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內還在整隊,廟外阿葛哈已經等得有點不耐煩。他是滿洲八旗子弟裡頭叫作「鐵頭蚰子」那類人物──過了冬的蟈蟈,京師裡趟得開,上到王公勳貴,下至乞兒賣唱、引車賣漿之流,鬥雞走狗、調鷹餵鸚鵡的場子裡頭都兜得轉──本家祖宗汗血功勞,有的說嘴,古董字畫、碎銅爛鐵,賞鑒上頭抵得了當舖朝奉──下頭人瞧他是天子親戚半個金枝玉葉,上頭貴人瞧他是勳戚後代,又有母親偌大面皮擱著,走到哪人都說「這蟈蟈真帥」──其實不過是誇獎金絲蟈蟈籠子罷了──打東漢外戚黨錮至今,千古貴介子弟抵死不悟這個道理──宗人府裡閒得發悶,又調內務府,又嫌內務府升官慢,又調出來當軍差,混幾年再回京升官好有資格。這麼一把算盤今日遇上了福康安。他帶著副管帶,還有營裡的十個棚長、一個書辦站在廟外,等得探頭探腦,幾次伸脖子往裡張望,山門裡站崗的親兵那般威勢又逼得他退了回去,伸舌頭扮鬼臉兒笑道:「福四爺見了老傅恒,跟個避貓鼠似的,出門就這麼大威風!」那書辦在旁聳著兔皮耳套諂笑道:「您老在京認識四爺嗎?」
「認識!怎麼不認識?福隆安、福靈安還都是老票友了!」阿葛哈晃著辮子笑道:「有一回這哥兒背不上書,他老子要揍,還是我求的情呢!──四爺喜歡帶兵,是個大將胎子,你們一見就知道了──」
正胡天胡地吹牛,王吉保出來傳令叫進,便住了口,心裡打鼓,臉上嬉笑著亦步亦趨進了廟。一進山門,他就覺得氣氛不對,賀老六告訴他是「福四爺帶了十幾個隨從星夜趕來」,但這廟裡大塊方隊就有四個,在甬道東西分兩廂列隊,人人腿縛紮帶,腰中懸刀,挺身立在遮天蔽日的大柏樹下,廊廡下碑碣旁幾乎隔三步就有一個親兵,手按刀柄目不斜視,釘子似的站崗,滿院甲兵如林,刀叢劍樹,一聲喘息咳嗽不聞,肅殺得令人窒息。玉皇大殿前矗著的大鐵香爐燃著柏枝香檀香,一如平日,香煙裊裊籠罩。二十多名軍校披甲銀袍,雁序旁列,三十多個火槍手也都掛著大刀,挺槍直立,俱都是彪形大漢,一個個面目猙獰。中間簇擁著一位青年將軍,也是白袍銀鎧,二層東珠金龍頂旁懸一條白布,白淨面皮上目如點漆眉分八字,清秀得令人一見忘俗。這就是帶孝請纓的新封公爵福康安了。
十幾個人進來,見這陣勢,起初有點像夢游人,又像吃酒半醉花了眼,迷迷糊糊地直晃蕩,沿長長的「兵林」往大殿月台走著清醒過來,又有點像走進密林裡落了單的獵手,驚惶四顧,互相碰撞著,都是滿把冷汗,雙腿發軟,下意識往前「蹭」著。直到王吉保大喝一聲:「報名!」這一行人等才乍然一驚,阿葛哈雙膝一軟便頭一個跪了,結結巴巴報道:「漢,漢軍旗山東綠營第二纛,兗州鎮守使標營二營管,管帶阿葛哈叩,叩叩叩──見欽差大人!」
福康安滿心一片殺機,雙手按膝端坐,目中餘光睨著下頭這幾個不尷不尬的角色,也不叫起,淡淡地問道:「有多少日子沒有發餉了?」
「回四爺,自從平邑出事,兗州鎮守使劉希堯撤差拿問,下頭就一文餉銀沒發。」阿葛哈原本進來時嚇得心驚膽顫的,聽福康安發話辭氣聲色並不嚴厲,膽子立刻壯了許多,晃了一下粗大油黑的辮子,滿口京腔立時變得流利起來,帶著一股痞子味說道:「現在都是一斗一升從鄉裡自籌。縣裡已經沒人管事兒,徵起糧來要多難有多難──四爺你明鑒!我那裡還扣著一千多反賊家屬,他們也是要吃糧的──一頓飯倆窩頭、鹹菜──」
「你不要說窩頭鹹菜。」福康安笑了一下,「你扣押家屬做甚麼?」
「回福帥,他們是反賊家屬呀!」
「我知道,你扣他們做甚麼?」
「我……我是想……這個這個……」阿葛哈弄不清福康安問話的意思,抓耳搔腮想了半日,說道:「我想《大清律》裡頭,凡故意造反謀逆者,無分首從,一律凌遲處死,一人造反,株連九族。陳英死了,縣衙砸了,監獄也壞了,地方上沒人管,留著這些人在鄉裡容易通匪資敵,所以就派兵把他們暫拘起來。聽接印官處置。」他編派謊言,越說越覺得有道理。說完抬頭,舐了舐嘴唇看福康安。
福康安這也看清了阿葛哈相貌,是個黝黑發光的兩頭尖腦袋,大薄嘴唇抿得像個女人,彎月眉下一雙小眼睛不住地眨巴。身上官裝收拾得甚是利落,雪白的馬蹄袖裡子不寬不窄還露個邊兒。見他盯自己的目光越來越放肆,福康安不禁暗思:近之則不遜──三十四皇姑何等體尊的人,怎麼養了這麼塊料?思量著,臉上已經變色,端坐椅中朗聲問道:「阿葛哈,你知罪不知?」
「標下有罪過。」阿葛哈眨著眼說道,「當時城裡造反作亂,我不在營裡,正帶著營兵在南河灘操演射箭。事情報到我那裡,帶兵回營已經中午,派人進城偵探,賊人已經劫了監獄砸了庫全伙逃走──」
「你說了半日,你有什麼罪?」福康安問道,「為什麼不乘勢追剿?」
阿葛哈被他的神氣震懾得身上一顫,眼皮子一哆嗦,避開福康安的目光,語氣裡便帶了驚恐:「──這,這,這就是我的罪──當時滿城都亂了,說反眾有五、五六千人,城裡的痞子、街棍也都出來打家劫舍。敵情這個不明,城裡這個這個要這個──嗯,那個彈壓。所以一頭據守本寨,一頭派人在城裡維,維持這個治安──變起這個倉猝,料敵不明,失去戰機,這個這個就是我的罪。好在城還在我手。大帥來了,願作前鋒殺敵立功,努力巴結差使,將功折罪!」
福康安從椅中站起身來,「嗤」地一哼,說道:「打仗用得著你這樣的『前鋒』?你看看你這花花太歲模樣,你再看看我的兵!」他一手按劍,繞著燒得燔熱的大鐵鼎踱步,腳下橐橐有聲,滿院士兵靜靜聽他說話,「變起倉猝──不是你的過錯。說句『罪過』是何其輕巧!你以為這是上廟送豬頭少了一顆豬牙?你帶兵操演本為保城安民,知道城中賊匪異動,本應立即馳援,追擊反賊,反而龜縮營寨,扣押人員,任憑一城百姓慘遭蹂躪,守吏縣令被逼自盡。我親自下令著你部進城,你膽敢索餉要挾,推搪軍令。你狂妄!」他愈說愈是激憤,字字句句音節鏗鏘,已是爆豆炸鍋般又快又響,突然間一跺腳,大聲叫道:「王吉保!」
「標下在!」王吉保就在火槍手隊前站著,聽見呼喊,高聲應道,騰騰兩步站到隊前,「請爺指令!」
「阿葛哈所犯罪由,照我蒙陰閱兵頒布軍令,該當何罪?」
「回大帥──殺!縱敵逃脫者──殺!奉調不從者──殺!」
福康安正眼也不看眾人一眼,背著手平視鐵鼎,冷冷說道:「那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賀老六!」
「標下在!」
「將阿葛哈剝去官袍,就地正法!」
廟宇裡的空氣驟然間凝固起來,從蒙陰帶來的兩千軍士雖然個個人高馬大,身強體壯,但也都是太平兵,哪個見過這種陣勢?眼見賀老六帶著四個親兵上去,三下五除二剝脫了阿葛哈官袍,連頂戴、袍褂往旁邊一丟,連衣服落地的聲音都滿院裡聽得見。人人驚得腿肚子轉筋,臉上全無血色。猶自聽福康安說道:「別以為你是阿桂的什麼本家,又是什麼額駙的兒子,是皇親國戚,我就不敢料理你!誤了我的軍令,連額駙本人我也不饒!」
阿葛哈渾如做一場噩夢,已經嚇呆了,嚇傻了,由著人剝袍子摘頂子,像一塊破布被人晃來晃去,直到冰涼的鋼刀刀背壓在脖子上才猛地驚醒過來,掙了幾下,兩個膀子被親兵架得死死的,哪裡動得?渾身抖得篩糠似的,褲下屎屁尿古怪作響,膝蓋掙著跪行兩步,臉上冷汗涕淚交流,語不成聲說道:「求……求大帥看在我額娘份上高、高抬抬抬貴手……是是是我冒犯了軍令虎威,罪罪該萬死。願立軍令狀立立立功贖罪,國家有八議制度──」他哀懇著,突然流利地冒出一句:「我交贖罪銀子!」
「贖罪銀子你留著,下輩子交給和珅,我這軍中沒有七議八議,只有一議,軍法無情!」福康安咬牙切齒,盯著鐵鼎,在極度的恐怖氣氛中緩緩轉身,面向阿葛哈,毫不猶豫地迸出兩個字:「行刑!」
兩個親兵突然同時放開阿葛哈,一個順手拉起辮子,一個高高揚起大刀,一道弧光閃爍斜劈了下去。阿葛哈連哼也沒哼一聲,身軀便垮倒在潮濕冰冷的石板地下,脖項中的血有的像水箭激射,有的泛著紅沫汩汩泉湧而出。阿葛哈一條腿還在伸蹬,賀老六已從血泊中提起頭來,向福康安道:「大帥,請驗刑!」
福康安看了一眼那人頭。他已經不是第一次殺人,自己也親手殺過人,但這樣近在咫尺、認真地「驗刑」卻還是第一次。阿葛哈頭顱下、髮辮梢的血還在滴答,鼻上頰上滿塗的都是血,已經面目模糊。只那兩隻眼鼓得溜圓,好像還在盯自己,那張嘴方才還在說話,這會兒成了一個空洞,歪咧著嘴唇往下淌血──福康安一陣噁心,移開目光調息定神,見下頭軍士們都嚇得臉上雪白,自己才穩住心神,看到地下斜歪著一動不動的屍體,已經完全平靜下來,點頭歎道:「我是皇上外侄,他是皇上表弟,論起來不遠不近是親戚呢!吉保記著,用我的俸銀給他買一副上好的板兒,回京治喪,我去弔祭──你們怎麼樣?」他突然又問阿葛哈同來的十二人,「他有罪,你們有罪沒有?」
這十二個人原就緊挨著阿葛哈跪地,原聽阿葛哈胡吹,見福康安說話聲氣平和,莘莘儒雅像個青年秀才,哪知說變臉就變臉,直是如此心狠手辣!待到阿葛哈血濺青石屍陳鼎前,那血已經淌著凝在眼前,猶自心迷神搖,眼花繚亂,早已是唬得三魂七魄俱不在位,渾身不知疼癢;此時輕輕一聲問,竟如被一陣驟風襲過來的秋草般一齊瑟瑟發抖,一悸一顫的竟不知自己都答了些什麼話。院中軍士們以為他又要開殺戒,剛剛鬆緩一點的心立刻又猛地一收,吊起老高。
「知罪不一定就能恕你們的罪。」福康安已見立威成功,滿意地看了眾人一眼,問道:「你們誰是副管帶?」
十幾個人不安地悸動一下,最前頭一個軍官畏縮地回頭瞟一眼,膝行兩步,說道:「標下賴秦安──是副管帶──」福康安轉臉問賀老六:「你方才傳令,他跟著阿葛哈起哄沒有?」十二個人一下子都抬起頭來,眼中帶著哀懇望定了賀老六,驚恐得發抖,不知他那張可怕的嘴說出什麼話來。
「沒有。」賀老六說道,「這個賴秦安還說,福四爺惹不得,先遵令,有難處再稟──就這個話。」福康安道:「有這個話就能免你一死。你是副管帶,阿葛哈軍務措置有失,你有稟報上司責任。我調來兗州府鎮署衙門文案,並沒見你的稟帖,所以還要有點軍法處置──來人!」
「在!」
「拖到那株柏樹下,打二十軍棍!」
「喳!」
若在平日,綠營軍中行這樣的軍法,也會懾得人心驚不安的。但方才的殺戮場面太過緊張恐怖了,這點子刑罰已經「不算事兒」,劈劈啪啪的肉刑聲中,滿院軍士反而都鬆了一口氣,晃眼看著福康安在階上鐵鼎前踱步,福康安踱到哪裡,目光也就跟著晃到哪裡。
「福康安是讀書人,不以殺人為快事。」一時刑罰完畢,兩個軍士攙著賴秦安過來驗刑叩謝了,福康安便向眾人訓話:「但要是不殺他,別的軍官、兵士違令失事,我無法處置。軍伍裡還有桃花運──都有!」
兵士們發出一陣興奮的鼓噪歡躍,還夾著哄笑,只是事前有令不許喧嘩,抑著嗓子揮臂揚眉的十分精神。福康安也是一個微笑,對下跪著的賴秦安等人說道:「狗東西們,給我滾起來!當兵的沒見過殺人?挨上司兩板子、踹你一腳、賞你幾個耳巴子是尋常事,你們娘老子沒有開導過你?別這麼膿包式,既然現在歸我節制,紀律賞罰一視同仁。我已經揍過你了,你從此遵命立功,他媽的,我照樣賞你!」他幾次帶兵,已經摸清了行伍脾氣,丘八爺們不愛見咬文嚼字的酸餡小白臉兒,因而時不時也放幾句粗話,雖然略帶了點刻意,兵士們倒覺得比那些一味粗俗的將領另有一份子親近。這麼幾句訓斥下來,滿院軍將已都面帶歡容,連剛挨了打的賴秦安也破顏一笑,跟著來的軍官們也都如釋重負,打起了精神。
「現在是──」福康安斂去笑容,掏出懷錶看了看,說道:「──離午時正牌還有一刻,你們立刻回營,整頓隊伍進城。一來一去二十五里,限你們申時正牌全軍安置好,申時一刻來這裡聽令!」
「喳!」賴秦安忍著屁股疼「啪」地叩了個千兒,又請示道:「我營裡現有兵力一千人,外頭鄉裡還散有二百七十多人,一是徵糧,二是維持治安。請大帥示下,要不要全數收攏?還有,營裡的匪屬怎麼辦?」福康安道:「匪屬全部隨軍進城,我有用處──派下去徵糧的通知他們,限明天午時以前歸隊!記住,要把營中存糧全部帶進城中,一斤糧也不能留在營裡。進城兩件事:安定民心,徵糧買菜買肉,供應軍需。沒有銀子先打借條。明白?」
「標下明白!」
「去吧!」
「喳!」
「回來!」
福康安眼中幽幽閃光,像透過廟院在向外眺望,口中徐徐說道:「你帶的這十一個人,派三名火速到兗州傳我軍令,兗州府所有駐軍,除留守大營的以外,全部向惡虎灘開拔!」賴秦安見福康安無話,行了軍禮,帶人小跑出去了。
※※※
當夜,「阿葛哈率軍進了平邑城」的消息便報進了龜蒙頂大寨造反好漢帳中。這是緊要軍情,龔三瞎子立刻請正在巡寨的王炎過來商計對策。他在民間綽號叫「三瞎子」,其實一雙虎目炯炯有神,和「瞎」字不沾邊兒。是因為初跟王倫造反,隊伍被打散,夜走黑風岭,遇到三隻狗熊,憑著一把匕首在松林中人熊格鬥,三隻熊竟都沒能逃命。當地老百姓都管狗熊叫「瞎子」,傳開了說「龔義天獨鬥三瞎子」,漸漸就變成了「龔三瞎子」,本名「義天」反而不大有人提起。他原本就是跟從王倫造過反的,龜蒙頂一眾三百多人都是他的生死弟兄,王倫事敗,這些人無所歸宿,官兵一頓搜剿過後,漸漸又零散回到山寨。「龔義天」這名字已被官軍造進「斬殺王倫反賊名單」花名冊中,「龔三瞎子」卻依舊活著。王炎原是在王倫軍中結識的朋友,原也不見有什麼能耐,直到兵敗,二人一同逃亡,到處都有紅陽教的香堂接待,管吃管住管放哨,管遞消息管送人。走到哪裡人們都是頂禮膜拜,凜凜敬畏如神。他這才知道王炎在王倫軍中不露山不顯水,是俟時待機的意思,其實本人是個身擁數十萬信徒的紅陽教「侍主聖使」!幾次在寨中演練撤豆成兵、呼風喚雨的法術之後,連龔瞎子在內,都尊王炎是寨上的「入雲龍」〔《水滸傳》中梁山好漢公孫勝綽號。〕了。
跟王倫轉戰兩年,山東官軍不經打,這是明擺的事。就是平邑的事,就算沒有官府衙門欺壓良善激起公憤,正月十五鬧元宵也準備扯旗放炮大幹一場。平邑一反,又上山一千三百餘人。抱犢崮、孟良崮、涼風頂、聖水峪──各山各寨寨主紛紛派人投獻陳詞,都說「以龔寨主馬首是瞻」。偏就這個時候,福康安星夜趕來了,濟南點將,蒙陰閱兵,弄得滿世界都知道,裹著紅綾的大炮車也招招搖搖向龜蒙頂拖來,各驛道黃塵滾滾,都是軍隊向南開拔,四處送來的消息令人一日三驚。饒是龔三瞎子豪氣干雲,竟也弄得有點失眠心悸的模樣了。
王炎拖著沉重的步履進了大寨主帳。說是「帳」,其實整個「寨子」也就是一座天王廟,主帳就在神殿裡頭。龔三瞎子在神像前烤火,看著劈柴劈啪爆火,見他進來,透了一口氣,說道:「這會兒不會有動靜。借給福康安一個膽,他也不敢夜裡攻山。」
王炎點頭,坐在龔三瞎子對面,明亮的火光映著他的臉龐,看去格外年輕英俊,大約二十四五歲的樣子,一襲肥大的棉袍把身子裹得嚴嚴實實,剛剛受過凍的臉膛暖和過來,微微泛著紅潤的光澤,本來分得很開的眉宇像兩隻蝌蚪般蹙著,一雙眼眯縫著看那跳躍的火光。許久,才吁了一口氣道:「糧食還夠吃三天。這樣困守下去,軍心一亂就不好辦了。」龔三瞎子道:「我最恨的是這些『朋友』,前幾日還熱炭似的趕著,說跟我鞍前馬後,共舉義旗。官兵還沒到,就都變成了縮頭烏龜!」
「你不要恨他們。蜂蠆入懷,各自去解;毒蛇嚙臂,壯士斷腕麼!」王炎一笑,自我解嘲道:「那些承許,連封信都不寫,原本就沒什麼誠意,怎麼能指靠他們?」龔義天不覺嚥了一口氣,說道:「北邊的路已經堵死了,東邊界碑鎮滿山遍野駐的都是兵,我們的探子不能出南柏林──看福康安的意思,不是要突襲攻山,是要合圍困死我們。」他頓了一下,「阿葛哈進平邑也是奉了這個命令,進城之前,還有人在城北打了幾槍,也是報信給我們聽。是突圍,還是決戰,得趕緊拿個主意。」王炎沉吟了片刻,說道:「界碑鎮東邊就是孟良崮,孟良崮上晁守高有千餘人,如果我們打通了界碑鎮,兩寨合兵,一下子就扭轉了局面。」
龔義天沒有吭聲。王炎是第二次提這個建議了,果真能和晁守高「合兵」,回過頭來再打界碑鎮,福康安布置的大包圍圈子立時就崩潰了,那是再好也不過。但界碑鎮現在有多少駐軍,摸不到實在底細,北麓正面攻擊的官軍足有三千,蒙陰城到孟良崮山下那條官道只有二十幾里。龜蒙頂到盂良崮一百二十里小路,想要偷偷潛入孟良崮比登天還難,一旦離寨東行,人在山梁上走,幾十里都看得清楚。蒙陰、界碑鎮的敵軍南北夾擊,龜蒙頂北麓的兵封住後路,用大炮就能把這一千多人轟成肉泥!他思量著,說道:「我再三想過,這條路行不通。我們這些新進寨的,都是在家攥鋤頭把兒的,根本沒有訓練過野戰。就是王倫的兵,大炮一響,石崩山開的,也都亂成一團兒了。孟良崮的晁天王,他的一千多兵其實是半匪半農,一到大陣仗就散了。他不來聯絡,又聽說黃天霸到處喊山,這種首鼠兩端的人不會拿雞蛋碰石頭來接應我們。不等到界碑鎮,我們就會陷進四面包圍裡頭,讓福康安包了『餃子』!」王炎已經反覆鑽研局勢,料定了是福康安在北路布置了強陣,要壓山寨向南突圍,在平邑南線張開口袋包抄全殲。明知是計,無奈官兵勢大,不得不就範,想想龔三瞎子說的也是實情,咬著牙想了想,說道:「不是我要冒險,敵人十倍於我,不冒點險也只有坐著等死。你看清了沒有?福康安是逼我們下微山湖,用水師和棗莊駐軍剿殺我們。南路下平邑,下去容易上來難啊」他目光忽地一閃,說道:「白天巡山,看到下頭祊河,是凍得結結實實的一條路,順這條路能不能再回龜蒙頂來?」──他竟想到了福康安進平邑的路上了。
「能。」龔三瞎子看了王炎一眼,說道,「山上人打獵常去,我也走過。南柏林南邊能下到河面上。不過那太陡了,想從那裡運動上山太難了!」「我們不一定上山。」王炎撥弄著火,放下火筷子笑道:「我們從南路壓下山,占領平邑,打垮這個阿葛哈,福康安從界碑鎮趕來增援,至少要三天。縣城一下,全省震動,我們能壯聲威,鼓士氣。如果涼風頂和聖水峪的弟兄能來合兵,充州府也不是不能打;如果不能合兵,就從祊河河道東進,抄界碑鎮的後路打他個出其不意,然後上孟良崮,跳出福康安的圈子,就好機動作戰,如果界碑鎮官軍們從祊河上游夾擊我們,就抄小道上山,打北麓官軍,把他的炮奪過來,整個魯南綠林兄弟見我們打出這一仗,你不叫他們也會粘著跟你!」龔三瞎子沒有聽完已經咧著嘴笑了,高興得一捶大腿說道:「成!這法子還成!他奶奶的──逼我到棗莊微山湖,那不是虎落平陽龍游淺灘了?老子偏不上你的當,掉頭殺個回馬槍,讓這些好漢們也開開眼!」他站起身來,一揮手道:「明日半夜下山,官兵不慣夜戰,先把阿葛哈的大營給他踹了,一把火燒成白地,再進城去養養精神,吃飽了睡足了上界碑鎮!」又笑道:「就是你平日說的,咱們不是土匪,起事是為百姓能過好光景,是為光復大明,驅逐韃虜,迎接在爪哇國的崇禎皇太孫回國復辟!要預備一個安民告示,進城就滿牆貼起來!坐著死站起來死,窮死餓死造反死,左右都是死,幹起來也許就是他死我不死!」
王炎卻是幾次造反的「過來人」,一陣短暫的興奮過後,取來地圖反覆審視研究,又和龔義天一道商量怎樣攻營、占城、徵集糧秣,連事情不順利,萬不得已帶人上涼風頂搶山奪寨都──周密計劃了,直到四更才入睡。不提。
第二日午夜,也就是福康安下達北麓佯攻龜蒙頂攻擊令的前三個半時辰,一千五百多名起事義軍集合在天王廟前豎旗杆的空場上。一色都用白布裹頭白布纏腰。這一來是義軍幟號,為明掛喪出征;二來下山的道路陡滑,前後好辨認,夜裡遭遇官軍,也好識辨敵我。廟門口燃著四堆松柴火,潑了豬油,燒得格外明亮。一千多農家出身的兵士,有的背土銃,有的佩大刀,更多的是打獵護場用的鐵矛,甚或斧頭、鍘刀之類──都靜靜站著,品類不同的兵器在火光映照下閃著寒森森的光芒。空場上顯得肅穆冷曠,透著殺氣又略帶幾分神秘恐怖,龔三瞎子一身短打扮,對襟鈕子褂子黑紮腿褲,中間腰裡一條白布勒得繃緊,紫膛臉在火光中一明一暗,一手拄刀,一腳蹬在廟門柱礎上,眼中精光閃爍,凝視著眾人。看著人到齊,站直了身子,突然大聲問道:
「兄弟們!咱們為啥要造反?」
在一片寂靜中,他自己回答道:「遍天下都是貪官污吏,遍天下都是苛捐雜稅!一文錢能買一個窩頭,我們一文錢也沒有!養活不了老婆兒,也養不活老子娘!張獻忠的檄文說得好──『官逼民反,民雖欲不反,其可得乎?』殺盡這些沒天理的貪官!就是敗了,也得個青史留名,不愧子孫!」
王炎不像龔義天那樣劍拔弩張,說話有張有弛,抑揚頓挫,「正月十五,北京、南京、開封、太原、保定的紅陽信民要同時起事,順劫應天!我們不過是早幹了幾天。幾股子義軍匯合起來,立馬就有百萬大軍,不但可以橫掃山東,奪天下、坐龍庭也是指日可待!兄弟們,我們都是一劫一會之人,天庭龍虎榜有我們的名字,富貴榮華,也是天榜上注定了的。眼下,我們要下山攻占平邑,活捉福康安這條清朝妖狗!大家不要怕他人多,我們是神兵,一行一動都有紅陽老祖、天生老母,還有無數神靈佑護著。方才我已經運過元神,和天生老母通會,她說要降壇,施我們護法神水,神水護身,刀槍不入!」
下頭義軍們互相交換目光,一陣竊竊私語,都疑惑地看著這位年輕的「聖使」,覷著眼看他如何動作。火光裡,只見王炎徐徐脫掉了外頭灰暗臃腫的大棉袍,裡邊露出一襲石榴紅的長袍,腰中束著綠絲絛,懸著一柄七星寶劍──這身裝束有點像民間跑解馬的女子,看著既飄逸利落,又透著有點詭異。袍上繡著的太極圖、蓮花寶珞一閃一動,變幻不定,前心後心上還繡著兩隻沖騰燃燒的火把。肅穆中王炎開始仗劍,在火堆前步罡踽斗,口中唸唸有詞:「──傳流在世不計載,度盡王位眾國臣,相伴無生永在世,一點明月透昆侖。若得師徒重相見,靈山會上去找尋──」
唸誦聲中,那火堆便有些作怪,本來已經燃得掛了一層霜灰樣的火堆,像是又被厚厚地加了松柴,注進了油;卻也不是轟然激燃,裊裊地,緩緩的漫起了青煙,煙霧愈來愈重,漸漸將廟門都彌漫得一片模糊,便有無數火舌在輕微的爆響中開始躥動,如電光,如流火,隱在霾霧中不停地跳躍,把王炎、龔三瞎子、幾個如痴如呆的兵丁都湮沒在煙和火之中,只見那把七星劍在煙火中劃動。突然爆響一聲,一團火球騰空而起,王炎在煙霧中大喝一聲「謝紅陽老祖玉趾臨風,諸弟子跪接聖符!」
兵士們不知是誰帶頭跪下,接著所有的人也都跪了下去──卻不是我們尋常見到那般合十禱祝,都是左手箕張,作火焰升騰狀,右手掐訣,仰天祈告「南無紅陽老祖!南無天生老母!」──人們恍忽迷離,隨著王炎的寶劍舞動,虔誠得如醉如痴,搖晃著身子,也都跟著唸唸有詞:「無縫門,展開放,光明發現。回頭看,百樣景盡在人身──」迷濛之中,彷彿可見幾個黃巾力士搬著碩大無朋的壇子在煙霧中隨節拍晃動舞蹈,王炎則不停唸咒指揮著:「開心寶卷才展開,普請諸佛入會來。天龍八部齊擁護,保佑弟子永無災──安壇,布符,謝酒──」須臾間寶劍劃空一揮,一切又成原來的模樣。龔三瞎子一臉迷惘,幾個親兵如夢初醒,呆呆站在廟門口。四堆松柴火已經燃盡,餘燼靜靜地堆在地下,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過,又恢復了平靜,只是每個火堆旁多了一口盛酒的巨壇。
「這就是燒過聖符的酒,」王炎指著壇子道:「服飲了這酒,水火不侵,刀槍不入──危急時分生死交關,唸聖母聖號,還能土遁火遁脫身!──哪個兄弟願意上來試試?」
人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沒有人上來。王炎一笑,走至一個壇子旁邊,裡邊已有現成的瓢──舀出一點,略沾唇喝了一點,向前走了幾步,大聲說道:「哪個弟兄上來?無論刀槍弓箭土銃,只管朝我身上照傢伙!」
見沒人出來試驗法術,王炎又叫了兩遍,後頭擠上來一個毛頭小伙子,「嘿嘿!」不好意思地一笑,說道:「俺來試,俺喝這酒,俺信得過你!」
「好樣的!」王炎拍了拍他肩頭,舀了酒過來。那小伙子卻不含糊,咕咚咕咚就喝了半瓢,已是紅了臉,一拍胸脯道:「來吧!」王炎也不言聲,就用手中提著的七星劍劈胸一劍刺了過去──人們驚呼聲中,那劍已經斜刺入心窩,從後肩肋下透背而出!
但小伙子卻沒有倒下去,他似乎只是吃了一驚,低下頭看自己前胸插著的那柄寶劍,又用手掏摸著襟下試著是真還是假。他臉上先是驚異,一副糊塗相,試著走了兩步,忽然狂喜地雙腳一跳,大叫一聲:「真靈!這寶劍都傷不了我!」王炎一把抽出劍來,「噹」地撂在地下,又從親兵手中取過一支火槍,端平了,對那小伙子道:「有膽量,是漢子!再吃一槍!」也不知是什麼手法,說著話已點燃了藥捻兒,只聽「哧──蹦!」一聲巨響,連火帶煙從銃管裡撲面噴出去,把個小伙子面目熏得黧黑,陳年灶王爺似的卻是不疼、不癢、沒傷。見他猶自在階石前發愣,下頭有人高聲問道:「狗剩子!咋樣?」
「沒事!」小伙子一掄胳膊哈哈大笑,跺腳踢腿,興奮地嚷嚷道:「紅陽老祖保佑,天生老母保佑!刀槍不入,刀槍不入!」一片鼓噪歡呼聲中,龔三瞎子也喝了符酒。所有山寨人都在四個大壇子邊排隊依次飲酒了,王炎笑謂龔義天:「我們下山,殺他個措手不及!」
龔義天被朱砂符酒燒得眼睛通紅,緊了緊腰帶,提起大刀,對眾人喝道:「跟我來!」