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都用眼盯著顒璇,顒璇卻頗沉得住氣,取茶飲了一口,這才接著說道:「那老丈母一高興,不留神就放了個屁。這女婿受了誇獎,也就忘乎所以,伸指頭往空裡彈了彈,似模像樣側著耳朵『聽』那屁聲,然後斬釘截鐵地說:『岳母大人,您這屁也是古銅的!』」
他話音一落,眾人初時一怔,突然爆發一陣狂笑。老太后正合碗蓋,連茶碗一下子扣了炕桌上;那拉皇后指著顒璇捂著胸,咳得滿臉漲紅,只說不出話來;乾隆手舉酒杯正往唇邊送,一口笑出氣來,吹得酒都濺出去;陳氏、汪氏、金佳氏、魏佳氏在底下笑倒了一片;滿殿宮女也都東倒西歪站不穩;只和卓氏聽不大懂,跟著眾人訕笑而已;顒琪幾個阿哥也都笑不可遏,只迫於乾隆嚴父在場,撐著不肯失態。
「他這麼一說,所有的客人都愣住了。」還是顒璇拿得住,偏他不笑,上前跪到太后身邊替她捶背,待稍平靜,又道,「老丈人在邊兒上吹鬍子瞪眼,指著呵斥:『這都是什麼話?』
「傻女婿這才想起來,指著堂屋中間那幅畫說:『我還沒說呢,這是唐朝古畫!』
「『混帳!』
「那女婿見丈人發了脾氣,擺手兒後退,說:『算了算了不說了,跟您沒話說!哦──我跟丈母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跟你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大家聽著,又復一陣一陣嘩笑,太后便命乾隆賞他!顒旋一邊領賞,一邊謝過,說道:「兒子的笑話兒太俗,是打馮夢龍《古今笑》裡頭編掇出來的,裡頭難免輕浮,皇阿瑪不見責,兒子就歡喜了。」乾隆原疑他是在外頭串館子喫茶,狐朋狗友們噱笑打諢出來的故事兒,聽見是讀書得來,不禁釋然,笑道:「馮夢龍不同於柳三變,柳是自喜風流,馮是懷才不遇,退而著書勸世。我看過他的《警世通言》,雖然不少街巷俚言,大旨勸善懲惡,於世道人心無害的。你的笑話雖俗,老佛爺聽得歡喜,這就入了孝悌大道,就是老萊子斑衣戲彩,娛親之樂的正經,說不上『輕浮』二字。」這麼著說,滿殿裡人都放了心。太后知道乾隆尚未進膳,便命:「汪氏帶皇帝進內殿,侍候你主子進膳了,出來我們猜燈謎兒耍子。皇帝去吧,我還叫他們說笑話兒等著你。」
「是。」乾隆一笑躬身,隨汪氏由東廊進入內偏殿。裡頭早已預備停當,十幾支蠟燭照得通明雪亮,小小殿房,中間地下鋪著猩猩紅氈,放著小方桌,四碟子小菜擺在角上,碧綠漆青的醃黃瓜,糖拌紅菜椒絲,香菇豆瓣醬,珍珠豆芽兒,中間一個鑲花白玉攢盤,拼著丹鳳朝陽的花樣兒,蹄筋垛雲,野雞崽子,揚州硝肉兌翅兒,菊花芯水蘿蔔雕鳳,胡蘿蔔「太陽」,玲瓏剔透,在燈下晶瑩閃爍,艷色不可方物。乾隆接連幾天吃的都是御廚房大籠蒸的文火膳,一見這擺置,便喜得眉開眼笑,一邊坐了矮几上,說道:「好!青紅皂白,四維分明,好顏色,這麼好花樣兒,難為你怎麼做來?朕有點不忍下箸呢!」說著,汪氏已端了熱菜,卻是清醬燒豆腐、爆青芹、薑絲茄餅、糖醋菜心,一色全素,抄鍋即出,鮮香撲鼻而來。乾隆也不用酒,就著象眼小饅首老粳米粥,吃一口在嘴裡品嚼一口,連連誇獎:「這和外頭臣子的差使一樣,你這麼經心,就是好的!這豆芽裡的筋都一根一根抽了,要多少工夫?這茄餅也不是凡品!」
汪氏偪手站在一旁侍候,陪笑道:「主子用得香,就是奴婢的忠心──我是聽二十四福晉說了《石頭記》裡頭做茄子的法兒,那麼九蒸九曬又糟又醃的,弄出來都沒魂兒了,兌上蔥薑絲兒勾粉芡煎出來,就成了這樣兒。我那裡還收著一罈子,主子幾時想用,就給您做。」乾隆吃著,一笑說道:「連《紅樓夢》裡的菜都搬出來了?」汪氏道:「聽人家說《紅樓夢》不是好書,二十四福晉說的是《石頭記》。」
「《石頭記》就是《紅樓夢》裡的前八十回。」乾隆笑道,「也有叫《情僧錄》、《風月寶鑒》的。就比如你是汪氏,也有人叫你淳主兒、汪主兒一樣,都是一個人。」汪氏笑道:「主子這一說,我才巴巴的明白了,那茄子菜譜原來是錢八十回子做的!這廚子可真算能耐!」乾隆聽她把「前八十回」聽成了人名兒,「咯」地一笑,說道:「這可真是你巴巴的『明白』了,朕卻堪堪地糊塗了。」喝了一小口粥,又問道:「這幾日朕沒進裡頭,聽見有什麼話沒有?黜退了王八恥一干太監,你是怎樣想的?」
汪氏偏著臉想了想,說道:「太后和娘娘都說主子忙,沒聽見別的什麼話。王八恥這幾個賊骨頭,平日裡狗仗人勢的,除了老佛爺、娘娘,他眼裡有誰?就是我這位份,叫他出去代買一點粉硝胭脂,打個頭面首飾,要看他臉色,給他塞體己,還帶搭不理的。他走了,我只有念阿彌陀佛的!」乾隆笑問道:「沒有翻你們牌子,該不會有怨言的吧?」汪氏紅了臉,低聲道:「主子也忒瞧得我不堪的了。到了這把子年紀,早就鑼歇鼓罷了。除了新進來的和卓貴主兒,哪個不都是四五十的人了?年輕時候盼翻牌子,是指望子息,不免也有倒醋罈子的;如今都老了,也就都安生了。」
「都老了,都安生了。」乾隆咀嚼著這話沒有言語:卜義揭出那拉氏的那些醜事,其實現在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如今要窮究,不但時日久遠,難以核實,就算弄得彰明較著,又怎好像外頭捕賊似的在宮中折騰?不弄清楚,只是個於心不甘;弄弄清楚,也許更大的難題出來,壓根兒沒法子擺佈。既然「老了」,「安生了」又何必窮追不捨?唉……乾隆想到這裡一陣灰心,不禁一嘆,說道:「不老就不安生,老了就都安生了,這話帶著禪味兒……安生了就好……」
汪氏有點驚異地望著乾隆,她還從來沒見過乾隆這樣兒神態,像感傷又像沉吟,像嘮叨又像唸誦。這麼平常一句話,有什麼「禪味」的?怎麼一會兒時辰就變得憂鬱了?怔了移時,她笑道:「我是說我們老了。萬歲爺您可不老!我們女人老得快嘛!」
「是麼?」乾隆失聲一笑,看一眼汪氏,說道:「你比朕小著十六歲,你老了,朕不老?老有什麼忌諱的?白髮天子白髮宮嬪熙樂一堂,也是千古快事嘛!」他已經吃飽,慢慢放下了碗,站起身來道:「咱們前殿裡去吧。」
汪氏答應一聲「是」,命丫頭們收拾碗具:「這幾件玉盤玉碗都登記過的,哪裡取的還放哪裡,把冊子號銷掉……」隨乾隆仍回格子殿來,隔門便聽和卓氏在給太后說笑話兒:「……阿凡提當時路過這裡,聽見這討飯的和巴依在爭吵,許多的人都圍著看熱鬧,就擠進去對巴依說:『巴依老爺,他路過您這裡,嗅到了您烤羊肉的香味,你向他要錢,因為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是嗎?』巴依老爺說:『是的!』阿凡提說:『他沒有錢給您。我願意代替他還錢。』巴依說:『可以!」
「阿凡提從褡包裡取出錢袋子,搖了搖,袋子裡傳出了錢幣碰撞的叮噹聲。阿凡提問:「這是什麼?』『錢!』『這就對了。』阿凡提說:『香味是羊肉的一部分,這錢的聲音也是錢的一部分,您聽到了錢的聲音,就是付了您的賬了。我的巴依老爺!』」
人們初時一怔,回過味來,立刻便是一片歡笑,有啐那巴依老爺貪財黑心的,有贊阿凡提機靈多智的。太后起初沒聽明白,皇后在旁細細解說了,老人笑得手裡紙牌撒了一炕,說道:「還真是有意思!彩霞──把皇帝孝敬我的那隻玉柄聚耀燈台取來,賞了和卓氏!」因見乾隆進來,挪身下炕道:「廊下燈謎已經設齊了。這都是咱們自家製的,叫皇帝先猜:猜中了我有賞;猜不中,世法平等,也要罰他的!」乾隆便知自己在這裡,眾人畢竟不得快意,笑道:「成,我也領賞,也認罰,總之逗得老佛爺樂了就好!」說罷,攙太后出了格子殿。只見玻璃窗外院子裡也紮著不少燈,天井裡正中央是兩盤碩大無朋的二龍戲珠燈,映得廊房下也是一片通明。所有帶詩謎的燈都懸在廊下,周匝隔玻璃看著,走馬燈、龍宮吊兒、西瓜燈、宮燈,花樣雖不多,星星點點連綴起來也頗有情致。廊下地龍暖氣氤氳,又能看外頭的燈又不得受涼。乾隆不禁點頭,說道:「秦媚媚還算能會辦差,曉事。皇后不要猜了,你扶著老佛爺,我來──」
那拉氏因王八恥等人被拿,她自己備位中宮,連個罪名也不知道,皇帝又一連幾日不進內宮,大樣兒上撐著一如既往,心裡其實忐忑不安鬼胎不定。聽乾隆發話給自己派差使,頓覺一陣鬆快,忙就過來代乾隆攙了太后,笑道:「這都是幾個阿哥編的,下頭綴的有名字,有些謎太后不懂,我也稀里糊塗的。謎兒不好,皇上只管指教。」乾隆笑著點頭道:「那是自然──」
看迎門第一盞燈上謎語,寫著:
畫時圓,寫時方,寒時短,熱時長。
──打一字。
乾隆看時,是顒琪所製,便道:「這是個『日』字麼?」顒琪忙笑道:「是。」乾隆接著又看下一個。
用之則行,捨之則藏,惟我與爾。
危而不持,顛而不扶,則將焉用。
乾隆道:「這是顒璇的──拄杖就是了。很好。只是多少有點懷才不遇味道,志量還好。」太后便忙道:「這是我要的。」乾隆笑著點頭道:「是。」再看卻是顒璂的: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樂然後笑,人不厭其笑。
乾隆不禁回頭,看看骨瘦如柴的顒璂,心中暗自嘆息:言為心聲,果然不假,身子骨都這麼晃晃蕩蕩的……因道:「這是鞦韆。」顒琪弱聲弱氣答道:「是。」又看顒瑆的,寫著「長明燈」三字,注著「打四書一句」,乾隆沉思有頃,說道:「可是──不息則久?」顒瑆忙笑道:「是。下一個也是兒子的。」乾隆看時,寫著:
云誰之思,西方美人。
──打一詞牌名。
顒瑆掛這燈謎原是心裡犯嘀咕,擔心觸了什麼聖忌,不料乾隆看了竟大為賞識,鼓掌笑道:「雅得很。這是顒璇捉刀製出來的罷──是《憶秦娥》?」顒璇和顒瑆不禁對視一眼,顒瑆笑道:「皇阿瑪怎麼知道的?」乾隆笑而不語。再看顒璇的,是獨獨一個「睪」字,打《易經》一句〔註:謎底為《易經》中「澤無水」一句。〕。乾隆見今晚燈謎多有不祥之語,心下暗自嘆息,怔怔站住,心思惝恍著,臉上似悲似喜。太后以為他猜不到,便笑道:「我說過的世法平等,可是要罰皇帝酒了!琁兒,給你皇阿瑪斟上!」顒璇便忙斟一杯,陪笑道:「這謎造得不好,兒子代父親認罰了吧!」見乾隆點頭,一仰脖子便喝下去。接著是顒璘的,寫著:
無邊落木蕭蕭下。
──打一字。
這句詩謎乾隆聽紀昀說過,謎底也是「日」字。按南朝史序宋齊梁陳,齊梁二朝皇帝都姓蕭,「蕭蕭下」就是「陳」,去掉「邊」和「木」,就只剩下「日」字。這句唐詩此時看去也是一派索漠荒寒,大數將盡的模樣。乾隆臉上已沒了笑容,只說道:「太穿鑿了,不是猜你不出。你還年輕,該當有些奮發有為、蒸蒸向上的氣勢。這麼江河日下的玩味詩詞,於你學習事業無益,懂麼?」說著環視眾阿哥。阿哥們這才恍然:起頭一個「太陽」,這裡又一個「太陽落」,無意之間,好好的事弄出個「頹唐」模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一時噤住了。顒璘正要請罪,顒璇在旁一躬身陪笑道:「這個謎兒也是兒子代擬的。一來皇上現在整肅吏治,橫掃貪賄玩瀆之風,要有些個肅殺之氣,有秋風一過敗葉紛墜之象;二來取其餘意,下句就是『不盡長江滾滾來』。除舊布新,更張而振聵,使太平極盛之世再登層樓──這是莫大的吉祥呀!」
變得有些緊張的氛圍一下子鬆緩了。乾隆聽顒璇巧鼓如簧之舌辯解,原是覺得有點牽強;但聽完品味,又覺得不無道理,因換了霽顏,笑道:「是我想左了。就這兩句詩,確有新舊更張的意思,落木蕭蕭下,那不是枯枝敗葉?」太后原為乾隆消乏設這個小燈謎會,裡頭文字太雅,她也不甚懂的,見他高興了也就寬了心,笑道:「還是顒璇兒解得透徹明白,這是好意思嘛!璇兒,代我斟一杯,罰皇帝飲了!」顒璇忙笑著答應。乾隆接過酒一飲而盡,遞杯子笑道:「這酒吃得暢快!」又轉臉吩咐王廉:「派人去養心殿把和珅進上來的那個箱子抬過來,裡頭的物件都分成了份兒,這就要賞人了!」回頭又對母親笑道:「兒子這些日子忙得有點暈了頭,今兒好日子,一定多陪母親樂一樂,討額娘個歡喜,我們一大家子對對兒,熱熱鬧鬧豈不是好?這些詩謎兒雖好,太文氣的了,不合您老脾胃。」
「那敢情是好。」太后笑道,「我過節不過節一樣,天天都是過年,圖的就是你鬆散一下。你、皇后還有這些人都來對對兒我聽,只是有個言語不到的,只許罰酒,不許糾查訓斥了──你訓得他們都成了避貓鼠,我想樂也樂不起來。」乾隆忙笑著謝道:「兒子總歸遵母親的懿旨就是了。不過母親也得略賞兒子個面子,也來一道兒對詞兒──母親放心,這次不對詩不對詞,就是京師事物兒,都是平常說話兒。就比如『香山寺』對上個『臭水塘』──不難的!」太后合手笑道:「這麼著,成!我和幾個老太妃、老親王福晉也常對這些對兒取樂子呢!──我也有賞!秦媚媚,把我的利物兒擺出來!」
於是眾人隨太后、乾隆復入內殿,太后居中坐了,左邊是五位阿哥,右邊依次是皇后、魏佳氏、金佳氏、和卓氏、陳氏、汪氏、高氏、陸氏、柏氏,乾隆又接了顒璘,一群人環圍了個大圈子。太監們忙著擺椅子放茶果,見是這麼個坐法兒,都覺新奇有趣的。一時太后和皇帝的賞賜利物也擺放出來。太后賞賜的是金瓜子、銀錁子、釵釧頭面、小如意之類;乾隆的是文房四寶、題幅扇面兒、雲子兒(圍棋)、漢玉墜兒、臥玉龍袋、劍鉤、板指……都一札札垛在殿門口卷案上,或翰墨香色,或寶氣燦爛,更給滿殿熱鬧熙和的氣氛增色。乾隆坐在對面笑道:「顒琪挨老佛爺坐著,不要太監招呼,就是你侍候,老佛爺想不起來的,你和皇后記著提個醒兒!」顒琪忙欠身答應。皇后也笑著道:「明白。」太后笑得滿臉開花,說道:「不一定我就比不過他們。你聽著了,我起首──」隨口便說道:
王姑庵──
皇后忙就對上「韋公祠」,又說:「我出『珍珠酒』。」魏佳氏就對「琥珀糖!──單牌樓──」金佳氏對上「雙塔寺」,又出「象棋餅」。和卓氏尚在發愣,陳氏忙在她耳邊嘰咕一句,和卓氏操一口半生不熟京話對道:「骨牌糕──棋盤街!」陳氏被她逗得直笑,忙道:「幡竿寺!我出『金山寺』──」汪氏便對「玉河橋──文官果!」下頭高氏笑道:「文官果對孩兒茶──打秋風!」陸氏一笑,偏著頭想想道:「打秋風,打秋風──對上個『種太歲』可好?」眾人一陣哄笑。陸氏又出對兒「六科郎」,柏氏卻靦腆,「嗯」了半晌,對了個「四夷館──我出『白靴校尉』──請萬歲爺對!」
「我對……」乾隆只顧看她們對對兒樂子,忘神之間已輪到自己,怔了一下,竟一時對不出來。顒璘眼見太后指乾隆要罰,忙悄聲對乾隆說了句什麼。乾隆一想果然不錯,一拍桌子笑道:「是了──紅袍將軍!」
這一對,眾人便都笑了。太后道:「這是白雲觀裡的門神,是『紅盔將軍』,顒璘給你阿瑪作弊,還弄錯了,爺倆我都不饒,罰酒!」顒璘便接過太監遞來的酒,要連乾隆的都喝掉。乾隆笑道:「這不應是罰酒,該是賀酒。白雲觀有個紅盔將軍,我們朝廷有兆惠,海蘭察,號稱「紅袍雙將軍」,家也在北京,所以不錯。他們兩個現在西邊冰天雪地裡出兵放馬。叫我說,除了太后,我們都舉杯,替他們納福,祝他們旗開得勝,馬到成功!」太后忙道:「這個如何輕慢得?我也舉杯!」
於是男女老少一齊歡笑舉觥飲了。乾隆接著出對:「這算替他們遙祝了,我出『誠意高香』!」顒璘笑道:「皇阿瑪對得真貼切入實,兒子對個『細心堅燭』。我出──細皮薄脆。」顒璂便對上「多肉餛飩──天理肥皂」。顒瑆卻一時結住,抓耳撓腮,想了半日,一拍掌道:「這可真是十二弟要的──地道藥材!我出椿樹餃兒──」顒璇也是怔住,攢眉擰目想著,說道:「有了!桃花燒賣!我出──京城裡外巡捕營!」
「人家都是三兩個字,你就這麼一大串!」顒琪笑著抱怨道:「我對──禮部南北會同館。我也出個難的給老佛爺:秉筆司禮金書太監──」眾人原以為這是前明掌故,太后必定要犯躊躕的,不料他話音一落,太后笑道:「對個『帶刀散騎勳衛舍人!』」
至此十六人一個大圓圍轉了一個周匝,眾人大發一笑。太后便吩咐:「取我的利物來,哥兒們是顒璇雙份子,魏氏以下各人一副頭面,和卓家的才進宮,沒家底子,可憐見的,娘家又遠,不論皇帝的還是我的,樣樣有她的份兒──秦媚媚快著些了。」乾隆呵呵笑著道:「王廉,就照老佛爺的吩咐賞大家。給顒璂加一柄纏金絲如意!」於是眾人紛紛而起,妃嬪在前,阿哥續後,依次到卷案邊領了賞,又喜氣洋洋到太后,皇后跟前行禮,又到乾隆跟前謝恩。太后笑道:「就這麼將盡興沒盡興的最好。再接著對下去,還能勉強敷衍些子,到了沒詞兒時候就無趣了。」乾隆含笑承歡,說道:「若論屬對工巧,還要算紀昀。據兒子看來,不但本朝,就是歷代才子,竟沒有及得上他的。上回我到四庫編纂房去,陸柄南他們幾個出街上招牌名兒難他,說個『神效烏須丸』,他對『祖傳狗皮膏』;『追風柳木牙杖』,對『清露桂花頭油』;『博古齋裝裱唐宋元明名人字畫』,他就對個『同仁堂販賣雲貴川廣地道藥材』。後來陸柄南問他:『方才上朝路過三眼井……』話沒說完,他就對上個『待會面君笑說陸耳山』──原來紀昀對著對子偷眼瞧見我進來了,陸柄南的號就叫『陸耳山』!這般敏捷,真真古今罕見!」他看了看俯首帖耳恭肅聆聽的兒子們,忽然沒有了再說笑話的興致,起身踱了幾步,坐到母親身前,面向阿哥們說道:「你們生在天家,自來就有的富貴,用不著像外頭舉子們那樣束髮苦讀,皓首窮經,苦掙個一頭錫官兒再慢慢攀升,這原是你們的福。據朕看來,歷朝皇家子弟出息不及我大清,其原由就是仗了這福,一代比一代驕奢淫佚的過!」
大殿上靜了下來。只聽乾隆款款而言:「宮闈宗室裡什麼風,外頭就是什麼雨。看看徽昆戲如今倡盛,還不是從北京風靡了天下的?王爺們帶了個頭,旗人就跟上,大家都唱戲!劉墉、和珅在山東拿國泰時,他還正在下海唱戲,一頭一臉的脂粉!」他用手指東邊:「那邊王府裡,各家都養著上千籠子的鳥,你怎麼能怨那些沒差使的破落子弟提著鳥籠子串茶館?一對好鴿子上千兩銀子,一隻鬥鵪鶉八百兩!一個壞風氣傳起來倡導起來半點不費事,要想撲滅下去,就是下一百道旨意也不濟事。所以這一條要警惕。你們現在讀書尚屬用功。在部裡辦差只是學習,閒暇時候琴棋書畫自娛也無可厚非。但看你們送來的窗課本子,裡頭抄的那些詩詞,嗯──什麼『打疊紅箋書恨字,與奴方便寄卿卿』,『但得再從人繾綣,何妨長任月朦朧』,還有什麼『最是斷腸禁不得,殘燈影裡夢初回』,什麼『欲把禪心銷此病,破除才盡又重生』……你們不要對著看,都有!你好好讀書養性,效尊孔孟,哪來的斷腸夢?又是哪個狐媚子『卿卿』『奴奴』的給你病害?」說到這裡,乾隆也不禁莞爾一笑。他心底裡其實也很賞識這些個銷魂綺語的,都記得爛熟,這會子教訓兒子,現成就搬了出來。太后見他訓出了調侃言語,在旁笑道:「孫子們要說都算好的了!裡頭孝順,外頭辦差,人也沒說出個不是來──他們哪能和你比呢?先帝爺那脾氣,丁點差錯出來,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當著外人當時就叫你下不來台!要聽見這些詩,那就是反了!」「母親說的是!」乾隆聽了忙笑著起身,親自給太后奉茶,說道:「兒子見他們兄弟齊在一處也難得的,這也還是爺們家裡家常話,不是訓斥他們。富貴自來有,世俗奢靡淫佚混帳風氣,又嬌又嫩,哪裡經得風雨?尹繼善您知道的,那是多練達、多聰明的人!當年有個舉人去見他,那舉人九次會考都落榜了,他就有點瞧不起人家,說:『秀才該閉門讀書,鑽刺什麼?』還對李衛說:『這麼個老孝廉,還有什麼指望?』結果如何?──他輕慢了個狀元!就是光祿寺的正卿陳伯玉,前頭你們毓慶宮的總師傅!……尹元長活著,只要說起這事,就羞得滿臉通紅。」他又面轉阿哥們:「尹元長兩督江南再入軍機,治績勞勛垂於竹帛,你們除了個好爹媽,拿什麼和他比?他尚且有這失誤,何況你們?是不是?嗯?」這下子兒子們再也坐不住,一齊起身躬身答道:「是!」
「稚子不聞過庭之訓,何以琢玉成器?」乾隆笑謂太后,「兒子實在事冗任鉅,缺幫手呵!趁了老佛爺這個燈會,敲打一下他們,要樂中不忘憂,成就盛世賢王,這就有點掃您的興了。」
「不掃興!」太后說道,「打虎還得親兄弟,上陣還得父子兵麼!傅恆、尹繼善過世,老五(弘晝)又病得那樣。紀昀才學好,于敏中有德量,我瞧著還不是掌總的料兒。如今天下事比乾隆初年多了多去,就忙你獨個兒。我一則心疼,二則也為你著急。樂一樂,也有個解穢的意思。我還惦記著十五阿哥在山東,聽說那裡出了點亂子,也不知有干礙沒有?」說著,嘆了口氣。
這是問顒琰的下落,乾隆覺得無法回話。此刻他才覺得,自己連日心緒不好,對後宮的事只是個反感煩亂,真正的擔心是在山東,恐怕顒琰身罹不測,又憂心別的地方再出大事,震動朝廷,「藻飾太平繁華盛極」的治世名聲就要大打折扣。豈知這位索居深宮的老太后,竟和自己想的是一樣的事……他微笑著點點頭,柔聲安慰道:「無礙的,這都是國泰平日敲骨吸髓剝剋百姓惹出的事。據各省情勢說,大體上無事。江南一個制錢板兒能買三個餑餑,窮人還過得。有幾個跳踉匪類,劉墉就把他們對付了。母親放心,窮地方都有賑濟,咱們有的是錢糧!……至於十五阿哥,更甭操他的心。」他看一眼直盯盯望著自己的魏佳氏,笑道:「外有劉墉、內有黃天霸師徒護著他呢,前天還接到他的驛傳密奏,他若不和官府聯絡,信怎麼寄來呢?阿哥們沉下去,歷練歷練,有些學問在宮裡頭一輩子也學不來!就是有些驚險,不見得就是壞事。我年輕時候下江南,幾乎讓人殺在路上──金佳氏她就知道。先帝爺年輕時也遭過洪水住過黑店……」他似乎覺得這樣比較不妥,又道:「別說平常人家千里萬里出去謀斗升之糧,就說阿哥們,保姆、師傅護著,哪個不是三災八難的?吃點苦頭有什麼?十三叔在世吃了多少苦!殺他的毒他的,鞭子抽牢房禁,還圈禁了十年。結果怎樣?成就了一代名垂千古的賢王!」他本來面對太后的,此時已轉向兒子們,問道:「是不是?」
「是!」兒子們又齊鞠一躬答道。
乾隆一看,又成了訓誡格局,回身向母親一躬,笑道:「兒子不去,畢竟這裡不成熱鬧景兒。現今普天同慶,薄海共歡過元宵,正是融融愉樂之時,今兒該放開孫子們陪母親高興──除了顒璂,你們今晚都要在慈寧宮盡情承孝──我還到養心殿,有幾件要緊奏折還沒批下去呢!」
「是這個話。」太后見宮嬪、阿哥人人面帶輕鬆笑容,也不禁笑了,「這也就是立規矩立慣了。就像《法門寺》裡的賈桂,『站慣了』,怎麼好在你跟前兒放肆玩笑?你去吧,只別坐夜坐的時辰久了──明兒下晌定住了時辰,咱娘們都上正陽門!」
※※※
第二日下午申時是欽天監擇定的大駕出城吉時。從午時正牌,長年封禁的天安門、地安門、午門正門,隨著石破天驚三聲炮響,一齊卸下房梁粗的門閂,嘩然洞開。善撲營和西山健銳營的數千名羽林軍早已在五鳳樓前集結,聽見這三聲號炮,李侍堯在午門前一抖令旗,各營棚管帶將軍帶著兵,踏正步舉著軍旗出來駐蹕關防,沿紫禁城中軸分內外兩線,將皇道和內城隔斷開來。成千上萬的京師老百姓哪個不要來觀瞻聖母出城?四面八方從內城聚過來,被攔在御道兩側,已是人流如潮萬頭攢湧。天安門到正陽門東西兩側,已成人的海洋。看見皇家如此森嚴威儀,議論聲,嘖嘖驚歎聲,擠倒了人的哭叫聲,順天府衙役的口令傳遞聲……匯成一片喧囂。順天府尹郭志強一頭熱汗,跑了這頭跑那頭,指揮衙役們布置東西便門外,安排彩燈煙火。回到天安門前,恰遇李侍堯出來,剛說了句「燈棚裡火藥太多,要借提督衙門的牛毛氈擋一擋──」話沒說完,便被李侍堯打斷了。
「那是怎麼回事?」李侍堯也是一頭油汗,指著天安門東南角,「你衙門的人在用鞭子抽人!」郭志強回頭看了看,笑道:「人太多了,不攔著都擠到皇道上了──大人放心,這都是祖傳練出來的鞭頭本事,打燈頭不傷蠟燭的──我從東便門擠過來,轎子差點擠扁了──那邊得開出個通道來。」
李侍堯揩了一把汗,說道:「不行,不能用鞭子,用墨汁子,或香灰水往上潑!人散開算完。這種好日子,鞭子掃誰一下,一家子不高興,嚇著了老頭、老太太、小孩子也不好──叫你的人立刻傳話去!」郭志強便回頭命從人:「趕緊照大人指令去辦!」李侍堯這才問:「你方才說什麼?」郭志強道:「東西便門外官設燈棚垛的火藥,外頭油紙都毛了,萬一火星子濺上去燒透了,就會炸起來崩壞了城牆。看這天兒,說不定要下雪,受潮了也不好。」李侍堯仰臉看看,果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陰了天,彤雲霾煙布滿天空,隨著微微朔風緩重地向南移動。心裡思量,下點雪也好,一來人少,二來火災少。但這是掃興話,不能對郭志強這樣下屬說的。因笑道:「我那裡沒有牛毛氈,只有羊毛氈,你派人去用車拉就是了──聽著,不許把炸藥堆在城牆根,離城至少十丈。圖省事,出了事唯你是問!」說著話,見王廉打頭,六十四名太監騎著馬從天安門內按轡徐徐而出,忙道:「我騎馬進去見桂中堂。你也騎馬到正陽門,百官已經齊了,叫他們按品級列隊,把周圍閒人趕開──大駕已經動了!」郭志強覷著眼手搭涼棚向裡望一眼,果見裡頭午門筆直的皇道上旌麾蔽空,黃燦燦一片壓地金山般鹵簿車駕已經啟動,已隱隱傳來鼓樂之聲,忙答應一聲,牽馬拾鐙,飛騎而去。
此刻成千上萬的人眾都已知道車駕已經在午門出動,一片狂熱的歡呼鼓噪喧囂如潮,正熱鬧不堪,忽然之間雅靜下來,原來天安門東西兩側門洞裡各走出一隻朝象,接著又是一對,又一對……共是九對大象,捲鼻耷耳的舉著粗壯的腿走得十分齊整,都是金絲絨搭背,明黃纓絡套身,個頭都在一丈高低。穿著鑲黃紅坎肩的象奴都是頭戴平底小帽,手持黃絨鞭,坐在房來高的象背上聽哨音如意指揮──自雍正末年金川戰起,接著緬甸內亂,大象停貢,大內原有的象只剩了三隻,只可內宮觀賞,已不足配備儀仗。這已是十分稀罕之物,這時一下子出來這麼多,康熙朝過來的老人都不曾如此開眼。王廉帶太監們出天安門,由著他們往正陽門去布置城上觀禮坐席,自己留下來,站定在金水河正中玉帶橋前,待到東西兩行寶象站定,王廉扯著公鴨嗓子可嗓門喊了一聲:
「跪!」
十八名象奴聽令,一齊把手向大象的項間一按──這都是下頭不知練過多少回的。那些渾身裹著綾羅的畜牲們前蹄一彎、後腿一伏便趴在地上。周圍立刻傳來一片嘖嘖稱奇聲。看象奴動作時,每人都取一根截好的甘蔗餵那象,象鼻子捲了碗來粗的甘蔗伸展自如地吃著。有頭年輕小象大約馴得不到家,鼻子玩弄那尺許長的蔗棒兒調皮地頂立柱兒,不肯往嘴裡送。像奴舉著鞭子揚了一下,這傢伙卻是不怕,橫鼻子把那象奴掃了個馬趴。他站起來瞪眼揚鞭發怒,那象已將甘蔗填了口裡,津津有味地大嚼起來,逗得遠觀的人群一陣哄笑。
正熱鬧得眼花繚亂間,丹陛大樂肉竹〔註:泛指音樂。〕,旱雷聒耳已近,前頭六十四面龍旗各由力士挺執而過,緊接著五十四架蓋傘飄搖出城,翠華紫芝明黃純紫艷色雜陳,豹尾槍、龍頭竿高高矗著雜處其間,看得人眼花繚亂。信幡紅旗導引著,又是羽葆如林從門中湧出,七尺寶扇上一面面都寫得有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四葆在前,接著「振武」「敷文」「納言」「進善」隨後,四金節、四儀鍠氅、四黃麾、八旗大纛、羽林大纛、前鋒大纛、五色金龍纛,旌麾蔽天而過,什麼儀鳳、翔鸞、仙鶴、孔雀、黃鵠,白雉、赤烏、華蟲、振鷺、鳴鳶,種種祥禽;游鱗、彩獅、白澤、角端、赤熊、黃熊、辟邪、犀牛、天馬、天鹿,諸多靈獸都繪在片金青旗上,招招搖搖,浩浩蕩蕩,從天安門湧出。前頭已到正陽門,後頭還在無休無止地向外湧流。直到六十四名乾清門侍衛金盔銀甲,挎刀騎馬,威風凜凜,蹄聲叮叮踏石過道,後邊無數太監擁著黃絡龍輿,車輪碾石,轔轔有聲,漸出城門。有年紀見過世面的人都知道天子車駕已到──此刻萬眾睽目,都是眼花繚亂,人們已是看傻了,不知那裡是北。待到車駕出來,盡顯於天安門玉帶橋南,人們才看清,一頂六尺高的龍輦,上遮九龍華蓋,玉座方軫,正中坐著白髮蒼蒼滿面慈祥笑容的「聖母」皇太后。旁邊侍立一人,頭戴中毛熏貂珍珠珠頂冠,江牙海水瑞罩披肩下,石青緙絲面貂皮金龍褂子,外套著黃緙絲二色金面黑狐欣金龍袍,瑞罩下微露半邊珍珠朝珠,一條束金鑲碧玡瑤線鈕帶,斜露在龍褂外邊,瓜子臉,彎月眉,三角星眸微微帶笑,三絡長髯垂在胸前,雖然已是年過六十的老人,淵渟嶽峙站在輿軫中,精神氣象看去不過五十。一手扶著擋欄,一手執著巾櫛站在車中,時而向車外招手致意,時而又俯身和太后說笑著什麼──人們便知,這就是御極天下垂裳而治四十年的「當今」──乾隆皇帝了。頃刻之間,一片山呼海嘯般的歡呼騰躍而起:
「乾隆皇帝萬歲,萬萬歲!」
「皇太后老佛爺千歲,千千歲!」
……大約從來沒有從紫禁城正門出來觀過禮,太后東眺西望,只見廣袤的東西長安街面上人山人海跪在皇道兩邊,像大片倒伏了的麥田俯跪下去,聽著響徹雲霄的歡呼聲,顯得有點興奮,孩子般地笑著,眼中閃著驚喜的光芒,手扶著擋欄歎道:「太監們整日說『去了一趟內城』,內城原來這麼大!這麼寬敞的!我老婆子今兒也算開了眼了!」因人眾歡呼聲浪太大,乾隆聽不清母親說什麼話,俯身湊近了,聽太后道:「……好開心!我比聖祖爺跟前的老太妃,還有先帝爺跟前的老姐妹們都有福。自打康熙六十年隨先帝上過一回五鳳樓,那個場面兒也不及這個的……皇帝,這是你給娘掙的體面!」
「是!」乾隆陪笑道,「這是您老洪福齊天,累世積德行善的果報……」說完,又直起身子招手。
太后含笑點頭,四周瞭望著,又說了句什麼,乾隆又俯身聽。太后卻道:「這些人都這麼忠愛君恩,感沐皇化,該賞點什麼才好。只是人太多了,怕……」「不干礙的。」乾隆笑道,「兒子叫阿桂去辦。」說著轉身下了車軫邊的小梯子。阿桂騎著馬就緊隨在步輦後邊,見乾隆招手,雙腿一夾馬肚子,幾步趕了上來,垂鞭拱袖,聽乾隆說道:「太后懿旨,要賞這些百姓。你來辦。新制的乾隆制錢預備的有沒有?」
「奴才遵旨,遵太后的懿旨!」阿桂笑著揖手,說道:「原來預備的到正陽門燈會上賞的,十萬小串(一百文一小串)制錢。這裡人都跪下了,好辦──不然要擠壞人的──可這樣到燈會散時候就沒錢了,要不要叫禮部再提些錢來?」
乾隆笑著說道:「你瞧著辦,總之要辦得高興,不要擠死了人。」說著轉身拾級又上了輿頂方軫。阿桂便急招手,叫李侍堯和郭志強上來,說了太后懿旨的事。
兩個人一聽都愣住了!一條街兩邊人擠人人垛人,賞錢還不許擠死人,這怎麼弄?李侍堯卻是心思極清明,略一怔急急說道:「桂中堂,請車駕略慢一點走,老郭帶順天府的人兩頭封路,我這頭傳懿旨,叫順天府的衙役編隊領賞。人群不能亂,一亂非死人不可!」阿桂笑道:「你是個角色,皇上有便宜行事的旨。就這麼辦──要規矩,不要亂──這裡的人分錢分到半夜了,外城人少這麼多,警備也稍鬆和一點……」說著打馬往前來尋王廉。王廉便命一百零八名隨輿太監:「壓著些步子,跟我後邊慢走!」那輿輦頓時慢了下來,李侍堯遠遠見郭志強已到衙役群中布置,打馬一躍,逕至御輦前頭,眾目睽睽中從容下騎,先向御輦行了三拜九叩大禮,才轉身面向南方。一片熱鬧得開鍋稀粥般的人群漸次安靜下來,聽李侍堯高聲布達:
「奉皇上聖諭,遵皇太后老佛爺懿旨,今日皇輦前迎駕人等,皆我大清忠誠良實子民,無論男女老幼,皆有賞賚。著順天府依次按發賞錢──欽此!」
本來凝重的空氣,彷彿又被什麼無形的東西壓縮了一下,又猛地膨脹開來。不知是誰帶頭聲嘶力竭大叫一聲「皇上萬歲!太后千歲,千千歲!」接踵又是一靜,隨即便是山崩地裂價一片狂呼:「萬歲萬萬歲,千歲千千歲!」人們似乎一下子著了魔,全都暈了,醉了,瘋了,跪在那裡,有的捶胸挺身踢腿,有的抽羊羔瘋價激動得渾身哆嗦,喊得滿嘴白沫,唸佛的,叫天爺的,喊皇恩的,都是歇斯底里紅頭脹臉叫起來。
一片歡呼鼓騰的喧鬧潮嘯之中,御輦緩緩行駛到正陽門北,這裡是紀昀、于敏中領率百官迎駕。北面是呼聲如浪如潮陣陣湧來,百官群卻是一片雍穆熙和之氣。細細的鼓樂聲中,暢音閣的供奉們在禮部司官指揮下曼聲吟唱:
祥雲麗九天,丹陛歡承聖母前。壽愷祝洪延,垂裕綿長紀萬千。寶鼎裊香煙,雙璧合,玉珠聯。雅樂葉宮懸,恩澤音,福疇全。……彩儀導丹駢,韶咸樂奏八風宣。宮花繞御筵,鏤檻文墀展細旃。璆佩拜儀虔,慈顏煦,曼福駢。山呼遍九埏,元正月,萬斯年……
群臣嵩呼拜跪中,乾隆扶著母親含笑受禮,卻也不再多說什麼話,只吩咐「賞筵」,又躬身請道:「老佛爺,您還是乘轎上城,這箭樓也老高的。」太后笑道:「我能上去,不用轎。下頭辦事人都在這裡,你甭照料我。」說著便登城。乾隆到底還是攙著母親上了城,安置在圍幕屏中歇坐了,才下城樓和臣子歡宴。一切儀禮席面都有規矩,也不必細述。
滿城喧鬧,鑼鼓爆仗聲中,天色暗了下去。雪花悄無聲息地在晦色冥冥中散散蕩蕩飄落下來。正陽門箭樓內因要防風,所有窗洞都用氈封得嚴嚴實實,裡頭正楹大廳是太后和皇帝皇后的駐駕宴息處,中間圍幕隔著,西邊是貴妃、嬪御共處一室,東邊隔起全用竹編屏風,裡頭都是雜物,什麼茶具器皿隨用點心果品、應急藥物之類,垛了有尋常房子來高。太監太醫都在這邊聽支使。阿桂在外邊平台上,和紀昀、于敏中三個人另搭一間席棚,這也就是臨時的軍機房了,負責一切燈市燈會提調事宜。裡頭盡自也生著大盆子炭火,只城上瞭高風大,向火的一面暖,背上重裘還是覺得紙一樣薄。阿桂出去巡視一遭回來,見紀昀和于敏中一人手裡捧著杯熱茶,坐了個背對背,不禁笑道:「你們這弄的哪一齣兒?反貼門神,不對臉兒麼?」說著搓手烤火。
二人這才笑著轉過身來,紀昀說道:「老于架子大,不和我這凡人說話,這麼冷冰冰對坐著無味,不如轉圈兒烤著暖和。」于敏中說道:「是你先轉臉的,倒說我?──外頭雪下大了麼?」
「雪不大,飄零兒丟星的,雪片子不小。」阿桂笑嘻嘻地提起炭盆子上煨著的水壺,也倒了一杯暖手,說道:「我方才出去看了看,下頭燈都點起來了,倒顯得城樓上頭暗了些。又加了六十四盞燈,都擋在窗口處,沒的看著一個一個黑洞,不好看相。」又笑道:「同是一場雪,冷暖味不同,喜樂各自別喲!二位向著火還叫冷,角樓旁邊執戈挺戟風地裡站的兵怎麼辦?還有海蘭察、兆惠怎麼辦?我小時就聽人說笑,說皇帝、大臣、財主、討飯的聯詩。皇帝說『大雪紛飛落地』,大臣忙就跟上,『這是皇家瑞氣』,財主捧手爐子喝暖酒,說『下它三年何妨?』那叫化子就罵財主『放你媽的屁』!」
二人聽了哈哈大笑,紀昀笑道:「最後一句少了一個字。」阿桂道:「那就再加一個字──『放你媽的狗屁』!」于敏中正要說話,見王廉走來,便道:「皇上叫進呢,咱們別放狗屁了。」說罷三人起身,聯袂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