跪在地,已是哽得渾身抽搐,痛切說道:「奴才的心天知道,天子也知道!奴才這就知足……萬歲爺這麼著呵護周全,奴才還有一把子氣力,只可拼了命報效就是了……」

  乾隆示意蘇拉太監扶起他來,擰乾毛巾讓他拭淚坐定,待黃天霸平靜下來才說道:「朕告訴你,不要這麼氣短情長。劉墉進軍機大臣的旨意已經下了,你還聽他的差遣──這就有差使給你。只是聽說你的徒弟們傷殘很多,又怕你辦不下來。」

  黃天霸像一隻聽到主人號令的獵犬,立刻又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盯著乾隆,說道:「他們那都是毛病,哪裡就嬌慣得不能辦差了呢?奴才下頭十三個徒弟,拿一枝花死了一個,大徒弟中風又是個斷腿,還有個小徒弟跟了十五爺去,其餘的都用得。萬歲爺差遣,水裡火裡,不能有半點含糊的!」

  「哦,就是那個『人精子』,也是你徒弟。」乾隆一笑即收,神氣又變嚴重,說道:「這就是一件差使。十五阿哥現在山東平邑一帶。那縣裡已經亂了,恐怕有些意外,福康安這就出兵征剿,又怕聯絡不上。朕的意思要有人去護持十五阿哥。既然如此,差使就交給你了。」

  「奴才親自去,萬歲放心,只有奴才死的,傷不了十五爺半根汗毛!」黃天霸慨然說道:「徒弟們都去!」

  「不能都去。」乾隆說道:「正月十五臨近,李侍堯要在京師破案。有你去朕就放心。料有你在,就沒人能傷朕的兒子。」

  有這樣一句話,黃天霸已是十二分滿足了。他篤定地沉吟片刻,說道:「奴才帶梁富雲去,他在山東人頭熟,先號令綠林裡頭留意不許殺人,我再從容尋找。」

  「這個由你。去了先見見劉墉,有什麼計議由他密奏朕知道。」乾隆想想無可吩咐,半晌說道:「你下去吧。」

  看著黃天霸卻步退出殿去,乾隆不勝疲倦地吁了一口氣,皺眉站起身來,見窗外天色已經黯淡,小太監抱著蠟燭正往各房分發。叫過王八恥道:「這會兒福康安只怕就要上路了。你騎馬再到傅府傳旨,福康安和劉墉各賞一襲猞猁猴絲絨披風,要明黃掛面兒的──再到皇后宮去,她今兒個陪了老佛爺一天,勞乏了,朕今兒翻陳氏的牌子,就不過去了。」說著,王廉便過來給乾隆加了披肩,幾個太監夾護著乾隆逕往陳氏住的建福宮而來。

  建福宮在養心殿的西北方向,和皇后正居儲秀宮平齊隔院,中間只有個咸福宮。咸福宮是順治廢皇后博爾濟吉特氏所居,沾了這層晦氣,建福宮這一片都被視為「冷宮」,連太監、宮女都繞著走,更不用說后妃、嬪御這些貴人,是內城西半最荒僻的地方。因咸福宮荒置數十年,宮門長年封鎖,宮內野蒿亂草叢生,狐獾狸鼠出沒,還出過蛇,傷過太監,夜間時聞狐鬼啾啾,天一擦黑便人跡斷絕。陳氏在乾隆眾多嬪妃裡位置中等,「聖眷」算是好的,和顒琰母親魏佳氏也不差上下,偏是性格恬淡灑脫,從不和人爭房。別人都急著趕熱灶窩,擠著往坤寧宮、鍾粹宮、儲秀宮偏院廂房裡住,她卻選了這塊清淨地兒──抱了這個「不爭」的宗旨,且又隨分和氣性格兒開朗,滿宮裡燕妒鴛忌,此喜彼怒,只她得了人緣兒。一行人穿過一帶陰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後頭幾個太監一路嚇得不敢回頭,緊跟著一步不拉進了建福宮大門才算定住了心。乾隆卻似興致頗好,見守門太監要進去稟報,笑著一擺手,獨自進了殿門。

  這是兩明一暗三間小殿,已經掌起了燈。外殿北牆下一座大木榻上盤膝坐著陳氏和烏雅氏,四隻纖手在聚耀燈下翻繩兒交,玩得聚精會神,竟都不留意乾隆進來。恰烏雅氏翻出個新花樣來,四指挑著八根紅絨線,交繩兩頭粘成兩股,中間還挽起一個紅結。烏雅氏見陳氏面露難色,顰口兒笑道:「這叫『二龍戲珠』。」努著嘴指指中間的「珠」說道:「二八一十六,中間這紅珠子是十六條線攢起來的,單用手拈不起來──用小指挑起結上頭兩根,用牙咬定了,其餘兩手八指各自勾開,反掌向外拉,它就開了。」陳氏笑道:「這會子已經看暈了眼,哪是哪的,頭緒都分不清,哪裡用牙咬?手指頭又該勾哪根呢?」烏雅氏笑道:「聽皇后娘娘說,您還是咱們『開交一把抓』呢──來,把繩兒套過您手上,我來開!」陳氏答應著遞手過去,半空裡忽然停住了──她看見了站在榻前的乾隆、就榻上雙膝跪起,呆愣愣笑道:「主子來了!」

  「朕看你們多時了,好一幅《美人燈下開交圖》!」乾隆笑道:「這個二龍戲珠果然繁複難開。來,繩兒套朕指頭上,你來翻開看。」說著伸過手去。烏雅氏便也半跪起伸手過來,小心翼翼把套在四指上的交繩套兒往乾隆手上遞送。無奈乾隆的手比她大了足一倍,又有意無意往她手面上摩蹭,烏雅氏面熱心跳,手哆嗦著左右套不上。陳氏笑著幫忙取繩兒套指,忙了半頓飯時辰才將「二龍戲珠」換到乾隆手上,兩個婦人已是忙得鼻尖上浸出細汗來。

  接著便是開交,乾隆手大,八股交繩套上才看出來,中間交線只餘了四寸長短,又要手勾又要口咬,烏雅氏直是個「掩面羞澀」形容兒,連手帶頭被乾隆「掬」在捧裡開那交。烏雅氏好容易將線頭咬在口裡,雙手向外扯線時,忽然覺得乾隆手指頭在唇上按了一下,「咯」地一笑,扯開交,中間只剩了兩根線擰成一條,烏雅氏左右掌前各纏結出兩個「紅疙瘩」來──已是散交了。

  「這是甚麼?這是二珠戲龍!──虧你說嘴……」乾隆鼓掌大笑,「還傻乎乎含著繩兒作甚?你們兩個這麼貼面跪在朕跟前,真是逗人!」二人這才笑著下炕。陳氏命人端炕桌擺果子上茶。烏雅氏嬌嗔道:「主子的龍手太大了麼……」乾隆本來已經住笑,聽見「龍手」二字,又復大笑說道:「你自己吹了牛,怪朕麼?」陳氏道:「那年傅六爺府選家丁,有個十一二歲的毛頭小子應招。福康安嫌他身子單薄,隔過去了不要。那小子指著幾個家人說:『四爺,他們帶繩子、槓子、刀,是要殺豬麼?殺豬要五個人?我獨個兒就辦了!』說著奪過一根槓子一把刀,兩手背抄著到豬圈裡。福康安也就跟上了。那小子指著一頭大肥豬說:『就這畜牲成不?』見康兒點頭,不言聲過去,冷丁的一槓子揚起打下去,那豬哼也沒來及哼一聲就四蹄翻過來。這小子接著一刀攮進豬脖子裡,直沒到刀根,連打帶殺一眨眼工夫就了賬了……」

  她說得繪形繪色,乾隆和烏雅氏都聽入了神。烏雅氏剛要問「後來呢」,陳氏又道:「那小子一臉神氣,放開刀瞧著康兒,雙手扠腰說:『四爺,怎麼樣,夠份子麼?我──』話沒說完,那豬『哞兒──』一聲長嚎,四蹄子『兀』地撐起身子,脖子底下帶個刀,忽地躥出豬圈,一邊兒叫一邊亂鑽亂跑,把王吉保也拱了個仰八叉。滿院子長隨掂槓子攆,一路都是豬血,淋得地下都是──原來這孩子就是屠戶家出來的,鄉里的豬小,傅家這豬足有三百斤,照他老法子這麼著殺自然是不中用……不過他自家吹牛,康兒還是賞識他,到底還是收用了……」陳氏說著便笑,烏雅氏笑得摀口兒:「殺個豬也叫主兒說得一波三揚,主兒真好剛口!大正月裡說得血乎乎的,也不怕主子忌諱……」乾隆笑道:「這有什麼忌諱?殺豬(朱)朕才不忌諱呢,多少姓朱的朕都殺了。明朝錢塘江鬧朱龍婆〔註:亦作豬龍婆,疑即鱷魚。〕,皇上姓朱,奏折子裡不敢講『殺朱龍婆』,只好說殺『黿』(元)。下旨叫『狠狠地殺黿』,下頭發兵把黿殺得乾乾淨淨,朱龍婆卻安然無恙,該吃人還吃人,該咬牲畜還咬牲畜,竟是鬧個不了……」

  說笑一會兒三人升榻,陳、烏二人在旁服侍乾隆進晚點。乾隆因問烏雅氏:「你府裡去的外官多,外頭有些什麼傳言?好的反的,隨便兒說給朕聽。」

  「王爺病得懨懨的,我也不能見外人,聽不見什麼話。」烏雅氏道,「有些命婦進來給我請安,說起傅六爺的病,有些個話……」她看了看乾隆,慢慢嚼著杏仁,似乎不在意的樣子,接著又道,「說皇后薨了,六爺要再有個長短,這就是傅家大運消了──眼見于敏中上來,和珅、劉墉噌噌兒往上躥,這又是一茬人物兒,可不是風水輪子轉?」

  乾隆心裡一動,豎起了耳朵:他沒聽見過這話,也沒想過這事,不期自然的,外人已經說出來了──見烏雅氏看自己,掩飾著一笑道:「不妨事的,朕不追問也不計較,你只管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