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8 章
說謠傳宮闈警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語

  但烏雅氏已經覺得乾隆認真起來,反而搜尋不出話來了,囁囁嚅嚅了一下抿嘴兒笑道:「老婆子嚼舌頭,黃達達黑達達的有什麼正經話?這不是福康安又進公爵又出欽差,傅家一門照樣兒熏灼,那些話都沒個準頭的……」她轉著眼珠想著,又道:「對了,還有傳言說外頭邪教鬧得邪乎,東直門外頭左家莊北,說有個赤腳大仙附體的,四桿鳥銃一齊往身上打,鐵砂子兒打身上簌簌往下落,不能傷他!捨藥給人不要錢,說是南京玄武湖老道觀出來的徒弟來濟世。九門提督衙門的番役去拿,他拒捕,一刀砍下他一隻胳膊,就地變了一團黑煙就沒影兒了,地下只落了一段子蓮藕……信民們敬什麼似的把蓮送到大覺寺供起來,人山人海地擠去看稀罕兒……」乾隆聽她說得煞有介事,哧地一聲笑了,說道:「朕聽過這謠言,那不是道士是和尚,現就押在順天府。他要真是赤腳大仙,那還不土遁走了?你去大覺寺來著?」「沒有。二十四王爺不許我去……」烏雅氏嘆了口氣,說道:「前頭捉了的那個飄高道士,是二十四王爺監刑處死,說是這人雲裡來霧裡去,是個半仙之體,刑場上還預備了正一真人的符,都沒有派上用場,一盆子女人尿潑得飄高直噎氣兒,從腳碎割到頭沒一點怪事兒。信教的人傳謠言,說飄高在刑場披了大紅袍駕雲走了,二十四王爺說那都是些……是些屁,禁不起一泡尿的教都是邪邪,我家裡沒人信這些個。上回五阿哥去我府,說後園那棵老桃樹死了半邊,『家有死樹,必定妨主』,叫我砍了,桃木劍還可以壓邪。二十四王爺還攆了他,叫他回去『讀孔子的書』呢!」

  「五阿哥──顒琪?」

  「是啊,咱們當今可不就這一個五阿哥?」烏雅氏笑道:「我還對二十四爺說來著,雖說五阿哥是孫子輩,五阿哥跟你一樣封著親王。萬歲爺膝下六個阿哥爺,五阿哥是老大呢!一棵死樹值得那麼搶白人家,也忒不給人存體面了的。二十四爺說我是女人見識,又是君子愛人的德什麼的大道理搡了我一頓。」

  六個阿哥,五阿哥前頭序排的都沒有長成,其實就是大阿哥。乾隆一下子就聽出了題外的意思,說道:「你不用心障,朕自然要選有德有量有能的兒子來繼大統,二十四叔訓得他好!」烏雅氏本來順口而出,此時倒掂出了份量,忙笑道:「主子您說過不追究的,您要再去訓誡五阿哥,可不是我來告的狀麼?五阿哥是個安分人,身上病多,信這些也是常情。我也犯不著巴結或得罪顒琪。有些日子風傳著這個阿哥那個阿哥要立太子,沒有人說過顒琪什麼事兒……」她心裡慌亂,急著要給顒琪撕擄清白,不防又兜出「立太子」的事情。陳氏見她越說越走嘴,忙起身給他們二人換茶,口裡說道:「天兒涼,這茶一時就吃不得了,二十四嬸今晚住西廂,我叫他們在爐子上加個茶吊子,屋裡暖和也不得燥氣……」

  「陳氏你不要打岔。」乾隆臉上含笑,不緊不慢說道:「朕想問問立太子的事──二十四福晉,你都聽誰說朕立了太子,立的又是哪位阿哥?──啊,你別怕……朕早聽別人說過的,只想印證一下。今晚只有陳氏和你,不管多大的事,你說了就了了,絕不干連你們,好麼?」

  他「二十四福晉」一叫出口,就帶出了「詔問」的意味,所有親情私意兒都只掩起。烏雅氏嚇得傻傻的,陳氏也蒼白了臉,都有點無所措手足,盤膝坐著欠莊重,起來見禮又太鄭重,都不知該怎麼辦。乾隆笑道:「還是家常話嘛!內言不出外,外言不入內,事關國事,自然要問一問的,你們這麼不安,倒像是信不及朕了。」

  「是聽我宮裡太監們閒嗑牙說的……」烏雅氏終於開口了,聲音怯怯的,一邊說一邊偷看乾隆臉色:「說王爺和十二爺身子都不好,八爺十一爺是『秀才王爺』,不大料理俗務。又都沒出過花兒……說萬歲爺選的十七爺,已經金冊注名……」

  她說著,瞟一眼滿屋裡宮女、太監,手帕子捂著口咳嗽。乾隆已是覺得了,橫著眼一揮手,命道:「你們都退出去!」眾人像被驟風襲來的一排小樹樣「呼」地彎下腰,吊著心躡腳兒退了出去。烏雅氏也就不再「咳嗽」,斟酌著字句說道:「十五爺和十七爺都是魏貴主兒生的,又都出過花兒──不過有個分別,十七爺瞧著器宇大量些,十五爺像是個務實事兒的王爺;十七爺年紀又是最輕……主子如今春秋鼎盛,身子骨兒賽過壯年人,精神健旺跟小伙子似的,能活一百多歲不止……」她還要搜句子覓好話往裡頭添加吉利,乾隆已經笑了,手指點點烏雅氏對陳氏道:「你聽聽二十四嬸,一百多歲還『不止』!再活不成妖怪了?──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朕在位日子還久,自然要選個年輕的來承繼統緒就是了。」烏雅氏經他這一調侃,輕鬆了一點,忙道:「是……奴婢嘴笨,主子一說就明白了……說有人還看見了皇上擬的傳位詔書,是鎮紙壓了半截,最後一筆那一豎寫得長,露了出來,可不是個『璘』字兒?」說完,如釋重負地透了一口氣。

  「嗯,是這樣……」乾隆目光炯炯,望著悠悠跳動的燭火,良久又問道:「你自然要查問,是誰傳的話了?」烏雅氏低頭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個沒心眼的,當時心慌得很,叫了執事的拿了傳話太監就打,逼問他是誰傳言的──二十四爺,啊不,允祕後來還責怪我,說『宮裡的家務你能弄清?你要招禍……』可我已經知道了,那又有啥法子呢?」

  「誰?」

  乾隆盯著烏雅氏問道。陳氏也睜大了眼睛。

  「是……是個叫趙學檜的太監,在養心殿侍候差傳的……」

  乾隆皺起了眉頭,但養心殿裡輪班當值的太監有一百多個,平時根本無暇留意他們名字,一時哪裡想得起這個人?沉思有頃,乾隆已經拿定了主意,輕咳一聲叫道:「王廉進來!」陳氏和烏雅氏見他居然要當夜就地問案子,稔知乾隆處置太監辣手無情,從不心慈手軟,且又事情干連己身,頓時都嚇得臉色雪白,再也坐不住,都垂手長跪起來,木然不語。王廉似乎也覺出屋裡氣氛不對,大氣也不敢出,手提袍角躡著步進來,無聲無息跪了,磕頭問道:「主子叫奴才?」乾隆卻是神氣平常,啜一片茶葉口裡嚼著,問道:「養心殿有沒有個叫趙學檜的?」

  「回皇上,有。是御茶房上侍候的。」

  「他今晚侍駕沒有?」

  「他來了。」

  「叫他進來!」

  「扎!」

  「慢!」

  乾隆一臉陰笑叫住了王廉,又吩咐道:「把跟朕的這起子豬狗都趕到照壁那邊,你把名字造冊給朕,你也進來。今晚的事,誰敢洩出一個字,送劉墉那裡零割了他!哼!」他聲不高色不厲,丹田鼻音一個「哼」字,烏雅氏和陳氏竟都起了一身棘皮寒慄,汗毛都倒豎起來。王廉也嚇得身子一矬,軟著腿出去了。乾隆這才對陳氏二人道:「外頭傳言可以不追究,根子在宮裡,這種事斷不能撂開手。此時此地朕親自料理清白了,你們反倒更平安,懂麼?」見她二人仍舊噤若寒蟬,乾隆微笑一下,柔聲說道:「到底是女人吶……這麼怕的麼?……你們到西廂去吧,別管這邊的事了。」陳氏顫著聲氣道:「這就是主子體恤我們了……我真嚇得落了膽呢!二十四嬸,咱娘們遵旨迴避罷……」乾隆笑著還要撫慰,聽見窗外腳步聲,斂了笑容擺擺手,二人窸窣下炕,蹲福兒,低頭趨步出去。

  趙學檜已經進來,也是臉白得森人,像一隻被趕得筋疲力盡的鴨子,撇著腿一步一軟踅到乾隆面前,撲通一聲軟在地下。王廉跟在他身後,雙手捧著寫好的花名冊送給乾隆,身子躬得蝦一樣退後站了。乾隆只看了花名冊一眼,一臂撐著炕桌斜坐,問道:「趙學檜,你知罪嗎?」

  「奴奴奴才知知罪……啊不,不不知是什麼罪……」

  「你有罪!但只要說實話,朕恕你。半句假話蒙蔽,讓你叫天不應,哭地無靈!」

  「是是是……奴奴才有幾條小命兒?不敢蒙蒙蒙蔽……」

  乾隆卻一時不言聲,像一隻吃飽了魚的貓,有點瞧不上牆角裡瑟縮的老耗子似的,端茶,用蓋碗撥弄茶葉,睨了地下趙學檜一眼,喑著嗓子喝問道:「你在外間傳言要立哪個阿哥當太子,有的沒的?!」

  「有的……有的……去年個十月前後,(宮)裡頭都在傳……奴奴才也聽過,傳過……這就是罪──」

  「不問你外頭,只問裡頭。你聽誰說的?」

  「嗯?」

  「……」

  乾隆獰笑一聲,說道,「朕日理萬機,忙得很,沒工夫聽你放虛屁!實指出來是你逃生之路!」見趙學檜怯生生偷看王廉,乾隆一轉臉喝問:「是你王廉?」

  王廉本來就彎得頭腰平齊,乍聽這一聲,像被雷擊了一樣,「噗」地四肢著地癱下來,語氣渙散得連不成句子,說道:「不是奴才……奴才那時候還不能進暖閣子……造不出這謠來……不過,奴才賣弄著也傳過這話……聽王八恥說,這事是卜義傳出來的,……奴才跟趙學檜說過是實,這就是罪……」他想磕頭,筋軟骨酥的竟是不能。

  「卜義!」乾隆怔了一下,格格一笑,「這可真是好奴才──傳他來!」

  卜義幾乎是連滾帶爬進來的,平平的地走得磕磕絆絆,像個喝醉了酒的白癡,一下子撲倒在地,渾身衣服篩糠似的抖個不住。但聽了乾隆問話,他倒似膽壯了些,兩手一撐望著乾隆,說道:「主子,不是我!是王八恥栽贓陷害!這事是去年十月出來的,傳言出來說主子立十七爺太子。我說能看見詔書的只有王八恥,別人也沒這個膽──後來主子追究,他跟幾個人放風兒往奴才頭上栽!奴才那時候跑大內和圓明園監工差使,不能進東暖閣,內務府有檔可查的──奴才敢和王八恥當面對質!」說罷連連叩頭:「奴才隨主子南巡傳錯了旨意,主子高天厚地之恩饒了不死,依舊進內當差,怎麼敢做這樣的事?主子只管查,奴才願意查明了落個清白!」

  這一來乾隆倒猶豫了──再傳王八恥?王八恥再找出什麼人,還傳不傳?查得滿宮人心惶惶,就算是查明白了,能不能公然頒旨處分?外臣知道了興起大獄怎麼辦?這煌煌天下中樞,「正大光明」匾額之下如此藏污納垢,老百姓瞧著是怎麼回事?……事到臨頭,此刻他才明白今晚是冒撞了,劉墉是斷案能手,若是事前和他有個商量就好了……他蹙著眉頭,越想越覺得不妥當,但在太監跟前又萬沒有怯陣收兵的道理。想著,口氣硬硬地問道:「你說得振振有辭,就在朕跟前朝夕侍候,為什麼不奏朕?」

  「主子……」卜義不知是氣是悲是怕是無奈,頭碰在地上砰砰有聲。「奴才是您有旨,交王八恥管教的人啊……他那麼紅,奴才敢說麼?……這紫禁城裡頭幾千人,瞞著主子的大事不曉得有多少!奴才這麼個小小搖尾巴巴兒,又是犯過的人,家裡上有老下有小,靠奴才養活,怎麼敢胡言亂語……」他觸了心思痛處,眼淚不住地向外湧,面前的磚地已是濕了一大片。

  乾隆看著眼前這個人沒吱聲,南巡時有旨捕拿王稟望,他傳錯了。本是要處死的,因在途中船上,他又哀懇「家有老母」,恕了他,也確有交給王八恥管轄的話,無論如何說這人還是個孝子……此刻不知怎的,他倏然想起自己給和卓氏說過的楊金英一干宮人謀弒明武宗的故事,焉知不是皇帝逼迫宮人太甚,導致殺身之禍?他心中引起驚覺:近在咫尺,人盡敵國,匹夫一怒,五步流血,這麼個小道理,自己竟從來也不曾想過!

  一陣嘯風掠殿頂而過,隔院咸福宮不知驚了什麼鳥,嘎嘎叫著飛起,愁黯陰霾的荒殿中翳草亂榛搖拽相撞,發出幽谷澗水激湍般的聲氣,偶爾夾著不知名的小動物似貓似鼠的啾啾鳴聲,宮垣既淺,夜幕深沉,夜色迷濛間隱隱透過來,詭異陰森得令人渾身發噤……乾隆打心底打了個寒顫,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了,忙對王廉一揮手道:「你也退下!」對地下的卜義一嘆,說道:「你真的是流年不利命中數奇!朕記得你是個孝子呢……家家裡窮,老母怕有八十多歲了吧?指望你養活,……傳錯了旨意受處置,自然誰都能作踐你一下,王八恥狗仗人勢作威作福欺負你,朕也信得及……」

  他說著,卜義已經哭得淚人一樣,身子擰動著抑著哭聲,憋得脖項上的筋脹得老高,磕著頭泣不成聲說道:「萬歲爺這話奴才沒聽過……也從沒人這麼著體恤過說這話……奴才自己心裡苦,也想不出這些話來……主子,您仁德通天,這麼待奴才,奴才就死,也是心甘情願……有句話要稟主子,說了就是死罪,不說對不起主子,只求奴才死了有人養活我的老娘……」乾隆聽著,心中驚疑不定。半晌,說道:「你說就是了,怎麼處置朕自有章程。朕若殺你,誰能救你?朕若恕你,誰能害你?」

  「先頭娘娘太賢德了,她不該薨得那麼早!」卜義叩頭說道,彷彿不知該怎樣辭氣達意,頓了一下又道:「先頭娘娘太賢德了。」

  乾隆聽就是這麼兩句,冷笑一聲說道:「原來如此!這話要你來告訴朕?她本來的謚號就叫『孝賢』!你──」他突然悟出了卜義話裡套話。語氣一轉,變得異常犀利:「你是說當今皇后不賢?」

  「……」

  「嗯?」

  「……」

  乾隆「匡」的一聲擊案而起,虎視眈眈盯死了卜義,案上燭火被風帶得忽明忽暗,在他身下映著,面上五官都猙獰可怖,陰森森說道:「你真的是活到頭了──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

  卜義身上顫了一下,大禍臨頭無可迴避,他反而鎮定下來,他抬起頭,白得泛青的臉上猶自帶著淚痕,又伏地叩頭,說道:「萬歲爺這話,正是王恥背後恫嚇奴才的話──王恥現在就在鍾粹宮,皇上可以去看看他是怎樣服侍主子娘娘的!當初皇上收選十三名大太監,仁義禮智信,孝悌忠信禮義廉恥──王恥是最末一位,他怎麼排到頭號太監的?又是誰薦的?記得皇上還曾笑說『本來是孝字當頭,王恥有什麼好,反而爬到頭位!』」

  他一頭說,乾隆緊張地思索著。王恥雖然伶俐卻不甚老成,確是那拉氏幾次枕邊說項推薦,才進養心殿當總管太監,又升六宮副都太監。思及卜義說的「服侍」,連著又想到宮裡太監、宮女互結「菜戶」,縯緣狎邪奸嬲齷齪種種情事令人作嘔,難道……他不敢再沿這個思路想了,且是不願接著想,只咬牙切齒說道:「你──」呼呼喘兩口粗氣:「你敢污蔑皇后,滅你九族!」

  「皇上,知道這事的不止是我,還有卜信、王禮、卜廉,圓明園那邊羅剎莫斯科殿的侍候宮女──都比我還清楚底細!」卜義直挺挺跪著,一點也不迴避乾隆兇惡的目光,「奴才既死定了,剝皮也是死,油炸也是死,索性都說了,任著主子殺!您今兒個上午在御花園見著的那個老瘋子,是先頭富察皇后娘娘宮裡的老人,也是端慧太子爺奶媽子的哥子。好端端活蹦亂跳的太子爺,千珍重萬小心護侍著,換了件百衲衣,就染天花薨了!這事兒萬歲爺查過,奶媽子就中風啞了,他哥也瘋了!」卜義突然伏地大哭,頭在地下不住個兒死命地磕,「……萬歲爺呀!您英明一世,沒聽人說過『燈下黑』?……真是黑得沒有底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啊……」

  乾隆「呼騰」一聲軟坐回椅中,一陣暈眩,接著便是焦心的耳鳴。他想再站起來,雙腿軟得一點氣力也沒有,伸手端杯子,手指手臂都在劇烈地顫抖,茶水灑得袍襟上都是。那茶已經涼透了,從來不喝涼茶的他竟大喝了一口,清涼的茶水鎮住了心,才清醒過來:天哪……這都是真的?後宮嬪妃給他生過二十多個兒子,除了產下就死的,有名有姓的是十七個,只活下來六個!那十一個阿哥多半都是「出天花」,一個一個默不言聲死在這紫禁城裡!這裡頭有被人暗算的,他早就隱隱約約覺得了,但萬萬也沒有想到那拉氏會下此毒手……這是那個長得如花似玉的女人做得出的?那拉氏妒忌,這他知道,爭房爭寵是人之常情,可這是他愛新覺羅.弘曆的子胤,萬世基業的根苗,人倫嗣兆、社稷宗廟的綿延呀……他突然想起高瘋子畫的畫兒,有殿堂有人物,有箱籠床桌,有衣物──有百衲衣!一個畫面閃電似的一劃而過,乾隆目光幽地一暗,覺得渾身毛髮根都森樹起來,果真是個狐狸精,在自己身邊睡了幾十年!他雙手抓著桌子邊,十指都捏得發白。雍正晚年,他的哥哥弘時暗地布置,在出巡途中千里追殺他,滔天的黃河中流被水賊劫殺,他都沒有像現在這樣透骨的恐怖……這樣的為難:那拉氏現就是正位六官的皇后,犯這樣的忤逆之罪,又該怎樣料理?窮追下去,再翻出別的案子,甚至直追到前朝的陳案,這些人怎麼辦?又如何向天下臣民解釋?殺了這個卜義滅口倒是省事,但還能再和這個淫邪凶狠的皇后再「夫妻」下去麼?翻了臉又沒有證據,太后出來干預,朝臣叩門籲請,又何詞以對?乾隆一節一節左右思量,因思慮過深,眼睛像貓一樣泛著碧幽幽的光。卜義從沒見過乾隆這般形容,本來挺著脖子等死的,倒露出了怯色。

  「事情是真是假現在還不清白。你一個蕞爾猥瑣太監詆毀皇后,已經是罪無可赦。」乾降終於想定了主意,他極力按捺著自己,下頦向回收著,像是齒縫間向外艱難地吐字,斟酌著言語說道,「朕有好生之德,暫留你一條狗命。明日,你帶你的老娘到──喀喇沁左旗皇莊上去安置,卜信、卜廉、王禮、王廉,還有羅剎宮所有宮監都另有發落。你到那裡是皇莊副都管,只是把你養起來,有事去見圖里琛將軍稟報。你聽著──」他壓低了本來就已經很低的聲音,語氣裡帶著金屬擦撞的絲絲聲:「生死存亡,只在你這一張嘴上!明洪武朱皇帝章法,九族之外另加一族,就是親朋故舊也算在內,朕硃筆輕輕一搖,統統教他灰飛煙滅!」不待卜義說話,乾隆一揮手道:「滾出去──叫王廉進來!」

  卜義像個夢遊人,徜徉著出去了。王廉雙手低垂,撅著屁股躬著腰進來,肩膊抽風一樣搐動著,結結巴巴說道:「奴──奴才來──奴才在……」

  「方纔卜義的話你都聽見了?」乾隆問道。

  「沒有。」王廉戰兢兢說道:「奴才也在照壁那邊。偷聽主子說話是死罪,奴才懂規矩。」

  乾隆隔玻璃窗向外看了看,夜已經深了,除了西廂配殿兩間房燈還亮著,其餘殿房都是黑沉沉一片,只有遠處高牆上照太平缸的黃西瓜燈,影影綽綽在風中晃蕩,明滅不定地閃爍。他吁了一口氣,問道:「陳氏和二十四福晉她們睡了沒有?」王廉頭也不敢抬,說道:「沒呢──陳主兒叫人過照壁那邊要紙牌,她們開牌〔註:一種紙牌遊戲,常用來占卜。〕玩兒呢。」

  「懂規矩就好。」乾隆冷冷說道,「從現在起,你就是養心殿總管,高雲從進殿侍候,是副總管太監。好生小心侍候,六宮都太監、副都太監的位兒正空著呢!」

  王廉一下子抬起頭來,驚惶不定的目光只看了一眼乾隆,又忙低下頭去。他進來時預備著乾隆踹自己一腳或者是摑自己一個耳光的,萬料不及一句話就提拔了自己!六宮都太監是八十多歲的高大庸,侍候過三代主子的;副都太監歷來兼養心殿總管,因與皇帝近在彌密,俗號「天下第一太監」,一會兒工夫說開革便都開革了,且是天上掉下來一般,就落了自己手中!他暗地在自己腿上使勁擰了一把,才曉得不是夢,但畢竟迷離恍惚,怔了半日方道:「這是主子恩寵信任,是奴才家祖墳頭兒上冒青氣了……」這才想起沒跪,忙跪下磕頭:「奴才雖說是個醬尸,也曉得盡忠報國──」

  「醬尸?」乾隆詫異問道。

  「啊啊──」王廉不知哪句話又說錯了,忙解說道:「有一回碰見紀昀大人,他說的,太監都叫『醃尸』(閹寺)──可不得使醬去醃?」

  乾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囉嗦了,嗯──明早宮門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遊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卜義、卜信、卜廉、王禮、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里琛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宮人,悉數發辛者庫浣衣局當差,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扎!」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發送,不得滯留!」

  「扎!」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下來和外頭臣子議事,到晚間再過去請安。完了你到和親王府回旨。」

  「扎!」

  乾隆委頓地立起身來,無聲嘆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陳氏和二十四嬸,朕心裡煩極了,要沒睡,過來說會兒話──其餘的人散了罷!」

  ※※※

  因為天冷,久病不癒的弘晝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起床了。聽王保兒在耳畔輕聲一句「五爺,皇上瞧您來了。」身上一乍,驚醒過來,看門角那座自鳴鐘才指不到辰初,罵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藥用這法子?」又一轉眼,見乾隆挑簾進來,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說道:「混帳!快扶我起來──怎麼不早點稟我?」他在被中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一軟又躺倒了,王保兒急忙過來從背後輕輕㨄他。

  「你別動,就這麼躺著!」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晝躺下。王保兒在後用大迎枕替他墊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許他們稟。我們自己親兄弟,你病得這樣,迎起迎坐鬧虛文兒做甚麼?」說著,坐了床邊,用憂鬱的目光打量弘晝。

  弘晝本來就瘦,兩個多月不見,已經乾朽得像具骷髏,眼窩、兩頰都可怕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膚泛著薑黃色,鬆弛地「貼」在臉上,兩臂腕雙手十指骨節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蘆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沒有肉,只一雙三角眼仍舊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著看乾隆,良久,「唉」地長嘆一聲,說道:「皇上,這回兄弟可是要走長道兒,玩不轉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紀來看我,跟我說人天性命順適自然,不到壽終不作司馬牛之嘆。我說我知道,天津衛人的話,不到嗝兒屁朝天時候兒不說短命話,到了時辰,自自然然走。別看你那麼大學問,想事差得遠呢──風蕭蕭兮城裡寒,咱到鄉裡熱炕邊……」

  他達觀知命,身子委頓至此,命如朝露游絲,還能如此調侃詼諧。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竟尋不出更好的話撫慰,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先帝爺就留下我兄弟兩人,我還是切盼你早占勿藥,恢復康泰。你再有個好歹,我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的。」弘晝古怪地一笑,說道:「皇上……瞧您氣色,昨晚是一夜沒睡。這麼大個天下,外頭山川人民,紫禁城裡深池密林,什麼事沒有,什麼人沒有呢?《紅樓夢》裡頭海棠花開的不是時候,賈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縱聖祖爺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塗些子……你也是年逾耳順的人了,只要不是陳勝、吳廣揭竿兒,萬事不著急不生氣,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們的福氣……」乾隆聽了點頭,他目光游移著,掃視滿屋裡一摞摞佛經、《道藏》、《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一摞摞半人來高的手稿,都是弘晝手抄的《金剛經》之類。起身翻了幾本,什麼「麻衣」「柳莊」的相書、《玉匣記》類的民間俗書應有盡有,不禁一笑,卻對王保兒道:「你帶人迴避一下,我和你五爺說幾句體己話。」王保兒答應一聲,嘴一努,所有的太監、老婆子、丫頭都肅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乾隆,吶吶問道:「出了什麼大事麼?」乾隆沉重地點點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廢了這個皇后。我是滿腹的苦惱,也只能在我兄弟這裡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顫了一下,說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裡就有『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乾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麼料理?冊封、廢黜皇后都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宮闈裡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閒話的……」

  乾隆點頭,嘆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兒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顒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事情端詳說了,又道:「家醜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她這皇后還做得麼?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麼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陵裡,受得了麼?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

  「聽這些事,我頭髮根兒往起炸……」弘晝已是目光炯炯,削瘦的頭顱神經質地顫抖著,沉默許久,說道:「盡自駭人聽聞,我還是勸您鎮定,千萬別著急上火……」他無力地喘息了一陣,又道:「清官難斷家務事,更何況這是紫禁城,是天家!唉……皇上,不能忍也要忍一忍,能忍不能忍之事才是大丈夫啊……和太監勾搭我還覺得能容;要是害我的皇侄兒,我心裡的怒恨跟您是一樣的……可皇上,這抖落出來是有害大局的。眼前處分太監、查明事由,您做得對……要廢掉她,一是不能有冤枉,二是要看時機──不要用『穢亂中宮』這個罪名兒。這就要等,等她出了別的錯兒,換個罪名整治……」

  乾隆沒有說話,弘晝說的這些都是他想定了的,大清早的打駕到和親王府,與其說是來問計,不如說是來「求慰」。他一肚子的孤寂、沮喪和憤恚,像洪水憋得太滿,將要溢出來的海子沖決崩迴,不溢洪不排洩,脆弱單薄的堤岸就會崩潰決洪,把一切都沖得一塌糊塗……經弘晝這一番譬講,和自己想的居然都合若符契,他既自喜「能忍」,又覺得這個弟弟聰敏,能與自己知心換命。見弘晝身體羸弱命數危淺,不定哪一時就會撒手而去,轉又悲懷不禁難以自已。感傷了一會兒,乾隆說道:「和你說說,我這會兒好過多了。人家小戶出了這種事,還能哭一哭,鬧一鬧,砸傢具打架寫休書,一哄兒算完,我呢?還得裝沒事人,裝成個任事不知道的──大傻瓜,還要讓人瞧著『英明天縱』的不得了!」「那是四哥您太認真了……」弘晝用過了勁,變得格外精神不濟,耷拉著單泡眼皮強打精神道:「這都是你一輩子沒受過人欺的過。鐵門檻裡頭出紙褲襠,哪一朝哪一代沒有這種事呢?唉……我要身子去得,再頂一回泔水缸,還能幫您一把。可惜是個不成了……能在人間再過一個正月十五,我就心滿意足……」乾隆忙撫慰道:「別說這種短話。我原也聽你病重,來看看,覺得竟不相干。春打六九頭,打了春草樹發芽,一里一里就好起來了。別忘了你是火命,木旺了火也就旺了。要緊是不要再受寒,傷風感冒的,要信太醫的,別只管搬神弄鬼的折騰……要什麼東西,大內只要有,只管派人去取……」說罷含淚起身,「我回養心殿辦事去了……」

  「不胡鬧,不折騰了,不折騰了,折騰到頭了……」弘晝似醒似夢喃喃譫語,他的臉色變得異樣灰敗黯淡,聽見乾隆要走,忽然又睜大了眼,叫道:「皇上──」

  乾隆轉回了身。

  「要禁鴉片!」弘晝似乎始終心思清明,努著嗓子道,「我這病就打這上頭不治的,十六叔老果親王,抽上了就沒個救……葉天士是個神醫、也死在這上頭……這物件太毒……太厲害了……」說著,已沉沉睡去。

  ……一連幾天乾隆沒有離開養心殿。真正撂開了手不理後宮的事,一陣煩躁過去,反而提足了精神,一頭連連督促李侍堯籌辦元宵太后觀燈盛典,命紀昀、于敏中、李侍堯召集兵部、刑部、禮部、戶部御前會議,直接聽司官稟報西部軍事、內地白蓮教異動情形,連春月青黃不接時貧瘠地方賑恤種糧、牛具都詳加研究,又調集新校的《四庫全書》,耳中聽政務,筆下手不停揮,批折子,寫詔書,連原來積得幾尺高壓在養心殿裡的閒案,不急之務都批了出去。又推「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詔令大脯天下,六十歲以上老人元宵節每人一斤肉一斤酒一串錢,所有鰥寡孤獨廢疾人等分發口糧一斗,以示孟子「與民同樂」之意。乾隆平生勤於政務,但像這樣無晝無夜坐在養心殿心無旁騖,批折子見人毫不倦怠,還是頭一回。兩個軍機大臣跟著手忙腳亂,六部裡也是人仰馬翻。乾隆借公務排遣積鬱,忙得興起,也就忘了心中苦惱。

  正月十四中午,阿桂返回了北京。聽說他遞牌子請見,乾隆竟情不自禁騰地下炕,指著外頭道:「快叫進!」片刻之間,他高興得臉上放光,遊走了兩步,又覺得自己有些失態,端了茶杯坐回炕邊椅上,啜著茶靜心專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