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93 章
十五皇子危城爭功 少壯親貴奇兵運籌

  顒琰順她指處一看,脫口而出喊道:「人精子!」王爾烈也看出來了,米袋子一放,揚手就喊:「人精子!主子在這兒!」遠處但見人精子雙手一揚,跳起老高,竄躍著撒歡似地跑過來,跟前竟絆了個踉蹌,就勢兒磕下頭去,卻沒有起身,肩膀子雙手雙腳都劇烈地顫抖著,只是抽搐,說不出話來。顒琰奇怪道:「你這是鬧哪一齣兒?山底下出了什麼事麼?」

  「沒有……主子,我是喜歡的了……」人精子抬起頭,已經滿臉是淚,猶自抽搐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哽咽著說道:「從惡虎鎮到平邑只有兩條道,我走的順河川──到夏集問,到尚營、馬家渡口問,都說沒人從西往東走──我斷著主子走了涼風口,嚇得骨頭都酥了──就是白天,除了打獵砍柴的,誰敢走那條道兒?沒遇著土匪吧?道兒上凶險,老虎、豹子、熊瞎子也是有的──主子您可怎麼對付?方才我還在想,上山尋不著您,我就一頭扎了捨身崖拉倒……」他嗚的一聲放了號啕:「……我的主子呀……您可是吃苦遭難了……」

  三個人在涼風口村裡憩息消散數時,都已心平氣和,乍逢人精子,原是欣喜,聽他如泣如訴,回思一夜險惡奔波,都有恍若隔世之感,慧兒撐不住便陪哭,王爾烈和顒琰也各自垂淚。良久,顒琰才拭淚笑道:「這不是雨過天晴了麼!我不覺得怕,倒是身上乏──你來了,我就踏實了。」慧兒便將夜裡過山口時遇見豹子的事說了,又笑又哭,說道:「我真的嚇木了!那兩隻眼這麼大──」她比了兩個拳,「──就那麼瞅我們!瞅了一會子,呼嚕著鑽樹林子走了……」王爾烈道:「這真正是十五爺的無量福德。我心裡想,過了這一關,再不會有凶險的了。」人精子道:「有凶險沒凶險,我是一步也不再離開爺了──我們爺是大命人。虎豹都迴避的!」顒琰道:「什麼大命,不過還不到『投畀豺虎』的地步罷了。」

  說笑比劃著四人下山,所有的物件自然是人精子一人包攬背了,他還要背顒琰。顒琰笑道:「行了行了,我知道你的心──你看看,我騎你背上成了什麼模樣?走,咱們走啊!」

  這一來三個人都如釋重負,一路走著問人精子,才知道泗水河邊他脫身很容易,臨走時還在吳頭兒身上捋出二十多兩散碎銀子。平邑城裡情形人精子沒顧得細打聽,人們都說「縣令是個清官,暴民踹衙門,他先逼著一家子跳井,自己又一繩子吊死在井沿上,說縣太爺一個小兒子還活著」云云。說起福康安,只知道他在濟南帶了「三萬人馬」,已經把龜蒙頂團團圍困,平邑縣郊的綠營兵已經奉了福康安的軍令派人進駐縣城;還有說福康安從濟南調了二十門「威武大將軍」炮來,要把龜蒙頂炸平;又說還請來了龍虎山真人助陣,防著龔瞎子裡頭有人施妖法邪術──沸沸揚揚,都是道聽塗說。

  「十五爺現在其實是蒙塵民間。」王爾烈邊走邊道,「要趕緊和兗州欽差行營聯絡上,有奏章折本隨時能轉到北京。還有福四爺處也要聯絡,十五爺在平邑,他有保護責任。這裡的驛站不知亂了沒有?我們住的吃的要他們管,朝廷的邸報也要他們送的。」

  人精子聽一句答應一句,說道:「驛站我進去看了,驛丁們都是本地人。起初亂了一陣子,跑得只剩驛丞和一個伙夫頭兒,後來說土匪沒占縣城,又都回去了。現在都在瞧福四爺的,仗打好了一切平安,打得不好這一大片就全壞了。」

  顒琰自幼和福康安極相稔熟,深知他的脾性,絕頂聰明又驕縱任性,豪爽俠義又心胸狹窄,要知道自己來平邑「搶功」,沒準兒把兵權交過來,一古腦兒推卸了,站旁邊瞧熱鬧。但這個心思不能對眾人說,因斟酌字句說道:「福康安是專門討逆主帥,我們的責任是安撫百姓,不能掣肘,讓他放開手腳辦軍務。我原是想進縣城把衙門恢復起來。現在看不必著急,只用兗州的欽差關防知會魯南各府,沿海各府,江、浙、徽、豫各省留心查拿境口過往人員和出海船隻,防著潰散逆匪逃逸。同時要調集糧食,囤集兗州府,支應軍需,軍需用不完的善後民用。給福康安咨文用平行關防,除了上頭說的,只說我在兗州各縣視事,策應軍務就是,別的不要多說。」他抿了抿嘴唇,問道:「王師傅,你看這樣可成?」

  他說,三人都在全神貫注地聽,人精子和慧兒是一樣的心思:看戲上的小唱本兒鼓兒詞攤兒上說的「太子爺」,高馬華轎騎坐了出來遊春或私訪,逢到冤案平一平,或受奸臣陷害落拓了,又逢良家女子小姐相救了,擁著美人招搖還宮,救忠臣、殺奸臣之類的套套兒,哪一條也和顒琰套不上,這說的都是政務經濟,一點花哨也沒有。若說不是戲,他一挫於黃花鎮,再挫於惡虎村,也都是呼吸性命、頃刻須臾的凶險,也真的和戲一樣驚心動魄。二人都暗自搖頭嗟訝:弄不懂這人這事。王爾烈沒有聽完已經全然明白,顒琰既要管得堂堂正正,還要維持福康安的尊嚴體面,想的朝廷大局,也若明若暗有點自己的「小局」。品嚼著竟有點「算無遺策」的味道:這麼點年紀──誰教他的呢?──想著,口裡說道:「只有一條要緊,福四爺不知道您在平邑,您的安全就不能要福康安負責了。」

  「我不要人為我負責。」顒琰仰了仰臉,只這一刻,也閃露出一份異樣的倔強自負,但也只是一閃而過的形容兒,隨即一笑,說道:「這是孔子家鄉,用孔子一句話說『天生德於予,匪逆其如予何』呢!」

  王爾烈說起有人篩鑼上山的事,問人精子:「那人喊的『黃總鏢頭』是不是黃天霸?黃天霸也來了麼?」

  人精子道:「這事我不知道──那是鏢行喊山,給山上大王們傳言某某局子過山,就用這辦法給綠林聯絡。既有人喊山,必是有點來頭的。師傅要來了,下山我就知道了。」

  一路議論說話,已經來到川下,從這裡泗水南流分了汊,東邊雜樹茂林掩著官道,縣城隱約可見,夾岸峽谷中泗水河冰面平滑向南,直通聖水峪,回頭再看涼風口,連下邊的兩個村子也托在雲霧中,層雲淡靄中隱約只見一條細線似的羊腸小道盤曲蜿蜒隱去。乍然回到車行驢嘶人煙輻輳的市鎮,三個人都覺一夜光景不可思議,恍如大夢醒來。眼前鎮子東頭又一股水注入泗水,官道旁有一六角小亭臨水矗立,亭前一碑石刻分明寫著三個大字:

  合水峪

  旁邊一個四合院。全都是臥磚到頂的瓦房,與村鎮民舍銜接相連。街上飯店裡炒菜的油煙、油條、焦蔥花兒的香味,還有不知誰家蒸包子蒸出的鮮香一陣陣撲鼻而來,逗得四人食欲大動,饞涎欲滴。人精子背了三包子東西走在前頭,忽然回身笑指著驛站門口道:「十五爺,福至時來三羊開泰──我師傅他老人家真的來了!」

  在哪裡?三個人看時,驛站口一個人也沒有,只有一隻看門老狗在舔狗食盆子,幾隻雞在地下啄食兒。人精子見他們不懂,緊走幾步,指了指門框旁的磚牆,說道:「瞧見了吧!這是我師傅的鏢記,他在西邊。這麼說就是到惡虎村去了──今晚半夜他準又回來!」三個人這才瞧見是個粉筆畫的栽倒了的八卦坤象圖(圭),中間插一箭頭,成了「圭」的模樣,畫得極草率流暢。顒琰笑道:「你不說,我還以為是哪個小孩畫的毛毛蟲呢!」人精子笑道:「坤卦象土,師傅姓黃,就是螣蛇的象,爺說的也差不離兒。」

  此時不到申牌,顒琰進站痛痛快快洗浴了,慧兒跪在床沿給他按摩揉捏,深沉入夢,王爾烈也是酣甜一覺,都足睡了一個半時辰才起來,從東西兩廂房出門,見慧兒在正間房裡朦朧著眼,邊搓洗衣服邊栽盹兒。王爾烈笑道:「慧兒釣魚兒呢!」慧兒一驚醒了,不禁也笑。顒琰道:「叫驛站人給她買布做衣裳,慧兒還是女兒裝束好。」說著,人精子抱著一堆文書進來,又點了兩支燭,慧兒便忙給手爐子加炭。人精子道:「這是近幾日的邸報,爺們吃過飯再看。大伙房裡飯菜都齊了,請爺們前頭用。」顒琰笑道:「一道進餐!」人精子道:「化裝走道兒是不得已,我和慧兒這麼穩擺大坐,和爺一道吃飯,哪來那個規矩呢?」顒琰便沒話。

  一時食畢,顒琰和王爾烈回來,見慧兒還在糊窗縫兒,人精子還在燈下忙著挑選邸報,顒琰便道:「剩的飯菜多得很,不吃也糟蹋可惜了,你們吃去。告訴這裡驛丞,這是非常之時非常之地,供應不必按十兩的例。我們四個人一天一兩足夠用的了。」人精子和慧兒躬身稱是去了。顒琰不言聲看他們出去,說道:「禮、樂二字不可思議。涼風口是桃源世界。這裡一樣,宮裡又一樣,各自天淵之別。」

  「安上治民,莫善於禮;移風易俗,莫善於樂。」王爾烈引了語錄,笑道:「禮就是規矩,是約束,沒有規矩約束,君臣、官民、長幼、主僕、夫婦、朋友、六親九族就會亂了。一旦亂了禮,國即不國,世道也就不成世道,冠履也就倒置,所以鞋子再新不能頂在頭上,帽子雖破不能當鞋子用。禮崩樂壞,貴族與庶民同受其難,權奸當道,吃苦的不單是聖上。所以上下都要克己復禮,各安其位各安其心,就不致生靈塗炭。所以『禮』字是嚴酷其形,『愛人』當心,因而子曰『克己復禮為仁』。」

  顒琰聽他說教,頷首微笑,手裡檢看著桌上的邸報,信口應道:「王炎這個人就是非禮無法。李侍堯來信說北京紅果園玄女娘娘廟的人也沒見過他,行蹤詭秘之極。若真的是林爽文,這次拿住了就好了。我在京查看過舊檔案,一枝花黨羽裡還有個姚秦,也是漏網吞舟之魚啊!今年總像要出點什麼事似的──」看著,眼一亮,說道:「嗯!這是最近的,裡頭有上諭。」他緩緩坐下了身子。王爾烈見他入神,也就坐下檢看邸報。

  但這些邸報都是經過山東巡撫衙門檢視過的了,從道至府、縣,與縣級不相干的都剔除了出去,許多要緊公事、彈劾奏章都只說了個大概。因縣城騷亂,邸報積壓著沒有送達,王爾烈連看幾份,上頭還有聖諭「褒揚」國泰的話頭。末了才檢出一份,是年節近前的,上頭有劉墉在濟南發的「欽差憲諭」。

  東省諸道府州縣官員,毋以本欽差查處國泰一案怠忽職守,所有民刑糾案乃及地方治安、賑恤災民、河防漕運諸事,凡差使在職,勿以省垣人事有所更張有所輕慢。凡有平素阿附國泰、于易簡,或不得已為謀差營幹有所贈賄之事,俱應題章具文,用通封書簡寄欽差劉某、和某行在書辦房實稟在案,勿以私信交通,反增罪戾。前已有諭,本欽差務求窮核國泰、于易簡辜恩溺職、貪贓索賄情由,奉上諭不擬大事株連。舉發自新即是悔悟,量法處置即當從輕甚或寬免。此我皇上御極一貫之宗旨。仍有冥頑不靈、心存僥倖、轉移資產、勾連串供之劣員,一旦為同僚舉發,則彼為立功,爾為自戕,《大清律》三千章正為汝設,時至寧不痛悔?即墉亦無可設法矣──這是下按巡行欽差大臣通常具告文書,文字也並不新鮮,與眾不同的只有一條:舉發密告的信件文書必須寄到書辦房,把熟人、同年、同鄉的私信拒之門外,「杜絕交通」,免增營苟舞弊罪戾,說得丁點「指望」也沒有。王爾烈想想劉墉那個駝背,那張黑紅臉疙瘩掃帚眉三角眼,看人時那副不溫不火、油鹽不進的神氣,不禁暗自一笑。又看幾篇沒要緊的,接著是洛陽、陝州、西安三府知府「因支應軍差不力,運輸菜蔬輒有梗阻,據海蘭察稟,欽差阿桂已將三員撤差,以其俸祿買購軍用菜蔬,親行押運西寧兆惠處。俟兆惠據情稟後再行發落。軍機處備檔知道」云云。又見一則情事映入眼瞼,是都察院某御史劾奏廣東粵海關監督霍立成的:

  前十三行設立,乃國家不得已之舉,廣東華洋雜居,海域交通便捷,外夷、海寇、洋商及岸居傳教洋人易於奸宄勾結,匪類相連,該衙門實負察奸摘隱、羈糜勸化之責。乃據廣州府成國運查辦外洋所運市布、玻璃大鏡貨船之中夾帶鴉片,解送粵海關監道,僅以沒入官收處置,人犯俱保釋在外。此關國家政體,且干禁令,不罪而釋,刑罰無施。該員何所依律而收沒?又據何不行刑訊而釋放犯律洋人?倘有私相買放情事,則該員枉法辱國之罪何逭?軍機處批「已著兩廣總督孫士毅查處具報」。又一篇是乾隆誥封黃鶯兒的恩旨,卻不知是翰林院哪個待詔草擬,寫得妙筆生花:

  乾清門一等帶刀侍衛福康安,志學之即立功不次,茲已逾冠,正當授室之期。爾父傅恒,國之柱石,驅馳蠻疆,積勞有疾,爾垣豸冠珥筆「黼黻皇猷,鏡台舉案,孝獻奉壽。夫冰將迨泮,尚遲谷旦之差;桃已方華,未卜仲春之會。歎三星之在隅,猶五夜之待漏,朕甚憫焉。今特用旨,撤其列星之位,成夫合巹之榮,敕媒氏以平章,幸相公之燮理。於戲!天錢撒帳,女床聽鸞鳥之鳴;史筆催妝,銀管耀雀釵之色。青綾被好,郎署熏香,黃紙緘封夫人賜號,以盈門之喜慶,禱爾父之康壽,休戚與同之國恩,酬爾父子之忠忱。用是特旨。欽此!」王爾烈不禁一笑,說道:「華袞詞藻內有輕浮言語。這道賜婚詔誥有點像套了鄉先生撮合媒妁的話套兒寫的!」說罷遞給顒琰。

  「翰林院的文章是京師十大可笑裡有的,尋章摘句拼四六偶兒,最沒意思的了。」顒琰漫不經心地接過來,口中說:「這些沒要緊文章,紀昀也未必有工夫去改,差不多不離譜兒,皇上也就放過去了。你用這種文體寫奏章試試,不批得你魂不附體才怪!」瀏覽著,只看了看參劾粵海關的邸文便放下了,問道:「王師傅,你看紀昀、李侍堯、劉墉、和珅幾個人才德優劣如何──」見人精子和慧兒進來,點手示意他們自便,又笑道:「別這麼瞧我,這是我們師生私地說話──我聽聽你怎麼想。」

  王爾烈頗為躊躇地低頭想想,說道:「和珅見過幾面,沒有說過話。他來毓慶宮給阿哥們送東西,什麼時令水果、扇子、玩具之類,也極少和師傅們說話,仕路上看去是幹練的,學問似乎也有一點,透著太精明了些,渾身機關一觸就動,大器性養就難說了。李侍堯更不熟悉,看過些邸報,處置苗瑤、料理銅政、廣東洋務、綏靖治安,這都是要務,皇上屢屢表彰『第一能吏』,已有定評。不過有些事我也不懂。像這上頭說的『十三行』,他禁示的,他又在離任時請旨開禁,既有今日,何必當初?當初既是,今日必非。劉墉學術比乃父劉統勛要強,先年瞧他有點內中不足,長於瑣細案務,資治理事、胸懷大局比不上劉延清的。但近幾年留心經濟勤於政務,做官做得很苦,漸漸愈看愈有大臣之風──至於紀昀,海內學者之望,博學多才,不拘細禮,稱為賢師尊,為人正直,理事明詳循禮。據我看,此人不擅於權,精於事理而昧於駁雜──學問大了,名聲在外,惟恐一事不知,恥於人笑,不知他有沒有『大隱於朝』的念頭?於軍政要務很少有獨到主見,堅持恒行,皇上下詔求言,他的條陳是『寡婦年過五十即可旌表』。意思是有些活不到六十歲的苦節女不得上沾皇恩。我看了只是笑!──您臨時問出來,這想頭都倉促,未必就對,但是我的真實想法,沒有欺飾。」

  「我也是個不擅權的阿哥,只隨便和你探討而已。」顒琰笑道,「大隱於朝也不是貶語。這個紀昀確是不精於軍政要務,他的優長只在『才』之一字。可你不要忘了,修《四庫全書》這樣大事離了他不成的,春風無形無質,但不能說春風無用,它能『又綠江南』的啊!皇上用他來管教化,正是適得其人。要讓和珅,就弄得滿天下銅臭,李侍堯就板子敲得滿衙門,劉墉就弄得到處都是『等因奉此』了!」說罷便笑。王爾烈也笑說道:「十五爺說得精當,我說的不算。」顒琰笑道:「你看得還是準的。我也不為無因而問,我這份邸報上有彈劾盧見曾的奏章,還有軍機處于敏中批給葛孝化的廷諭,著查處在京二品以上在職大臣東省置買田產的批語,直隸也在查,湊起來看,和這位軍機大臣有點干連的吧?」

  王爾烈取過顒琰面前的邸報匆匆瀏覽了一遍,又放回原處,說道:「紀曉嵐怎麼會求田問舍?這上面也沒有明指是查他的事情呀!」

  顒琰卻不答問,沉默一會兒,卻問道:「王師傅,你現在是四品?」

  「啊──我啊?」王爾烈怔了一下回道:「從五品。是從翰林院調過毓慶宮調遷的一級。」

  「你讀書很多,可惜沒有辦過實差。回京我打算奏明皇上,給你調一調缺。」顒琰見王爾烈凝視自己,一笑問道:「或是外放知府,或在哪個部補郎中,你願意到哪裡呢?」

  王爾烈沒想到話題一下子提到自己頭上,思量移時,才緩緩說道:「我其實是個迂書生,原是覺得自己胸羅萬卷,可以倚馬待詔的。這次跟您出來辦差理事,這才知道竟是個井底之蛙,閱歷、學問根本不配『師傅』二字!既承青睞下問──我願到下頭做一任縣令,越是沖繁疲難的縣越好。三年任滿,考成卓異有所建樹,再回來侍候阿哥,料不定就比現時好些。」顒琰笑著搖頭,卻又問道:「你現在是清職,放外任就算知縣,也是日進斗金──你會不會求田問舍呢?」

  這和方才議論紀昀的話接上題了。王爾烈沉思了一會兒,說道:「日進斗金那是貪官。我覺得富一點也好,我能多多的買些書,有些孤本書我就要雇人把它抄下來。老了退歸泉林,辦個書院,子侄孫子輩都能修學,我自己也有書可讀,不是一大快事?現在實是錢少,到琉璃廠轉一匝,每次回來心裡難受,想著晝夜不能寐:有錢的人不買書,想買書的又沒有錢,這是怎麼話說?」

  顒琰聽了大笑:「說的好!回京我送你一套《古今圖書集成》,以解燃眉之急。我書庫裡的你隨時借閱就是!」人精子坐守在門旁,見是話縫兒,起身陪笑道:「起更了,爺們也勞乏得夠了,且請安置,明兒有的是辰光──」顒琰問道:「你不是說黃天霸要來的麼?」人精子笑道:「他做了標記,我也做了標記。見了我的標記才能來,這是道裡有眼線的。他至少要到半夜才來的。」

  於是王爾烈和顒琰一笑起身。王爾烈安排,自己住西房,人精子住正房護衛。顒琰伸欠著身子笑道:「我其實不困,下午慧兒給我按捏,睡得很香──」王爾烈道:「慧兒這麼跟著您,也就是您的身邊人了,這沒什麼忌諱的,她就在房裡侍候就是了。」顒琰不禁臉一紅。慧兒端著一盆熱水進來,也聽見了這話,紅著臉低頭端水進了東屋。人精子卻不敢就睡,抱來草荐,在正屋打理了鋪蓋便出外巡行。裡外查看了位置、形勢,又在合水峪村轉了一匝才回來,猶自聽東屋裡慧兒嬌喘呻吟,床上翻騰斷雲零雨之聲隱隱可聞──他是練功之人,且滿腹警惕心思,也不理會,靠褥蒙被,調息默運元神。直到四鼓時分,聽見院中一聲輕響,似乎是誰撒了一把土似的,心知是師傅來了,人精子躡腳到窗前,舐破欞紙覷了覷,提了刀無聲閃出去──

  此時山高月小,氣寒風清,蒙山祊河幽谷橫絕,河冰如岩,都蒙在一派茫茫溟溟的深沉夜幕之中。離著合水峪向東約百里之遙,福康安率兩千軍士正在夜行軍,急奔平邑而來。隊伍是從界碑鎮的河下村戌時出發的。從河下村到平邑,從木圖〔類似於今軍事沙盤地圖。〕上看,筆直去量,只有七十里。但當地人誰都知道,這一段其實幾乎沒有路,等於是繞龜蒙頂主峰在山下東南走了一個弧形,有的地方還有羊腸小道,有的地方乾脆就是榛莽荒石,連放羊的都不肯輕易走的。福康安在蒙陰,一路上只思量兩件事:一是不能讓王炎、龔三瞎子奪路上孟良崮;二是物色嚮導,急速秘密傳報平邑,形成合圍之勢:即使不能全殲,擊潰山上造反人眾,他們也只能逃向魯中平原──剩下的事就是搜剿捕拿了。

  兩千人的軍隊無一人騎馬,全都是新發的軟皮底子快靴,人人銜枚而行,走得無聲無息。冷線一樣的月亮時而在雲中露頭,時而又隱進高高的岭背後邊。隊伍單行行進,足足拉了有五里許長,像一條黑蛇在山谷中蜿蜒游走,依山勢時而向北又踅向南,卻是毫不猶豫地向西南挺進。福康安自己也是徒步,走在離「蛇頭」約半里遠近隊伍中間。王吉保緊隨他身邊,身上背著福康安用的水、酒,還有一葫蘆醋,包裡有捲好的蔥醬和煎餅、熟牛肉,救急的雲南白藥、正骨水什麼的。他身子不算壯實,已是內衣渾身濕透,咬牙跟著一聲不吭。忽然,福康安站住了腳,說道:「水,拿水來。」王吉保站住了身,摸索著晃了晃套著棉套子的水葫蘆,失望地說道:「水葫蘆口凍結了封口,酒沒凍。爺喝一口解解乏兒,成不?」

  「酒是洗傷口用的。軍令不許飲酒。」福康安的臉映在黯淡的月影裡,看不清什麼神色,語氣乾澀單調,略微帶點嘶啞,說道:「把醋拿來我喝一口。」

  這是父親傅恒的家教,行軍一酒二醋三水,醋排在第二。但他不慣這樣乾口喝醋,一口下去,立時酸得齜牙咧嘴,卻也就滿口溢津,不渴了。一手遞還葫蘆,看著隊伍,說道:「前後傳話,就地休息半袋煙時辰;不許走動交談,有屎快拉,有尿快撒──叫前頭賀老六帶個嚮導跑步過來!」

  長長的隊伍挨次停了下來。兩個黑影沿著隊伍邊緣磕磕絆絆到了福康安身邊,走在前頭是個精幹矮個子,操一口四川話,單臂一橫,行禮問道:「四爺,您傳我?」

  「前頭又到岔路口了。」福康安看一眼高矗在暗穹裡的龜蒙頂,問道:「我們走了多少路?」賀老六道:「回四爺,這幾個嚮導賣力,我們全是抄小道走的,已經走了四十里。離平邑還有三十五里。」福康安沉默了一會兒,又問嚮導:「幾時能進城?」

  為防誤導,他共用了十個嚮導,隊前面六個後邊四個,每人分發二十兩銀子,錢餵足得打呃兒,都是一身邪火錚勁,那嚮導見問,說道:「回帥爺的話,我們幾個都走過,上去右邊這道坡就是龜蒙頂的南柏林,下山十里就進平邑,用一個時辰就足夠──從這左邊向南下去,是祊河上游,一路漫下坡二十里。不過那是夏天走,冬天走河床要跌筋斗兒的──」

  「你不要囉嗦,走下坡要多少時辰?」

  「回帥爺,要一個半時辰。」

  福康安咬著細牙思量了一下,說道:「那就走南柏林。老六,你身子還挺得?」「我川漢一個,身板兒硬,挺得!行軍就這鬼樣子,前頭的便宜,就怕後頭吃不消!」賀老六道,「依著我說,南柏林雖然近點,還要上這個陡坡。節省些氣力,咱們走下頭河川,離龜蒙頂也遠點,山上不容易聽到動靜。」說罷望著福康安等令。他是川軍綠營裡的小棚長,比芝麻還小一點的官,跟傅恒打金川,又打緬甸,軍功晉升直到參將。原是他父親使出來的悍將,傅恒回京前才調任的濟南鎮守使。福康安到濟南時,因賀老六和國泰案子沾包,已經撤差,在家待勘。聽說這件事,福康安特地點名「賀老六跟我」,這就帶出來了。有這兩層夤緣淵源,指揮起來自是加倍得心應手。當下聽了賀老六建議,福康安又仔細查看了山勢道路,「嗯」了一聲說道:「你的建議有理。山上逆賊在南柏林裡只要設一小隊巡哨的,我軍行動就亮出來了。林子裡有鳥獸,驚動得又飛又叫,也容易讓人起疑。老六,下山你帶五十個人急走,進城打前站,先占城北玉皇廟,把駐紮安排下來。我們的人進城不走南門,要立刻放出便衣哨去──總之一個『密』字,越密越好!」

  「喳!標下明白──天明一切停當!」

  「就這樣,下令行伍動身!」福康安站起身,又對王吉保道:「你留在這裡收容,跟隊後走,有傷號跟不上隊,天明一律換便衣進城!」說罷隨隊向南折,隱在夜色之中。

  福康安一下山就知道賀老六的建議對頭。這裡雖然沒有路,但一條祊河都凍實了,沿山彎彎曲曲成了冰道,不但平坦,星月餘光映著也分外爽亮,比之石磕樹絆昏天黑地爬陡坡上山不知好了多少去。福康安聽著兵士們嚓嚓走在冰上,不時傳來「撲通」的跌倒聲。傳令:「四人一排牽著手走,後邊的跟上來。」這樣一來,不但隊伍縮短了一多半,摔跤的也少得多了。那些軍士前半夜都是鑽著頭拼命爬山,此刻走這道一路漫下坡,真如走在泰山「快活三」道上似的,兵器扛在肩上,挽手走得威勢。一個時辰出頭一點,兩千人已經聚在平邑城北的玉皇廟裡。頃刻之間,偌大的玉皇廟前後大院、前後大殿、廊間樹下,黑乎乎都站的兵,不時傳來營棚長官低聲整頓隊伍、安排就地休息待命的喝令聲。

  「老六,幹得好!」福康安站在玉皇殿前歇山檐下,望著黑沉沉的廟宇說道。幽暗的老柏樹影翳遮得他像個朦朧的幽靈,聲音顯得分外清晰:「這是黎明前最黑的時候。吉保,你到廟外,衝平邑城打四槍!」王吉保答應一聲,黑地裡就跑了出去。賀老六問道:「咱們一路小心,怎麼到地方了反而放槍?再說怎麼不打三槍兩槍,不明不白的打四槍?」福康安道:「『四』這個數不好琢磨,就要它個不明不白。這是兵荒馬亂時分,我們再做的小心,也難免驚動人,放幾槍沒了動靜,反而可以魚目混珠。」他暗地裡孩子氣地齜牙兒無聲一笑,問道:「廟裡有多少道士?」

  「六個。」賀老六道:「全都押在神庫〔廟宇內存放破敗損毀了的神像器物的庫房。〕裡,他們還以為山上土匪下來了呢!」

  「等天亮我見他們。從現在起封廟,只許進人不許出人。士兵沒有我的軍令擅自出廟的格殺勿論!」

  「是!要有香客上廟進香的怎麼辦?」

  福康安擰著眉頭想了片刻,說道:「零星香客進廟就扣起來,打完仗再放人。」伸出二指舉起手道:「雞叫天明,不等太陽出來,在廟裡再響兩槍,火藥放足些──外頭人聽這邊響槍,誰還敢來上香?」

  說話間便聽廟門外「通」地一聲火槍爆響,是王吉保在外頭開了槍。大約要裝填火藥,少時又聽一聲,共是四聲火槍響震,驚得廟外樹林裡鴉鳴雀飛,亂了一陣又岑寂下來。此時曦光薄曙微映,只見王吉保腰下佩刀、肩上斜掛火銃,一臉得意進來,稟道:「四爺,我打完了!」福康安看看天色,問道:「有閒人瞧見你沒有?」王吉保道:「有個撿糞老頭子起得早,在官道上聽見槍響,扔下糞叉、糞箕就跑沒影了。」

  福康安一聲不吭便進了玉皇正殿。吉保跟進來,見他雙手據案,面對面似乎在審量玉皇大帝的神龕,以為他要燒香祈禱,忙打火點燃了台燭,取香要燒時,福康安擺手制止了他,轉過臉說道:「我不信神鬼,信天命。」他吁了一口氣,又道:「看來我還不成,走這麼點子路就覺得腿疼。我比不上老公爺!」

  「爺說哪裡話呢!」映著燈光,王吉保覷著福康安臉色,果是稍微有點蒼白。他手腳不停,把供神卷案拖到一邊,從自己背包裡取出一張鹿皮褥子鋪上了,忙活著說道:「奴才帶這個,爺還要叫我輕裝扔了,這會子用上了不是?──奴才爹說過,老公爺面情上頭對爺們嚴厲,見了爺們,一副鍾馗相,心裡著實看重您呢!那年在棗莊打一仗,老公爺背地怎麼說?」他學著傅恒拈鬚微笑模樣,「『嗯──孺子可教!』他老人家還說:『似乎強過趙奢之子了!』……我不明白這意思,有一回紀中堂來府,我問過他的書僮小馬子,小馬子說:『你不讀書,連趙奢都不曉得?趙奢就是廉頗──《將相和》戲裡那位大將軍,廿四史裡頭的有名上將!』您將來呀,準又是我們大清的廉頗外加藺相如!我們四爺那還了得!」

  福康安起初還肅然敬聆父親的話,聽到後來,王吉保連史帶戲、連人帶事都攪了一鍋糊塗湯,比了廉頗又加藺相如,都一古腦揉進來渾奉承,不禁笑得渾身直抖,道:「想必你一定以為趙奢的兒子比他老子強了──你這渾蟲!比你老子加倍的渾──」笑了一氣,覺得身上鬆泛了許多,看看廟殿裡無可坐處,只好欠身上神案,以手支頤歪著,看著灰濛濛的殿頂出神。

  這是他第四次帶兵作戰了,棗莊一戰生擒蔡七,安立一戰殲滅王倫,寧夏一戰踹了馬定鈞造反回眾老營,殲敵三千獻俘七百,乾隆朝野已隱隱有名將之稱。就他自己心中劃算,比著父親還差著老大一截子。毫無疑義,老公爺在諸子之中是最賞識他的,一條是文有過目不忘之才幹,武有出奇制勝之勇略;一條是扎了根兒的傲睥萬物,超拔不群,因此「牢記趙括、馬謖」這六個字幾乎成了見面必談的家訓。因此,儘管見了人仍舊一副目無下塵的樣子,心思卻真的是越來越細密小心了。打棗莊是突然遭遇,臨機處置;打王倫、馬定鈞都是大兵合圍,他率先鋒突襲成功。但這次龜蒙頂之戰與前不同,官軍占天時,王炎、龔瞎子占的是地利,四周是山,寨中有匪,一個失措,整個魯南就會糜爛了局面。雙方都是有備而為,他喜歡用炮,但大炮根本就拉不到平邑來。四面圍困,算了算至少要用七萬兵力才能困死龜蒙頂,不但調度艱難,且是守不住密,一旦反眾提前突圍,上孟良崮與土匪匯合,下海逃跑,那就一切全完。

  ──他撫著發燙的腦門子再三檢視自己的計劃,十門紅衣大炮調到龜蒙頂北麓,正面猛轟王炎的北寨門,三千軍士由界碑鎮鼓噪攻擊,王炎決計不敢東進,向西一出山就會潰散,唯一的逃路就是從平邑向聖水峪,再入微山湖,與官軍周旋。他急急帶兵強行軍潛入平邑,也就因為平邑那一千多官軍根本不是反眾對手。現在已經來了,他心裡反而有些忐忑不安,北麓是劉墉坐鎮,若是王炎集全寨之力從那裡突圍,這書生擋得住擋不住?葛孝化這個老滑頭守右界碑,這邊是指望不上他策應了,反眾潰散,他肯不肯帶兵攔擊?──兵將不熟悉啊──福康安已想得雙眸炯炯,「這是野戰,臨時拉來營兵湊合,能不叫人懸心?──打完這一仗,一定要請旨去練兵,還是自己帶出的兵得心應手──」他勞頓了一夜的人,思量著事情,身上暖洋洋的,朦朧著似乎打了一聲鼾,頭從肘間滑落下來,「砰」地碰在卷案木框上,一個警覺跳起身來。他搓臉頓足活泛著身子,見王吉保端一盆熱水進來,說道:「大事沒辦,幾乎就睡著了!這盆水好!」說著便忙洗搓,揩了臉又用青鹽擦牙,便覺精神健旺,吩咐道:「你出去傳令,道士們的鍋用來燒水,讓兵士就著吃乾糧,吃完飯睡覺!叫賀老六來一下!」

  「是!」

  王吉保跑去了。一時便見賀老六大踏步進來,當胸一拱道:「四爺,您傳我?」福康安看看卷案角上擺著的印信關防、筆墨紙硯,問道:「這個縣外頭何家岭綠營管帶你認識?」

  「回四爺,他只是個千總,見過面,標下叫不出他名字。」賀老六道,「去年夏天省城會操,校場上演隊,我帶的隊列最齊整,國泰叫我示範,晚上宴席上又表彰我,把總以上的軍官都在場,他應該認識我賀老六。」說著,他驕傲地仰了仰脖子。

  福康安臉上掠過一絲笑容,傅恒老爺子在成都閱兵,賀老六大雪天赤膊帶兵操演,在傅恒跟前證明「川兵不是孬種」──就是那一次和傅恒結下緣分的。他盯視賀老六片刻,回過身來,緩緩從簽筒一樣的匣子裡抽出一支令箭,語氣沉甸甸地說道:「此人雖然是朽木糞土,我還要用他這無能畏敵的名聲。本來我該親自去,可我怕這裡有事出了漏子。想想,還是要你走一遭。」

  「四爺有差使只管吩咐!賀老六是老公爺帶著打出來的,現在跟你也是一樣!」

  「現在是辦軍政,我心裡其實拿你當老叔看待。這一仗打贏,共榮;打壞了,同辱。」

  「四爺!」賀老六一下子激動起來,血湧上來,臉漲得通紅,跨前一步說道:「老公爺待我恩重如山,我是血性漢子,我拿你當老公爺看!」

  福康安會意知心,點頭道:「你到他營去,持我的令箭,命令他立即帶隊入城──這有兩個好處:他們進城,可以掩飾我們主力,這是一群鬆包軟蛋兵,進城可以向山上逆匪示弱。劉墉佯攻,王炎、龔三瞎子要突圍,更容易選平邑奪路向微山湖。這裡我們的兵就成了伏兵──就是這個計劃。」賀老六笑道:「我們賣個破綻給王炎看。標下省的!這沒什麼難的,我去傳他們進城就是了。」福康安笑道:「這個管帶我們不認識,我敢斷定是個滑頭老油子。我原來也不明白他為什麼不進駐縣城,黎明進廟前粗看了一下,平邑城北是山,居高臨下,是個易攻難守的城。你看,就在這廟外頭布置一千弓弩手射箭,守城的連頭也不敢露,反賊不敢占領這個城,也為這個緣故。城池既然沒有落入敵手,他在城外監護,也不算擅離職守。大軍攻山時,他出來打打太平拳助一陣,原先鎮壓不力、守土護城失誤的罪也就抵消了──他有這個算盤,你命他進城,我擔心他拖宕推搪呢!」

  「他敢!」賀老六道:「先人板板的,我擰掉他的吃飯傢伙!」

  「他若奉命,我可以放他一馬,允他戴罪立功。」福康安臉色陰鬱,喑啞著嗓子道,「他要推搪,那是天理昭彰──你不妨告訴他我已經到了平邑,叫他來見我──就說我帶了十名隨從來的。我們的實力要隱蔽到後天卯時!」

  賀老六帶了兩個兵傳令去了。福康安踱出玉皇殿,先到殿後神庫見了廟祝道士,還有帶來的十個嚮導也監護在這裡,打點起溫存好語寬慰,許願捐助香火資,房舍住宿軍費結賬。說一陣閒話踅回前院,因見有些軍官住在精舍裡,兵士們都和衣歪在廡廊下,便命:「所有軍官一律睡廊下,軍醫住精舍,有扭了腳受了傷的,安排在精舍調治。」見有軍士們互相挑腳泡的,便湊上去幫著擺弄,拔頭髮絲兒穿泡──他也真放得下架子,一路走著一路照料,扯扯這個毯子,拽拽那個被角,又命軍需官:「想辦法弄點紅糖,燒薑糖水給當兵的喝。下午可以進城,採買肉菜米麵。廟裡不能生火做飯,從城裡做熟的送進來──大家都是斬頭洒血的勾當,萬萬不能屈了肚子──」軍需官叫苦,說「錢帶得少」。福康安笑罵:「先打欠條給他們──我離開濟南時告訴和珅,仗打完每個軍士三十兩賞銀,撥三十萬兩過來,一切都富足有餘──他們文官坐那裡不動不勞,大把抓銀子,我的兵倒窮著!」這麼閒話說著,士兵們便覺這年輕欽差通達人情,善解人意,一片聲竊竊私議,嘖嘖稱賞。

  福康安心裡卻一直惦記賀老六,一頭忙著巡營安撫兵士,不住地看天上日移時辰。看看將到午時,還不見賀老六的影子,正要派人催問,王吉保從廟門處跑步進來,回道:「大帥,賀老六回來了!」接著便見賀老六一臉陰沉,按著腰間大刀片子進來。福康安躬著身子正在給一個毛頭小兵纏綁腿,偏臉見他們情形,心知自己所料不謬,直起腰來,已板下面孔,問賀老六道:「怎麼回事?」

  「四爺,真的叫你料中了!」賀老六鐵青著臉,行軍禮回道,「我傳了令,他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先向我討三個月的餉銀。說他還抓了一千多反賊家屬,都押在營裡,問我怎麼處置。我說欽差大臣的令箭就在這裡,午時進不了城按軍法處置。他說不能草率進城,全軍覆沒的罪名更當不起,最快也要明天晚上才能進城。我說福大帥已經來了,要傳見他。他說來就來,就跟著來了──呸!龜兒子聽說是哪個哥哥的兒子,說話橫得很!」

  「哥哥的兒子?」

  「說是三十四哥是他媽,我弄不明白這事,這跟軍務也沒球個相干,我也不想糾纏他的家務,就帶他來了!」

  他不明白,但福康安已經明白,三十四格格是康熙的小女兒,論起來就是當今乾隆皇帝的嫡親小姑姑,常到府裡和母親說話的。福康安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咬牙皺眉緊張思索著,問道:「他叫什麼名字?」

  「阿葛哈!」

  「他人呢?」

  「回大帥,他們一共來了十三個軍官。」王吉保在旁道,「因為帶有生人,我讓他們在廟外聽候傳見!」

  福康安覺得耳鼓一陣陣嘯鳴,這些答話都沒有怎樣留心。他其實是問幾句閒話騰出時辰思慮處置辦法:父親秉持大政二十餘年,自他病重,乾隆已在另行物色心膂股肱,原來「傅家門生」,紀昀、李侍堯等人眼見著一日日零替失勢,這些苗頭明眼人洞若觀火,自己這時候開罪皇室,會是什麼結果?乾隆會怎樣看自己?母親那頭如何交代?自己又如何處這層干係?會不會有人趁火打劫,背地裡放陰炮、打黑磚?──一霎時間,福康安動了無數念頭──想著,他自身極為驕傲的自尊占了上風,「哼」地冷笑一聲,卻不肯輕易失態,陰冷的目光掃視了廟宇一眼,從齒縫裡迸出一句話,卻是極為清晰:「廟內全體官兵擺隊,軍官到玉皇殿前集合,火槍隊侍候,我升帳!──傳阿葛哈,叫他報名進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